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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5902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那天晚上八点半,道林·格雷身着一身精致的衣服,在纽孔上别了好几朵帕尔马紫罗兰,在点头哈腰的仆人的带领下,走进了纳伯勒夫人的客厅。他紧张到了极点,非常激动,额头上的血管都颤动着,但他俯下身亲吻女主人的手,依然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从容和优雅。也许,只有在必须演戏的时候,人才会显得如此悠闲自得。那天晚上见过道林·格雷的人,绝对不会相信,他经历了一场与我们那个时代的悲剧不相上下的可怕惨剧,也绝对不会相信,他会用纤细的手抓起刀犯下了罪孽,那笑意盈盈的双唇,也绝不可能去祈求上帝的宽恕。他本人也情不自禁地惊诧于他竟然可以如此沉着,有那么一刻,对于这种善恶兼有的双重生活,他竟然深深体会到了恐怖的愉悦。
纳伯勒夫人在匆忙间组织了这场小型派对。她非常聪明,带有几分亨利勋爵所说的“异常丑陋”。事实证明,她是一位无聊透顶的大使的贤内助,她将她丈夫妥善埋葬在了她亲自设计的大理石陵墓中,把她的几个女儿嫁给了有钱的老头,她自己则热衷于读法国小说,烹制法国大餐,时不时还会表现出一种法国式的机敏。
道林是她特别喜欢的人之一,她经常告诉他,她真高兴没在年少时认识他。“如果是那样,亲爱的,我一定会疯狂地爱上你。”她常常这么说,“而且,为了你,我会把礼仪呀,规矩呀,统统抛到脑后。那个时候,你没有出现,真是我的幸运。到头来,我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我甚至都没和男人调过情。这都要怪纳伯勒,他的近视眼太严重了,让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丈夫为我折服,实在无趣得很。”
那天晚上,她的客人都很乏味。她用一把破旧的扇子遮住脸,向道林解释,她的一个女儿忽然搬回娘家和她一起住,更糟糕的是,她丈夫也来了。“要我说,亲爱的,她真是太不体贴了。”她小声道,“每年夏天我从洪堡回来,肯定去和他们住段时间,但除此之外,我这样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时候必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说了,我是真的叫他们醒悟过来了。你都不知道他们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那可真是地地道道的乡下生活。他们起得很早,不然那么多活儿,根本干不完,他们没什么烦心事儿,所以天一黑就睡觉了。自从伊丽莎白时代以来,那个街区里连一桩丑事儿都没发生过,结果就是,他们一吃完晚饭就睡觉了。你不要坐在他们身边,只管和我坐在一起,和我说说笑笑就好了。”
道林得体地轻声恭维了她几句,他环顾整个房间,发现派对的气氛的确很沉闷。有两个人是他从没见过的,其他人中包括:欧内斯特·哈罗登,此人四十来岁,普普通通,伦敦的俱乐部里到处都是这种人,他们没有敌人,却也不受朋友的待见;卢克斯顿夫人,四十七岁,打扮得过于讲究,长着鹰钩鼻子,她总是不遗余力地败坏自己的名声,只可惜她太过平凡,所以没人相信她是个坏女人,就为了这个,她简直失望透顶;厄尔林妮太太,此人很普通,却爱出风头,她说话口齿不清,听来很有意思,留着一头褐红色的头发;爱丽丝·查普曼夫人,她是女主人的女儿,邋里邋遢,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长了一张英国大众脸,让人一看就忘;她的丈夫,此人脸颊通红,留着白胡子,和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一样,都觉得只要毫无节制地追求享乐,就能弥补思想的匮乏。
他现在有点儿后悔来参加派对了,但在此时,纳伯勒夫人看了一眼放在铺着淡紫色饰布壁炉架上的俗丽镏金铜大座钟,说:“都这么晚了,亨利·沃顿还没来!今天早晨,我抱着希望,派人去找他,他还保证不会叫我失望呢。”
得知亨利要来,他多少觉得安慰一些,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听到亨利用他那缓慢且富有节奏的声音说对不起,虽然他不是真心的,但他的声音为这句道歉添了几分魅力。这下,道林总算不无聊了。
但在用餐的时候,他什么都吃不下。一盘盘没动过的食物都被撤走了。纳伯勒夫人见了,不停地责怪他,说这是在“侮辱可怜的阿道夫,今天的菜色都是他专门为你特制的”。亨利勋爵时不时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沉默和心不在焉。司酒男仆不时走过来为他倒满香槟。他喝得很急,像是越喝越上瘾。
“道林,”亨利勋爵终于说,这时候,仆人正在上酱汁肉冷盘,“你今晚是怎么了?心情不太好啊。”
“我看呀,他准是爱上哪个姑娘了。”纳伯勒夫人大声说道,“他是不敢告诉我,怕我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得太对了,我肯定是要吃醋的。”
“亲爱的纳伯勒夫人,”道林笑着小声说,“我这个礼拜并没爱上哪个姑娘,事实上,自打德·费罗尔夫人走后,我的心都死了。”
“你们男人怎么会爱上那种女人!”这位老妇人大声说,“真是搞不明白。”
“自然是因为她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纳伯勒夫人。”亨利勋爵说,“只有她能给我们讲你那件短礼服的故事。”
“她压根儿就不记得我的短礼服,亨利勋爵。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十年前,她在维也纳是什么德行,哎呀,她的胸脯都露出来了呢。”
“她现在依然穿得很暴露。”他答道,用修长的手指拿起一枚橄榄,“她要是穿上非常时髦的礼服,看起来绝对像是一本精装版的蹩脚法国小说。她这人真不错,总是可以叫人大吃一惊。她很注重亲情,她的第三任丈夫死的时候,她伤心欲绝,头发都变成了金色。”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亨利!”道林大声道。
“这可是最浪漫的解释了。”女主人笑道,“但她的第三任丈夫,亨利勋爵!你该不会是说费罗尔是第四任吧?”
“当然了,纳伯勒夫人。”
“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那就问问格雷先生吧,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是真的吗,格雷先生?”
“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纳伯勒夫人。”道林说,“我问她是不是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一样,把他们的心涂上防腐剂,挂在她的腰带上。她告诉我没有,因为他们都没有心。”
“嫁了四个丈夫!要我说,她也太多情了。”
“我对她说的是她太大胆了。”道林说。
“啊!她这人就是胆大妄为,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儿,亲爱的。费罗尔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认识他。”
“美丽女人的丈夫都属于罪犯阶级。”亨利勋爵说着喝了一口红酒。
纳伯勒夫人用扇子打了他一下:“亨利勋爵,怪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说你是个坏小子。”
“但要看是哪个世界说的?”亨利勋爵挑了挑眉毛问,“那只能是来世了。我和这个世界相处得好着呢。”
“我认识的人都说你坏透了。”老妇人大声说,边说边摇头。
有那么一刻,亨利勋爵显得很严肃。“真是骇人听闻啊,”他终于说道,“现在呀,人们总是在别人背后说闲话,可说的又都完全属实。”
“他真是不可救药了。”道林喊道,坐在椅子上向前探身。
“但愿如此。”女主人笑着说,“但你若是真那么荒唐地崇拜德·费罗尔夫人,看来我也得赶个时髦,再找个人嫁了。”
“你是不可能再嫁人啦,纳伯勒夫人。”亨利勋爵插嘴道,“你的日子过得太滋润了。女人再婚,完全是因为她们讨厌第一任丈夫。男人再婚,是因为他们很喜欢第一任妻子。女人是在碰运气,男人则是在冒险。”
“纳伯勒一点儿也不完美。”老妇人喊道。
“如果他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你就不会爱他了,亲爱的夫人。”亨利勋爵反驳道,“女人爱的是我们的缺点。如果我们的缺点够多,她们就会宽恕我们的一切,甚至是我们的智慧。纳伯勒夫人,恐怕我说了这番话,你再也不会邀请我吃饭了,但我说的都是事实。”
“当然是事实,亨利勋爵。如果我们女人不爱你们的缺点,那你们会怎么样?你们男人就都娶不上老婆了,只能可怜巴巴地打光棍。然而,这倒不是说,你们会因此有什么改变。现而今,所有已婚男人过的都是单身汉的日子,而单身汉却过着已婚男人的生活。”
“你这番话还真有点十九世纪末的颓废风啊。”亨利勋爵喃喃地说。
“我看是世界末日吧。”女主人答道。
“我倒希望是世界末日。”道林说着叹了口气,“生活就是无边的失望。”
“啊,亲爱的。”纳伯勒夫人一边大声道,一边戴上手套,“可别告诉我你厌倦人生了。一个人要是说出这种话,别人就知道,他在生活中已经疲惫不堪了。亨利勋爵邪里邪气的,有时候啊,我真希望能和他一样;但你生来就是个好人,你看起来是那么善良。我一定得给你找个出色的妻子。亨利勋爵,你不认为格雷先生该娶妻了吗?”
“我一直都是这么和他说的,伯勒夫人。”亨利勋爵鞠了个躬说。
“我们必须给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我今晚就去仔细看看《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把符合条件的年轻姑娘都列出来。”
“还要写年龄吗,纳伯勒夫人?”道林问。
“当然要写年龄,不过要稍稍修改一下。这件事儿必须办稳妥了。我要《晨邮报》说的那种‘珠联璧合’,我希望你们小两口幸福快乐。”
“一说起幸福的婚姻,人们尽说废话!”亨利勋爵大声道,“男人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能幸福,只要他不爱她就可以了。”
“啊!你还真是玩世不恭啊!”老妇人喊道,将她的椅子向后推,冲卢克斯顿夫人一点头,“你得尽快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你还真是一剂上好的补药,比安德鲁爵士为我开的那些强多了。不过,你可得告诉我,你都想见什么人。我要办一次愉快的聚会。”
“我喜欢前途似锦的男人和有丰富过去的女人。”他答,“你说,到时候会不会只有女人来?毕竟没几个男人有前途。”
“恐怕是的。”她笑着说,站了起来,“非常抱歉,亲爱的卢克斯顿夫人,”她又说,“我都没看到你没抽完烟呢。”
“没关系,纳伯勒夫人。我抽烟抽得太凶了。为了以后着想,我现在该节制点了。”
“有什么好节制的,卢克斯顿夫人。”亨利勋爵道,“节制是会要人命的。适量就跟粗茶淡饭一样糟糕,过度才像盛宴一样美好。”
卢克斯顿夫人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亨利勋爵,找一天下午,你一定要来给我解释解释这句话。听起来真是个有趣的理论呢。”她喃喃地说着,昂首走出了房间。
“对啦,提醒你们,不要一讨论起政治、丑闻就没完没了。”卢克斯顿夫人站在门口大声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肯定要在楼上吵起来。”
男人们笑了,查普曼先生严肃地从桌尾处站起来,走到桌首。道林·格雷换了座位,坐到了亨利勋爵身边。查普曼先生高声谈论起了下议院的情况。他大笑着说到了他的对手。他哈哈笑着,不时说出“空谈理论家”这个在英国人心里很可怕的字眼儿。他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在思想的顶峰上升起了英国国旗。他快活地把这个民族固有的愚蠢说成是英国人的完美常识,是上流社会的坚固堡垒。
亨利勋爵的唇边漾出一抹微笑,他转身看着道林。
“亲爱的,你好点儿了吗?”他问,“吃饭的时候,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我很好,哈里。我就是有点儿累了。”
“昨天晚上,你真是风度翩翩啊。那位小巧玲珑的伯爵夫人都被你迷倒了。她告诉我,她要去塞尔比庄园找你呢。”
“她答应二十号过来。”
“蒙默斯也去吗?”
“也来,哈里。”
“我觉得他这个人真够无聊的,伯爵夫人也觉得他无趣得很。她是个聪明女人,对一个女人来说,她有点精明过头了。她身上没有那种不可名状的软弱之美。金像之所以弥足珍贵,完全是因为泥足的衬托。她的脚美倒是美,却不是黏土做的,倒像是用白瓷做的。她的脚经过了烈火的煅烧,没有被毁的,便会变得坚硬。她是个很有阅历的人。”
“她结婚多久了?”道林问。
“据她说已经很久了。根据贵族花名册,我想她结婚有十年了,但和蒙默斯在一起十年,肯定就跟一百年一样漫长,大把的青春都浪费了。还有谁来?”
“啊,还有威洛比夫妇,拉格比勋爵夫妇,我们的女主人纳伯勒夫人,杰弗里·克劳斯顿,还有平常和我们一起的人。我还邀请了戈特里安勋爵。”
“我喜欢他。”亨利勋爵说,“很多人都不待见他,我却发现他很有魅力。他偶尔穿着过分讲究,但他学富五车,优点足以抵消缺点。他是个非常摩登的人。”
“我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来,哈里。他要陪他父亲去一趟蒙特卡洛。”
“啊!人为什么要有家人,真讨厌!你想办法叫他来。顺便说一句,道林,昨晚你很早就溜了,当时还没到十一点呢。你干什么去了,是直接回家了吗?”
道林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不是的,哈里。”他终于说道,“我快三点了才回家。”
“你去俱乐部了?”
“是的。”他答道,然后,他咬着嘴唇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去俱乐部,我就是到处逛了逛。我都不记得我干了什么……哈里,你还真是喜欢刨根问底,总想知道别人在干什么。我却一直想把我做过的事儿都忘了。如果你想知道确切时间,那我是两点半回家的。我把弹簧锁的钥匙忘在屋里了,只能叫仆人给我开门。如果你需要佐证,大可以去问他。”
亨利勋爵耸耸肩:“亲爱的,你说得好像我有多在乎似的!我们去客厅吧。不要雪莉酒了,谢谢,查普曼先生。你肯定是碰到什么事儿了,道林,跟我说说吧。你今晚完全失常了。”
“你别管我了,哈里。我就是有些烦躁,脾气不太好。我明天或是后天去找你。替我向纳伯勒夫人说一声,我不上楼了,我要回家了,现在必须回家。”
“那好吧,道林。那就明天下午茶时间见吧。伯爵夫人也来。”
“我尽量去,哈里。”他说着离开了房间。他坐车回家,忽然意识到,他原本以为已经驱散了心中的恐惧,可现在那种感觉又向他袭来。亨利勋爵那些漫不经心的问题让他心慌意乱,他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有危险的东西必须毁掉。他皱了皱眉。一想到要触碰那些东西,他就不由得心生厌恶。
然而,该做的事儿必须做。他很清楚这一点。他锁上书房门,打开秘柜,他之前把巴兹尔·霍尔沃德的外套和手提袋都塞在了那里。火烧得很旺,他又往里面塞了一根木头。衣服烧焦和皮革燃烧的气味叫人作呕。他总共花了四十五分钟,才把那些东西烧光。到最后,他只觉得头昏眼花,恶心连连,于是,他在一个带孔的铜火盆里烧了点阿尔及利亚线香,还用带有麝香味的凉醋洗了手和额头。
他忽然一哆嗦,清醒过来。他的双眼变得异常明亮,他紧张兮兮地咬着下嘴唇。两扇窗户之间立着一个佛罗伦萨大黑檀木橱柜,柜子上镶嵌着象牙和蓝色宝石。他看着柜子,好像它既叫人着迷,又使人害怕,仿佛那里面的东西既叫他渴望,又叫他厌恶。他的呼吸变快了。一股疯狂的渴望攫取了他。他点了根烟,却又把烟丢掉。他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脸颊,但他依然望着橱柜。他终于从他一直所躺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柜子边上,打开锁,按了下隐藏的弹簧。一个三角形的抽屉慢慢地弹了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到抽屉里面,摸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中国金粉小黑漆盒,做工非常精致,侧面有波浪纹,丝带上挂着圆形水晶,流苏是用编成辫的金属丝制成。他打开漆盒,里面是鸦片,很有光泽,这东西香气浓郁,持久不散。
他犹豫了片刻,笑容像是凝结在了他的脸上。虽然屋里很热,他还是打了个寒战。他挺直身体,看了一眼钟表。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他把盒子放回去,关上橱柜门,走进他的卧室。
天色黑暗,铜钟的钟声响起,午夜到了,道林·格雷穿着普通的衣裳,在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悄悄地溜出家门。到了邦德大街,他找了一辆由骏马拉的双轮双座马车。他把车叫过来,压低声音把地址告诉车夫。
那个人摇摇头。“太远了。”他喃喃地说。
“先给你一个金镑。”道林说,“如果你跑得快,我再给你一个。”
“好吧,先生。”车夫答,“一个小时,保你能到。”他放好车钱,驱马掉头,飞快地向河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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