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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
书名: 伊豆的舞女 作者: 川端康成 本章字数: 10279 更新时间: 2023-11-29 10:06:44
她第一次去教室的路上,站在回廊下的一角,透过古旧的窗户仰望天空。白云的边缘似乎还稍稍残留着早晨的玫瑰红。
从那之后,我每次值日擦玻璃窗,时常会想起那天的情景。她是透过这块玻璃观看天空的啊,于是我哈上一口气,仔细地揩拭,自己也学着朝天上仰望。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和我一道值日的同学,即便她本人,也一定没注意到——只有自己曾经抬头望的那块窗玻璃特别洁净。
然而,她为何站在那个地方望云呢?作为老师,她首次踏入教室,是否突然犯起了犹豫?或者想借此方式躲避我们等待已久的目光?
她在第一堂课的致辞中说道:
“听说云彩因所在地不同而形状各异。这是真的吗?例如,静冈的云和四国的云,越后(71)的云和仙台的云,其形状都不一样。乘坐飞机飞来时,观察云的形状就知道是在哪里。中国台湾的云和我国北海道的云肯定不同。那么说,每个地方都是如此吗?”
她望见云彩就会联想起到远方来当教师的自己吧?
关于云彩,我们初次听说有这种现象,她的话使我们也想说点什么,但同学们都沉默不语。大家甚至都不敢随便挪动一下身子。同这位漂亮的老师第一个对话,光是这一点就定会在我们之间引发问题。她的美艳首先给人一种冷淡的印象,引起了我们女孩子的警惕。
她的讲课过于浅显而不足。前任老师每讲到一处,自己总是陶醉于文章之中,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同那位老师相比,她总是老老实实地念书,那种阅读,宛若穿着便服拉家常,我们听起来不像一位语文老师。要是前一位老师在,她将会受到提醒:“不懂得文章的意思吗?”但讲解也过于简单,不像前一位老师那样对文章做多方面鉴赏。这种快速的进度,本来一年的课程,估计只需三四个月就可以上完。
前一位男老师非常具有自信,他甚至在讲课中也说过,自己不能永远被埋没为一个地方女校教员的身份。他自己的研究论文一旦发表在国语文学专业杂志上,他就拿到课堂上来读给我们听。女校二三年级的我们虽然不很懂,但都一个劲儿崇拜老师。如此一来,当他实现早年夙愿,作为一名高校讲师而出人头地时,竟然毫无留恋地同我们的学校分手了。这就越发使我们感到老师的伟大,而被留下来的我们也愈加寂寞。我喜欢语文,成绩也很好,心想,等女校毕业后,通过文学研究,总有一天要再为先生所赏识。
作为后任老师的就是她。那是我们刚刚升入三年级的四月。
六月,依照往年的惯例,我们女校召开家长会,我们班出演的节目属于语文范畴。本以为是作文朗诵或会话交流,她却要我们根据读本里的诗跳舞。那是一张根据岛崎藤村(72)诗歌谱曲灌制的唱片。她读诗给我们听时,彻底打动了同学们的心。班上谁会被选去跳舞呢?
按我们女校规定,凡是在家长会上演出过的,从此可以不再参演。我在一年级时参加过唱歌,学艺会(73)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是新任不久的她对我们不太了解,竟然说:“大家互相推选吧。”因此,我也被选为十二人小组的一员了。放学后,她为我们做指导,仔细观看了我们的舞蹈动作,从十二人中又挑出四个人,我也是四人中的一个。我很高兴,又很不安。而且,被选上的四个人身个儿都一样高。按我的理解,她不是根据水平的高低,而是按照身个儿挑选出来的。我把这件事张扬到全班去了。
有人妒忌了。还有的哭了。尤其是入选的十二人,已经经过好几天的训练,再度甄选时没被选上的八个人更加苦恼。
“被选择是无可奈何的。人嘛,我们不断被选择,被挑选,由此活下去啊。”她说着,露出一张白皙的面颜。我不由心里一惊,从一旁仰望她的脖颈和下巴,她的美丽更加给了我彻底的刺激。
看到哭的人,我真想让给她。但没有人对我的中选说过坏话,我因此很安心,继续练习下去了。不过,四人中有人妒忌我,妖言惑众。
“菊井老师对小宫很亲密,我去借唱片,她却望着我问,你是宫子同学吗?”
我很生气,气得我实在受不了。这位同学的话对于我是值得高兴的事,干吗要生气呢?后来,我感到很难为情,觉得对不起老师。我真想说一声,她是一位很公平的老师。当时因为正在气头上,什么也没有说。那个同学也不再撒谎骗人了。
“小时候体弱,学了点儿舞蹈。已经不成样子啦。考入女大之后,没有跳过一次舞。”她说,“不过,跳舞还是很快乐的事。”
她的舞蹈老师是由日本舞蹈转学西洋舞蹈的名人。我们从新闻图片和杂志封面上经常看到这位女性舞蹈家的照片。单单向这类人学习过舞蹈这一点,就使我们惊诧不已。遥远的华丽飘然飞来身边,我们四人一心一意望着她的舞蹈,觉悟到了人体动作的优美。那种站立回廊下抬头望云的姿态,给人的印象也许是她身体上舞蹈动作的显现吧?随着她手把手的指导,我们的身子或许也因流贯着优美的舞姿而感到热血沸腾。
“啊呀,宫子同学,擦擦汗吧。”她掏出手帕递给我,当手帕一接触到脸孔,热泪止不住地涌流下来。我捂住眼睛逃到回廊上,从古旧的玻璃窗中仰望天空。初夏的天空一派晴明,没有一丝云翳。我眯细眼睛向着新生命的喜悦绽开笑容。
她的手支撑着自己汗津津的面颊,说道:“好热啊。”我们四个人也模仿她纤手支颐,一起说:“好热,好热。”
“小宫,脸红啦。”
“你也脸红啦。”
大家相互聊着。她顺次瞧着我们的大红脸蛋儿,默默无语。
我们的舞蹈获得好评。
从此以后,“菊井老师”这几个字我再也说不出来了。而且,在她上课的时间里也不举手了。不过,一旦被她指名,我就能咕嘟一声咽下一口什么,做出清晰的回答。这样的夜晚,我总是躲在被窝里独自微笑。
我们的城市,富士山看起来近在咫尺,而且也有海。城市中央的柏油马路保留着东海道的森林,我沿着马路边的林荫道去上学。是个很少积雪的地方。
我们女校每年二月到信州(74)滑雪。我想她一定会去的,因而我也决定去。她虽说滑得不太好,但在老师中十分年轻,又或许因为学过跳舞的缘故,进步很快。一如她阅读课本时的表达,她那朴实无华的身影轻轻飘浮于雪上,十分好看。我留心不要太靠近她身边,从远方密切地望着她。
她似乎从“教师”这一职业中获得解放,在这里回到了女学生时代。每当她的动作过于强烈时,我就有些不安,很想提醒她一下。我很羡慕那些可以自由地和她对话的人。回到山间小屋,我很想为她拂去背后的积雪,却胆怯地不敢伸手。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我竟然同她没说一句话就下山了。
我用功学习语文,但我上课时,严格约束自己,极力避免被她认可,表现极为收敛。即使明知会被指名的阅读方式,我也没有及时说出来,受到了她的批评。那时候我感到非常难为情。她给我上课的时间只剩一年了,我要更加努力才行。我们升入四年级。五月的一天,利用上体操课的时间,打扫弓箭场。我在拔草,不知她从哪里过来,一边亲手收草,一边问我:
“第五节是什么课来着?”
我一时心慌意乱,没有出声,一旁的人代我回答:
“家务。”
“是吗?”
她轻轻点点头。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我心里很难受。
那段时间,有一次练习弓箭时下起雨来。她从宿舍那里走过来挽着我进入伞下:
“再向这儿靠靠,别淋湿了。”
她说着,拉拉我的肩膀,笑了。
我的肩头只披一件运动衫,当我感受到她温软的手心时,我差点儿倒在她怀里。第二天,我把略微潮湿的运动衫拿到强烈的太阳下晒干,当我一眼瞥见富士山时,不由得高声喊道:
“好美啊!”
全校师生到富士山下远足之前,当时我从家中望见富士山觉得很美,我很想对她说一说,可是每当在她身旁时欲言又止,总是胆怯地张不开口来。她也没有同我搭话。当天,她的身体似乎不太好,面色青白。一身水蓝色西服,随意地戴着一顶白帽子。她背倚一棵大松树,低着头。她的这副姿影我不会忘记。她也有忧愁吗?她是个同我没有任何牵挂的人,我初次感到,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到其他地方去。
说起从教室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富士山。有一天,她在课堂上朗读《竹取物语》,说道:
“这是日本最古老的小说,但文章很容易理解,对吗?听我阅读,大体的意思都明白,对吗?最古老的故事,用浅显易懂的文字写出来,不是挺令人高兴的事吗?”
她说,以崇拜少女的纯洁为中心,这种思想在日本古典物语中至为难得。竹子、月亮和富士山,被当作日本美丽的象征而表现出来。那里有古人的憧憬。她喜欢那个从竹子里出生而升上月亮世界的美姬。据说从《竹取物语》那时候起,富士山就冒烟了。那一次,她或许背倚松树想起那位美姬了吧?
夏天过后的某个秋日,我看到她穿着一件胭脂红的毛衣,胸前用白毛线绣着一朵小花,给人的印象很可爱,不像平素的她。当时,她似乎也是打宿舍出来,我低着头同她交肩而过。因为她并不了解我的心事,其实我根本用不着低头,想看就看好了。我尽管这么想着,但到底没敢抬起头来。然而,她那穿着毛衣的可爱的身姿,仿佛使人感到她是个同我们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我为这一重大的发现而震惊。看来,是自己内心的某些东西觉醒了。那就是所说的青春吗?心想,我也逐渐成为同她一样的“姑娘”了。我的心中充满喜悦,一双眼睛贪婪地偷偷瞅着她,同时又看看自己。在她的诱惑下,我迅速成熟了。对于这件事,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冬天到了,校园里流行跳绳。或许是偶然吧,我正在跳的时候,她也进来了,抓住我的肩膀,同我一起跳起来。我的脚一慌张,绊在了绳子上。
“啊呀,不行啦!”
她晃动着我的肩膀说。
“对不起。”
我颇为扫兴地打算离开绳子,可她的手依然搭在我的肩膀上。
“再来一次。”
她催促手持绳索的少女。绳子又开始回旋了。我吃了一惊,闭着双眼飞翔起来。我什么也不想,只顾随着她的身子的节奏飞翔,永远飞翔!我身轻如燕,像弹簧偶人跳个没完。累了,失去了知觉,但依旧顺利地飞翔,闭合的睫毛溢出了热泪。她的呼吸十分急促,气息吹拂到我的脸上。
“累啦,不能再跳啦。啊,太疲倦啦!”
她的手松开我的肩膀,她也脱离了绳子。我浑身清凉起来,但我仍然继续跳下去。我只得一直跳下去,直到眼泪不流了为止。
我在学校里哭泣,是练习舞蹈的时候,用她的手帕捂在脸上。这回是第二次了。自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是做跳绳的梦。在梦里,没有地面,我有时因沉沦黑暗底层而惊醒。
年末将近,玩羽毛毽子游戏时,我同她倏忽对望了一下,毽子立即掉落在地上。还有,当她为我数数时,我的成绩格外出色,同跳绳时完全一样。
但是,她有时在课堂上,整整一节课都不看我一眼。我感到很气馁,希望和空想都消失了。她打分非常严格,尤其厌恶字迹潦草的答卷,经常表示不满。我们的作文总是受到她的批评。她的教学法也和前任的男老师不同,前任老师虽然热心于国语文学研究,但对于少女们写作的文章毫无感情,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很明白。而她,对于我们日常的言谈会话也怀有洁癖,总是爱从旁边横插进来:
“这个词最好不要用。”
即便在这种挨批评的时候,一旦被老师最先点名,我整天里都会觉得高兴。
为了她,我是否有些反常?这样下去可以吧?我很想对谁说明一下,但还是将自己抑制住了。心想,等毕业后,什么话都能说了。师生之间的交往,不用说是绝对禁止的。我同她并没有什么交往。我考虑毕业后给她写信应该如何用词,这使我快乐无比。她大概不会给我回信的。我想,即使到了那时候,我也不会发信的。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写完梦幻的信。
她调来之后,已经迎来第二个新年。那年年假,风闻她要辞职,我吓了一跳。她似乎也教一年级的语文课,听说她对一年级讲过这事。一想到她特别关爱一年级时,我就感到落寞。那么,为何对我们始终瞒着不说呢?
年底最后一节课,她的讲解不露声色,看不出一点儿迹象,不是吗?我的梦想完全消失了。我取消了过年的种种约会,我没有参加小学时的同窗会,也没有去小学时的老师家里拜年,就连三位同学在我家的聚会也免了。而且,每当母亲喊“宫子”时,我总是心里一惊,立即站起身跑过去。我感到,唯有这次过年的时候,母亲才频频呼唤我。但是,对于这件事,没有必要向任何人确认是不是真的。即使在这种场合,我也无法说出她的芳名,而只是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我竟然变成了如此无情的女孩子,实在悲哀。我到后庭院里喂鸡,我手捧食饵唤鸡来吃,瞥一眼正月里的富士山。
但是,九日那天我到学校去,本以为已经不在的她照例在校,比起去年更加美丽。我跑过去,真想一头撞到她怀里。我喜出望外,不顾同学们的冷眼,硬是同她交换了手帕。此外,针对我们本周内值班的人,配备的还是她和久保两位值班的老师。
在那间逼仄的值班室,我也曾经挨过她的批评。她批评我的时候,一直看着我。为了请她检查值班日志,四处寻找她时,在登向裁缝室的楼梯上看到她的背影。
“老师!”
我把她叫住了。她伫立于楼梯中途翻阅日志。冬天午后的光线及早变薄了,楼梯稍稍暗淡下来。她把日志靠近眼前,蹙起眉头查看。当我注意到自己也在集中目力,仿佛在暗处阅读什么的时候,突然脸红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要是这时候能说说话该多好。就算只叫一声“老师”也行,我决心试试看。谁知和刚才喊住她时不同,我的声音发不出来了。
“好啦。”
她把日志还给了我,而且头也不回,径直走向裁缝室。还是没出声为好。我要是再喊一声“老师”,又会怎么样呢?我并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内心。
她经常问我:“下一节是什么课?”我只是小声回答“地理”或什么的。这种简慢的回答,简直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更是故意摆出让对方抱有反感的姿态。她或许认为我是个可厌的女孩子。
今年,又快到滑雪的时候了。来年春天毕业,这回是最后可以同她一起滑雪的时机了,不用说,我肯定要去的。然而,同我要好的同学,一个不去了,两个不去了,到头来谁都不去了。我不愿被人看作是跟她而去的,所以也取消了。
“宫子同学也不去了吗?”她问。
“是的。”我断然回答。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苦苦思索:她在山间小屋同谁一起说话呢?她是怎么滑的呢?第二天,听说她也没去滑雪,我才放下心来。这样一来,去年她在雪上美丽的姿态又历历回到眼前。即使我不在场也没关系,我很想让众多的女同学看她滑雪的情景。
真不知是何种扭曲的心理,想让她看到但又躲在人背后不让她看到,自己只是暗暗瞅着她。多么羡慕可以同她自由对话的人啊!畏畏缩缩的自己显得很可悲。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嘴里不断叨咕:
“她太美啦,太美啦!”
这话成了我的口头禅。
我有时愤愤不平,像她那般俊美的女子,为何要到女校当一名教师呢?她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她活着,向这个世界撒播了多少罪愆!我绝望又悲伤地想要变得漂亮,这都是因为她啊!
我把自己的每一天,分成能够见到她或不能见到她两类。我甚至已经知道每当上学的时间稍微迟些,就能在校门口看见她。
樱花开放时节,我升入五年级,到富士山下远足也是最后一次了,不巧,我因感冒被留了下来。那是一个烟雨迷蒙的寒冷的早晨,直到大家整队完毕,都不见她的身影。莫非她和我一道被留了下来?我心里一阵激动。不料学生的队伍刚刚出发,她就跑来了。对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瞧也不瞧,一路追了过去。
我一直独自一人在心里胡思乱想,表面上风平浪静,就这样迎来了学校生活最后的一天。最后的一节课,别的老师都对我们作分别赠言,唯独她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分别前悲伤的表现,反而始终乐呵呵的。同学不管说什么话,她都是爽朗地笑着,她的那副笑脸我是第一次看到。她在我们的课桌之间走来走去,仿佛她自己也是一位即将毕业的女学生。像三年前那时候一样,我虽然不觉得她是一个冷酷的人,却是一个奇怪的人。同学们都在和她一味嬉闹,或许只有我一人力求弄明白她的内心。我为此而感到寂寞。我从来没有像这一节课那样盯着她看,我坚持到底都不转移视线。但是,唯有那一天,她没有朝我瞥过一眼。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我不认为她是故意躲避我,看样子,她是陶醉于同大伙的欢闹之中,把我给忘了。
毕业典礼上,我无缘无故哭了起来,但我并不怎么悲伤。我请所有的老师在我的纪念册上签名留念,但只有一人没有露面,那就是她。
“菊井老师,菊井老师!”
同学们到处寻找。当我去校工室也想请校工叔叔签名的时候,回头一看,发现好多人都一起跑来了。走在最前头的她奔跑着,毕业生们在后头拼命追赶。
“老师!老师!”
她在生物标本室被大家围住了。要求签名的人群排成一列,喧闹着。
“太过分啦!老师,太过分啦!”
“老师独自逃脱,太狡猾啦!”
她只写自己的名字。我一个劲儿哭着求她。
毕业典礼当天的签名是历年来公认的惯例,所以有的老师随即就能写上事先想好的祝词。明明谁也免不了的事儿,她为何逃脱呢?她好容易接过我的笔,写下“祝你幸福”一行字。这是一句极为平凡的话语,比起别的老师,她的题词最短。是一行认真写下的小小文字。
她在其他毕业生纪念册上也都一律写“祝你幸福”。
“老师,幸福是什么意思?”
有人半开玩笑地向她发问。她用平素很少见的严厉的目光望着那人:
“这种事,还是问问你自己吧。”
“那么,老师是祝我什么幸福呢?”
那人不依不饶地反问。
“我不认为幸福是各种各样的。”她说。
“我想要和老师一样的幸福。”那位同学低声细语。
我不由一惊。
然而,她却若无其事地笑了。
“是吗?你能这么想,太好啦。”
毕业典礼结束后回家的路上,东海道古老的林荫道,松树的绿叶闪耀着春天灿烂的阳光。桃花含苞待放。
“祝你幸福。”我低声说道。我想,这是最好的临别赠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话语了。
不过,我并没有和她分别。三年来秘而不宣的想法,至今终于可以自由对她诉说了。对别人也能说明了。我心里一直考虑给她写信的用词,一连几封都能背诵下来。我被一种喷薄欲出的情愫所追逼,加快了脚步。我拼命写信。三年来,我是如何等待着这一天啊!然而当我投进邮筒的瞬间,我后悔了。信再也不能返回我的手中,我打破了美丽的梦。我做了可悲的出发。
进出家门时,我避开那条有邮筒的道路,迂回远方。但是,较之通过更热烈的信追索自己的悔恨,我别无办法。我写了第二封信,她没有回。虽说是当然的道理,但还是怀疑那些信是否到达了她的手里。第三封信我是投在她寄宿地附近的邮筒里的。还有第四封信,是我亲自送到邮局去的。她仍然没有回信。
女校放春假了。刚刚毕业的我老是记挂着学校还会有什么事,眼下又在制作自己的日历。她是否休假回老家了呢?她该不是从学校离职了吧?她似乎不在这座城镇了,这使我很不安。四月一日,当地报纸将要宣布县级以下教师的变动,我等待着那一天。不过,不是她,而是地理教师调走了。他是这座城镇上的老教师,连他出发时火车的发车时间都登上了。到时候或许有好多人送行吧,她也一定会来的。我刚发信给她,她没有回信,我不好意思再同她见面。我也不能为地理老师送行了。
然而,到了那天,我还是去车站了,而且看到了她。但她不曾看到我,因为我害怕被她发现,躲在别人背后了。她和老师们很快回去了,我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她一点儿也没有注意我,和我在校时一样。车站和城镇之间保留着旱田,她采摘一朵紫云英花,又立即扔进小河。花被河水冲向我这里,我正想去捞,又赶紧作罢了。小河的流水或许就是富士山融化的雪水。
回到家里,我写了第五封信。就像过去一样,我没有期待她的回信。我只是传送我的一颗心。沉默三年,光是这段回忆写也写不完。
第八封信委托我的堂妹直接交给她了。虽说这个举动有点儿胆大妄为,但至少希望有这么一次证明我的信的确交到了她手里。二年级的堂妹格外爽快地接受了我的委托。不过到了那天,一想到她在学校时,我的信已经进入她的衣袋,心里就怦怦直跳。仿佛眼看就要被叫到教员室挨批评,我依旧没有失去在校时的心情。堂妹放学时路过我家,说信交给她了。
“菊井老师收下了吗?”
我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嗯。”
堂妹点点头。
“她说些什么来着?”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下了。”
“面孔如何?”
“面孔?很漂亮啊!”
“很漂亮吗?”
我又重复一句,心里浮现出她的身姿。现在是五月,她该是多么美丽!我拉起堂妹的手走向大海。
这封信依旧没有回音,我气馁了,她依然离我非常遥远。我端然而坐,仿佛为了祈祷什么,在大花瓶里插上一束玫瑰。我下定决心,再也不给她写信了。我这时才请求母亲,答应我报考女大。
到了五月末尾,打开日记本一看,我吓了一跳。自从停止给她写信的那天起,我的日记一片空白。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白纸上。我一直盯着自己的眼泪瞧个没完。我想,让眼泪浸透白纸也好嘛。我想用眼泪洗去脏污的日子。
“我不是怨恨,不是怨恨!”
我在对自己诉说。她虽然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情,但实际上,她肯定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我把作为少女的日月全部奉献给她,自己也获得了新生。她依然只是一位不可接近的恩师。我必须成为一个更面貌俊美、心地善良的女子,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的留言赠语。
“你同宫子同学很相像啊。”
堂妹向我报告,她曾这样对堂妹说过。听了这话我又高兴起来了,她还记得我,夸赞着我呀!作为感谢的礼物,我请求父亲答应我把那天插了玫瑰的中国辰砂花瓶送给她。父亲没有同意。再说,托人转送,也嫌体积过大。我编织了台心布,寄托在堂妹那里。据堂妹说,由于纸袋过于显眼,两次都错过了交给她的良机。我只得作为小包裹邮寄给她了。她连一张收到后的明信片都没有发来。
五年级学生从东京出发到日光(75)旅游的时候,其中也有我熟悉的同学,或许还有可能见到她。我到车站送行,没有看到她。不过,她肯定会去家政科的义卖会。我约上母亲一起去。当我们快要回家之际,在餐厅里稍事休息。这时,从正在登上楼梯的一群人里,猝然瞥见了她的身姿。
“妈妈,瞧,菊井老师!菊井老师!”
我站立起来。
“是吗?她在哪儿?”
母亲也向那里瞧着,但是没看到。
“总得去打个招呼才好。”母亲说。
“身穿鼠灰色西服的就是。”我提高嗓门,跑步登上楼梯。
她一个人正在观赏工艺品。我满怀激动,不知道身在何方。母亲走到她跟前,向她致意,她转头看看我微笑了,面色稍稍有些难为情。我垂首无语,瞬间里仿佛想要猛地抓住一个在场陌生人的肩膀,倒在地上。她朝我走过来。
“宫子同学,又想立即躲开吗?”她说,“啊呀,让我看看,变得漂亮了,是吗?”
我只是惊慌失措地连连摇头。啊,她对我在校时的表现全都清清楚楚的嘛。
“我和你一起陪陪母亲,送你们走到那里吧。”她亲切地对我说。
她和母亲一同走在松树林荫道的一侧,但都重复着老一套的礼仪,我被母亲遮挡着,看不清她的身姿。我沉默不语,她也无视我的存在。
“宫子同学有哥哥吧?要把她送出去吗?”她不经意地问道。
“唉,还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好烦心哪!”母亲回答。
“倒也不是那样的,倘若有人来向学校打听情况,该说些什么好呢?”她朝我看看,“说她是个感情激烈的姑娘,就连老师也受她欺负。”
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一时憋闷得喘不出气来。
“这些全都是谎言!”
她爽朗地笑了。但我同她走在一起,感到十分痛苦。
回头慢慢想一想,可以有各种理解:她是在批评我啊;她若无其事地提醒母亲要防备我;还有,或者是半开玩笑地回应我对她的一片情爱……不论何种理解,她的这些话都是对我写信的回复。母亲依然蒙在鼓里,她还在继续唠叨那些多余的话题。
“这孩子实在太任性,给老师带来很多麻烦。”
“不,那倒是没有的事。我在女学生时代,也像宫子一样要强呢。”她说。
我的内心充满炫目的幸福之光。
她由林荫道中途转入横向的道路。
“因为是学校的老师,穿着很朴实。年轻时朴实些,也显得很高雅。”母亲目送着她的背影说,“不过,不论穿着多么朴素的西服,她的面容总是显得很明朗。要是长相比不过服装,那可不行啊。”
我告诉母亲,她的西服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母亲听了很惊讶。
“那么多的衬衫、毛衣,都是自己做的,她怎么有那么多时间做衣服呢?”我也更加感到奇怪了。
“因为人长得漂亮啊!”母亲回答说,“老师还问起宫子的出嫁什么的,她自己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
我对母亲有些生气。我们久久地目送着她,她竟然一直都没有回头看一眼。真是个怪人!
从义卖会归来的路,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她一起走。上课时除外,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跟我谈话最多的时候。
母校的学生到富士山远足那天,我站在田间小路上遥望。我没有看到她。暑假的一天,我明知她回老家了,还是到学校去玩。她刚来那天站在回廊下抬头望的那扇窗户,玻璃脏了。这个假期间,听说她从学校辞职了。我的心变得空空洞洞,干枯了。纵然见到上学时的老同学,也都一下子变得冷淡了。对于所谓“母校”的怀恋全然消失了。秋季运动会也不想去参加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作为女学生的我真的毕业了。我也不去海水浴场,在家按照母亲的吩咐帮她做家务。我想尽快长大成人。我经常半夜醒来,看着月亮。
我想起她曾经给我们讲过,《竹取物语》中的老翁和老婆婆见月而哭泣。但我没有哭。每当心中浮现她美丽的幻影,一时憋闷起来,我就坐在镜前寻求自己的美丽。我很想变得比她更加漂亮。我把掉落的头发缠绕在指头上眺望。这种事以前没有过。
进入下半学期之后,她来向校内人员告别。那天一大早就得送她乘火车。去还是不去,我拿不定主意。不过,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恐怕终生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依旧美艳无比!我幻想长得比她更美,实在是不自量力。我的一颗心对她彻底敬服,仿佛只是看着她的倩影,就能获得新生。
她身穿白色蕾丝绲边的水蓝色连衣裙,雪肤玉肌,淡妆浅施,车站里的乡下人都看呆了:
“那就是老师吗?”
火车开动了,经过我眼前时,我小声喊了一句“老师!”,向她行礼。她低下头,认出了我。她一直望着我。无论谁说什么,这都是绝对的百分之百的事实。临别之际,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凝望着我。火车驶离月台之后,她依旧朝我谛视。在校生欢呼着为她送行,她的身影渐去渐远,真是鬼使神差,我这次占据一个绝好的位置,使我能够清晰地看着车窗远去。我为她送行,直到最后一刻。她招着手,消失了。她的手势很优美,这使我想起三年级时跟她练习舞蹈的情景。
她乘坐的火车隐没于山间,朝云笼罩着峰峦。我望见她的手在云里挥舞,似乎一直注视着我。初秋的早晨,微风拂拂。其后,不管我向她的故乡发出多少封信,她依旧没有回过一次。然而,她竭尽全力为我培育的少女之梦,正在发芽成长。或许是这个缘故,我对她的怀思,已经不使我感到痛苦。如今,我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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