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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夜女王
书名: 还乡 作者: 托马斯.哈代 Thomas Hardy 本章字数: 4346 更新时间:
尤苔莎·维尔是做天神的料子。在奥林波斯山上,她稍作准备,便能有出色表现。她拥有做模范女神的和本能,换言之,她拥有的不是做模范大人的激情和本能。假使有可能暂时把地球和人类完全交付她手中,假使让她随心所欲摆弄纺纱杆、纺锤和剪刀,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察觉到统治者的变更。那时候,会有同样的命运不平等;依然是这里恩宠无比,那里百般;执法时依然会宽宏大度;依然是永远摆脱不了的进退两难境地;依然是稍不称心,爱抚轻拍就变成拳打脚踢,跟我们现在遭受的一样。
在体形方面,她胳膊和腿都很丰满,稍稍有点肥胖。面色不是通红,但也不是苍白。肌肤柔软,碰上去像云彩一般。看到她的头发,就让人想像:整个冬天的阴沉昏暗汇到一起,也形不成乌发的阴影:它紧贴在前额上,如同夜幕降临,抹去了西边落日的余晖。
她的神经末梢延伸到缕缕秀发,只要轻轻抚摩,她的脾气就能变得温和。她一梳头发,马上就安静下来,看上去像是斯芬克斯。如果她从埃格敦荒原陡坡下面经过,有一簇带刺的荆棘,像有时候那样,把她厚密头发的哪一绺给挂住了——这时那簇荆棘就变成一把大梳子——她就会回身走几步,让头发贴着荆棘再经过一次。
她那异教徒的眼睛,充满夜的神秘,沉沉的眼睑和睫,半遮着来去流的眼波;她的下眼睑与一般英国妇女相比,要厚得多。这使得她沉湎于幻想,却不显得是在出神:她睡觉能不闭眼睛,也是可以相信的。假设世间男女的灵魂是看得见的实体,你可以想像龙苔莎的灵魂是火焰的颜色。她灵魂里升起的火花,跳入黑色的瞳孔,给人同样的印象。
她嘴的形状,看上去不像是要说话,而是要颤动;不像是要颤动,而是要接吻。有人还可以补充说,不像是要接吻,而是要弯曲。从侧面看去,双唇抿合之处,形成一条图案艺术中人所共知的S形曲线,几乎具备几何图形的精确性。阴沉冷峻的埃格敦荒原出现这样娇柔的弯曲,是不同寻常的现象。这样的嘴唇,叫人立刻察觉出来并非石勒苏益格海盗的遗传,盎格鲁一萨克逊人的两片嘴唇像是一块松饼掰成两半后合到了一起。在人们想像中,她那样弯曲的嘴唇,大多躺在南方地底下面,那里埋藏着被人遗忘的大理石雕像残片。她的双唇尽管厚实,但线条十分精细,嘴角如同铁矛尖一样刻画分明。只有当她心情突然忧郁之际,嘴角的锋利才被磨钝。作为情感的阴暗面,以尤苔莎年龄来说,她对这样的忧郁是过于熟悉了。
尤苔莎的风姿,使人想起波旁蔷蔽、红宝石、热带的午夜以及日食;她的心态使人想起食莲者和《阿达莉》里的进行曲;她的动作使人想起海潮的涨落;她的声音使人想起中提琴的幽婉。光线微暗时,把发式稍稍重新梳理一下,她整个的体形,就可代表高贵女神中的任何一位。如果有一轮新月在身后升起,一顶旧盔戴在头上,散落的露珠在额上围成一顶王冠,凭这些装饰物,她就会分别显出阿耳忒弥斯、雅典娜和赫拉的样子。她和古代这些女神相似的程度,可以跟许多受人敬重的油画中的女神所达到的逼真媲美。
不过人世间的埃格敦荒原上,天神的傲慢、爱情、狂怒和热情在某种程度上最后是给白白浪费了。尤苔莎的力量有限,她意识到这一点,使她的发展产生偏向。埃格敦是她的冥国,自从来到那里,尽管心底深处永远和它格格不人,荒原黑暗的情调她已吸收不少。她的容貌与这被抑制的反抗情感十分协调,她的美丽有一种幽暗的光彩,是她内心里悲伤郁积的热情的真正外表。她额头透出的阴森尊贵,并非矫揉造作,没有人为勉强的痕迹,因为这是多年培养形成的。
尤苔莎头上扎一条薄薄的天鹅绒束发带,挽住厚密的乌发,参差不齐地将前额遮住,更增强了这种尊贵。里希特尔说:“没有比在额上扎一条细带子更能衬托美丽的睑庞了。”附近有的年轻姑娘为了好看,头上束了五彩缤纷的带子,并且戴上金银首饰;不过假使有谁向尤苔莎建议,要扎五彩缤纷的带子或戴金银首饰,她就二笑走开。
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住到埃格敦荒原上来?她出生在布达茅斯,那是离这儿二十至三十英里远一个时髦的海滨胜地。父亲是驻扎在布达茅斯的一个团里的军乐队指挥。当时他未来的太太踉着她父亲老舰长去布达茅斯旅行,与他相遇。老人对这桩亲事并不称心,因为这位军乐队指挥的钱袋空空,他的职业轻微。不过这位音乐家也尽心尽力,把布达茅斯作为自己永久的家,在女儿的教育上花了很多功夫,费用则是由她外公支付。他作为城里主要的乐师,日子过得挺兴旺。但是到她母亲一死,他就潦倒下去,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最后也死了,丢下女儿让她外公抚养。老舰长有一次海上沉船失事,断了三根肋骨,自那以后,就一直住在埃格敦荒原的小山岗上。他喜爱这块地方,因为买房子几乎没花钱,因为站在屋子门前,可以看到远处群山之间的地平线一片蓝色,人们历来以为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尤苔莎不喜欢这一变化,感到像是被放逐一样,但她又不得不住在荒原。
因此,在她头脑里面,昔日的观念与今日的想法很奇怪地并列一起。在她的透视图里没有中景:午后的广场阳光明媚,军乐队鼓乐悠扬,军官与风流少年围在身旁,这些浪漫回忆,如同镀了金的字母,镶嵌在昏黑的埃格敦荒原底板上。海滨胜地的夺目光彩与荒原的庄严肃穆任意结合所产生的任何怪异效果,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尤苔莎现在看不到人间生活,就把过去见到的场面尽情加以像。
尤苔莎的尊贵从哪儿来的?她没有菲查伦和德维尔家族的血统,她的尊贵是一种天赋——自然规律天作而成。除了别的原因以外,她近年来也没有机会去学得不尊贵,因为她离群索居。在荒原上与世隔绝,使得粗俗几乎不可能。她难以变俗,正如让荒原野马、蝙蝠和蛇类变俗一样地不容易。假如尤苔莎是在布达茅斯过一种狭窄生活,她会变得粗俗不堪。
没有王国,没有臣民,但要显得像个女王,唯一的办法,是要让人看上去像国全丧失、人民离散的样子。尤苔莎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在老舰长的农舍,她可以使人联想起她从未见过的大厦。或许这是因为她经常漫游的空旷山野,比任何大厦都要大。如同荒原夏天里的景色,尤苔莎体现了“热闹的孤寂”这句话的精神——表面上倦怠、空落、安静,实际上很忙碌、很充实。
被人爱到疯狂的地步——这是她最大的欲望。对于她来说,爱情是驱散生活中揪人的孤独的琼浆玉液。她对所谓热烈爱情抽象观念的渴望似乎超过对任何特定情人的渴望。
有时她会露出一副生气责备的神情,但这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她想像的某些产物,其中首要的是命运。她隐隐约约猜想,由于命运的干预,使得爱情只降落在韶华易逝的青春身上——她所赢得的任何爱情都会随着时光流逝同步消失。她想到这点,残酷意识愈发强烈,这就容易产生不从习俗的草率行动。任何地方,只要有一年、一个星期、甚至是一个钟点的热烈恋情可以赢得,就要设法抓住。因为没有爱情,她唱歌,却不快活;她拥有,却不能享用;她光彩照人,却不春风得意。她的孤独加深了她的欲望。在埃格敦荒原,即便最冷淡、最卑贱的亲吻,都标着荒年的高价,那么,上哪儿能找到和她相称的双唇呢?
爱情中为忠贞而忠贞,对尤苔莎没有什么吸引力,这方面她跟大多数女人不同;因为爱情的控制而忠贞不渝,才有很大的吸引力。爱情的烈焰烧得耀眼夺目,然后很快熄灭,强过长年不灭、微光闪烁的灯火。有关这一点,大多数女子只有靠经验才能学到,她靠自己的先见之明就能知道。她在脑海里已周游了爱情世界,数点它的城楼,察看它的宫殿,得出结论:爱情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喜悦。然而,她渴望爱情,像是沙漠里的人,对咸水也感激不尽一样。
尤苔莎常常反复祈祷;她祈祷没有特定的时间,而是像率直的虔诚信徒,什么时候有祈祷的愿望,什么时候就祈祷。她做祈祷,总是自发的,祷告的内容常常是:“啊,把我的心从这可怕的昏暗和孤独中解脱出来吧:把伟大的爱情从什么地方送来吧,否则,我就要死了。”
尤苔莎敬慕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斯特拉福德伯爵和拿破仑,这是因为她读书的学校使用的《女子历史教程》里讲到这些人物。如果尤苔莎当上母亲,她会给儿子取名“扫罗”或“西西拉”,而不是“约伯”或“大卫”,她不喜欢这两个人。在学校时读到非利士人与以色列人交战的故事,她有好几回都站在非利士人一边,她很彼拉多坦诚公正,但是否同样地英俊漂亮。
因此,尤苔莎这个姑娘,思想比较超前。考虑到周围的人思想非常落后这种情况,她实在是很有独创性。她出自本能对社会习俗不服从,其根源就在于此。在假日方面,她的心态,像是马儿一样,它们给放出来一边吃草,一边观赏大路上正在拉活的同类。她所看重的休息,是在旁人辛苦劳作时候的休息。所以,她恨星期天,因为大家都休息,常说她的命要断送在星期天上。每逢星期天,荒原人两手插在口袋里,靴子擦得锃锃亮,靴于带不扎紧(星期天的特别标志),在上星期挖出的草皮块和砍下的荆棘柴捆里东走走,西逛逛,还找茬子踢上一脚,好像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场。这种景象,对于尤苔莎来说,是可怕的重压。为了减少这个讨厌日子的单调乏味,她就在家翻箱倒柜,摆弄她外公的旧海图和其它破烂,嘴里哼着乡里人星期六晚上唱的民谣。而她在星期六晚上则唱圣歌,《圣经》也总是放在平时念,这样,她就可以没有履行职责这种感觉的压迫。
这样的生活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是所处环境对她性格产生的自然结果。身居荒原但不探究其意蕴,就好像是嫁给一个外国人但不学他的语言。荒原美丽的精微之处,尤苔莎没能察觉到;她所抓到的,只是其缥缈云雾。荒原这种环境,可以使心满意足的女人成为诗人,受苦受难的女人成为修女,虔诚笃信的女人谱写圣歌,甚至能叫轻佻的女人冷静深思,它使桀骛不驯的女人忧郁阴沉。
尤苔莎对不可名状的辉煌婚姻,已不再憧憬;不过,她虽然情感热烈,并不想要低档次的结合。因此,我们就发现她处于一种奇怪的孤立状态。丧失了天神那种为所欲为的自负,又没有平常人做力所能及事情的热情,显示出情趣的高贵,从抽象意义上来看,这无可非议,因为它表示了一种尽管遭受失望但决不妥协的心境。但是,这种心境如果在哲理上很适宜,它对国家社会却易于产生危险。在采取行动意味着结婚嫁人、社会是婚姻社会的爱情世界,这种心境同样是危险的。
这样,我们就看到我们的尤苔莎——因为她有时也不是完全地不可爱——正到达一个启蒙开明阶段:她觉得一切都没有价值,由于找不到更好的人,就把韦狄百般理化,借以打发闲暇时光。韦狄地位上升,这是唯一的原因;对此她心里很明白。她的自尊心时时抗拒对他的恋情,她甚至渴望挣脱情网。不过,只有出现一种情形才可把韦狄撤换,那就是要有一个更好的男人来临。
剩余时间里,尤苔莎心情忧郁,十分消沉,便手持外公的望远镜和外婆的沙漏,漫步荒原,消愁解闷。她带上沙漏,是因为它以物质的形式反映时光逐渐流逝,望着沙漏,她获得一种奇特的愉悦。尤苔莎很少谋划,但当她真地谋划时,她的计划显示出一种将帅的全盘战略,而不是妇道人家的微小计谋。不过当她不愿直截了当时,她也能出特尔斐神谕模棱两可的话来。在天国,她或许要坐在埃洛伊兹
和克娄巴特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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