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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景色 一
书名: 伊豆的舞女 作者: 川端康成 本章字数: 6752 更新时间: 2023-11-29 10:06:44

这是个晴天,竹林被风摇曳着,打乱了他要描绘的风景。

他虽然已经关闭颜料箱,却并不想动一下画架。那是红漆剥落的谷川桥,要等待前来山谷的人,桥上是最好的会面地点。

眼前的风景,尽管竹林摇摆不定,但杉树林却静止不动。晨光及早来到竹林,杉树林最快迎接夕阳。不过,那时是中午。中午是属于竹林的。竹叶像一群只有羽翼交飞的蜻蜓,同日光一起嬉笑玩乐。

那时,也有风和日光。

静静凝望着竹叶和冬日阳光古典式的姗姗共舞,他早已忘掉风景被搅乱的恼怒。洒在竹叶上的光亮,犹如通体透明的鱼儿,在他心中游动。

抵达这座山峡,就会立即注意到,这里风景的特色在于稀稀落落的竹林。

那些清瘦的竹林,是山峡感情的化妆。

他见惯了京都近郊的“竹林千里”,因此,竹林对于他并不稀罕。然而,这座山里的竹林却如此清瘦、稀疏,而且大都伫立于山棱上面。假如将这座山谷比作海湾,竹林全都位于半岛的尖端上。这么一想,从竹叶的震颤里恍惚嗅到潮水的馨香。

竹林是这座山岭亲切的触角,浸染了这座山岭的染料坊的爱情。

“姐姐,你是姐姐吗?”

他向一位城里人打扮的女子高兴地喊道,那女子正沿着谷川的石子路向下游行走。

“你是不是千代子的姐姐呀?”

那女子迟疑地停住脚步,耸起双肩,接着就郑重弯下腰,正要恭恭敬敬打招呼。这时,他突然笑了,毫无顾忌地走过去,模仿西洋人礼节,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你一定会经过这座桥,因为到温泉旅馆只有这条路。”

“姐姐”这个词儿,突然冒出来了。同她可是初次见面啊,至于和千代子结婚的事儿,不仅没有征求她的父母与姐姐的意见,连个招呼都没打,这会儿,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走上前去。

“请等一等。”

他又返回桥上那个被白白弃置的画架跟前,将画架夹在胳肢窝里,耷拉着画布走下来。颜料箱一开始就挎在肩膀上了。

“这里确实是风景如画。站在画一般的地方画画,这是你的营生,真是极大的快乐啊。”姐夫带着一双寻常的眼睛,看看山景,又看看他和画布。

“这里的景色我很满意。每到冬枯时节,不管哪里都是有意乔装打扮,反而无趣。这里的风景质朴素净,令人爽目。在日本,这样的地方很少见。”

他走着,折下一小枝梅花。

盛开的六瓣梅花,他用手指尖儿骨碌碌地旋转着。他停住手,梅花的雄蕊使他惊奇。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梅花的雄蕊。

它们一根一根银弓般地反转着,小小的花粉的尖端对着雌蕊抛撒。

他透过花枝仰望蓝天,弓形的雄蕊宛若新月,向蓝天发射。

他莫名其妙地联想起浅草的团十郎铜像(23)。这或许是美的劲健与丑的劲健的对照吧。

他似乎看到梅花的绘画,如今感到眼界开阔了。

一位盲人按摩师交肩而过,他们三人回头看了看。

盲人的手杖尖儿敲击着地面,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眼前。他一步踏上桥板,把手杖扛在左肩膀上,右手刺溜刺溜滑着栏杆,犹如地面缆车滑过去了。

三个人惊呆了,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就寝的时候了。

星期六晚上,温泉旅馆客人很多。姐姐夫妇订不到房间。即便把桌子和长火钵移到廊下,四叠半的房间里也只能铺下两张床铺。

女人和女人一组睡,男人和男人一组睡;还是两对夫妇各自分开睡呢?

他为床铺问题暗自怀疑,看看姐妹俩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同千代子的姐姐和姐夫都是初次见面。姐姐夫妇倘若不同意妹妹这桩婚事,他们也可以说不了解情况。

“我先睡了。”

他第一个钻入右侧的床铺。

姐姐解开腰带,她丝毫不避忌他的眼睛,她没有系细衣带儿,就那么耷拉着衣裾,抓住窗棂脱袜子。接着,进入左侧的床铺。她当然不会进入他的床铺。

她的脖颈比千代子更白。躺卧下来,簪子上的珊瑚珠愈显美丽,酷似水滴。

千代子一言不发,极不自然地滑入姐姐的被窝。由此,问题解决了。

“请原谅。”

姐夫说着,钻进他的身旁。

他害怕男人的肌肤,顽固地缩紧着肩膀。四个人都不说话,显得很奇怪。

过了一会儿,姐姐不断向上拉扯被子。

“小千代,稍稍再靠近我些。这人好生奇怪,莫非不知道两男两女分开睡吗?”

姐夫大声笑着说。

“冷吗?”

“冷呀。”

“来,我给你焐焐身子。让我和小千代换一下吧。”

姐夫说罢,就若无其事地走向妻子的被窝。随后,眼瞅着千代子进入他的床铺。

“各取所需啊,找个肌肤寒冷的女人,真是倒了霉啦。”

大伙儿都笑了。

千代子咕嘟咽了口唾沫,鼻子抵在枕头上。他的下巴颏被她的秀发扑打着,他轻轻闭上眼睛。

“感谢姐夫。”

“不过,你们的老妈妈看到了会更高兴啊!”

“这个恶棍!”姐姐娇滴滴地喊了一声。

千代子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熄灭电灯。千代子拉过他的腕子枕在头底下。

他的脑子里描绘着两张并排的床铺,分别被抱住的姐妹的身子。多么美好的姿势!

小小房间的暗夜,笼罩着濡湿的花香般的气息。他像植物一样呼吸。

羡慕那柔软的女体。真想成为姐姐或妹妹。若能如此,那是多么新鲜、喜悦,浑身颤动不已啊!

他想起梅花的雄蕊。接着,谈起了团十郎铜像的故事。

“浅草的观音堂后面不是有座团十郎的铜像吗?那是演出《暂》这出戏的姿势。积蓄着满身的力气,双脚踏地。我每当看到这座铜像,就感到他实在太痛苦了。人生百年,天天那样绷着一股劲儿,实在叫人受不住。我好同情团十郎啊!”

四人满意地笑了。至于他和千代子的婚事,谁都没有提一句。

旅馆里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看到红色汽车的绘画,问千代子:

“小姐姐,这是定期班车吧?”

这是一种车体涂着红色的公共汽车。姐姐膝头上抱着竹筐,闻到鲜蘑菇的香气。从两颊到下巴颏的线条很沉静。

他从后头敲敲赛璐珞窗户。

姐姐点点头,同时,汽车发车了。

今天,车后头吊着新轮胎,轮胎上面的赛璐珞窗户里,姐姐在招手。

“是我忘了什么了?哦,是千代子的事吗?”她那摇来摇去的手似乎在说话。

山葵店的姑娘背着巨大的菜筐,她从山葵水田里回来了。

她喊着口号将背上的重物放在店里的地板上。店内的山葵切去了叶子和根须,像牛栏里的碎稻秆一般散放在地上。

汽车通过河下游模型般的白木桥。流逝的红色沿着国道走远了,仿佛吸附着广阔的山峡而去。

“我虽然讨厌红色,但远远看起来也很好。”

“姐姐啊,她老爱穿红色衣服。”

“不过,她是专为我们回来一趟。——要乘马车吗?”

“乘马车去哪里?”

“去哪儿都行。”

马车旅馆在村外。

檐头的小鸟笼里,喂养着似乎昨天才捕获的两只绣眼儿,它们张开羽翅扑棱棱闹腾着。

“喂,买只绣眼儿吧。”

“要是见了马……”

千代子学着他的腔调:

“喂,买匹马吧。”

绣眼儿的鸟囮子在红梅枝头的笼子里鸣叫。

“是雄鸟!”

“你知道?”

“我知道。孩子时代,我在乡下的山里听惯了各种雄鸟雌鸟的啼鸣。”

故乡山峦的景象,在他现在绘画的精神世界,只是没有任何关联的幻影。他若把故乡的山野描绘成幻影,他就会将眼前的马粪绘入画面。

庭院里的空马车卸掉车辕子,寂静地横在地面上。

今天也在刮风,红梅树的红色花瓣吧嗒吧嗒飘进马厩,瞅一眼饲料桶,不用说,桶里漂满了花瓣。

越过马厩,可以看到后面干枯的原野。那里很宽广。他一跃而下,在芒草上点着了火。是野火。火焰似游丝,留下黑色的痕迹扩散开来。

“柳绿花红,柳绿花红。”

这是最近的口头语。所以,千代子立即跟着说;

“柳也不绿,花也不红。小心,再小心。”

不知何时扔掉的火柴盒在脚边喷火。

突然,大象和骆驼沿着村庄的国道走来了。

千代子走进山茶树林里采一朵山茶花,刚刚踏上国道,鼻子尖儿差点儿触到了庞大的动物。

“啊呀!”她大叫一声,几乎将他推倒在山茶树林里。她一把抓住他的袖筒,绕到他的背后。

大象不时甩动着马调教师皮鞭似的尾巴。

骆驼每走上两三步,就要像太古的武将抬起头来。

大象的前脚好似乡间女儿一般,羞怯得向内里收缩,而后脚却像牌坊,往两边叉开撒尿。

“啊。”

千代子躲在他背后,避开了目光。那是一头大公象。孩子们各自呼喊着向路边退避。

“哎呀,瞧那山茶花。”

红红的花朵浮在尿里。那是千代子惊吓时丢弃的山茶。她噘起嘴唇,眼角上挑,认真地凝视着那只花船。

他想跨上那头双峰驼,骑在双峰之间。总觉得那里富有色情味儿。

“太古的旅人啊。”

“象和骆驼的脚步,使人觉得仿佛都穿着古老的草鞋行进。”

“可是,谁会相信,象和骆驼比马跑得快呢?”

“嗯,不过要是看到它们跑得快,就会显得是天生一副快脚板。这些动物因为是往古时代的遗留,在前一世界的人们眼里,或许就有一种会快跑的姿态。当今的人们也一样,摆出一副比骆驼还要快速的架势。”

“就像那猴子啊。”

一只小猴子得意扬扬地坐在象背上,活像一位可憎的干瘪老太婆,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

“看起来,就连佛祖也可以安心前往极乐世界了。”

“为什么?佛祖不就是极乐世界的主宰吗?”

“佛祖说过,乌鸦与猫头鹰共栖一树、相亲相爱之时,予始入涅槃;蛇、鼠与狼同住一穴,亲如兄弟之顷,始入寂。你看那象和猴子多么亲密。”

“象同猴子关系不好吗?”

“这个嘛。”

然而,山丘般隆起的象背,那孩子般的曲线,实在显得健硕而又丰满。

“嗬。”千代子从后头拽一下他的羽织褂。

“好长啊!”

骆驼伸长了脖子。将嘴巴凑到荞麦田旁边的一簇瑞香花。

“它能闻到瑞香的香味儿吗?”

瑞香花正在打骨朵儿。

总之,它那U字形的脖子突然伸长了,变成斜线。那条线突然显得很美观,看起来长长的。

“那骆驼一张开悟的面孔,摆出圣人长者的派头。”

“你还是从孩子立场看它为好。”

“山羊爷爷。”

“你只注意到下巴上的胡子。”

而且,骆驼还有一绺像鹦鹉般的短俏的刘海儿。

象的鼻子像尺蠖一样伸缩自由,又像绦虫一般翻卷松弛,还像动物学教科书上的绦虫的头。鼻子上卷,可以看到赤贝似的嘴。嘴唇一直在动,仿佛平静的大海不住舔舐着平滑的岩石,又好像蜗牛一般吸附着在上头。

骆驼用口唇吃草。

“象的眼睛不讨喜,骆驼嘛,好得多。一副柔和的老好人的样子。象的眼睛很阴险。”

象用灰色团扇般的耳朵扇着面颊。那是不凉爽的面颊。看上去就像不长骨头的腿穿着肥大的旧裤子。

“是巡回动物园吧?”

“或许是的。”

“是马戏团,没错。”

他和千代子不由得同孩子、村民一起,陪伴大象沿着国道前行。

一条小狗用充满稚气的表情仰头看着大象,噔噔噔地跑动着跟上来。

“可能去海港吧。因为不能乘货车,只得让它们走路。”

象伸长着鼻子,将木炭包从木炭铺的屋檐上拽落下来,又把路边的合欢树轻松地连根拔起。

“哎呀,它不是想吃,而是对合欢树瞧不顺眼啊。”

南边净是山峦。到达岭口的道路约有十四五公里。到达港町约有四十四公里。山上的积雪已经消融。鹿群正在透过树丛,窥视着翻山越岭的大动物吧。

象的屁股宛若布袋子一般鼓鼓囊囊地下垂着,仿佛被眠神背负着走路,慢慢腾腾搅浑着竹园内的日影行进。“何时回来呢?回来时一定也走这条路啊!”千代子的那副表情,仿佛在讲述密友的故事。

朝着涂成红壳的木板桥,千代子提着颜料箱和瓶子,跟在他后头走来。

瓶子是汽水的瓶子,向旅馆要来用于洗涤画笔。千代子用黑色的发带系在瓶口上。

每当洗画笔的水浑浊了,她就拎着瓶子到谷川汲水。她向对岸的山茶花投掷小石子。花朵没有打落下来。

杉树林笼罩在胶褐色的黑暗里,已经微微看到光亮了。

“杉树的花粉飘散的时候像沙烟,要在那之前完成这幅画。”

“呀,好自在啊。那样不全都变色了吗?”

“颜料有的是。”

他就是如此地眺望着这片风景。

杉树一直高高站立,然而,他并非喜爱树干的高大。如今的他,并不满意那高大的忧郁。因此,他的风景画从杉林的一角开始,就毁弃了写实。

他本来怀有一种心情,想把杉树林画得像草丛一样低矮,犹如笔头菜,而且使画面十分明朗。他想,这样是不行的。

他发现应该从日光的阴影里眺望,而不能只看阳光普照的表面。

竹叶和阳光古典式的轻微的舞蹈,只有在日影里才看得到。

只有竹叶一片一片展现的时候,才能描画出竹子的美丽。

不过,比起日本画中的竹林来,他又由这片美丽的日光的微波联想到西洋油画,想起那描绘嫩绿树林和沉静海面的印象派,想起那溢满森林和大海的丰沛的阳光。

不,较之油画,他又想起音乐。日本的乐器,琴、尺八……

“哎呀,尺八不就是竹子吗?真糊涂。”

他不停地大笑起来。

竹叶未使阳光闪闪跳动之时,也适合从日影里观看。微薄的阳光透过竹叶,那情景很可人意。

然而,他的风景画必须同这山谷里染料坊的爱情战斗。陶醉于竹林寂寞的明朗,那是最幼稚的。但是画竹林比画杉树林更难。

桥头的梅树向谷川倾斜着身子,就在他的眼前。

就像是玻璃窗的窗棂,控制着风景。为了将他束缚在写实之中,极力起到风景测量器的作用。

梅花盛开。

但是,在他的速写里一概抹杀。作为风景画的前景,高大的梅花像一只妖怪。

作为风景画家,对他来说,遇到梅树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靠眼睛太近之物,看起来都像巨大的妖怪。

他不看近处的梅花,只看远方的竹林和杉树林。在他的眼睛里,梅花看起来像烟雾,不久就消失了。

或许他曾惊叹于梅花的雄蕊吧,他有时猝然想起:

“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梅花不是似烟雾一般渗入他的内心了吗?

若此,描绘有竹林与杉树林的风景的,不是他而是梅树,对吗?因而,这幅画与其命名为“有竹林与杉树林的风景”,不如命名为“梅树”更为恰当,不是吗?

“唉,无论谁看了我的绘画,都不会想到这风景中曾有象和骆驼通过。”

“那就附上说明吧。”

“‘象和骆驼通过的梅花画’,有了这个题名,就明白无误了。”

他一骨碌倒在草地上。

“是我瞎说的,这幅画完全是写实。唉,咱们回到东京,就举办婚礼吧。”

“那样的婚礼似乎就是为了解闷儿。”

“我很想画一幅人体画。”

千代子虽然不是女模特儿,但有一次,她在他画室里竟然找不到腰带了。她只得在单层和服上,将他的布腰带缠了好几圈儿,到街上的青菜店买萝卜。干脆就画千代子的那副打扮吧。

千代子嘎啦嘎啦推开高大的玻璃门,光脚跨过谷川浴场的门槛。

“擦干净玻璃,看起来蓝晶晶的。”

“没有擦过呀。”她从衣袖里掏出一支新牙刷来。

“那支旧的扔掉算了。”

他在浴场的廊缘上大声叫道:

“哎呀,这条手巾女人味儿很重哪!”

飘来了树木的香气。那是河上游木材厂的木屑气味。

“讨厌,您错拿了我的手巾啦。”

脱衣场传来了千代子的高声喊叫。

也许她不想用他的手巾揩拭肌肤,所以展开来像旗帜遮挡着前面,沿着石阶咚咚咚跑了下来。犹如成子苹果(24)一般洁白的乳房,今早不是微微发红了吗?

“奇怪。”他嘀咕一声,凝望着谷川布满石子的河滩。

“嗨,春天来啦。”

“唔。”她也朝窗外望去。

“我呀,正好新买来了弦丝牙签(25),称得上是个好媳妇。”

他合起手掌,肆无忌惮地打起水仗来了。

温泉的气味很浓重,似乎也有岩石的馨香。

日复一日,来谷川钓小鳟鱼的人越来越多了。

“三月咬衣穗儿”,千代子听说过这句俗语。穿着褴褛的衣衫,站立于水中,许多小鳟鱼会咬住破烂的衣裾不放。春天可以钓到很多鳟鱼。

千代子也和旅馆的伙计一块儿去钓鱼。然后,将颜色鲜丽的各种红斑、紫斑和黄斑鱼摆在一起给人看。

“比你的调色盘好看多啦!”

村中的空地上临时搭建一间屋子,正在上演女性歌舞伎(26)。

“我邀请了京都的客人,一起去看看吧。”

“京都的客人?”

“今天才到。”

京都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那位妻子的肌肤温热湿润,纹理致密,渗出水雾般的细汗。

舞台上身穿红色和服的女孩子遗出了小便,舞台染红了。

从那红色中,似乎飘起游丝,那是这样一个夜晚。

走出小屋,千代子突然握住他的手悄声说:

“很潮湿吧。夫人用丈夫外套的袖子盖着火钵,始终握住我的手。从我进屋到离开一直不肯放。不是才见面吗,你说怪不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杂技团来时,她也把他拉去了。

驯兽师牵来了猴子和狗。

一副偶人的模样儿,能发出偶人的声音,这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叫狗倒立,走钢丝。看热闹的老婆子突然大喊:

“我明白啦!我看到啦!停止。太可怜啦,不要叫狗去干那种事啦!”

姑娘像偶人一般哭丧着脸。

月夜归来,雨蛙鸣叫。

千代子的口哨,打从前段时间起,已经学会模仿雨蛙的叫声。

他去观看春天的植物。

“把这个簪在你的头发上,同珊瑚珠并在一起。”他摘下一粒桃叶珊瑚果交给千代子。

冬日里,他多少次手捧鲜红的果实,仔细观看啊!

三叉花(27)开着鹅黄的筒子形花瓣的日子,为了让她观赏一下那无叶的灌木,特意领她到山里走一圈。

“这花从孕蕾到盛开,需要一个月时光。天冷时,花朵开在光秃的枝干上,可能耐寒啦。”

马醉木的花朵看起来像小粒的白贝。

“握握看,像棉花一样柔软,真叫人吃惊。”

这种质朴的花丛太好了。然而,当木兰、彼岸樱和紫云英等,犹如大都市的繁花,朵朵盛开之时,他的眼睛狂乱了。他想去深山的溪谷寻找款冬。

树木的嫩芽同样如此。红叶和扇骨木的红芽,柿子树的绿芽,仿佛给胎儿刚刚洗过澡的水色,对于他都是奇迹。但是,山野的树木一旦变作五颜六色的喷水和阳伞,五天中总有一天,他不想再去看风景了。

到那时,他就神情恍惚地瞧着房间的窗户。雄松的芽是铅笔。罗汉松的芽像蜻蜓的翅膀在飞翔。

一天,他以为空中飞满了白粉蛾,那是春雨。他回家拿雨伞。不,他是来叫千代子的。

“喂,去看看竹林吧。”

竹林被雾一般的雨打湿了,犹如青青绒毛般的羊群,垂着头,静静地睡眠、休息。

“多么安详的静寂。”

他悄悄将手搭在千代子的肩膀上。

身边的水田里,三四十只刚刚钻出土地的青蛙浑身泥浆。它们弄错了季节,咕咕咕地鸣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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