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英王尔德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王尔德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5595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男仆进来后,道林便一直盯着他,怀疑他是不是想偷看屏风后面,但仆人只是静静地等候他的吩咐。道林点燃一支香烟,然后走到镜子前望向它,镜子里维克多的面容十分清晰,像是一张奴性的温顺面具。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他觉得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他慢慢吞吞地告诉男仆,让他先把管家找来,说要见她。还让男仆再去一趟画框店,叫老板立刻派两个伙计过来。他觉得男仆离开房间时好奇地往屏风的方向瞄了一眼,兴许这只是他的幻觉呢?

不一会儿,利芙太太匆匆忙忙地走进书房,她穿着黑色的丝质连衣裙,布满皱纹的双手上戴着老式的针织连指手套。道林让她把读书室的钥匙拿来。

“以前的读书室吗,道林先生?”她惊呼道,“哎呀,它现在落满灰尘。让我先把里面收拾一下,你再进去吧。现在可不能进去,先生,真的不能进去。”

“我不需要它变得一尘不染,利芙。我只想要那把钥匙。”

“好吧,先生。如果你现在进去,衣服会沾到蛛网的。哎呀,那个房间都快尘封五年了,自爵爷去世后那扇门就没有开启过。”

一提到他的祖父他便皱起了眉头。他记忆里的祖父很是可恶。“没关系,”他答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个地方,如此而已。把钥匙给我。”

“钥匙在这儿,先生,”老妇人说着用发抖的双手不确定地检查了一遍钥匙串,“钥匙在这儿。我马上把它从钥匙串上取下来。不过,你不打算住在那儿吧,先生?你在这儿住得这么舒服。”

“没有,没有!”他气冲冲地大喊道,“谢谢,利芙。这样就行了。”

她在此逗留了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聊起一些家庭琐事。他叹息一声,让她按自己的想法去处理事情。她喜笑颜开地离开了房间。

关上门后,道林把钥匙放进口袋,在室内环顾一番。他的目光落在一块绣着金线的紫色缎面大床罩上,这块罩布产自十七世纪末的威尼斯,是一件巧夺天工的手工艺品,他祖父在博洛尼亚附近的一个修道院发现了它。没错,可以用这块床罩裹住那个可怕的东西。或许它曾是盖在棺木上的柩衣,现在要用它来遮盖一件本身带着腐败的东西,这比死亡本身带来的腐败更加邪恶——它是某种能滋生恐惧还能永生的东西。对于画布上的画像而言,他的罪孽就如同尸体上的蛆虫。罪孽能玷污画像的美,吞噬它的魅力,亵渎了它,使它蒙受耻辱。而且这玩意儿还能继续存活下去,永生不灭。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有一瞬间,他后悔没有把将画像藏起来的真正原因告诉巴兹尔。巴兹尔会帮他抵御亨利勋爵的影响,抵御自身性情的蛊惑。虽说巴兹尔的爱让他感到厌烦,因为这种爱才是真正的爱,其中不包含任何庸俗或者疯狂的东西。他并不是只爱慕他美丽的容颜,这种爱不因视觉享受而生,也不因视觉疲劳而亡。这是一种米开朗琪罗、蒙田、温克尔曼,以及莎士比亚所体会到的爱。没错,巴兹尔本来能够拯救他,可现在为时已晚。悔恨、否认和遗忘往往能抹掉过往,但一个人是无法避开未来的。他内心的欲望终究会找到可怕的宣泄口,梦想会把邪恶的阴影变为活脱脱的现实。

他把盖在床榻上的紫金色床罩取下来,拿着它来到屏风后面。画布上的这张面孔比之前更加恶俗了吗?他觉得它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他对它的厌恶之情更甚了。金黄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睛、如玫瑰般红润的嘴唇——它们都在这儿。仅仅表情变了,它就变得残忍而可怕。与他从画像中看到的责备和训斥相比,巴兹尔就茜比尔·文一事对他的指责可太轻了——简直不值一提!他的灵魂自画布往外看着他,呼唤他来接受审判。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然后他把这块精美的柩衣扔到画像上。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出来时仆人正要走进来。

“伙计来了,先生。”

他觉得自己得马上摆脱这人,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打算把画像搬到哪儿。这人有些狡猾,还有一双深沉奸诈的眼睛。道林坐在写字桌前,草草地给亨利勋爵写了一张便条,请他送些读物过来,还提起了他们今晚八点一刻见面的事情。

“我等着他的答复。”他说着把便条递给男仆,“把那些伙计带到这儿来。”

两三分钟后再次响起了敲门声。来者是南奥德利街著名的画框匠哈伯德先生本人,他还带来了一个看上去有些粗野的年轻助手。哈伯德先生是一个留着红色络腮胡,气色红润的小个子男人。他对艺术怀有深深的敬意,因为跟他打交道的艺术家大都十分贫困。他通常不会离开自己的店铺,客人需要亲自上门。但他对道林·格雷一直格外优待。道林身上有一种能让所有人都为之着迷的东西,即使只是看着他都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格雷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搓着自己那双长着雀斑的胖手,“能亲自过来为您服务,我深感荣幸。我近来正好得到了一个漂亮的画框,先生。是我在拍卖会上得来的。它属于古佛罗伦萨风格,应该是来自放山修道院[32],很适合宗教题材的画作,格雷先生。”

“哈伯德先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对此我很抱歉。尽管目前我对宗教艺术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我改天定会亲自去府上欣赏一下这个画框。不过今天我只需要你们帮我把一幅画搬到顶楼。它挺沉的,所以我才向你借两个伙计来帮忙。”

“小事一桩,格雷先生。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是要搬哪一件艺术品呢,先生?”

“这件,”道林答道,把屏风挪到一旁,“你们能把它和盖布一起原封不动地搬走吗?我不想在上楼的途中把它刮花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先生。”这位友善的画框匠说道,然后他在助手的帮助下,把悬在长长的铜链上的画取下,“现在我们该把它搬到哪儿呢,格雷先生?”

“我会给你们带路,哈伯德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在我后面。要不还是你们走在前面吧。就是把它搬到顶楼,我们从前面的楼梯上去吧,那个楼梯要宽一些。”

他为他们扶住门,不让门关上。他们走到外面的走廊,开始爬楼梯。精工制作的画框让这幅画显得十分笨重,因此尽管哈伯德先生不断推辞——这位颇具职业操守的匠人极不愿让一位绅士来帮忙——但道林还是不时地伸手帮他们一把。

他们到达顶楼楼梯平台时,这位小个子男人气喘吁吁地说:“这东西倒有几分重量,先生。”说完他擦了擦汗光闪闪的额头。

“怕是相当重。”道林喃喃道,他打开门锁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将会替他保守他生活中那古怪的秘密,不让世人瞥见他的灵魂。

他都有四年多没进过这地方了。儿时,这里曾是他的游戏室;等他长大些后,这儿就变成了他的书房。这是一个错落有致的大房间,是最后一任凯尔索勋爵专门为他的小外孙建的。可能是因为道林像极了他的母亲,以及一些其他的原因,凯尔索始终很厌恶这个小外孙,也不愿意靠近他。在道林看来,房间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房间里有一口意大利大箱,箱板上漆着奇模怪样的花纹,镀金的嵌线已经失去了光泽,他小时候经常躲在这个箱子里。椴木书柜上摆满了卷角的教科书。书柜后面的墙壁上依旧挂着那块破旧的佛兰德挂毯,挂毯上的图案已经褪色:国王和王后在花园里下棋,有一群小贩骑马而过,他们戴着长手套,长着羽冠的鸟儿落在他们的手腕上。这一切是那样记忆犹新!他环顾四周,想起了自己孤独童年的点滴。他回忆起纯洁无瑕的童年生活,觉得有些恐怖,因为他就要把这幅要命的画像藏在这儿。在那些死气沉沉的日子里,他又怎么会去考虑未来将要遭遇的一切!

但整幢房子只有这地方最为保险,可以避开他人的目光。房间的钥匙在他的手里,其他人都进不来。在紫色柩衣的遮掩下,画布上的面孔可能会变得愈发残忍、无情、邪恶。但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其他人都看不到。他自己也不会去看它。何必去注视自己丑陋污秽的灵魂?他能青春永驻——这就够了!此外,毕竟他的本性也可能会变好,怎能就此断定他的未来一定会充满耻辱。他的生活也可能会碰到某种爱,让他得以净化,让他远离令他的身心都变得躁动不已的罪恶——那是古怪而无从描绘的罪恶,其自身的神秘性有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魅力。也许有朝一日,这张红唇上的凶意会消失不见,那时他便可以向世人展示巴兹尔·霍尔沃德的这幅杰作了。

不,不可能会有那么一天。画布上的面孔正时复一时、周复一周地老去。它也许能躲过丑陋的罪恶,但它将面临可怕的衰老。它的脸颊会下陷,会松弛;它的眼角会爬满鱼尾纹,模糊不清的双眼会变得十分恐怖;它的头发不再有光泽;它的嘴唇会跟所有老年人一样,或是裂开,或是下垂,看上去会显得愚蠢、粗俗。喉咙会变得皱巴巴,双手变得冰凉、青筋暴起,佝偻着身躯——记忆中,在他的孩童时期,对他格外严厉的外祖父正是这副样子。他别无选择,必须把画像藏起来。

“请把画搬进来吧,哈伯德先生,”他疲惫地说道,同时转过身子,“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刚刚在想其他的事情。”

“人们总是乐于停下来歇一会儿,格雷先生,”画框匠回答道,他还有些喘气,“我们该把它放到哪儿,先生?”

“噢,放哪儿都行。就放这儿吧。我不想将它挂起来,就把它靠在这面墙上吧。谢谢。”

“能看一眼这件艺术品吗,先生?”

道林被吓了一跳。“它可引不起你的兴趣,哈伯德先生。”说话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个子男人。道林蓄势待发,只要这人敢掀开这块华丽的盖布,揭开他隐藏的秘密,他就将这人扑倒在地。“现在不需要再麻烦你们了。对于你们的到来我深表感激。”

“不客气,不客气,格雷先生。我愿意随时为您效劳,先生。”哈伯德先生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楼,助手则跟在他的身后。那位助手回头望了一眼道林,粗犷丑陋的面孔上流露出羞涩而惊奇的神情,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漂亮的人。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道林把房门锁上,将钥匙放进口袋里。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了。谁都不可能再看到这个可怕的东西了。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到他的耻辱了。

回到书房后,他发现五点刚过,茶点已经送上来了。亨利勋爵回复他的便条就放在镶满珠母贝的黑色香木茶几上。拉德利太太是他监护人的妻子,这张茶几就是她送给他的礼物。这个漂亮的女人是个老病号,去年冬天是在开罗度过的。亨利勋爵的便条旁放着一本用黄纸装帧的书,封面有些残破,书角有点儿脏。茶盘上还摆着《圣詹姆斯公报》的第三版。维克多显然已经回来了。道林很好奇他有没有在走廊上碰到那两人,甚至打听出了他们刚刚是在忙活什么。维克多肯定发现这幅画“失踪”了——早在他送茶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他没把屏风放回原处,墙面上留下了明显的空白。也许在某天夜里,他会发现维克多偷偷摸摸上了顶楼,想要闯入那个房间。家里出了内贼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听说有些有钱人就是被仆人勒索了一辈子——就因为仆人看过了一封信,听到一段对话,拾起了一张印着某个地址的名片,在枕头下发现了一朵凋谢的花儿,或是一小块皱巴巴的蕾丝。

他叹了口气,倒了杯茶,打开亨利勋爵的便条,上面只是说他把今天的晚报和一本道林可能会感兴趣的书送了过来,以及他八点一刻会抵达俱乐部。道林懒洋洋地翻阅起《圣詹姆斯公报》。第五页上一个由红铅笔做出的记号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不由得关注起了下面这段话:

女演员验尸结果——今晨,在霍克斯顿路的贝尔旅馆里,地区验尸官丹贝先生就霍尔本皇家剧院的新职员——年轻女演员茜比尔·文的遗体进行了尸检。最终判定为意外死亡。死者的母亲在提供证词时,以及在法医比勒尔的尸检结果出来后悲痛欲绝,众人对此深表同情。

他皱着眉头把报纸撕成两半,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丢掉报纸的碎片。这档子事儿可够丑恶的!丑恶得叫人害怕!亨利勋爵的做法让他有些恼火——不仅把报纸寄了过来,还用红色铅笔在上面做了记号,简直愚不可及。维克多可能早就看过这段报道了,以他的英文水平,他完全能看懂这段话。

或许看过这段报道后,他会有所怀疑。不过,又能怎样?茜比尔之死与道林·格雷有何相干?这没什么好害怕的,道林·格雷可没杀害她。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亨利勋爵送给他的黄皮书上。他很好奇这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他走向那张珠色的八角小桌,他始终觉得这张桌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一些奇怪的埃及蜜蜂用银搭建而成的。他拿起那本书,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开始阅读。几分钟后,他就对它着了迷。他从未阅读过这么奇怪的书。世间上的种种罪恶仿佛穿上了精美的服饰,伴随着空灵的长笛声,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幕幕哑剧。他隐约幻想过的事情霎时间变得清清楚楚。那些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现在逐一展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本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里面只有一个人物,实际上,这本书只是在研究一名巴黎青年的心理状态。这个青年穷极一生,只为将属于每个年代的欲望和想法在十九世纪变为现实,当然,他自己的年代除外。一言以蔽之,在某种程度上,他把精神世界里出现过的种种情绪都装进自己的身躯里。他热爱那些其实不过是矫揉造作,却一直被愚笨的人们称为美德的自我克制。他同样也热爱那些被明智的人们称为罪恶,实则是人类生来就有的叛逆不羁。这本书的写作风格惊奇,既生动有趣又晦涩难懂,全篇有大量的行话、古语、术语以及详细的释义,具有法国学派中最杰出的象征主义作品的特征。书里面的隐喻如兰花一般奇特,像色彩一般微妙,用神秘的哲学术语来描绘生活的感受。有时,你很难辨别自己是在阅读某个中世纪圣人的精神世界,感受其强烈的情感,还是在翻看一个当代罪人那病态的忏悔。这本书简直有毒。书页间似乎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扰乱了人的心志。书里包含了大量复杂的叠句和刻意重复的乐章,随着年轻人一章章地阅读下去,仅是抑扬顿挫的句子和微妙而单一的乐曲,就让他想入非非,他仿佛进入了某种病态的梦境,因此直到日落西山,夜色悄然已至,他仍然浑然不觉。

孤星当空,万里无云,铜绿色的夜光透过窗户照进房内。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继续阅读这本书,直到彻底看不清了才停了下来。随后男仆来了好几次,提醒他时辰已晚,他才起身走到隔壁房里,把这本书放在他佛罗伦萨式小茶几上——这张茶几一直就放在他的床边。然后他开始换上正装,准备出席晚宴。

他到达俱乐部的时候都快九点了,他发现亨利勋爵正独自坐在休息室,看起来十分烦闷。

“非常抱歉,哈里,”他呼喊道,“可这都得怪你。你送来的那本书让我着迷不已,我简直都有些废寝忘食了。”

“没错,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上它。”这位东道主说着站起身来。

“我可没有说喜欢这本书,哈里。我是说为它着迷。这两个词区别大着呢。”

“啊,被你发现了吗?”亨利勋爵喃喃自语道。随后两人一同走进餐室。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