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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4710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那天是十一月九日,他三十八岁生日的前夕,后来,他时常想起这个日子。
那天晚上约莫十一点的时候,他在亨利勋爵家吃完晚饭步行回家。晚上天气很冷,雾气弥漫,他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毛皮大衣里。在格罗夫纳和南奥德利街的拐角处,一个人在大雾中匆匆从他身旁走过。那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阿尔斯特大衣,衣领竖起来,拎着一个包。道林认出了他。是巴兹尔·霍尔沃德。他莫名感到一阵恐惧,连他也没法儿解释。他假装没认出来,自顾地朝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但霍尔沃德瞧见了他。道林听见他先是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然后匆匆过来追他。不到一会儿,他的手便搭在了道林的胳膊上。
“道林!真是太巧了!我从九点钟开始就一直在你的书房等你。最后还是你的仆人困得实在不行了,我可怜他,吩咐他去睡觉,我这才走了。我得乘午夜的火车去巴黎,在走之前特别想见你一面。刚才经过你身边的时候我就想到是你,只是认出你的毛皮大衣了。不过,我也不大确定。你就没有认出我吗?”
“亲爱的巴兹尔,在这样的大雾天吗?天哪,我可是连格罗夫纳广场都没认出来。我只知道我的家在附近什么地方,不过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你要走了真是太遗憾了,我有日子没见你了。不过,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吧?”
“不。我得离开英国半年,打算在那里开间画室,闭门创作,直到完成我脑子里构思好的一幅伟大作品。不过,我现在可不想谈论自己的事儿,既然到你家门口了,还是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吧。我有话对你说。”
“那敢情好。可是,那你不就赶不上火车了吗?”道林·格雷无精打采地说,他说着走上台阶,用弹簧锁钥匙开了大门。
灯光拼命从浓雾中冲了出来,霍尔沃德借着光亮看了看表。“有的是时间,”他回答道,“火车要到十二点一刻才开,现在才刚好十一点。事实上,我正要去俱乐部找你呢,你瞧,行李耽误不了行程,因为我早就把重东西都托运走了。只须带上这个包就行了。不到二十分钟便能轻轻松松地赶到维多利亚火车站。”
道林看了看他,面带微笑:“原来时髦的画家是这样出行的!拎着一个格拉斯通旅行包,外加一件阿尔斯特大衣就行了。进来吧,要不大雾跑进屋子里来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今天咱们可别谈什么严肃的话题,现而今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了,至少不应该有。”
霍尔沃德摇摇头,进入屋子,跟着道林进了书房。柴火在一个敞开的大壁炉里烧得正旺。屋里亮着灯,一张镶嵌细工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荷兰银制酒箱、几瓶苏打水和几只大雕花玻璃杯。
“看吧,道林。你的仆人还真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就连你最好的金嘴烟都拿出来了。他真是好客。比起你那位法国仆人,我更喜欢他。对了,那个法国人怎么样了?”
道林耸耸肩:“他应该是娶了拉德利夫人的女仆,还安置她在巴黎开了间英式裁缝铺。我听说时下英国的东西非常流行。法国人似乎有点儿傻气,不是吗?话又说回来,你知道吗,他并不是一个蹩脚的仆人。尽管我从不喜欢他,却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人就喜欢想象一些特别荒唐的事儿。不过,他对我真是忠心耿耿,离开的时候好像还挺难过的。再来一杯白兰地苏打水吗,还是白葡萄酒加碳酸水?我个人总喜欢喝后者,隔壁房间里应该还有一些。”
“谢谢,我就不喝了。”画家说着取下帽子,脱掉大衣,扔在他放在角落的旅行包上,“好啦,老兄,我有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跟你说。别皱着眉头了,这让我很难开口。”
“什么事儿?”道林没好气地叫起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希望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今晚我特别讨厌我自己,很想成为另外一个人。”
“就是跟你有关。”霍尔沃德用低沉的声音严肃地说,“我必须跟你说,只占用你半个钟头。”
道林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半个钟头!”他嘟囔道。
“道林,这时间不算长吧,而且我可全是为了你好。伦敦到处都在说你的坏话,我想你还是应该知道的好。”
“我一点儿也不想了解。我只对别人的丑闻感兴趣,对自己的谣言丝毫提不起兴趣。这样的话题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道林,你准会感兴趣的。上流社会的人都会对自己的好名声感兴趣。你也不希望别人说你是个卑劣无耻、有失身份的恶人吧。当然啦,地位、财富这样的东西你统统都有,但你的地位和财富可不是一切。说真的,我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至少,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是不信的。罪恶是会写在一个人的脸上,想隐藏都不行。人们有时会谈起隐藏的罪恶,其实压根儿就不存在。要是一个卑劣的人犯了罪,那么罪行便会显现在他嘴唇的线条上,下垂的眼睑上,甚至会出现在一个人的手形上。有个人——名字我就不提了吧,反正你也认识——去年来找我给他画肖像。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人,当时也没听说过他的事儿,虽然自那以后我听了不少。他报的价钱真不少,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不知怎的,我就是讨厌他手指的形状。现在我知道,当时我对他的猜测居然都是对的。他的生活真是糟糕透顶。你就不同了,道林,你面如白玉,清纯脱俗,你的青春妙不可言,无忧无虑——我不可能相信那些对你不利的谣言。不过,我最近很少见你,你现在也不来画室了。我不在你身边时,老听到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道林,为什么像伯威克公爵这样的人一见你去俱乐部掉头就走?为什么伦敦这么多上流社会的人既不去你家,也不邀请你去他们家?你以前可是斯塔维利勋爵的朋友。我上个礼拜还跟他一起吃饭了。我们聊天的时候偶然提到你的名字,说你把袖珍画像借给达德利美术馆展览。斯塔维利撇着嘴说,也许你的艺术品位无可挑剔,但没有哪个心地纯洁的姑娘会被允许跟你这样的人交往,贞洁的女子都不应该跟你共处一室。我提醒他说我是你的朋友,并问他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把原因告诉我了,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真是太可怕了!为什么你跟那些年轻人交朋友,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呢?皇家近卫队里有个可怜的小伙子自杀了。你可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有亨利·阿仕顿爵士,他竟然声名狼藉地离开了英国。你之前跟他一直形影不离。亚德里安·辛格尔顿也落得了可悲的下场,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肯特勋爵的独子和他的职业生涯又是怎么回事?我昨天在圣·詹姆斯街遇到了他的父亲。他感到非常耻辱,伤心欲绝,看起来一蹶不振。还有年轻的佩斯公爵又是怎么回事?他眼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有哪个上流社会的人会跟他联系呢?”
“住口,巴兹尔。你说的这些事情你压根儿就不懂。”道林·格雷咬着嘴唇说,语气中满是鄙夷,“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入房间,伯威克掉头就走。那是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一清二楚,而不是因为他了解我的情况。他的血管里留着那样的血,他的历史又怎会清白?你问我亨利·阿仕顿和小佩斯的情况。莫非是我教一个人去作恶,另一个去放荡?要是肯特的傻儿子从大街上随便找了个女人当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亚德里安·辛格尔顿在账单上冒签了朋友的名字,难不成我也要为他担保吗?我知道英国人是怎样嚼舌根的。中产阶级总是在粗俗不堪的饭局上发表道德偏见,对那些过得比他们好的人窃窃私语,斥责他们肆意挥霍,其实只是想假装他们也属于上流社会,假装跟他们诋毁的人套近乎。在这样的国家,但凡有名望、有头脑的人都会被那些凡夫俗子嚼舌根。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又过着怎样的生活?老兄,你可别忘了,我们是生活在伪君子的国度。”
“道林,”霍尔沃德大声说,“这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英国是很糟糕,这我知道,英国社会简直是一团乱麻。所以我才叫你洁身自好,可你并没有做到。我们有权以对朋友的影响来判断一个人。你的朋友本来对名誉、美德、淳朴都没有任何概念,是你给他们灌输疯狂享乐的思想,他们一个个误入歧途,都是你引导的。没错,就是因为你,可是你还笑得出来,跟你现在笑的样子别无二致。还有更糟糕的。我知道你跟哈里形影不离。哪怕就是因为这点,再无别的原因了,你也不应该让他姐姐的名字成为笑柄。”
“当心点儿,巴兹尔,你太过分了。”
“我必须说出来,你也非得听下去。给我听好了。你最先认识格温德伦夫人时,她没有一桩丑闻吧。可现在伦敦哪个体面的女人会跟她一起在公园一起共坐马车?为什么连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被允许跟她一起生活了?还有些别的传说,说你在天亮时偷偷摸摸地从伦敦最肮脏的地方出来,又看到你乔装打扮进入最污秽的场所。这些都是真的吗?有可能是真的吗?我第一次听说这些传闻的时候,还哈哈大笑。而我现在再次听到的时候,不由得浑身哆嗦。你在乡间别墅的生活怎么说?道林,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我不会说‘我不想对你说教’。我记得哈里有次说过,每个说教的人开头都会来这么一句,但转眼就食言了。我现在就是要对你说教,想让你过上受世人尊敬的生活。我要你名声清白,没有污点。我希望你不要再跟那些可怕的人联系。别那样耸肩,别那样冷漠了。你的影响力很大,应该带来好的影响,而不是坏的。他们说你把所有跟你亲近的人都带坏了,还说只要你进入哪间屋子,就会带去耻辱。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不是真的,我又何从知晓呢?但人家就是这么说你的。我听到的似乎都是些言之凿凿的事儿。格洛斯特勋爵是我在牛津最好的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在芒通[75]的别墅孤独去世前写给他的。我从未读过那样可怕的忏悔信,里面就有你的名字。我当时就说这也太荒唐了,说我对你了如指掌,你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解你?我真的怀疑我是否了解你?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看看你的灵魂。”
“看我的灵魂!”道林·格雷嘟囔着,吃惊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脸都吓白了。
“是的。”霍尔沃德严肃地说,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悲伤,“看你的灵魂。怕是只有上帝才能做到。”
道林发出一声嘲弄的苦笑。“你亲自看看不就行了,今晚就行!”他大声叫道,从桌子上拿起一盏灯,“来吧,这可是你的杰作。何不亲自看看呢?之后,只要你愿意,还可以告诉世人。不过没人会相信你。真要是相信了,他们还会更喜欢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时代,世人老喜欢喋喋不休,简直无聊得要命。来吧,我来告诉你。你一直在谈论堕落这档子事儿,说够了吧。现在你就亲眼来看看。”
他的每个字都透着一种傲慢的疯狂,带着几分孩子气,粗鲁地跺着脚。想到要将秘密告诉另一个人,想到眼前的这个人画出了他所有耻辱的源头,他的余生都得被自己所作所为的恐怖记忆折磨,不由得感到无比快慰。
“没错。”他一步步朝霍尔沃德逼近,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双严厉的眼睛,“我这就把我的灵魂给你看。你将看到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东西。”
霍尔沃德吓得直往后退。“这是亵渎,道林!”他大声说,“你可不能这样说。这些话太可怕了,没有任何意义。”
“你真这么觉得吗?”他再次笑了。
“本来就是这样。至于今晚我对你说过的话,全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这个朋友一向对你尽忠尽责。”
“别碰我,把你该说的话说完!”
画家的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再说话,一阵强烈的同情感袭上心头。毕竟,他有什么权力探究道林·格雷的私生活呢?哪怕他只干了那些传言十分之一的事儿,他自己也该痛苦!霍尔沃德直了直身子,走向壁炉,站在那儿,看着燃烧的原木那如同冰霜一般的灰烬和律动的火心。
“我在这儿等着呢,巴兹尔。”道林的语气十分强硬,不容辩驳。
霍尔沃德转过身去。“我想说的就是,”他大声叫道,“你必须给这些可怕的指控一个交代。如果你告诉我这些传言从头至尾都是无稽之谈,我会信你。否认吧,道林,否认啊!你难道看不出我正饱受煎熬吗?天哪!别告诉我你是个大恶人,你腐朽堕落,不知廉耻。”
道林·格雷面带微笑,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情。“上楼吧,巴兹尔,”他平静地说,“我每天都在写日记,而这本日记从未离开过那个房间。你要是跟我来,我就给你看。”
“道林,如果你真想给我看,我会跟你去的。反正我也赶不上火车了。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可以明天走。不过,今晚你就别让我读什么东西了。只要你简单地回答一个问题就行了。”
“到楼上就有答案了。我没法儿在这里给你。很快就可以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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