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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书的感想
书名： 儒林新史 作者： 邵洵美 本章字数： 2208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41

我生了出来不多时便过房给我的伯伯寿卿公，他是位绝顶聪明的文人，当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即与沈老伯琪泉等四人，被目为当时最漂亮的才子。他第一位夫人是李鸿章的大侄女；继室史夫人，“一·二八”那年听了几天炮声去世了。寿卿公在三十多年前作古，传给我的遗产是两万卷诗书。这些书是他在杭州徽州等处收集的，共费五万余金。据说当时还买进不少宋版本，他死了以后，竟让人卖掉了。现存的最旧的版本只有明刊；有几部手抄本是曾经阮氏珍藏的，甚为名贵。我对于他又佩服又感激，但这两万多卷书对于我却是个累赘。第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够大的房子把他们陈列出来，只得装在四十多只大木箱里；我又时常搬家，带来带去，真是受尽了麻烦；现在我还特地为了这些书租一宅房子，每年的保险费和房金也可观了。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现在看书已和当时看书两样，我们并没有他们那种博学的愿望，只是依了自己所感兴趣的那个系统去涉猎，坊间的新刊本也尽够应用了。第三个原因是我住的地方也实在太小，一天到晚又难得可以蹲在家里，而这些书是需要时常去当心的；自从搬到杨树浦以后，我再也找不着机会去晒晒，也许全已被虫子吃掉了。

两年前滕若渠打德国回来的时候，住在我静安寺路的家里，没事做，于是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把来完全整理过一趟；又为我编了本书目。从此这些书便被油纸裹紧了钉在木箱里。虽然和朋友的谈话里，时常提起他们；朋友见了书目也都说有几本稀品甚愿一读——但是谁也没有那种勇气去拔掉第一颗钉子。

最近忽然被李太白所迷醉了，希望得一部好刊本。原来我有一种嗜好，喜欢收藏珍本：即如我所佩服的英国诗人史文朋，英国小说家乔治摩亚等，他们的珍本我都不惜重金去买来(这是我唯一的奢侈）。不久前刘大杰便为我去觅得一部郭刻太白集，价钱倒还不大，我快乐得几乎发了疯；可是仔细一看，最后一本有一页破了个洞，少掉了两个字，于是退了回去。这事情使大杰很生气，他说旧刊本有一两个洞没关系；可是他不明白像我这种玩古董式的买书是看不过一些损坏的。忽然想起自己的家藏，再看书目竟然有几部太白集；有一部底下，若渠注明是精刊本，但是没有说出是哪一种版子；同时大杰也要寻几部买不到的晚明小品，于是便约定了在上一个星期日去探访了这个宝窟。

当日天气特别热。书目上没注明箱子的号数，看情形非一箱箱都寻过不可；于是索性乘这个机会来晒书了。一共开了七箱，我们要的书一部也找不到。每箱大约有三四百卷书，这三千卷书便摊了一草地。拿出来容易，放回到箱子里去却受了罪！大杰戴了草帽；他夫人张了伞；毓贤弟穿一件汗背心；我的老婆也换了件旧衣服；我拿了笔砚坐在石阶沿上：全体工作了。从早晨八时到下午五时，总算物归原处，我又抄了一份注明箱子号码的书目：大杰夫妇让太阳晒得头昏，我劝他们回家去休息；毓贤晒焦了肩膀和手臂；我晒红了个鼻子；我的老婆竟然治好了胃气痛。

这种工作让有一位先生看来，一定又会笑我们装雅；可是我们自己却始终没有这种奢望：流汗的脸对着流汗的脸已够粗野了。说来惭愧，五个人里边我最舒服，因为抄书目可以不必动腿。虽然我的耳朵不大灵便，时常得用全副精神去听一个斋名或是人名，但是在他们不叫名字的时候，尽好偷懒，所以我竟然画了五六张速写。我画图的艺术幼稚，不过这种会集是值得留些纪念的。

这次晒书我却得到了一种感想。我的所谓感想，乃是真正的感想；不是像人家那样的老套。人家在同样情景之下，时常会想到这些书的作者，身后的名誉无论怎样大，自己在泥土之下是不会知道的了；他们又会想到这些书的作者，曾经费了多少年的心血，写了这多少万的字，但是到了现在，几乎很少人会拿来翻读了。这些不是感想；是联想。在他们以前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感慨了。他们不过是在某种情景之下，联想到前人的感想而已。

我的感想是因有许多书上的题字而发生的。这些题字都是寿卿公的手迹，他的笔法是那样秀丽而尖挺。题这些字的时候，他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处处可以见到他锋芒的太露。我的感想不是去叹息他去世的太早，也不是敬慕他笔法的完美；我只是想到书与人的关系。我想到人世间既然有了书本的刊行，那么，人是一定免不了书本的影响的。我们可以把人分成以下的几种：

(一）不看书的人

(二）不看书而想做书的人

(三）看书而不想做书的人

(四）看书而想做书的人

(五）做书而不看书的人

(六）看书而做书的人

寿卿公过世得太早，从题字上看，他只能属于第四类；假使他可以多活几年，无疑地，他是属于第六类的。第一类太可怜，他们或者是没有机会得到相当的教育，要看书也办不到；或者是为了环境关系，以致没有看书的时间。第二类人是太痴，或者太骄傲；所以始终只有幻想而从不会实现。第三类人是懒，或者太谦虚，或者太怯懦。原来发表欲是人类的天性，我相信受过相当教育的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想要著书立说或是写诗留名的。第四类人的弊病也同第三类，他们虽然想做而不做，也许有不少理由可以得到我们的同情与原谅。第五类人太妒，或者太固执；他们以前当然是看过书的，但是自己做书了而不看人家的书，大概是看不起人家的著作，或者怕自己会受他们的影响。只有第六类人最完美，他们一方面接受遗传的收获，一方面又去制造将来的光荣。古往的文化能不溃灭是他们的功劳；古往的文化能得发展是他们的努力。我的希望是每个人都能受到可以看书不做书的修养；看了书又做书，做了书仍看书。我们也不必怕书太多，世界上每一朵花每一枝草都有他欣荣的季节。

选自1935年《时代》第8卷第6期“时代讲话”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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