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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号列车上的女孩儿
书名: 伊豆的舞女 作者: 川端康成 本章字数: 5201 更新时间: 2023-11-29 10:06:44
列车驶出逢坂山(76)隧道,近江线路上,展望车厢的乘客大部分及早都睡着了,没有睡的人也都在闭目养神。
七八个男人全都上了岁数,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来往于关东和关西之间。
青青的麦田间随处盛开着油菜花,唯有牧田夫妇一直眺望着对面春天的湖水。
此外,女乘客中,除了章子只有一个西方女孩儿。
牧田看着从湖水一端驶出后穿过铁桥下,进入濑田川的小汽艇,说道:
“那是游览船吧。”
章子点点头,两人随后不再说话,直到抵达安土(77)一带。
沿着两边车窗,排列着客厅风格的椅子。牧田夫妇之外,皆为一人之旅,所以无人交谈。或许男人们一眼看出他俩是蜜月旅行的新婚夫妇,视线便不再投向这里。但不论你说什么他们都能听到,所以牧田很难开口。
彦根(78)的古城出现了。
展望车厢的窗户很大,过午的阳光全部照射进来,遍及章子裹着羽织腰带的肥满的下身。牧田看到太阳光下章子的脖颈,莫名地一阵激动。仿佛看到不应暴露的肌肤,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故猛地激动了起来。其实也是因为看到阳光下脖颈的一瞬,他由此感到章子的整个身子非常强健。
如此凭借部分肌肤,便能活生生感觉到女人的全身,这对牧田来说至为难得。此种近乎惊诧的惊喜充满心头。
然而,那种可以想象得到的滑腻的肌肤,一旦为日光照射,每一个毛孔,都会充满人的皮肤般的灰白的暗色。牧田看着她,初次感觉到这位女子同他自己,完全是迥然各异的另一生物。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位女子坐在蜜月旅行归来的火车上,究竟在考虑什么呢?牧田不明白她的心思。这种不明白,眼下也是一种快乐。
婚礼上装束既罢,章子自然剃净了脖子上的汗毛。旅行期间,再没有用过剃刀。
那就像长出了灰白的尘埃。
这使得牧田觉得,那些汗毛是隐藏在任他摆弄的章子的身体上。
章子的头发看起来也有些红褐色。虽说女人的头发经阳光照射就会变红,但牧田想,这种现象自己是何时、又是怎样发现的呢?那样的女性体态,他一点儿也想象不起来。
每当他微微闭上眼睛,一种近似麻痹的甘美的倦怠感就从心底升起,脑子里浮动着无数的海蜇。
那是打横滨出发,轮船启碇时看到的情景。
牧田和章子乘坐外国航线的轮船抵达神户,接着次第经过大阪、奈良、京都,绕了一圈归来,结束了一周的新婚之旅。
一位朋友送他们到船舱,他凑近牧田的耳朵低声说:
“你看,这边和那边的端头隔得很远啊。”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他指的是寝床。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同室航海的很多很多,所以隔得很远,还配有各自的帷幕。
牧田工作单位的上司或许听到那人的低语,大声说道:
“肯定是隔开好嘛,只要不是新婚旅行。”
牧田吓了一跳,瞧瞧上司的脸。这句话粘在他耳朵上了。
当时,章子面对母亲低着头,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揉搓着母亲腰带的下部衣襟,这多半是无意识的。她似乎想说什么,几乎要哭出声来。
送行的人下船回到岸上之后,离开航又等了好长时间。牧田也很无奈,他想,章子最好不要哭,章子这时似乎也在极力控制住不哭。
海港上的娼妓趴在栏杆上,张开大嘴喊叫,样子很难看。
因为是蜜月旅行,牧田不想挥动手帕,他有些难为情。
轮船开航了,岸上的人们奔跑着。船客也因为不愿忽略掉送行的亲友,双方挤作一团。章子温润的肌体传达到牧田的身上,牧田也蓦然伤感起来。与其说牧田在为自己而悲戚,毋宁说是因为章子告别双亲,同一位几近陌生的男子同船旅行,其悲凉的心绪引起了他的共鸣。
牧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章子。
章子接过手帕挥了挥,这使牧田大惑不解。
章子觉察自己所做的一切后,低伏了眉头。
“啊呀,海蜇……”
她嗫嚅着。
牧田也低下头来,波涛翻滚的船尾一派混浊,那里漂浮着无数海蜇。硕大的海蜇!那成群的海蜇在汹涌的海浪里,不停伸缩着透明的身子。
庞大的船舷下边,一大群海蜇被混浊的海水冲击着,或浮或沉,说不准是优美还是丑陋,仿佛一个个可怖的幽灵,紧随轮船追逐而来。
牧田闭起眼睛,海蜇群时时浮现于脑际,令他十分困惑。
火车离开湖水,驶入小山之间,快要到关原了。
“那女孩儿,很像混血儿啊!”
牧田看着前面的女子,小声说道。章子一副意外的样子:
“啊呀,是吗?”
“红褐色的黑头发,难道不像日本人吗?”
“是吗?”
“乍一看似乎是在日本生的,但又像是混血儿啊。”
“我也觉得像日本人,刚才一直盯着看呢。从手里的东西上也能看出来。”
那女孩儿抱个日本偶人,夹着小包袱。
“说不定就是个混血儿,她的举止也很文雅呢。”
“脸型完全像个西洋人。”
“多大年纪呢?”
“唉,也就是七八岁吧。哦,棉布的衣服,已经过夏天了。”
“嗯,也许是麻的。”
四月里刚刚过去二十天,那女孩就穿夏天的衣服了。深蓝的料子印着细碎的花纹,前裾和袖口很短。内里是桃红色的丝绸内衣以及同一颜色的裤子,装束整洁,脖子上围着蕾丝衬领。
头发左右纷披,发梢上似乎扎着雪白的蝴蝶结。仔细一看,那不是蝴蝶结,而是一块白瓷花。刘海上也有一片瓷花的装饰。
“像是一个人旅行。”章子说。
“我也这么想呢,看样子很像。身边那位是她父亲吗?但看起来又不大像。”
“不像她父亲呀。”
孩子很小,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孩子的脊背深深靠在身后的藤子上,两只脚搁在椅子上,竖起膝头,摊开日本画册。她的胳膊肘儿抵在斜向的膝头,几乎倒在邻座的人的身上。牧田看到那副情景,开始以为那人或许就是她的父亲。
但是,邻座的人只顾呼呼大睡,女孩儿独自玩着。
“一个人倒是……”
章子似乎很喜欢那个女孩儿。
侍者进来,对牧田说:
“房间空出来了,请吧。”
牧田只是点点头,没有动一动身子。
一等车厢分三个区域:展望车厢前边安设转椅座席,再向前是个隔开来的小房间,里面相向放置两张沙发,入口门玻璃上挂着帷帘。侍者或许好意提醒他吧,但牧田不愿意进入那座单供午休的蜗牛般的小屋子,就连受邀请都觉得寒碜。
“轮船和火车,哪个更好呢?”
“还是船好呀。”章子回答。
“我父亲说了,他自己很想乘船去蜜月旅行呢。”
她微微颤动着嗓音。
牧田看着章子。
“你父亲吗……?”
“是呀,他不是一个劲儿叫我们乘船吗?”
“啊,所以你父亲也选的是船啊。”
牧田漫不经心地说。
“啊呀,不好再有第二次啦!”
牧田笑了。
“大凡父母,自己想干而未能实现的事,总想叫孩子去完成。”
牧田一边点头,一边暗暗对自己感到惊异,自打轮船驶离横滨港,他几乎把章子的父母全然忘却了。
然而,从眼下章子的口气里可以知道,她似乎一直记挂着乡间的双亲。如今,牧田也觉得,这对章子来说理所当然。他这才觉察出自己同章子之间明显的差异。
牧田回头反省自己,持续不断的蜜月旅行,一向不大认真考虑章子父母的事,这是不是一种出乎意外的罪愆?
“还是乘船好啊。”
“是的。”
“常给家里写信吗?”
“写信,您不是看到了吗?”
“就那一封?”
“啊呀?”
章子的反问带着不满的口气,以为牧田怪罪她瞒着自己给家里写信。
合伙绘制的明信片自不必说,即便在旅馆里写的信,章子也都给牧田看了。
“只有那一封啊。”
“旅行回来,会有很多话题。”
“不过,总觉得……”章子带着撒娇的口吻。
“家中父亲知道我要嫁人,立即为我做了各种设想。”
“是吗?什么设想?”
“各种各样……母亲嘲笑父亲,仿佛自己要出嫁的样子。”
“那么,你怎么说的?”
“我吗?父亲既然那么说,我就只好向他表白,我不太了解对方,所以自己不知道如何考虑才好。根据对方不同,也不知道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说真话,我只希望父亲保持沉默。听他说得那么多,我总觉得父亲很可怜。”
“不过,我倒打算按照你父亲的想法实行下去。”
“不行呀,那样做……既不现实,也没必要。”
章子意外地强调说。
这无疑是现实,但牧田总想了解一下,章子的父亲是如何为女儿的婚后生活设想的。
“父亲那么说,是因为父亲的婚姻很幸福还是不幸呢?”
“啊?”
牧田顿时回答不出来了。
“他或许不是想着自己,而是时刻为女儿操心并期待吧。”
牧田的话有些模棱两可。
他们的声音很小,几乎全都被车轮声吞没。然而,章子的嗓音非常清朗,牧田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
倘若章子缺少一个纯洁少女应有的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么牧田就会觉得章子有时候很胆怯。纵然她的私语有些震颤不稳,但牧田却能从中感受着女性的温存。尽管章子茫然不知,但她已经具备一副动人的嗓音了。
前边的女孩儿扔掉画册,解开包袱又扎了起来。她的动作翻来覆去,那只暗黑色的平凡的包袱,看起来异常可爱。
包袱里有彩色印花纸糊的小盒子。
接着,她从中抽出色纸,叠成个纸头盔。
她有两个小偶人,她将纸头盔给较小的偶人戴在头上,掉下来了。
“啊!”
她拾起来,还想再给偶人戴上,但总也戴不好。
“燕”号列车抵达名古屋,从京都到这里两小时,途中没有停车。
牧田本以为睡着了的乘客,此时都睁开眼睛,有的站起身来下车了。又上来两三个人,仍然都是男的。
女孩儿迅速跑到有转椅的房间,抓住西洋人的肩膀,嘴里说着什么。
“她还是有妈妈的呀。”
“嗯,不过不太理睬她呢。”
母亲听到孩子的声音,只是点点头,也没有将转椅转向孩子,只顾看自己的书。
孩子立即跑回展望车厢。
这回叠了一只纸鹤。
章子微笑地望着这种日本式的游戏。
三河路沿途的砖瓦屋顶很漂亮。
女孩儿又解开包袱,将叠纸放进盒子里。
“是个混血儿啊,包袱皮的一端印着‘寺川’两个字呢。”
接着,有些感慨地说:
“不过,结婚也是挺麻烦的!”
她似乎自言自语,牧田一时弄不清她在想些什么。
“那位西洋女子,为了结婚,来到遥远的日本,要过一辈子啊!”
“可不是嘛,想到这儿就……”
“生下外国人的孩子……”
抑或这类事,使得如今的章子大为慨叹吧。
可是,一旦说出口来,也将牧田引向遥远的想象。
放有转椅的房间,可以看到西洋女人的背影,肩膀宽阔,显现出中年女子的寂寥。单单为了结婚,来到异国之土,留下一个混血儿,这种事儿很异样。
想到这里,牧田前边的女孩儿看起来既可怜又神圣。
“西洋人的孩子为何都这么可爱呢?虽说面孔一点儿都不美……”
这女孩儿眼窝凹陷、青蓝,额头和两侧面颊形状不很端正,嘴唇向外可厌地凸显出来。然而,她的体格却带有天使般轻柔的感觉,两条直抵腰肢根部的笔直的大腿光艳无比。
不同于日本孩童的是,一副完备可爱的孤独的自由充溢其间,给人以雕塑般的独立之感。
列车经过渥美湾,不久就是远州路、浜名湖。
这一带农村,家家户户都围绕着美丽的罗汉松墙。眼下已经抽芽了,鹅黄的新芽,好似蜻蜓缀满树头。
列车直抵静冈车站才停下来。前方停车站只有沼津和横滨。
女孩儿从包袱里掏出纸风船(79),大中小三只叠放在一起。她展开最大的一只顶在自己头上,不料立即落在膝盖上了。她朝这边看看,牧田笑了。女孩子一脸茫然,又将风船顶在头上,用两手按住,两眼滴溜溜地环顾四周。
“她一个人挺会玩的啊!做妈妈的,一点儿也不管她。”章子说道。
“西洋人的孩子都这样。一生下来,个人就具有独立性。即便是孩子也不怕孤独。不然的话,思想就会僵化。”
“不过,在我们眼里,总显得有些可怜,不忍心看下去。”
接着,女孩儿将纸风船堵在嘴上吹气,怎么也鼓不起来。此时,章子终于站起身走过去,亲自为她吹气。
女孩儿虽然老老实实将纸风船交给章子,但章子交还给她时,似乎觉得章子多管闲事,所以对她很麻木。女孩儿既不感到羞涩,也没有礼节上的微笑。
女孩儿似乎想要人家陪她一起玩,调皮捣乱,根本静不下来;但依旧都是自己一个人玩。
邻座的男子睁开眼来,不论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看着看着,渐渐地,渐渐地,不觉得她很可爱吗?”
章子亲切地说。
车窗外面的茶园已经遍布着夕阳。茶树开始发芽了。
山上尚未凋谢的山樱花,还有村子里的杏花,显露出夕暮前沉静的颜色。每一棵树的新芽都是最鲜嫩的时候。
女孩儿又到母亲身边去了,但立即折回来,这次飞身跳到章子身边的长椅上了。
她从花纸盒里掏出一只小荷包来。
“啊,香荷包!”
章子一阵惊喜,随即勾起她的怀念之情。
荷包的外皮是铁锈色碎花友禅绸。
车窗外暮色苍茫,绿叶丛中,日本风格的绣荷包,犹如美丽晶莹的水珠渗入眼里。
“家在哪里呀?”
“横滨。”
她回答章子只是这两个字,依旧不愿搭理人。女孩儿笨拙地向空中投荷包,再从地上捡起来。
她有些厌倦了,拿出格子纸,开始画儿童画。
格子纸是商用书简纸,印有“横滨寺川”生丝商的字号。
列车停在静冈车站。
不一会儿又开往沼津,眼前展开漫长而广阔的海岸线。
章子只是凝视着女孩儿,这时突然回头望着牧田说道:
“咱们一生都会记住这个女孩儿的。”
“会记住她的。”
“一定不会忘掉她。尽管不能第二次见到她啦!”
“是啊。”
“回来的路上,一直盯着这个女孩儿,真是不可思议。”
临近东京,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两人的家庭生活。牧田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
“抵达东京,正好是九点整。真想再多走些地方啊!”
“是啊,不过我倒是想回家呢,要做的事情很多。”
“要做什么呢?”
“啊呀!”
章子笑了。
“我想把这女孩儿拐走呢。”
“怎么能轻易拐走呢?她是很严谨的啊。”
牧田说着,突然想到,假若两人生下一个蓝眼睛、红头发的孩子,怎么样呢?
他茫然地想象着,或许一个全世界人种杂婚的和平时代,将会出现于遥远的未来。
女孩儿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来。一边小声哼着歌儿,一边跳着舞,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来,又立即插回原处。
海面一派深蓝色,远方夕暮的天空,富士山高高耸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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