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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当时轻别意中人
书名： 宁负流年不负君 作者： 杨千紫 本章字数： 3097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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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书房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叶公馆的仆妇四姐在外说道：“沈小姐，有客人找您。”

沈岚微微一怔，问道：“是谁?”

“是司徒先生。”仆妇答道，“他已经在楼下等了您半天了。”

沈岚略一迟疑，便随着四姐走出书房，行至楼梯转角处，只见璀璨铮亮的水晶灯下，明晃晃站着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

他穿深蓝格子羊绒短大衣，米色系带鹿皮鞋，看起来沉稳而陌生。听见了脚步声，目光随之往上一抬，琥珀色的眸子映出她的身影，忽然就像蜡油一样凝住了。她在楼梯扶手处倚栏望他，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眼神，却只觉清冷平静。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已经低了头不再看他，缓缓走下了楼梯。木质楼梯上铺了地毯，高跟鞋踏在上面绵软无声。她每走一步，便觉得心痛一分，忽然有种想逃的念头，可是这个人她迟早都要面对，眼前的路只有一条，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极力使自己的神情平静一些，端庄疏淡，她说：“司徒先生，你来得真不巧。叶菲卿不在家，晚卿也上学去了。”

叶公馆的仆妇此时还侍奉在一旁。他垂头看她，那目光本是极深，倏忽间又轻薄似雾，仿佛溃散在四周，寂然无声，他说：“沈小姐，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请坐。”她顿了顿，看起来声色未变，只是安然招呼他坐下，自己坐到极远的一张沙发上。

她始终不敢离他太近。垂着眼帘，淡淡说道：有什么事，司徒先生就请说吧。

这时有仆人为司徒承恩端来一杯热茶，金漆铮亮的陶瓷茶具，上头枝枝蔓蔓地印着一朵玫瑰花。他的手指修长净白，轻轻转着那茶杯，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试过行走在陌生的城市里吗?人潮汹涌的街头，车水马龙，你随波逐流，却觉得恍惚，不知该往哪里走。”

垂首立在一旁的叶公馆的仆妇听了这话不由纳闷，抬头偷瞄了司徒承恩一眼。只见他双目沉沉，宛如深邃铮亮的星子，牢牢落在沈岚身上，一字一顿追问道：“沈小姐，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我明不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她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对于很多人来说，眼前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司徒先生，你位高权重，大丈夫治国平天下，本不该有暇去留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忽然间怔住了。瞳仁深处碎花一样的纹路里忽然间闪过一丝光亮，治国平天下……那时的一字一句，原来她也都还记得。

此时外头的天色虽然还亮着，叶公馆却点着灯，空旷奢华的客厅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各自沉默，眼中的神情却不同。几名仆妇垂首立在一旁，四姐留心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只觉得一头雾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司徒承恩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喉舌处微觉得烫，心头某处微微颤着，他顿了顿，又问：“沈小姐，你读过《诗经》吧?”

沈岚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刻意避开了那双眼睛，尘埃一样轻轻地落在某处，并不说话。他这是明知故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过去觉得这句诗是用来描摹女子的心情，脂粉味太浓，便没有好好体会。”司徒承恩微微垂下眼眸，道，“可是如今，我开始明白这句话，也更明白那时那地……那个人的心情。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我现在已经深有体会。”

分离的这些年，他曾经不止一次回想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站在她的角度去揣摩她的心情心境。渐渐才明白，那时那地的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最后，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他而去。

“司徒先生，我没读过几年书，不懂你说的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沈岚望着那张无可挑剔的精致脸庞，眼眸深处微微颤了一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不过所学那些也没全还给师父，倒也还记得李太白的几句诗。”

“哦?那你说说看。”午后安静，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司徒承恩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看不够似的，却不见一丝端倪。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沈岚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便扬起了唇角、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我天资不高。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只明白了这一句。”

司徒承恩眼眸一沉，却仍只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她，顿住良久，俊脸上缓缓皱起一丝涟漪似的笑意，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沉痛而又固执的神色，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果一个人的心还会乱，就说明他还不能忘记昨日。沈小姐，你说我说得对吗?”

沈岚微微扬唇，这礼貌的笑容倏忽间便把他阻隔在千里之外，她说：“司徒先生是有见识的人，所说的自然都有道理。只是我心思浅薄，恐怕今生难以领会。”话音未落，她已然站起身来，道：“我今日既来见你，就是想把话说清楚些……我知道你是明白人。”说罢转身往楼梯处走去，背对着他说了一句：“司徒先生慢走，恕不远送了。”

他也站起来，望着那女子单薄决绝而又熟悉的一帧背影，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仿佛内敛着无限沉痛，他忽然说：“这些年以来，每一天，我都像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没有存在感，也找不到方向。”

楼梯上铺着雍容华贵的波斯地毯，尖细鞋跟踏在上头，软绵绵的，沈岚扶着楼梯扶手，背影微微一顿。只听男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字一顿，仿佛十分荒凉，磁性深沉，缓缓说道：“这么多年了，原来我弄丢的不是一个人，一座城。”

“——而是，我自己的心。”这后半句几乎微不可闻，仿佛秋风扫过落叶，席卷一切，却又了无痕迹。

沈岚站在原地，心中一颤，良久良久动弹不得。她今日穿一件嫩黄色小格子旗袍，乌黑的长发绾在脑后，原本是很鲜亮的颜色，却显得背影愈加纤细单薄，与多年前那个珠润少女比起来，不仅仅是多了几分凄凉。——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司徒承恩牢牢盯住她的背影，心中存着一丝微薄而炽热的念想，他以为她还会回头。

半晌，大厅里只是沉默。沈岚终是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什么话也没有说。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太白那样潇洒飘逸的一个人，尚且逃不过心乱与旧愁，何况是她?为何明明不想再见，那个人却偏偏撞到眼前?

房间里没有开灯，沈岚跌坐在床上，良久良久，直到暮色四合，灯火阑珊，思绪仿佛放空了一样，只是呆呆地沉浸在这片黑暗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漫长的一个世纪，忽然传来几声“笃笃”的敲门声，是叶菲卿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他用明显带有牛津音的英语说道：

“Miss Shen,May I come in?(沈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她怔了怔，站起身来正欲开门，这才发觉脸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泪水竟又弥漫了满脸。心里不禁暗恨自己无用，胡乱用手背擦着，却忽然觉得心酸，越是擦，眼泪越是汹涌而出。

这时叶菲卿的声音又传进来，听起来依旧轻松而欢快，他说：“不是说好一起去纳西瑟斯吃饭的吗?你准备好了没有?”

隔着一道门，她尽量掩饰住哽咽的声音，说：“我很累，不想动，你自己去吧。”

叶菲卿愣在门外，生平第一次吃了闭门羹。原来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心里分明想得很清楚，眼睛却已经习惯了那份酸楚的潮湿，不知不觉就会落下泪来。

承恩，承恩……这个名字曾经烂熟于心，而今仔细想起来，却也终究觉得远了。他方才就在楼下，就端端坐在自己面前，可是只能叫他一句司徒先生，对他说一句恕不远送。

未若柳絮因风起……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一句少年时种进心里的诗句，一个个恍惚如梦的画面，终究是被岁月击碎，一点儿一点儿散在了心里。

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光，稍稍点亮了房里这一团雾一样的黑暗。她望见窗外晃动的一帧树影，虬枝蜿蜒，月色之下傲然独立，那么孤单，那么骄傲。

叶菲卿顿住片刻，心里失望，却又不肯死心，没话找话又说：“听说公共租界里又死了几个日本人，好像是劫财，现在世道不太平，你明天想去哪儿?我可以陪着你。”

“明天我哪儿也不想去。”沈岚答道，“世道再不太平，我在你叶府，想来也不会有事。”

“那……晚安了。”叶菲卿十分失望，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他也不敢再教她拒绝一次，便有些懊悔地回房去了。她背靠着房门站着，屋里一片漆黑，思绪又回到遥远的奉天城，皑皑白雪掩盖下的青涩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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