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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七件事
书名： 儒林新史 作者： 邵洵美 本章字数： 3069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41

这里所谓“出门”，是指正式的旅行，同时又可以说是专指像我这一次约了十几位朋友，乘汽车由公路到黄山去的那种旅行。

我时常对朋友说，旅行对于我只是“虚有其名”。不论到杭州到苏州，一进客栈，我便几乎早晚躲在房里；所以带回来的文章虽然不少，可是游记之类的文字简直半个字也没有。我还时常取笑那般喜欢旅行的朋友，我总觉得离家几百千里，从一个山头再走到另一个山头，回来便把一处处的名胜，参考了前人的游记、当地的志书，加些描摹又加些赞叹的词句，写上几千字一篇文章，这种勇气或傻态几乎有些不近人情。可是我这次竟然也做了一下勇士或是傻子了：甚至比他们更勇更傻。

约定是九月十四日上午在陶乐春会集出发，可是天没亮我已经醒了，人兴奋得异乎寻常。不知道是在惊佩自己的勇气，还是在懊悔前天那一个干脆的答应，连点心也吃不下。静山预先关照要我们充备被褥，既然有铺盖，我便爽性多带了两个枕头。这次的行李便塞满了半挂车子。原来我往常旅行总有许多随身法宝：第一要紧的当然是书，至少要十几本；还有稿纸，笔，和墨水；香烟非三五罐不够，我那种烟在外埠不容易买到；拖鞋一双，因为我有个习惯，一坐定便想把鞋子袜子完全脱光；还有消化药，头痛药，牙痛药，也是非带不可的，我以前每次都用过他们。

我们在十一点四十分离开了谨记桥，五点四十分到杭州。沪杭公路走六个钟头，不能算快；原因是我去年十二月在黄湾相近，跌入田中，一块玻璃戳进左颊约有寸半长，半寸深，所以这次便沿路只叫车夫慢开；其实不是因公就道，本不必急到什么样子。坐了六个钟头，一到西湖边，人已疲倦非常。西湖饭店被看潮的客人住满了，西泠饭店据说也让许多要人占住；同行的旭沧便说可以住在他的坚匏别墅里去，爬了百多步石阶，到得内房，可是床帐不全，于是只得在葛岭饭店住下。葛岭饭店也只有三个小房间，大家客气了一下，吃了晚饭，便倒在床上睡了。

天明即动身，又坐了九个钟头的汽车。到了汤口，同行的有许多人要坐轿子，我一打听只有八里路，便和仲长、旭沧等约好了步行上山。到居士林已天黑，浑身大汗。居士林那天客人不少，床铺有限，便溜到中国旅行社；横在有钢丝垫的床上，不一会便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下雨，冒雨登山，当晚仍住旅行社。第三天晴，便正式上山了，夜宿狮子林；只有我一个人拒绝坐了轿子爬山，走了三十五里，到达寺院，人又瘫了。第四天再走十几里，宿文殊院，浑身发痛。第五天回居士林，我仍勉强装好汉，总算圆满工作。

这次来回虽只七天，我却得到了许多经验，受到了许多教训；我的随身法宝，除了香烟之外，几乎一件也没有用到。带去的书一本都没有翻看；文章也没有时间写；拖鞋也没有机会穿；胃肠的消化极好，头也不痛，牙齿也不痛，几样药品，原封不动。

从这次所得到的经验和教训上，我知道假使将来再要像这般地旅行，那么，下面的“出门七件事”都有极端的重要。

(一）照相机上黄山这种地方去，当然谁都会带照相机。这几年来，黄山已是一个很时髦的地方了，摄影的人又那样多，几乎每一棵树每一枝草都已有了照相。我当然不是要大家再去对着山顶开镜头，结果是照相都会变得像国画一样地抄袭俗套。我是要大家去为那些行将失踪的东西留纪念。譬如说黄山的云谷寺，旧屋已拆毁重造；假使当时有人摄得旧寺原形，岂不名贵?譬如说现在黄山建设委员会招待所，原为居士林旧址，现已新建水门汀洋房；假使有人留得居士林真迹，也可作一比较。况且新屋因去冬霜雪交加，渐有不支之态，几年内难免又有新计划，拍张照相，也是个纪念。还有一路上山的公路，虽然建造不久，但有几处石基已坍坏，当局又在加工修理；若不赶快拍个照，将来坍坏起来，也许会换了个地方。还有天都峰上的阎王壁(这个危险的名字，好像是吴稚晖先生取的），据说褚民谊先生等已捐助二千元去装饰，明年的春天或许便可以看见最新式的铁栏杆和最古式的老松树先后映晖：风景也会跟着时势变迁，拍得这种照相，一定有相当的历史价值。

(二）表在山上旅行，表本来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到黄山这种地方，到处是泉声，你睡着的时候，时刻会让他们吵醒；有了表，你可以放心做梦。如我们上了山还得写文章寄到上海来的，一只表更是少不掉，因为你得赶上长途汽车，否则一搁就是一天(平时亦得要三天才可以寄到）。最重要的，当然是为了看风景，因为像“云海”之类的奇迹，太早了看不见，太晚了他们又会散去；痴等在那里，究竟很冷。听说有人披了毯子坐在泰山顶上看日出，这种勇敢，我还是没有。

(三）帽子我平素最怕戴帽子：第一个原因是我脱了下来，总会忘记戴上去，曾经有一次，我一天丢掉两顶；第二个原因是我觉得中国人戴外国帽子总不相称，大概和身材的高矮有关系，不像寿头便会像滑头。可是爬山不戴帽子，我却吃了个大亏。山顶上的太阳实在太厉害了，一个早晨便把我脸上的皮肤完全炙伤，眼睛都肿了起来，晚上就发痛，到今天为止已脱了两次皮了。

(四）橡皮鞋俗称篮球鞋，有国货，价洋一元至一元五角。

原来这次上黄山，每个人都是气魄非凡，大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之慨。静山还主张每人须备布鞋两双：一双上山，一双下山。我当然也买了两双，谁知在汤口却把他们遗忘在汽车里面。

幸亏山上汤泉池旁的亭子里有一个小贩，出卖橡皮鞋；我便只得冒一下险。第二天背雨上山，橡皮鞋并不滑；一般穿布鞋的反而被水浸透，破了袜又破了脚趾。当天回来便有许多人学我的样买橡皮鞋了。原来静山虽然曾经来过一次，但他坐轿的时候比走路的时候多；叫我们多带被褥虽是经验之谈，而买两双布鞋却并不十分有利实际。原来中国人最懂享受生活，走马看花和坐轿游山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即大而至于跳舞救灾，诵经保国，又何一不是从同一个方程式里演绎出来的呢?

(五）电筒游夜山这种风气似乎不大通行。近人游山本来为的是动而不是静；为的是“悦目”而不是“怡神”：一到太阳下山，人便和小鸟一样躲在巢里了。但是夜里也有夜里的意味，带了支电筒，这时候全部的山景，便像是属于你一个人一样。这也可以说是我的癖性，我总觉得无论什么东西，要属于我一个人才有意味。要人游山，前后围了许多卫士：我想他们心里一定在叫冤。所以我劝人家，不游山便罢，既经来到便得玩个爽快，玩得像个样子，绑票暗杀之类千万弗再放在心上；日里玩了，夜里再玩；否则等于活了一世只享受得半生。

(六）伤风药上得山来别的药没用到，但是十个人里面却有九个人伤了风。我常见警士们军人们到了冬天多穿上厚棉的大衣，惯有一种感触，觉得他们的厚棉的大衣象征着一样什么东西；上了黄山伤了风，方才明白这些厚棉的大衣，原来便象征着中国的人类：又厚又脏又累赘。平时虽然暖热，柔软；但是禁不起雨露霜雪。布质又不耐久，于是时常打补丁。所以中国人最容易伤风，小孩子两条鼻涕早晚挂在唇上，大人们时常会生小毛病：整个的中国便是个伤风的国家。所以出门上路，伤风药不可不带，否则手帕宜多备几方。

(七）名片这次上黄山，一路来只觉到自己的名字值钱。杭徽路上一共有三五处木栅，都有警士守卫；经过一处，便有警士上来盘问，第一句话总是“先生，请你给个名片”。我从来不带名片，于是只得把箱子开了让他们检查。有几位朋友带了名片，因为没有衔头不敢拿出来。有一位勇敢的拿了一张出来，警士接过去一看便放在口袋里。最后是一位有衔头的给了张名片，全体同行的便免了翻箱倒箧的麻烦。从此次经验，我明白了名片最大的用处；但是我始终不懂他们所要检查的是什么东西。

黄山高又奇，但是飞禽走兽极少；有人说有猴子，我们也没有看见。山上也没水果，生梨尚须从汤口买来。所以喜欢吃的人，除了上面的七件法宝，荤鲜也不妨带些。

选自1935年《时代》第8卷第8期“时代讲话”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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