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空衬托的人影 Page 1托马斯哈代 Thomas Hardy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托马斯哈代 Thomas Hardy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六章 夜空衬托的人影 Page 1
书名: 还乡 作者: 托马斯.哈代 Thomas Hardy 本章字数: 3715 更新时间:
埃格敦荒原那一群人都走了以后,点篝火的地点恢复了它惯常的孤寂。这时,一个裹得紧紧的女人身影,从荒原上亮着小篝火的地方向黑冢慢慢走去。要是那个红土贩子还在老地方看着,他就会认出这个人影来。她就是刚才独自站在黑冢上面、看到人来后就消失不见的女人。她走到古冢顶上她原先站立的地方,那里的篝火快要熄灭,红色的余火,像是白日的尸体,眨着活生生的眼睛欢迎她。她一动不动,站在广阔无垠的茫茫夜空之中。如果地面荒原上的一片漆黑是重罪,相比之下,苍穹的晦暗可以算是轻罪。
这个女人身材修长,举止像个贵妇人,眼下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因为她身上裹了一条按过去风尚对折的披巾,头也裹在一块方头巾里面。此时此地,这样的保护不算多余。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她背对着风口;但是她为什么要回避那个朝向,是不是因为寒风在她站立的独特位置吹得特别欢,或是因为她对东南方向有兴趣,一开始还看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纹丝不动伫立那儿,像是周围荒原圈子内的中心点,也同样不清楚。她那异乎寻常的胶着不动,特别显眼的孤独寂寞,还有对黑夜的毫不理会,可以表示许多意思,其中的一层,是她没有一丝恐惧。当年,恺撒等不到秋分便急急逃离这儿的阴沉昏暗,我们岛国的地形和气候让南国的游客把它描写成是荷马笔下的辛梅里安国。这块地方自古以来未曾变化的险恶状况,对女人显然不会友善。
如果以为她是在听风声,那也不无道理,因为夜色深沉,风刮得有点儿大起来,引起了人的注意。那样的风确实像是为那样的景物生出来,如同那样的景物像是为那样的时刻创造出来一样。风声中有一种音调很特别,只能在那儿听到,别的地方是听不到的。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劲风,一阵紧似一阵。每一阵风急急地吹过,在其行进过程中就变成了三种声部:高音,中音,低音都能从中找到。整体的风势,在坑洼山岗间回荡,发出最低沉的编钟乐声。随后是冬青树轰鸣的中音。一个微弱的嗓音,音量比前两种要小,但音高要超过它们,使劲哼着沙哑的凋子,便是刚才提到的本地特有的音调。它虽然很单薄,不像低音和中音那样一F就能让人听得出来,但给人的印象,却远比它们深刻。所谓荒原的语音独特性就在于此。这种音调,天底下只有荒原这里才能听到,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女人如此神情紧张、一直不动的原因。
十一月里寒风悲凉,这种音调很像九十岁老人喉咙里残缺不全的歌声。这是精疲力竭的低语,干枯嘶哑,轻薄如纸。它从耳边拂过,十分明显,听惯了它的人,对于声源的细微之处,就像用手触摸的那样;能感觉出来。它是细小植物共同合成的结果,这些植物不是树干草茎,叶柄叶片,也不是果实棘刺,青苔绿薛。
它们是干瘪皱缩的石南花。夏天里它们本来花瓣娇嫩,一片淡紫色,现在让米迦勒节的秋雨洗去了颜色,又让十月的艳阳晒成了干皮。一朵石南花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几百朵凑在一起,刚刚能从静中听出。整个山坡上无以数计的花朵送到那个女人耳边的,也不过是枯萎无力、断断续续的吟诵之声。但是,在今晚空中回荡的许多声响之中,几乎没有一个声音是像它这样有感染力,能让聆听者想起声音的来源。听的人在想像中看到了满山遍野的石南花,感觉到那劲风抓住了每朵小小的喇叭花,钻进去,像是到了巨大的火山坑里一样,细细搜索一遍,再口出身来。
“圣灵感动他们。”耳边听着这声音,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这句话的意义;要是富于感情的聆听者有物神崇拜的思绪,就会想到更高的境界。毕竟,不只是左边野地那片枯花在述说,也不单单是右边野地或正面山坡上的枯花在出声,而是某个东西,像一个人那样,通过所有的石南花在同时说话。
突然,黑冢上面,有一个声音,溶进了这黑夜的呼啸。它与别的声音交织一起,协调自然,几乎分辨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悬崖峭壁、灌木草树以及石南花都已打破沉默,最后,轮到那个女人。她的声音只是同一篇讲话的一个语句。它被抛向劲风,和风声混成一体,然后随风一齐飞去。
她一声长叹。很显然,她是对让她到这个地方来的那桩心事而叹息。这声长叹里有一阵松弛放任,好像那女人的头脑允许她这样发出声音,是批准她不能控制的行动。其中有一点显而易见,那就是她一直是在压抑状态而不是倦怠或呆滞状态中生活。
远处山谷底下,酒店窗户射出的微弱灯光依然亮着。几分钟以后就证明,那女人并不是为自己的行动或身边的景物叹息;她的长叹与那窗户或窗户里面的景物有关。她举起左手,手里有一架折起的望远镜。那个女人打开望远镜的动作很快,好像是习以为常了。她把望远镜举到眼前,朝酒店发出的灯光望去。
她把脸微微扬起,裹在头上的方巾往后掀开了一些。一个面部侧影,在苍茫一色浮云的衬映下,依稀可辨。这仿佛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西登斯夫人从坟里站立起来,两张脸的影子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意象,跟两个人的样于都不同,但又让人想起是她俩。不过,这只是停留在表面。一张脸的轮廓可以表示性格的某些部分,但只有脸L的表情变化才能告诉性格的全部。事情往往这样,要了解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面部的表情比起身体所有其它部位的努力表现,帮助常常要大。因此,黑夜对那个女人的揭示甚少,因为她被夜色笼罩,看不清她脸上活动的部分。
她终于放弃了侦察的姿势,将望远镜关上,转向渐渐熄灭的余烬。这时候已看不到有光芒从残火中照射出来,唯一的例外是偶尔有一股异常迅疾的劲风,拂过余烬表面,吹出一阵红色亮光,这些红光就像姑娘脸上的红晕,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俯身朝向那一圈沉默的余烬,从燃烧过的树枝里拣出一根来,上面一头燃着最大的炭火,然后把它拿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树枝拿到地上,同时用嘴吹那红色的炭火,直到它把草皮微微照亮,照出一个物件,原来是一个计时用的沙漏。她不停地吹火,吹到看清楚沙已完全流光。
“啊!”她说道,似乎吃了一惊。
她吹起来的亮光,忽明忽暗,她的面容也只有瞬息间的显露。因为她仍旧扎着头巾,只能看见两片无与伦比的红唇和一面脸颊。她把树枝扔掉,拿起沙漏,把望远镜夹在腋下,然后走路。
顺着山脊隐隐约约有一条让人走出来的小径,她就循着这小径向前走去。对小径熟悉的人它称之为山路。外地的游客大白天路过时,不一定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对于定期到荒原来的人,即使深更半夜,也不会找不到它。夜色昏黑,连收费公路都看不见,但仍然能沿着雏形的小径走,其秘密在于全凭脚上走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长年在人迹罕到地方夜游的结果。对于在这种地方锻练过的步行者来说,不管穿多厚的靴子或鞋子,踩到没有人走过的草丛上与踩到小径被践踏过的草茎上之间的差别,总能觉察出来。
那孤独的人影走在小径上,并不理会夜风掠过枯死的石南花奏出的音调。她绕过一条沟壑,那儿有一群黑乎乎的动物,看到她走来,便往远处逃跑,但她没有回头瞧一眼。它们是被称之为荒原马的小野马,约有二十多匹。那些野马在丘陵起伏的埃格敦荒原四处漫游,但因为马的数量太少,未能减弱荒原的孤独。
眼下那位步行者对周围一切都不注意,这从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有一根刺藤钩住了她的裙子,让她停下步来。她并没有把刺藤扯掉,再急急往前赶路,而是顺着刺藤这么一拉,很被动地就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后来她才开始要摆脱刺藤,就不断地转着身子去摘除那带刺的藤条。她陷于郁郁寡欢的沉思之中。那个女人现在朝一直在燃烧的小篝火方向走去。这个小篝火曾引起黑冢顶上的人群和山谷下面的韦狄的注意。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开始映在她的脸上,并且很快就显示出那篝火并不是点在平地上,而是位于两条土堤相交的土墩或凸角堡上面。土堤外是一条壕沟,其它地段都干着,只有紧靠着篝火下面是一滩积水,周围长满了石南和灯芯草。篝火的影子倒立在平静的水中。
两条土堤接壤处以远就没有树篱了,只有一簇一簇的荆棘,让茎杆撑着,散散落落,沿上堤站立在那儿,仿佛是城墙上高高叉起的人头。火光闪烁时,照见一根白色桅杆,上面挂着衍木和索具,耸立在阴云密布的夜空。整个场景看上去就像是点了烽火的城堡。
看不到有任何人,但从上堤后面有一个苍白的东西不时地一伸,又消失不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一只小小的手,在给篝火一块块地加燃料。这只手虽然能看得见,但它像让伯沙撒王心意惊惶的手指头一样,单独出现在那儿。偶尔有一块余火未尽的木头从上堤上滚落下来,掉入水中,发出“咝咝”的声响。
水塘的一边是一个用土块垒起的简陋台阶,谁要到上堤上去可以从这里走。那个女人拾级而上。土堤以内围了一块荒芜的田地,虽然看上去以前曾经耕种过,但是石南和蕨草伺机侵入,正在要回它们旧日的优势。再往前去,可以隐约看到一幢形状不规则的住宅,有花园、外屋,后面是一个杉树林子。
那位年轻的女人——她轻轻一跳,跃上土堤,叫人看出很年轻——没有走下上堤往里边去,而是沿着土堤,朝点着篝火的角落走去。那火为什么持续燃烧,现在清楚了:燃料都是劈开了锯成一块块的老棘树疙瘩。这些树三三两两长在山脚边。在上堤围成的的一个内三角里,有一堆这样的木块,还没有烧。角落里一个小男孩见她来了,便仰起脸迎她。他慢慢吞吞,隔一会儿往篝火里扔上一块木头。看上去今晚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做这事,因为他脸上露出了倦意。
“尤苔莎,你可回来了,我真高兴,”他说道,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儿。”
“瞎说。我只是在附近散散步。去了才二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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