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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偶像
书名： 儒林新史 作者： 邵洵美 本章字数： 2162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41

假使你第一次走进我这小小的书室，我一定要指给你看这挂在壁上的两张画像。

其实我便不指给你看，你也要看的了：这一只金漆木雕的laureate的镜框里面，是一个美妇的半身，穿着件深绿的衣衫；桃色的嫩肉的右手捏着一支黑笔，一端搁在她鲜红的唇上；那似乎装着水或是蜜的淡蓝的眼珠，好像对我们看着——不，她在对这茫茫的宇宙看着——她大概是在找什么默示。她左手持着一本书。我想假使她找到了默示时，她一定会永久不停地将这默示所赐给她的诗句写上去吧。她的头发是赤金色的；或者有人说：赤金没有淡黄色来得动人，但是我以为赤金色而配着她这淡绿色的背景当显得格外的和谐。这是希腊女诗人莎茀的画像。

还有一张是罗瑟蒂画的史文朋。他那硕大无朋的头颅，他那散披着像拖把般的头发，在这一张一色的印刷品上我们都可以看得出。他俩是我所最心爱的两个诗人，他俩是我所最崇拜的两个偶像。

要讲到我与他俩的因缘，那便须追溯到五年以前三月二十三的一天。现在且将那天的日记摘录于下：这是我到意大利的拿波里的第二天。吃了中饭独自走到国家(?）博物院。我的目的是去看Venus的石像的，但在二层楼上却发现了Pompeii古城的遗迹。那神奇的Mosaic，真是镶嵌得完美得天衣无缝。正在那里叹赏，忽然我的眼光被一种不知名的力吸引到一块残碎的Fresco上去。这块Fresco直不过二尺横不过一尺余，但是那画着的美妇却似乎用她的看情人的目光对吾说道：走向我处来吧，我的洵美！——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诱惑了！我怎样走向她处去呢?走向她哪里去呢?走向她心里去吧，她的心是冷的。走向她灵魂里去吧，我自己的灵魂也怕早失掉了。啊，我怎样走向她处去呢?走向她哪里去呢?我急了！我恐怖了！我怨恨了！我想将她捣碎，但是那看守者不是凶凶地注视着我吗?他怕早已看破了我心中的恶计了吧?况且我又怎舍得下这个毒手呢?我想逃，但是脚已钉在地板上了。我真没法了。我求上帝保佑，我求菩萨慈悲，但是哪里来的答复！我觉得周身又焚烧起来了。啊，我怎么也会有Troy一般的命运?我这时忽然想到我的佩玉。(那时我俩还没有结婚。）她在祖国不是在想我吗?她不是在盼望我归去吗?我离国的一天她不是便开始盼望我归去了吗?她当然不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形吧?她知道了又将怎样呢?怨怒吧?怜惜吧?妒恨吧?我于是觉悟了，忏悔了，明白了。说也奇怪，我心中这样在想，我顿时恢复了我的神志。我在的是博物院，不是迷宫。但是她是谁呢?她怎么竟有这样的魔力呢?

那看守者忽然和气起来，带着笑容对我用着意大利式的英文说：“这是莎茀，希腊的女诗人。”

“啊原来她也是个诗人，可怕！可爱！”这是我受惊了的心灵颤抖出来了听不出的一句话。我于是便离去了博物院……

从这天起，莎茀的印象便深镌在我心中了，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诗人呢?我问我同住的朋友；但他所能对我说的，只是她是一个极有名的希腊女诗人。我问他们她的诗有没有英文译本；他们只是搔了搔头用一种不能自信的声调说：当然大概不至于没有。我便到相近的书铺中去问，但书铺中人与我同住的朋友实在知道得相差无几。

两个月后我便到了剑桥。我一路在罗马、翡冷翠的书铺中打听，有的竟连莎茀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在剑桥住在我先生慕尔A.C.Moule的家里，他是一个牧师，他是一个和善而精明的学者，他精通希腊、拉丁、德、法、中、意文字。我知道我与莎茀结识的机会不远了。

果然我的料想是不错的。他对我说：莎茀的诗有英译本的，不过莎茀的原诗因了埋在沙漠中二千余年，以致掘发出来的都已残缺不全；有几首是旁人作品中所引举的却还完全，可惜只有一二首了。他又说：要是我要知道得详细，他可以介绍一位朋友给我，那位朋友是著名的研究希腊文的Jesus大学的希腊文学教授爱特门氏J.M.Edmonds。他关于希腊的文学的著作很多：“希腊抒情诗”Lyra Greaca是最有名的一本，在这本里便有莎茀诗的全英译。

下面是我去见他那天的日记之一页：

七月二十七日小雨，午后四时冒雨至爱特门氏先生家。他们夫妇留我在那里吃点心，吃了点心爱特门氏先生叫我到他的书室里去坐着谈话。他先讲了些关于希腊文字的话，渐渐说到莎茀上去。他说：莎茀的三本(?）诗集的遗失，实在是文学界的不幸，现代人的不幸。他又对我说：他曾经在博物院的旧希腊文稿中发现了几句莎茀的诗。他又说：在译文中决不能见到莎茀于万一；原诗的色彩与音乐只能在原诗中去领略。他又说：莎茀诗格是诗格中最美的一种。末了他又说：假使我在未能读莎茀原诗以前而欲领略一些莎茀的美，我可以去读史文朋的诗，史文朋在他的诗歌集第一卷中的一首，是现代作家中用莎茀诗格写英文诗的最成功的一首。我们又谈了些关于中国新文学的话。约莫六点多钟的光景，我便告辞而归。我临走的时候，他拉了我的手说：你假使能将我们发现的几首莎茀的诗译成你们国文，那或者能使你们得到特殊的兴趣吧……

这一席话使我得到了不少益处，尤其使我现在还感激他的，便是他同时使我知道了史文朋的名字。

翌日的早晨我便去买了一本史文朋的诗歌集第一卷，仅仅翻来一看，我的心立刻又被他像莎茀般地占去了四分之一。我在这里对佩玉告罪，因为本来是她所独有的我的心，而现在竟被莎茀与史文朋夺去了一半了。好在我没有给他们每人以三分之一，我想佩玉当因此一点而饶恕我吧?

选自1929年《金屋月刊》第1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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