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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书名： 伊豆的舞女 作者： 川端康成 本章字数： 2598 更新时间： 2023-11-29 10:06:44

小雪像小鸡爱惜屁股后的蛋壳一般爱惜她的《修身教科书》(31)的壳子，那壳子又像蛇体的蜕皮可恶地贴附于她的身上。

正因在城市海滨的温泉街艺妓馆做过活儿，尽管同样梳着桃割发型，但脖根上的发际界线分明，十分性感。是个雏妓的早熟和大海女儿的健康相汇合的小姑娘。红苹果似的面颊，鲜明的双眼皮下一双又大又圆的眸子，挑逗般地闪动着。使得山间“山乡宝贝”这个很少使用的古老的词语，谁听了都觉得很新鲜。

因此，在这温泉旅馆，各种男人都半真半假地想和她亲热，她也半真半假地巧而应对之。对于这类事，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到处吹嘘。于是，一个学生对她说：

“小雪，看你年纪轻轻，倒是很老成啊。”他一旦说走了嘴，她便勃然变色，说道：

“胡说！不过是个书生，神气什么？你以为我在艺妓馆待过就……”她扔掉饭盘子，愤然而去。那个学生住了一个多月，她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然而，例如她和阿芳两人，当轮到她们打扫浴场时，她故意打瞌睡。当阿芳用刷帚敲醒了她，她就说：

“你的面孔看来有三种。怎么，我为何就不能先睡呢？给你焐被窝不好吗？”

就这样，小雪也像个窑姐儿，受到全体女人的关爱，始终是一副明朗的表情。

“咦，好漂亮的围裙啊！”一次，一个女客瞧着小雪惊奇地说。

不知小雪何时何处搜集这么多五颜六色的小布片，一律剪成三角形，缝合起来，做成一件漂亮的围裙。

她初来这家旅馆是夏末，旅馆正值为客人缝制新棉袍的时节。在即将完成二十件棉袍时，小雪又缝制了一件同样花色的男孩儿穿的夹袄。她是将剩下的布片缝合在一起了。她说是送给弟弟的。

旅馆的老板娘对小雪又惊讶又夸赞地说了一通。老板听了，说道：

“对她不可太大意了，当心那个小丫头。”

小雪还捡拾客人扔下的纸烟头，掐掉过滤嘴儿放着，等到积攒了好多，取出其中的烟丝，用报纸包好，寄给家住港町的爷爷。

说起纸烟头，旅馆的老婆子，长年累月，亲手将烟灰缸和火铲子里的烟头捡拾起来，一一掐掉嘴儿，放在大纸箱存放着。村里老人来时，老婆子就拿出来给他们。老人们一边抽烟袋，一边唠家常。有的老爷子就是冲着这些烟丝来的。

不过，老婆子这个古老的爱好，却因为小雪而戛然停止了。

小雪的母亲——港町陪酒女出身的继母，每隔五六天，就浓妆艳抹一番，领着小雪的弟弟前来旅馆露面。她到处讨好旅馆的人们，偷偷地向小雪要钱。

小雪的父亲作为每日雇工前来打杂。他住在邻村农民家的库房里，铺着古旧的榻榻米。故乡的港町是海港，位于从海边的温泉街通往另一条温泉街汽车路的半道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等着孙女送烟丝和腌山葵来。

公共汽车绕过稍高的地岬，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温润的颜色。海岸上连续不断的山茶花开得正旺，山上的柑橘着色了。连接两者之间的大道径直通往下边的港湾。海港里有三四十艘渔船，排列得整整齐齐。透过树林，可以窥见高大的瓦屋屋顶和仓库的白墙。街道风景美丽，很难相信小雪一家贫苦百姓能住在那里，而且还是不收町费的模范村。

在那条街上，小雪的母亲生她弟弟的时候，得了产后热，命暂时保住了，但发疯了。白天，父亲和爷爷出外打工不在家，小雪瞅准母亲发病的间隙，悄悄把婴儿抱在母亲乳下。早上，父亲临出门时，将母亲的胳膊腿绑紧再走，小雪总是将那稻草绳子解开来。母亲四十天后就死了。

小雪十岁，上普通小学三年级。她每天驮着婴儿上学，父亲爷爷的吃喝穿戴也都由她照料。她捡到一只野狗喂养，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小雪半夜外出寻求喂奶人家，小狗忠实地跟在少女身后。

“我不愿跟小保姆坐在一起。”小雪身边的孩子在教室里当场哭起来。每当背后的婴儿啼哭，小雪就得离开教室。利用课间十分钟休息时间，她还要外出换尿布，求人喂奶。

尽管如此，小雪以考试成绩第一名升入四年级，轰动全校。升学典礼上，她依旧驮着婴儿，走到校长面前领奖。同学们的家长看到后都哭了。小雪还听说校长要拜托县厅奖励她。不过，孩子们——一些坏心眼的孩子，存心欺负一个弱女子，这是最难对付的事。小雪从四年级暑假开始就退学了。

总之，小雪亲手将婴儿养到三岁。继母进门了。但是，洗涮烹饪，一切不变，仍由小雪一人承担。下田薅草时，小雪背后驮着小孩，继母揪住她的头发，在泥田里打转转。这种场面，附近的人每天都能看到。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痕。”小雪曾泡在温泉旅馆的热水里，手指点着自己的臂膀和前胸给人看。这些举动，简直就像一种巧妙的诱惑——当着男人的面，展示自己脱光的身子。如今，她谈起那些往事，有说有笑，既风流又浪荡。

可在那时候，因为太可怜了，温泉町的伯母将她领了回去。在小学校长的反复督促下，县厅下达了表彰通知。然而，那时小雪已经进入镇子上的艺妓馆，父亲也到山里干活儿去了。

伯母的家，楼下是纸花店，楼上是艺妓馆。

“说是艺妓馆，而我只是扎扎纸花，看看孩子罢了。”她在温泉旅馆所说的话，听起来，仿佛一贯遵循《修身教科书》，这完全是谎言。其实，她是随处替别人拿三味线和换洗衣服的艺妓见习生。

为此，县厅的表彰不了了之。她的脸颊逐渐有了颜色，一双圆圆的眼眸不再忧戚无神，经常跑到客人身旁畅所欲言，眉飞色舞。她的脖颈逐渐显露白皙的情色，内里点燃了温暖的火焰。

然而，当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会被强行拉客的时候，立即离开了伯母家。当时，或许她还没忘记“可能受表彰”那档子事。

小雪来到父亲打工的地方，继母一反常态，对她亲热起来。

“我不管去哪里，都能一个人混饱肚子。谁愿意待在这种令人郁闷的家庭之中？”

这是小雪在艺妓馆树立起来的自信，她自己纵然没有意识到，但从她认真回看继母面孔的眼神里，不能不流露出这番信念。继母碰了钉子，只好让她一步。小雪凭借这把新式武器壮了胆，她开始蔑视人生了。从她的身份来说，是向娼妓跨进了一步。

然而，少女的“人生蔑视”，其结局与“玉舆之梦”(32)无异。在这个世上，她一心想着向上爬，向上爬，怀着一份自己总能中选的自豪，不惜耍弄小聪明，变得越发轻狂起来。

回头再说阿泷，她对睡在河畔浴场的小雪说道：

“对了，你呀，要多多保重。”这么一说，为她增加了可喜的身价，促使她越发珍重自己的身子，这“身价”和“修身教科书”合二为一的危险，就是她的可憎的魅力。

对于前来旅馆的继母的一番亲热，小雪同样巧妙地回赠她一番亲热。等继母进入浴场洗澡，她便蹑手蹑脚跟过去瞅瞅，然后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别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她照旧打我弟弟。弟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五六处之多呢。”

从男客的甜言蜜语里，十六岁的小雪也能清晰地窥见那一道道蚯蚓般紫红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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