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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初恋 一
书名: 伊豆的舞女 作者: 川端康成 本章字数: 11384 更新时间: 2023-11-29 10:06:44
佐山叮嘱妻子时枝,不要再叫雪子做洗洗涮涮的活计了,婚礼时搽不住白粉不好办。
按说,这种事,作为女人家的时枝本应主动关心。何况雪子又是佐山旧情人的女儿,有这层关系,佐山不便向时枝直接提起这类事情。
不过,时枝倒也没怎么显得不情愿。
“是呀。”她点点头,“至少得跑两三趟美容院,对化妆适应了才行。不然的话,到时一下子搽很厚的白粉,恐怕不习惯。”
说罢,她喊雪子:
“雪子,你不要再做饭洗衣服了。杂志上经常说,婚礼时手太粗糙了,会很难看的……还说,睡觉前要搽护肤霜,戴上手套休息。”
“嗯。”
雪子从厨房里擦着手出来,跪坐在门槛边倾听着。她脸色没有红,低着头又回去烧菜了。
这是前天傍晚的事。今天中午,雪子依然在厨房里忙碌着。
看样子,直到举行婚礼那天,雪子都要做好早饭才肯出门吧。
佐山琢磨着,定睛一看,雪子正端着小盘儿,舀起一勺汤,伸着舌头细细品味,高兴地眯细着眼睛。
“好可爱的新娘子啊!”
佐山好奇地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你烧着菜,在想什么呢?”
“烧着菜?”
雪子答不出话来,一时愣住了。
雪子喜欢做菜,打女校三年级开始,一直充当时枝的下手,去年刚毕业,就能独自操作了。如今,时枝有时会叫雪子过来调味:
“雪子,快来瞧瞧看。”
眼下,雪子就要出嫁了,佐山才猛然想起,雪子和时枝的厨艺完全是同一种味道。
就算是母女俩或亲姊妹,也不见得能烧出口感如此一致的菜肴。佐山回忆起乡下老家的两个姐姐,出嫁前都学过烧菜的本领,可小姐姐烧的菜总是甜味太重,一直成为大人的笑料。
佐山偶尔回一次乡下,虽然对老母亲做的饭菜很怀念,但早已不合自己的口味了。照这么说,如今佐山家的口味,或许是时枝从娘家带来的。雪子十六岁被领回来,完全接受了时枝的口味。她也要将这种口味带到婆家去。说奇怪倒也奇怪,这类事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雪子做的饭菜能符合丈夫若杉的口味吗?
佐山越发关爱着雪子了。
他走进餐厅,抬头看看鸽子挂钟,高声叫道:
“喂,快点儿,我要赶一点零三开往大垣(69)的火车。”
“来啦。”
雪子迅速端来饭菜,招呼在后门口砸木炭的女佣。
雪子也一起坐下,照顾佐山和时枝吃饭。
佐山看看雪子的手,倒也没有因为洗涮而变得特别粗糙,或许生来一副白皮肤,又只有十九岁,手腕子鲜嫩嫩的,散发着温馨的馥香。
佐山不由得笑了笑。
时枝抬起眼睛:
“笑什么呀?”
“瞧,雪子戴戒指了。”
“哎呀,不是订婚戒指吗?我说,既然是对方送的,就让她戴上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雪子脸红了,摘掉戒指。看样子她有些慌乱,将戒指藏在坐垫底下。
“对不起,对不起。没什么好笑的,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呢,有时有爱笑的毛病。寂寞的时候,常常也会一个人发笑。”
佐山不住地辩解,雪子依旧绷着脸,似乎坐不下去了。
佐山为何笑,自己也弄不明白,但雪子那副羞惭的样子也非比寻常。
佐山换上旅行的西装,因为吃过饭了,随即走出家门。
雪子拎着皮包,抢先出了大门。
“给我吧。”
佐山伸过手去,雪子悲戚地仰望着佐山的脸,摇摇头。
“我送您上汽车。”
看来她有话要说,佐山想。
佐山去热海,是为雪子和若杉的蜜月旅行订房间的。
佐山特意走得很慢,可雪子什么也没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旅馆呢?”
这问题佐山已经问了好几次了,这时又问了一遍。
“就照叔叔满意的订好了。”
雪子默默站立着,直到汽车进站。
佐山乘上车后,雪子还在目送着他,过了一会儿,又把一封信投进路边的邮筒。她投信时并不显得轻松,似乎迟疑了一下,动作很沉静。
佐山透过车窗,回首眺望着站在邮筒前的雪子的背影。他想,也许该让那孩子长到二十二三岁再结婚为好。
刚才的信上,好像贴着两枚四分钱的邮票,究竟是发往哪里的呢?
二
正如时枝所言,要订蜜月旅行的旅馆,只要打个电话或发张明信片就解决了。但佐山借口顺便搜集写剧本的素材,要亲自去走一趟。
雪子打记事时候起,就一直为继父的行为与家境的贫困所苦,后来被佐山家收养,虽说安定下来,也仅仅是有个着落的地方。要是寄养在亲戚家里,那倒也罢了。问题是这种关系来自一段奇妙的姻缘。在她看来,或许是被关进监牢里了。
只有通过结婚,才会拥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佐山决心使得雪子从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开始,就从这种强烈的解放和独立的意识中觉醒过来。他要为她寻找一家风景优美的宾馆,让她觉得仿佛脱出洞穴,走向旷野,云开雾散,晴空万里。
面南的可以展望大海和港湾的热海饭店等倒也合适,但饭店的布局不太好,而且馆内住着众多的新婚伴侣,彼此聚合在一块儿,性情内向的幼妻雪子将难以应酬。再说,近期旅馆时兴的专供狎妓游乐的厢房(70)式经营,也显得过于露骨了。
最后,佐山选择了一家古老的出租别墅式旅馆,厢房点缀于树木和丘陵组合的广阔的庭院之中,瀑布、水池自然天成,风景闲雅,使人觉得好像待在自己家里。也有温泉浴场,位于一座近山小镇的郊外,十分理想。
佐山从庭院里窥视其中一间稍远的厢房,觉得有些昏暗,但立即决定下来,接着就回到主楼自己的房间。
心里想着无所事事度过两天倒也愉快,因此没有带一本书。坐了两个小时,佐山已经感到十分无聊。
“这种日子,真是没意思。”
他独自嘀咕着。
佐山立即觉察到,思索和想象的泉水似乎已经干涸,太可怕了。
究竟被什么所骗,才过着这种看似忙忙碌碌的日子呢?
电影厂的工作不算多。尽管四十刚出头,作为影视作家的佐山就已经退隐,不一定每天去厂里坐班了。改编那些无聊小说的任务,也一并交给了年青一代。他只是与那些志同道合的老导演结成对子,随便写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看来,这主要仰仗于他多年的功劳,同时也说明自己牢固的地位。
然而,反过来想想,这也意味着自己不再是在职的影视作家了。对于电影厂来说,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了。
电影人气的骤变,虽说早已司空见惯,一旦降临于自己头上,好似一位当红的女星不得不转而担任老年配角一样狼狈,佐山这阵子也感到不安起来。
是作为影视作家力求东山再起,还是离开电影厂重新捡起旧有的行当,回到戏曲编导上呢?佐山一时犯起了犹豫。
一家大剧院邀请他为明年二月的公演写剧本,这是阔别已久的戏曲事业,佐山将此看作转机,打算在温泉旅馆静静地构思一番。
不料,以往自己写惯了的电影画面,断断片片浮现出来,弄得佐山很是头疼。这些场景里出现几个当下早已不知去向的女明星,简直就像过往的亡灵。
不管如何将这些画面勉强连缀在一起,只是组合出老套的电影故事的情节,根本显示不出自己的特色。如今他后悔了,不该为此而舍弃青春年华。
不过,一旦要丢掉隶属于制片厂影视作家的思维方式,又立即坐不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要不要把老婆叫来呢?”
无聊至极,佐山笑了,慢悠悠刮起胡子来。
时枝虽然比佐山小十一岁,但成天关在小家庭中,一心扑在孩子们身上,几乎忘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佐山认为这是合乎天理的。像自己这般出于职业需要,今后在某一点上,还要同孩子竞争青春的人,迟早要遭受老天爷的责罚。
佐山记得,雪子的母亲民子刚刚三十二三岁,浑身的骨节就像散了架,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隔了十多年,他见到了旧情人。
“我为您的成功,实在感到高兴。”
那时民子打心眼儿里信任佐山。经她面对面这么一说,佐山也未加否定。
民子又说道:
“您的大作我一直都在观看,还经常带孩子一起去呢。”
佐山很意外,听到“大作”这词儿,立即脸红了。一部电影,由小说家原作改编,再经导演执导演出,作为一名编剧,属于他“大作”的部分又有多少呢?再说,编剧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并不随他自由。眼下被说成是佐山一人的“大作”,听起来反而觉得带有讽刺的意味。
然而,这不是编剧诉苦的时候,佐山转换话题,问起民子的孩子。那孩子就是如今即将出嫁的雪子。
那是六年前的事,当时妻子时枝领着孩子购物回来,发现有个女子扒着门板向家里窥探。
时枝打算绕到后门去。那女子看到时枝,顿时像偷食的猫儿一样逃走了。但她还没有跑到大路边,就撞在人家的板壁上,随之蹲伏下来。
时枝有点儿害怕,她向佐山报告:
“您快回家看看。”
或许是同电影厂有关系的女演员吧?佐山立即回家去,没有看到一个人。他问时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打扮得并不奇怪,像个病人。”
“病人?”
夫妻俩正说着,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
时枝睃了佐山一眼,出去应酬了。她满脸不悦地一回来就说:
“知道吗,是民子。”
“民子?”
佐山猝然站立起来,时枝带着拷问的口吻问道:
“您要见她吗?”
佐山慑于时枝的严厉表情,支支吾吾地说:
“哦?为何……”
“没出息。”
她冷笑一声,佐山正要走向门口,时枝高声喊叫两个孩子,打后门出去了。
佐山吃了一惊,他想对时枝说声“对不起”,可又有些窝火。
背叛他的旧情人突然来访,自己主动出外迎接,确实不像样子,对于现在的妻子,简直是无可忍受的侮辱。
然而,佐山只是想着对方多半是来告贷的,已不再具有往日情人的那份感情了。
门口的民子肯定也听到了时枝的吵闹,佐山觉得很难为情,只好代替妻子撑撑门面。
他强打精神,平静地把民子领进书斋。
“您夫人想必把我当成一个不要脸的女子了吧?”
民子絮絮叨叨地说。
“要是不在门口碰见夫人,今天也就回去了。前一阵子,我曾来过两三趟,想到自己如此不顾脸皮,终于没敢迈进您家门槛。”
民子可怜兮兮地说。她很怀念佐山,态度让人感到不光是口头上,而且打心里想着他。
这倒是让佐山觉得自己对不起民子,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他问她日子过得怎么样,民子宛若面对一位非常了解自己的老相识,将自己的境况详详细细诉说了一遍。民子第一个嫁的男人,患了结核病,回到男子家乡,民子照料他四年,直到死去。她拖着个女儿,同现在的丈夫根岸再婚,已经五年了。
“我可吃尽了苦头啦。真是罪有应得。想当初,一手放过自己的幸福,所以落得这般田地。心情不好时,我就想起佐山君您,心情愈加悲伤。我太任性啦。”
她说,自己背叛了佐山,自当受到报应。要是跟佐山结婚,该有多么幸福。
根岸本是在朝鲜流浪的矿山工程师,回到内地后仍然不肯抛弃投机心理,即便侥幸获得在矿山工作的机会,也因为立马暴露自己的野心而被开除。很多时候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民子也只好跑遍各处山野,追寻丈夫。偶尔落脚于东京,根岸便叫民子到酒馆等地打工赚钱,有点儿小积蓄之后,又重新跑出家门。
民子常年硬撑,身体出了毛病,心脏不好,又有腰病,就连医生都感到惊讶,这样的身体居然还能日夜劳作。先前时枝发现她出逃时,民子眼睛突然看不见,昏昏沉沉倒在地上了。她时常倒地,心想早晚就会这样跌死的。
民子面无血色,手臂青黑,瘦骨嶙峋,毛发稀薄。
民子说,这回她终于决心同根岸离婚。
提起这事,她随即开口说想开办一家咖啡馆,以便解决自己和女儿娘儿俩的生计。因而,想向佐山借上五百日元。
五百日元,开不成一座好店。流行病般不断蔓延的同类行业中,能很好地站住脚跟吗?民子这副身子,看来也很勉强。
不过,民子说:
“附近有一家好的店面,老板要迁回老家,他说如果我愿意接手,可以便宜些转让给我。因为只换个主儿,明天就能接管过来。女儿也很憎恨现在的父亲,她一定很乐意开商店。”
“几岁了?”
“十三岁了。马上就从学校毕业了。她可以做我的帮手。”
民子还很有兴致地就咖啡馆的情况和地点诉说了一番。
佐山说手里没有五百日元的钱,婉言拒绝了她。筹一筹也不是绝对不可以,但他手头没有闲钱。
对于认为佐山已经“成功了”的民子,她似乎很难相信这一事实。然而,一开口就碰一鼻子灰的民子,或许已经醒悟,觉得真不该跑来向佐山告贷。她说怪难为情的,于是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了。看样子,她彻底垮了。
由于两人没有肉体关系,所以,借钱的事根本不可能实现。
佐山又问起孩子的事。他希望至少从她女儿身上,能够联想起昔日恋人的面影。
“她很像你吗?”
“不,似乎不太像。眼睛大大的,都说长得很可爱呢。应该带来才好啊。”
“可不是嘛。”
“孩子看了佐山君的电影,我也经常对她讲述关于您的情况,所以雪子对您也很了解。”
佐山一脸苦涩。
时枝还没有回家,因为带着孩子一道出去的,佐山也不用担心。
民子想起如今的苦楚和往日的感情,继续哭诉着。她突然说道:
“佐山君,您倒是挺认真的啊……”
她满怀感慨地说。
佐山不懂她的意思。民子心中想的是,她同根岸分手开办咖啡馆后,寻求佐山的照顾呢,还是只为了怀念佐山的人品专门来看他的呢?
民子一待就是两个小时。
时枝到天擦黑之后才回家。她看看佐山的样子,不安似乎消失了。她不再一味计较民子的事了。佐山告诉她,民子到底是来借钱的,还讲述了不少关于民子的身世的事。
“亏她能跑来开口找您借钱,您打算借给她吗?”
“我手头没钱借给她呀。——刚才你去哪里了?”
“去公园了,带孩子玩玩。”
三
在雪子将来蜜月旅行停宿的热海温泉旅馆里,佐山又想起雪子母亲的话:
“佐山君,您倒是挺认真的啊……”
听起来像是对他的嘲讽;另一方面,又似乎是抱怨自己没有找个好男人的命运。
帮忙处理好民子的葬礼,又安排雪子结婚等事宜,这无疑也是佐山的认真,以及时枝善于体恤人心的结果。
民子来后,过了两个月,一天傍晚,佐山从电影厂回家。
“今天民子又来了。”时枝对他说。
“还带着孩子。”
“哦?带着孩子?怎么样的一个孩子?”
“相当漂亮,挺可爱的。比母亲长得好看。要是您的孩子就好玩啦!”
时枝调侃说,她如此冷静,倒是稍稍出于佐山意外。
“她们进来了吗?”
“嗯,一直待到刚才才回去,说了好多话。听起来,她是个可怜的人儿。话老是说个没完。”
时枝对民子没有任何反感了,她好像很同情民子。而且,她对同情别人的自己感到很满意。
民子已经无力威胁他们家的和平了。时枝和民子两个女人能够推心置腹交谈,倒很出乎佐山的意料。
如今,从表情上看,时枝比佐山更详细了解民子的身世。
“她说她和那位矿山工程师根岸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她开起咖啡店了吗?”
“好像还没有。”
她只是为了孩子的前途而考虑,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时枝说道。
打那以后,民子没再来过。半年过后,佐山在银座偶然遇见民子。
民子又很怀念佐山,她跟着他走了。
在提到时枝夸奖民子的孩子时,民子扑哧一声,高兴地笑起来。民子也希望佐山看一眼雪子,已经亲自寻找起出租车了。
佐山不太情愿立马被硬拖着去。
“就一个人,您完全不必介意。”
民子说。
麻布十番后街的家里,身穿水兵服的雪子坐在粗糙的书桌前用功。看来,她上女校了吧。
民子叫她打招呼,雪子走过来,行了少女的礼。其后,默默低着头。她似乎表示用不着母亲介绍,她很熟悉佐川。
“别客气,好好看书吧。”
佐山一说,雪子微笑着点点头。但她还是坐在佐川面前。
家里什么家具都没有,收拾得很整齐,反倒显得很寒酸。似乎有个男人要照顾,所以才搬来这里,佐山想。民子的身子看起来有些起色。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可以说,一切都像做梦。等逐渐明白过来,才打心里觉得对不起您。真没想到您还会见我。”
民子又旧事重提起来。
明明女儿还在场,佐山觉得不好意思。
民子瞟了雪子一眼,说道:
“没关系,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了。她还说起佐山君的夫人对她这么好……”
雪子对于母亲的初恋到底听人家说过多少呢?
“雪子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万一出了事,您能替我照顾她吗?我平时经常跟她讲起佐山君您的情况。”
民子的话听起来有点儿奇怪。
佐山权当真诚的信任应承下来了。然而,民子的用心很可能是想叫佐山帮她买下咖啡店来。这么一推想,民子这番话的深意甚至是要他怜爱雪子。民子两次结婚之外,还有相好的,给人做过小星。像民子这样的女子,之所以想到那样的活法,或许正是为了走投无路的女儿。
不管怎么说,佐山已是中年男子,不再有清爽的青春的耳朵了。
佐山听好几个女子说过,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女,就像是一场儿戏。
不用说,民子就是其中第一个女人。
民子和佐山订婚的时候,正像她所说的,确实还是个孩子,一切都懵里懵懂的。对于她突如其来同别的男人结婚,年轻的佐山实在想不通。最后,他才猛地想到了一种原因,毕竟佐山未曾占有民子的身子啊。事情虽然很平凡,可对于当时的佐山来说,倒是一桩惨痛的事实。
佐山视为宝贝般倍加呵护的人儿,却遭到一个粗暴的男人胡乱的蹂躏。佐山只能眼睁睁瞧着一个姑娘肉体莫名其妙地沦落。
民子私奔到男人那里之后,佐山找到了她下榻的私人旅馆。她耸着肩膀说道:
“我已经不中用了,都变成这副样子啦。”
“你不是没出什么事吗?待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
佐山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谁知民子突然站起身,仿佛要赶走他似的,“啪嗒啪嗒”打扫起房间来了。
当时,应该使用暴力将她抢回家去才是。其后,佐山有点儿后悔。问题不在于谁更爱民子,谁能使她更幸福。只有靠暴力才能获胜。
佐山遭到民子背叛,只怪自己不好,他没有怨恨她。佐山和同学们一起成立戏剧研究会,演出学生戏剧时,民子姑娘前来为女主角做替身。这当儿,佐山向她求婚,民子一口应承下来。佐山毕业后,同时进入电影厂。作为新兴的艺术,他对电影比对戏剧更具有理想和热情,他想通过民子实现自己的理想,使其开花结果。他让民子也进了电影厂。要是眼下结婚,就不能使千载难逢的民子发挥她的才能了。自己到手的女人,拱手交给别人培养,这使年轻的他很不情愿,所以至少得干出点儿成就再说,现在暂且陶醉于订婚的美梦里好了。谁知一个无足挂齿的电影界小报记者,每每跑到电影厂来,说要为民子做宣传,花言巧语就把她掠走了。
后来,民子生下雪子,到乡下去了。她照顾生病的男人,直到他死去。
失去民子那阵子,每当佐山乘坐电车什么的,遇到和民子相同年龄段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手指一旦触及她们的和服,忍不住差点儿哭起来。
他怕自己不在的时候,民子会回家来,所以不能放心出门去。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后的今天,民子虽然出现在佐山面前,可他对这个被榨干汁水的残渣般的女人,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
民子所言不虚,假若她始终记着佐山,心怀歉意,一直怀念他,甚至对女儿雪子讲述他的情况,那么到头来背叛爱情的,究竟是谁呢?
民子沦落了,佐山取得了民子所说的“成功”,所以也会发生这般事情。民子深感悲伤和痛苦,要是当初同佐山结婚,想必会很幸福吧,她对佐山怀有幻想,以此给自己不幸的身世以慰藉。
即便如此,就算民子有这个打算,事到如今,只是民子单方如此执着,佐山死抱自己幼年的爱情而不忘,反倒是不可思议的事。
播下的已经遗忘的爱的种子,经过一段曲折结下了硕果。但是如何收获这颗干瘪而又酸苦的果子呢?
佐山深知,比起这些,搅乱民子一生、陷她于不幸,一开始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爱民子,又遭到背叛,悲哀而又忘却,佐山又受到怎样的损失呢?
佐山急匆匆离开民子的家。
民子带着雪子为他送行。
他登上坡道,雪子离开两人,只走在一侧的沟沿上。
“雪子。”
民子叫了一声,雪子依旧挨近沟沿边走着。
四
第二年四月,来了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妈妈民子死。雪子。”
“雪子……电报是雪子发来的。那孩子独自一人,肯定遭遇很大困难。您不去帮帮她吗?”
时枝说道。
佐山闹不清楚,“雪子”两个字怎么会在他心里激发这么大的悲伤。
他只去过一次她们麻布的家。对方既然没有音讯,雪子出于何种考虑,以她个人的名义,向这里发电报告知母亲的死讯的呢?
“不知何时举行葬礼,要是赶在前头去,总得准备点儿钱带去呀。”
“这种事儿……什么都得您来操心。我说您啊……”
时枝显得有点儿不高兴,她觉得多管闲事。
“没法子,也算是最后一次尽力了。再说,这也是意想不到的灾难。”
时枝又笑了起来,她为佐山准备好了丧服。
民子家中挤满了附近的邻人,可谁也不认识佐山。
“小雪,小雪!”他喊着。
雪子跑出来了,不像是才死了母亲。她本来就是一个健康、开朗的少女。
她看见佐山,似乎大为惊奇,立即露出一副难以言表的纯真的喜悦之情。脸颊上略略出现了红晕。
啊,还是应该来啊。佐山心里热乎乎的。
佐山沉默不语,他走向灵前,雪子跟在后头。
佐山上了香。
雪子坐在民子的头部一侧,稍稍俯伏着身子,喊道:
“妈妈。”
她呼唤民子,随手揭去死者脸上的白布。
雪子将佐山到来的讯息告诉母亲,又给佐山看了民子的容颜。这对于佐山来说,比起民子已死的事实,更加激起他心中的波动。
佐山望着静静的白蜡般的民子:
“好安详的表情呢。”
雪子点点头。
“我妈妈……”
“你妈妈,她?”
“她说问佐山先生好呢。”
雪子立即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双手捂在脸上。
“为此,你才给我发电报的吗?”
“是的。”
“你做得很对,谢谢。”
佐山将手搭在雪子的肩膀上,说:
“小雪,你不能哭,你要是哭,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雪子诚恳地反复点点头,擦去眼泪。
佐山用白布盖上民子的脸。
电灯已经亮了。
佐山既不好回去,继续待下去也有些不自然,他想看看情况再说。于是,他退往一角守候着。雪子连忙把坐垫、茶水和烟灰缸送到他面前。她在拼命为佐山忙碌着,似乎眼里根本没有别的客人。即便雪子还是个小姑娘,对于这种过于明显的做法,人家会怎么看呢?佐山把雪子叫到外面。
然而,雪子处于悲伤之中几乎不曾意识到的事情,佐山怎能说出口呢?他总不能对她说:“你不要只在乎我一个人。”
“帮助处理葬礼的人都有谁呀?”
“要叫他们来吗?”
“不用了。守灵的夜宵准备好了没有?”
“不知道。”
“那么还是要预订一下为好。这附近总有寿司店吧?”
“嗯,有的。”
“一起去看看。”
他们沿着昏暗的斜坡下行,走着走着,佐山伤心起来。
雪子依旧沿着水沟边前行。
“可以走中间呀。”
佐山这么一说,雪子大吃一惊,她立即紧贴过来。
“啊,樱花开了。”
“樱花?”
“唉,瞧那里。”
雪子指着大宅邸的围墙上头。
佐山拿出钱来,雪子仿佛看到可怕之物,没敢接受。
“小雪总得带点钱吧,也许要用的啊。”
佐山打算装进她怀中,谁知雪子一扭身,钞票散落在路上。
佐山想拾起来。
“我来吧。”
雪子明确地说。她蹲在那里,突然像河水决口般地大哭起来。
她站起身继续朝前走,一边哭个不止。
“回到家可不能再哭啦。”
两个人回来了。这期间,或许附近的乡邻经过商量,一致认为应该重用佐山,或者依靠他,他们一起来找他谈论事情。
民子的老父亲从乡下赶来了,看来他是个贫穷的百姓,什么也不懂,只是一味客客气气。
乡邻们还看到佐山一脸疲倦,一个劲儿劝他先去睡觉。他们还说:
“小雪这段时间也累了,今晚上应该休息。不睡足觉,明天受不了。快,快去吧。隔壁楼上有床铺,快领着叔叔去吧。”
佐山看见雪子站在身边等待,他也上了隔壁的二楼。
六铺席的房间里早已铺好了三个睡铺。顶头的一个睡铺躺着一个女人。佐山睡在靠近壁龛旁边的那一个。
雪子一直在中央的睡铺上翻来覆去。
“你睡不着吗?”
佐山向她发问,雪子就此又开始抽噎。
佐山从远方稍稍搂着雪子的头,雪子抓住佐山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手心里溢满了雪子温热的泪水。佐山毫不怀疑,这可是传达过来的民子悲切的爱啊!
“睡不着吗?”
“嗯。”
“你很难过吧?”
雪子边摇头边说:
“这被子很臭,觉得恶心……”
“哦?”
佐山过去一闻,原来是一个男人扑脸的体臭。
佐山突然感到雪子是个女子。
“我跟你换一换吧。不知道这是哪个男人的被褥。”
第二天早晨,雪子在火葬场,把佐山给她的钱交付了。
五
雪子照旧每天准备早饭,直到举办婚礼的那天。
“小雪,你就算了吧。”
时枝说道,她呵斥小孩子的声音惊醒了佐山,他起来后过去一看,雪子正在为两个上学的孩子装盒饭呢。
时枝也对女佣发牢骚。
“没关系的,阿姨。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就让我来做吧。”
她把饭盒交给两个孩子,说道:
“好啦。”
雪子一手领着一个孩子出去了。
“我说,最后一次尽力,你还记得吗?”
看着雪子的背影,时枝冲着佐山笑了。
“那是啊,送她出嫁,这就是最后一次尽力啊。”
“怎么样?说不定还会一时难以了断呢。”
……收留雪子,比起佐山来,更是出于时枝的同情。
民子的葬礼过后不久,佐山给雪子写了一封信,又被贴了纸条退回了,上面写着:“收信人转居后新址不明。”
一天,时枝去百货店,遇见在餐厅里打工的雪子,回来说:
“好叫人怀念啊!咱总不能坐视不管呀。可怜的孩子,听说从女校退学后,寄住在百货店的集体宿舍里。要是您见了,肯定会叫她到我们家来的。”
有了这些情况,雪子就自然成了佐山家的一员了。
雪子可以继续上女校了。同时,她又从照顾孩子到厨房做饭,切切实实地苦心劳作着。时枝呢,似乎忘记雪子原是丈夫昔日情人的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喜欢她。
让她结婚,让雪子加入佐山家户籍,把雪子当作养女看待,这都是出于时枝的主意。
经常进出电影厂的洋服店裁缝,平时以做媒为副业,看见雪子后便来提亲。正合时枝的心意。
“小雪老实,人又好。但有时会走神儿。应该让她嫁人啦。再说,总不能把人家的女儿,就像囚徒一般长期关在家里呀。”
时枝说道。
对象姓若杉,三年前大学毕业做了银行职员,很少家累,对于雪子来说,实在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雪子答应一切皆由佐山他们做主。
婚礼当天早晨,全家出席例行公事的祝贺雪子出嫁的喜餐。雪子致辞后,时枝说道:
“小雪,假如你觉得痛苦,实在待不下去了,你就回到这里来。”
时枝说罢,雪子立即嘤嘤抽咽起来。她哭得两手发抖,跑出屋子。
“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浑话?”
“不过,要是自己的女儿,就不会这么说。”
时枝捅了捅佐山。
“对雪子而言,我要是不那么说,她不是更显得可怜吗?”
“话虽如此……”
“别说了,不管是谁家的闺女,出阁嫁人时都要哭一阵子的……雪子也不例外。她也成了咱家的女儿。”
饭田桥的大神宫里,新郎若杉一方并排坐着亲戚十四人,而新娘雪子一方,只有佐山夫妇两人。宽敞而微暗的婚礼大厅显得冷清清的。
婚宴上,除了佐山的两对友人夫妇之外,还邀请雪子女校的十个同学参加。这些身穿未婚和服的小姐为婚礼增添了华美的色彩。
佐山在新娘子家属席上边坐下来边说道:
“好漂亮的新嫁娘啊。显得很端庄。”
“是啊,着装时我给她垫了胸呢。”
“垫胸?你填了些什么吗?”
“别声张。”
时枝叮嘱丈夫。
佐山想起民子,感到十分悲伤,他实在不能沉默不语。他怀疑民子的幽灵正在窥探女儿那身新娘子的装扮。他回头瞅瞅窗外。
“好吃惊啊,雪子把上的菜全吃完了。”
“是啊,我叫她好好吃。如今的新媳妇都爱吃。什么都不吃,反而不好。”
“是吗?看起来有点豁出去了的感觉。”
佐山小声嘀咕道。
新婚旅行佐山夫妇没有送行。时枝说送到车站,被佐山制止住了。
“新娘子的父母是不送行的。”
婚宴结束回来的车中,寂寞冷清得叫人受不了。
佐山默默低伏着身子,过了好一阵,茫然地说:
“这可是真正的婚礼啊。”
“是啊。也算是我对民子尽了一份情谊……对吗?”
“你怎么说这种怪话,算了吧。”
“喂,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小雪?”
“是喜欢呀。”
佐山平静地回答。
“其实你不该顾忌我的面子而让她嫁人……让她在家再待上三四年有多好,没想到现在竟会这般寂寞。”
时枝也是同样平静。
“将她嫁人,总觉得有点儿残酷呢。”
“好可怜啊。假若结婚前让他们交往些时候,和若杉熟悉了,也就不会是这番心情了……”
“那是的。”
“我对自己的孩子,再不想让她嫁人了。叫她谈恋爱,决心叫她谈朋友。”
时枝是指佐山家的大女儿。
第三天,新婚旅行归来后,还要到媒人家去行礼。佐山到若杉和雪子的新居一看,意想不到地发现根岸坐在那屋里,正向雪子大发雷霆呢。
根岸也对佐山毫不客气,他说佐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独自决定让雪子嫁人,简直是犯糊涂了。根岸虽然有个时期是雪子的养父,但雪子没有加入他家的户籍,况且他和民子离了婚,根岸的指责完全是找碴儿,无理取闹。
根岸坐进佐山的车子,扬言要一起去若杉父母和媒人那里。佐山打算送他回家,在一座大楼前停车,随后到地下室说话。谁知稍稍离座的雪子,怎么等也没有回来。
佐山想,肯定到他家躲起来了,他让若杉回去了。
但是,当晚雪子也没有回佐山的家。
难道雪子害怕新婚家庭会受到根岸的威胁,失踪了,或自杀了吗?
佐山给雪子最要好的女校同学打电话。
“结婚前夕,她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不过有点儿……”
“有点儿?是说信吧,都写了些什么呢?”
“有点儿……我可以说吗?”
“请说吧。”
“不过,我也不太明白。雪子同学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啊?喜欢的人?是指情人吗?”
“我也不知道。我……不过,她说她母亲给她说过,初恋并不因结婚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消亡。因此她会乖乖出嫁的。关于这些,她写了好多好多。”
“啊?”
佐山手握听筒,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因为有脱不开的要紧事,佐山去了电影厂。雪子一大早就赶了来,正神情悄然地等着他。
佐山立即叫了辆车,让雪子坐进去。
自己愚蠢也罢,糊涂也罢,眼下,他这些一概不提。
“对根岸,没什么好怕的。”
“是的,那号人,算不了什么。”
“此外你还有什么苦恼吗?时枝说了,你要是有苦恼,可以回去啊……”
雪子一直凝视前面的窗户。
“那时候,我只想着,夫人是个幸福的人。”
这是雪子唯一的一次爱的告白,也是对佐山的唯一的一次抗议。
要不要叫车子将雪子送到若杉那里,就连佐山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从民子到雪子贯穿而来的爱的电光,一个劲儿在佐山心头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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