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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相濡以沫
书名: 寻妖记 作者: 旧文字 本章字数: 17055 更新时间: 2024-04-30 09:32:08

陶弘景就这么被“隆重”地抬回了建康,萧道成替他和张庭云各选了一处风景绝美、山环水绕的小园,作为养伤之地。

陶弘景本以为可趁着远离市井、借以花草掩护来脱离此地,可他待得进了屋中,只是略微一扫,便断了这个念头。

明面上看这里青山绿水、远近无人,可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这里方圆十里,尽是重兵把守,每一颗大树之下、每一块巉岩之后,都站着或多或少、全副武装的卫兵。

陶弘景若是功力痊愈,轻飘飘地便可飞跃出去、无人可挡无人可拦。纵然功力只恢复了一两成,也可以借着纸人法来脱困,可眼下身体已被邪气入体,体内气息紊乱、无法动用真气,任何法术都使不出来,和凡人无异….

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的了,至少也得调养大半个月才行…..

陶弘景自然不会不明白萧道成的小心思,是以他刚一住进来,便故意对萧道成连连抱怨,言此地风水不佳、不宜人居,请求将其放置山林,说什么得在大自然的恩泽下,自己伤势才能尽快痊愈。

萧道成老谋深算,一下便猜出了陶弘景的真正意图,好不容易搜罗而来的人才,岂可轻易放还?

他并未直接拒绝,而是命人连夜在山中大兴土木,为陶弘景造了一间小舍,恭恭敬敬地将其请了进去。

当然,环境虽然是换了一个环境,可不变的仍然是那一拨拨值守的卫兵。

陶弘景知道萧道成这是铁了心不肯放人了,也就放弃了这些无用的小心思。

一想到自己要被关在这里十天半月,对着这一堆木头似的卫兵,陶弘景便觉百无聊赖。

萧道成虽然时不时亲来探望,但大多也是说些嘘寒问暖的客套话,在陶弘景看来,实在是乏味得很。

更令陶弘景心焦的是,萧道成还知会陶弘景,约定五日之后,待陶弘景和张庭云伤势渐有痊愈,便带他们入宫面圣,参加庆功大宴。

陶弘景一听到这话,心中便惊惶不已:

“若我进宫见了皇帝,从此以后怕就得与朝廷扯上一层关系,师父若是知道我与朝廷纠缠不清,不把我骂死才怪。”

陶弘景联想至此,已是急得连睡觉的心思都没了,辗转反侧、数更之后,才终于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是日清晨,萧道成照例一大早便来探视陶弘景的伤事,陶弘景故意做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举手投足间,尽是一副有气无力之态。

“噢?陶真人这是怎么了?伤情仍有反复么?”萧道成坐在陶弘景对面,关切地问道。

“那倒也不是…..”陶弘景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就是….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一个人?”萧道成笑了笑,“这里不还有我派来护卫陶真人的侍卫们吗?”

“侍卫?”陶弘景摇了摇头,“木头还差不多,他们翻来覆去只会说:“陶道长,有何吩咐?”、“陶道长、保重身体!”、“陶道长、早日康复。”这几句话,就连这山中叽叽喳喳叫的鸟儿,都比他们有趣!至少还会时不时变个调。”

“他们都是行伍粗人,不懂风雅,还请陶道长多加体谅。”萧道成蹙了蹙眉,细思之后、才缓缓道:“不若我去城中择选一些歌姬舞娘来为陶道长增加兴致?最近建康新来了一批胡姬,俱是身姿窈窕、色艺俱佳,正是助兴解闷的不二人选。”

“这个,我看就不必了,我辈修道之人,清心寡欲,向来对这些声色之娱没什么兴趣。”陶弘景装出一副漫不尽心、兴趣索然的样子。

“那,我去征召一批文人雅士,来与陶道长吟诗作赋、拈花弄月,不知陶道长意下如何?我看陶道长潇洒秀逸、气态不凡,想来定是爱好风雅的了。”

萧道成之后说完,借着饮酒的间隙,拿袖袍挡住面目,心中暗暗笑道:“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陶弘景的面色仍是不大满意:“萧将军过誉了,我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哪里算得上风雅之士?就不劳萧将军去约集名士来陪我解忧了,我可不想出丑,哈哈哈!”

萧道成见陶弘景推三阻四不肯明说,心中便已猜到他是想自己亲自说出口,便顺水推舟地问道:

“想来陶真人素性高洁,一般的凡夫俗子自是看不上眼的。那不知陶真人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人选?”

陶弘景想了又想,故意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我看萧将军你侄儿就有趣得很,就劳烦萧将军把萧衍萧公子找来吧!”

“原来这小道士所指之人,竟是练儿!”萧道成愣了一愣,他并未立即给出答复,而是在心中不停思量。

陶弘景与萧衍有旧,萧道成是知道的。不过他为何要让萧衍前来陪伴,萧道成一时半会儿却是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觉得其中可能有诈…..

“不过,这也正好是个机会….”

在一番反复权衡利弊之后,萧道成终于是应了下来:“就依陶真人所言,不日之后,我便带练儿前来与你同住。我那愚侄顽劣不堪,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陶真人海涵。”

见萧道成终于答应下来,陶弘景脸上这才终于欣慰地笑了笑:

“那就有劳令侄多走一趟了!”

萧道成探视陶弘景完后,便回到位于建康的将军府前,才刚一踏入大门,丹阳尹萧顺之、中书令褚渊便一并出来迎接。

“快快入府,免叫闲人看到。”萧道成向萧顺之与褚渊抱了抱拳。

这二人一为萧道成之弟、一为萧道成心腹,是以萧道成也不多寒暄,径直领着二人进入了内室,拉上幕帘、屏退左右,仔细观察再三之后,这才领着萧顺之和褚渊一一入坐。

萧道成替褚渊斟上一杯酒,问道:“萧某连日在外,就劳烦褚公你先说说,城中这几日可有何动静?”

褚渊乃是太常褚秀之孙,骠骑将军褚湛之之子、文帝之婿,满门显贵,在朝中威望甚隆,曾为顾命大臣、与尚书令袁粲共辅国政。

可无奈主上昏弱、荒淫无道,执政以来,日显凶狠残暴,动辄诛杀大臣,作为朝中重臣,他亦无日不感到惶恐不安。是以对于宫中城内的风吹草动,尤为注意。

他蹙了蹙眉,不安地说道:“最近建康城中,流传着一首歌谣,叫做“宁为袁粲死,不为褚渊生。””

萧道成捋了捋须,说道:“褚公莫要慌张,这定是袁粲、刘秉二人故意散播的歌谣,目的就是为了引起宫内注意。”

当时朝局,共有四位重臣,分别是萧道成、袁粲、褚渊和刘秉,而这四人之中,又旗帜鲜明地分为两派:

一派以萧道成和褚渊为首,一派以袁粲和刘秉为主。一派战功赫赫、手握兵权,一派亲近宫内、掌控舆论和宫中耳目。

这“宁为袁粲死、不为褚渊生”的意思便是暗讽褚渊有不臣之心、宁愿像袁粲那样为国尽忠,哪怕是死了,也比褚渊这类不忠不义、投靠权奸来苟活的人要光荣。

这首歌谣,明面上是讽刺褚渊,其实背后的真正所指乃是萧道成。

萧道成知道袁粲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暗示民心所向、来敲打皇帝,让其尽快向自己下手,可纵是朝局险恶,他在此时此刻,也不忘饮酒谈笑、丝毫不惧。

萧顺之也跟着向兄长吐露情报:“兄长,据我影门部下情报,皇帝其实已有杀心,他曾于酒后在宫中大骂,誓要杀掉兄长。”

“哼….”萧道成冷笑一声,“然后呢?”

“幸被太后阻拦,他这才没有狂言下去…..”

萧道成不动声色地问道:“文纬,如此机要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兄长说笑了,这近二十年来,顺之一直不忘畜养刺客死士,网罗天下高手,为的不就是能助兄长一臂之力么?影门中人,不论轻功、身法和胆气,皆是天下无双,袁粲自以为夺得天子宠信,便能肆无忌惮了,却不知宫中也有我们的耳目。”

萧道成并不立刻回话,只是缓缓掀开了衣裳,只见他的肚脐左侧,一道新添的箭伤赫然其上。

“这…这是?”萧顺之惊诧不已。

“前些日子,皇帝刚封我为齐王,就在我归途之中,埋伏下弓箭手,意图趁我得意而归之时将我杀却。幸而我早有提防、这才躲过了此难,虽然仍是中箭,但并未伤及要害。”

萧道成捂着肚子,把衣服缓缓放了下来:“文纬,看来、还有许多事,是你未能得知的啊!”

萧顺之诚惶诚恐地埋下头:“顺之无能,未能早日探得报,险些害得兄长遭难。”

萧道成摆摆手:“你与我是亲兄弟,说这些话却是作甚?天子眼下已是容不得我了,他忌惮我的麾下兵马、不敢在明面上有所行动,但像这样的阴谋暗害…..往后还会接踵而至的。”

“我这就从影门中再多调一些死士过来,保兄长周全。”

“防得了一时、防得了一世么?”萧道成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思之中。

萧顺之已然猜到了兄长心中之意,他观察了一眼左右,跟着便上前一步道:

“当今之世,天子昏暗、国势衰颓,若非兄长力挽狂澜,宋国早已分崩离析,依顺之看来,兄长效法伊、霍,另立明主,才是保全天下之大计。”

萧道成听后,沉默许久,转过去望着褚渊道:“褚公,你也觉得萧某如今非此不可吗?”

褚渊知道萧道成这是在等待他的表态,他心中亦是对天子怨愤久矣,仅略一思忖过后、便答道:

“安城王刘淮,年仅十岁,生性纯良、仁德宽厚,想来日后在萧公的辅佐下,定能成为一代明主。”

褚渊虽未明言,但他其实已经表明了拥护萧道成的态度,不仅如此,还为萧道成推荐了新君人选,年才十岁,性格孱弱,正是傀儡天子的不二人选。

萧道成并不多言,只与褚渊推杯换盏,许久之后才缓缓道:“萧某能有褚公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这….这袁粲与刘秉二人,怕是会从中作梗,我若贸然带兵进殿,怕是终无全地….”

褚渊也跟着皱了皱眉,这袁粲在石头尚有数万兵马,刘秉在朝庭之中,也素有人望,纵使萧道成能够带兵控制宫城,可若袁粲和刘秉在城外鼓动诸王、借着清君侧的名号来起事,怕也棘手得很。

萧顺之看出了兄长的焦虑,便道:“如今四海未定,内有诸侯割据、外有强魏虎视,当今天下,非同于桓、灵之世,兄长之势,不比于操、马其时,贸然废立恐会四面树敌,依愚弟看来,不若由我命三五敢死之士,潜入皇宫….”萧顺之说道此处,做了个“死”的手势:

“天子若是无声无息地暴毙而亡,新君人选自然可由兄长定夺….朝臣纵然不服,也只得屈从。”

萧道成笑了:“文纬,你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啊!若他们刺杀不成,在严刑逼供之下,把我们给拱了出来,到时候,我便是与天下为敌了,怕是唯有举兵谋反这一条路可走了。各路藩王也定会结盟攻讨,我又岂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下?纵然侥幸功成,这个弑君的骂名我也是背定的,到时我岂非是连司马昭之辈不如?”

这一层顾虑萧顺之自然不会没有考虑道,他解释道:“影门中的死士,皆是我从小带大的,他们都是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我既让他们守口如瓶,他们就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萧顺之深知自己在部下眼中,乃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他们从小到大,事事皆对自己言听计从,全然不知反抗为何物。

他见兄长仍是心有犹豫,继续说道:“若兄长实在放心不下,我也可以事先在刺客的践行酒中暗藏毒药,等到时辰一过,不论成功与否,他们便会尽数毒发身亡,不会给宫中留下严刑逼供的把柄。”

萧道成仍是摆了摆手、笑道:“文纬,你太相信人性了”

“可天下之事、全赖人为,纵使不信,也只能如此”

“非也非也!此事,亦可求助于鬼神。”

“鬼神?”萧顺之素来都与兄长心心想通,兄长内心的想法、顾虑他总是一望便知,可此时此刻,突然之间,他竟完全听不懂兄长的深意。

萧道成见褚渊和萧顺之皆是一脸惊诧,也不卖关子了,他抿了一口酒道:“你忘了张庭云那小子了么?”

“他….他怎么了?”纵使心思机敏的萧顺之,在这一时半刻间,也想不到他一个道士和此事能有什么联系。

“我前些日子去探望他,他也算是个聪明人、察觉到了当今局势之变,他向我进言、说他掌握一种秘法,可凭巫术杀人于无形之中。但有此法术相助,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将天子除掉….没人能够查出死因、更没人能够查出主谋,到时,我们便可跳过废帝这一步骤,直接迎立安城王入宫,袁粲、刘秉他们纵是不服,也别无他法….”

“杀人于无形之中?世间真有如此法术?”萧顺之脸上布满疑问。

“文纬,放心吧。是真是假,到时候我会先让张庭云试上一试,备好万全之策。”

他经历了僵尸围城、又于江流之下见到了那条巨蛇,对于这各种各样奇怪的道法术数已是深信不疑,他亦是明白,唯有善加利用这股力量,才能在未来的中原逐鹿中夺得先机。

萧顺之知道兄长一向行事谨慎、应该出不了什么差池。可他仍是面有忧虑,显然是觉得不该将如此重大之事寄托于巫术身上。

萧道成知道弟弟所虑何事,他走到萧顺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文纬,世道不同了。当今之世、妖怪横行,奇人异士也纷纷下山入世,意图在俗世建立一番基业。这张庭云亦是胸有野心之人,他既想以此投诚,我们自然可以善加利用。”

“兄长,我…我只是觉得,这类三教九流….不可重用。秦始皇求仙问道、徒为天下所笑;汉武帝宠信方士、致有巫蛊之乱。”萧顺之虽然知道这番话恐会冒犯兄长,但思索再三过后、终于还是说出了他的顾虑。

萧道成听完、脸上果真已是有了几分不悦:“文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岂如秦皇汉武那般醉心于长生?我只是想将道门势力收为己用而已,岂能胡乱类比?以后别让我再听到似你这般胡说八道!”

萧顺之见兄长动怒,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只是在心中不住地叹息。

萧道成发作过后,气渐渐消了,语气也已平静了下来:

“文纬,你当把此事往长远了看。张庭云乃是正一教教主,正一教这一两百年来,一直备受朝廷打压。如今我将张庭云拉拢过来,正好便能够以正一教为切口,以团结教门为由,推举张庭云为盟主,借着他的盟主身份、来把我们的势力安插入教门当中进行渗透和监管,从而一举将天下教派、尽数网罗。

若有哪些教派对我等有不臣之心,我们亦可借此机会一一剪除,留下来的,皆是我等鹰犬。等到天下教门尽数整合之时,我们再将张庭云架空,由我们直接统领天下教众。当年太祖皇帝不正是凭借着道教联军的相助才平定孙恩之乱、进而成就霸业的么?我们若是能将天下教门、掌控于手,北击魏国,又有何难?统一天下,又岂非指日可待?”

萧顺之从方才便一直看着兄长的眼睛,他从那对瞳孔之中,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野心,他知道兄长意志坚定,自己不论如何也是劝不住的,既然拦不住,那也只好为兄长出谋划策、尽一份力。

只有褚渊,从始至终听得是一头雾水,什么张庭云、什么天下教派,他全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到那杀人于无形的邪术,这才感到不寒而栗。

萧道成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把手放在褚渊肩上,笑道:“褚公,你就等着好事临近吧,天子死因,除了我们座中三人和张庭云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

褚渊知道萧道成这是在敲打自己,此事断不能为外人道;他见萧道成如此信任自己,竟连此般机要之事都说予他听了,又听闻那神秘的杀人于无形的邪法,哪里还敢去乱传此事。当即便连连点头:“如此甚善,如此甚善….国中若无齐王,何人能够收此残局?”

萧顺之沉默良久后又问了一句:“兄长此次带回来的,除了张庭云….不是还有一个姓陶的道士么?他眼下如何了?”

“我正准备说他的,他亦是个人才,只是….似是不大愿意归附。”

“哦?这却是为何?”

“不清楚。”萧道成摇了摇头:“想来这种方外之人,心中所想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不过所幸他现已身负重伤、不能走动自如,我们得趁着这段时间,尽快将其说服、免得他日后伤愈,恐怕就留不住了。”

“那兄长可有笼络之法?我府上还有些金银钱帛,可以当作收买之用。”

萧道成摇了摇头:“他对这些不大感兴趣。”

“那骏马豪宅、华服美眷….?”

萧道成再次摇了摇头:“这些东西也说不动他。”

“既然是人,总会有弱点的。”萧顺之不相信陶弘景竟会毫无所求。

萧道成笑笑,把酒盏轻轻放在了案上:“练儿。”

“练儿?”萧顺之吃了一惊,“练儿怎么了?”

“练儿就是说服他的关键。陶弘景他倒是个颇重情义之人,他与练儿有旧交。我们可以让练儿前去说服他,正好也可借此机会锻炼锻炼练儿的口才和机谋。这孩子,日后总是得挑起大梁的。”

“如此也好。”萧顺之想了想,也觉这是个锻炼萧衍的好机会,便道,“我去把练儿叫来。”

萧道成大手一摆,“不劳贤弟亲去,我已经命人去传练儿过来了,相信要不了片刻,他也该到了。”

大约一炷香后,萧衍便已来到了将军府,此时褚渊已经告辞,幕室之中,就只剩了萧道成和萧顺之两个人。

“伯父、父亲,急诏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萧衍以为他们是有要事吩咐,急冲冲地跑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还喘着气。

“一点规矩没有,就不知道现在外面把气捋顺了再进来么?”萧顺之看着萧衍这幅没头没脑的样子,一脸不悦。

萧衍摸摸后脑,小声嘀咕:“我这不是以为你们有什么要紧事么……”

“还敢顶嘴!”萧顺之还欲再加训斥,萧道成伸出手来拦住了他:“文纬….这事不怪练儿,是我让他尽快赶来的。”

萧道成说完,便对萧衍招了招手,让他坐了过来:“练儿,你别听你爹的,这房间里都是一家人,别讲那些俗礼。”

得了伯父的许可,萧衍这才放开手脚与两位尊长并坐了起来。

“练儿啊,陶弘景陶真人可是你朋友?”

“这…这个….算…算是吧。”萧衍似是猜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这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什么“算是吧”?”萧顺之又逮着这个机会,把萧衍给训了一通。

萧道成又摇了摇头:

“文纬,你就是对他太过严厉,他才总是想着离家出走…不能把你训练影门死士的那套方法用在教育孩子身上,他毕竟不是个木头。”

萧道成这番话可算是说道萧衍心坎里去了,他感激得连连点头,萧道成再又笑道:“你与那陶真人,是如何结识的呢?”

萧衍听了便把他和陶弘景从结实到分别的这段经历都说了一遍,从降服雪女到感化血婴、从焚毁琴妖到江上遇险,都一五一十地说予萧道成听了,甚至连他们互相拌嘴、互相打趣的段子也都事无巨细、一一复述。

不知怎地,萧衍说起这段往事时,一边觉得那段潇洒的时日仿佛历历在目,直叫他畅快不已;一边却又在这畅快之中,感到一阵一阵失落。

“练儿….练儿….练儿?”萧道成连叫三声,才把萧衍从遐想之中给叫醒了过来。

“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萧衍吞吞吐吐。

萧道成拈了拈须,若有所得:“怪不得….这样看来,你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算….算是吧。”

“那以后不若就让他一直留在将军府吧,你有事没事,也可以时时与他聚在一起,叙饮一番,你觉得如何?”

“这…这真的可以吗?”萧衍突然之间眼中神采飞扬,欢欣不已。可是很快,便又垂头丧气起来,“以他的性格,定然是不肯长留建康的。”

“那倒未必。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萧道成望着萧衍的眼睛,笑了笑:

“也许陶道长也想留在这儿呢?只不过他生性孤高、不便开口。说不定他也等着你开口挽留呢!你去请他出山,一次不成便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他与你数次共历生死、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即便心肠是铁石做的,在你这软磨硬泡之下,也该软下来了。”

萧衍何尝不想着陶弘景留下来?可他心中始终觉得,建康这块熙熙攘攘的争名夺利之所,终究不是陶弘景的归处,他的身心一定是属于高山大海、属于碧空长河的,不会寄托在这一片小小的名利场中,纵然自己将其强留在此,他的心里也定然不会快活的。

“伯父….我…我口才不好,连吵架都吵不赢他,又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我…”

“口才不好可以练,眼下这不就是锻炼你的机会么?”

萧顺之不由分说地将萧衍打断,思忖片刻之后,便替萧衍想到了一套说辞:“你就说你眼下朝廷局势凶险万分,你若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须得依赖他为你出谋划策,才能渡此难关。他若把你当做朋友,必然不忍见你遭难;他若执意要走,只能说明他并未将你看得有多重要。”

“可是….父亲,我这样欺骗他,又岂是与朋友相处之道?”

“你这孩子!”萧顺之欲伸手去打,手掌悬在萧衍脸上,终归还是放了下来:“真是不识大体!你是我萧家男儿,行事自然得为家族利益考量,怎么反倒处处替着一个外人说话?”

萧衍本欲辩驳,可一看到父亲那苛责的目光,又止住了。

萧道成把萧衍的一切神色都看在眼里,他默不作声,只是给萧衍递了一杯酒、而后才缓缓说道:

“练儿,你可知道就在不到半个时辰前,我还与你父亲并褚渊大人一同坐在这儿为了宋国国势、为了家族命运而焦心不已。我们在一番讨论之下才做出了种种迫不得已的选择,生逢乱世,不止是那些布衣百姓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就连我们这些看似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当今朝局如此,天子对我们疑心日益深重,我们萧家若有哪一步走错半步,恐就会招致灭族之祸,我身为一族之长,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不得不竭尽全力去争夺哪怕是一丝丝的生机。

陶真人聪明俊秀,若能得他相助,我们萧家便会多了一分在这场动乱之中活下去的希望。陶真人不愿留,你不愿意劝,我们又岂愿去强人所难呢?惟时势如此、无可奈何罢了,人总是免不了去做那些不情不愿之事…..你日后得继承家业,人生于世、生不由己….这个道理,你是早晚都得明白的。”

萧衍听完伯父这一番肺腑之言,也跟着沉默了,他心中也开始生起了一阵自责:

“萧衍啊萧衍,你怎么如此意气用事?伯父让我去说服弘景,只是想让他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又不是要去害他,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可….可是弘景他若是因为我而留下了,定然会过得不痛快….不不不….我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想不想留呢?或许他住上一阵子,就喜欢上了这里也说不定….再者说了,就算他日后不喜欢这里,我再瞒着伯父、带他逃走便是了…”

萧道成见侄儿低头沉思、不再辩驳,便知他其实是已经答应了,随即便提起酒壶,给自己和萧衍都各自斟满一杯,而后便举起酒杯高声道:“这杯酒,就祝练儿马到成功!”

萧衍低下头,踟蹰过后,终于是接过了酒杯:“孩儿定当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萧道成与萧顺之各自领着一队亲兵,带着萧衍来到了陶弘景养伤的半山腰上:

“练儿,我们就不跟着上去了,免得陶真人起疑,还是你独自上去与其诚谈一番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萧衍轻轻应了一声,便踩着地上的松尖竹叶,一步一步向着隐没于山顶的那间小舍走去。

而萧道成与萧顺之,也各自选了一处阴凉地,坐了下来。

他们于午时到达山上,一边遥望着山顶,一边观察者日色,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这都两个时辰了….练儿他怎么还没回来?”萧顺之看着日头一直从头顶滑向西山、不禁发出一声疑问。

“再等等吧,他们许久未见,或许眼下聊得正欢,难以割舍。”

“唉….”萧顺之叹了一声,“我就是担心这孩儿不懂事,光顾着闲聊,把此行的目的都给忘了。”

萧道成笑了笑,正欲安慰萧顺之不要多想,谁知突然之间、面前竟出现了两名士兵,正是他安插在陶弘景居所附近的亲卫。

“你们不好好守着陶弘景,下山来作甚?!” 萧道成说着说着,脸上的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已然猜到,这山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喘道:“启禀齐王殿下…..大….大事不好….萧…萧公子被陶弘景挟持了!”

萧道成与萧顺之闻言,俱是大惊失色,连忙乘上马匹、向着山顶狂奔而去。

瑟瑟枫林之中,萧萧落叶之下,正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少年。

陶弘景一手用拂尘扼住萧衍的脖颈,一手用手指着四周环绕的守卫:“谁人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扭断此人脖子。”

陶弘景所挟之人,乃是丹阳尹之子、大将军之侄,若是身遭不测,这群守卫哪里担得起这个罪名,他们各个皆是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快叫萧道成过来!”

“陶….陶真人不要冲动….小….小的已….已经派人去请萧将军过来了。”为首的一名侍卫战战兢兢地说道。

“萧某在此,还请陶真人放了练儿!”萧道成人影未至,话音先抵。

陶弘景笑嘻嘻道:“萧将军别来无恙。”而后,竟还朝萧道成挥了挥手。

“可恶….原来这小子故意诱导我让练儿过来,竟是想挟持练儿作为人质!”

萧道成心中恼怒不已,可脸上仍是一片平静:“陶真人与练儿不是至交么?怎么,这便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么?”

萧道成试图以此言语来激起陶弘景心中愧歉,使其尽早放人。

可陶弘景听了萧道成此言,却是丝毫不羞不躁,仍是没心没肺道:“什么朋友?我早已尽斩情丝,并无凡人的情感羁绊….你派萧衍过来游说我?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我….我真是错…错看你了!”萧衍的脖子被陶弘景紧紧勒住,嘴中每说一个字,脸上青筋便暴起几分。到了最后,竟然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萧道成见侄儿命在旦夕,连连跳下马来、快言快语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想要什么萧将军还不知道么?”

“行,你把练儿给放了,我即可便送你下山,绝不阻拦!”

“哈哈,萧将军这是把陶某当做三岁小孩了吗?我若是放了他,怕是立刻就得被你的部下给抓住了。”

萧道成咬咬牙,招呼卫兵远离陶弘景、到自己身边过来:“现在他们已经离你百步远了,你可以放人了。”

陶弘景又是一阵大笑:“萧将军不要捉弄我了,你知道的,我伤势未愈,走不了几步远就要被追上。你手下这些人跟得这么近,我可放心不下。”

“你还想怎样?!!”萧道成已是彻底愤怒了,他双目圆睁,巨大的咆哮声将林中鸟吓得四散逃离,“你宁愿以身犯险,也不肯归附于我么?”

“陶某生平从无所求,独爱自由而已。你不让我走,那可比要了我的小命还难受,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委屈萧公子了。”

陶弘景看了一眼被自己紧紧扼住的萧衍,又望了一眼惊惶不已的萧道成:

“我带着萧衍下山,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不准跟上、亦不准望过来;我若回头,只要看见了半个人影,你们萧家这唯一的香火,可就得死在我手里了。”

“伯…伯…父,别信他……这…这个臭道士诡计多端,别…被他骗了!”萧衍已经被勒得面色发黑发紫,嘴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若是陶弘景再稍稍用力,怕是立刻就得窒息而死。

“陶真人手下留情!”

萧道成在一片慌乱之中什么也不顾了,他急急应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哪儿也不去……陶真人在下山后,选一条大道,把练儿放在路中就行了,我萧某绝不派兵去追!”

“哈哈哈….那萧将军,你们就在这儿乖乖站好吧!”

陶弘景笑得更加狂肆、无所忌惮了,他擒着萧衍,向着山下跑去,一路上数次回顾山顶,始终不见任何动静,这才用尽全力狂奔下山。

他并未遵照先前的约定走大路,而是挟持着萧衍在山野小径中穿梭不止。

此山虽然不大,可陶弘景重伤未愈,又加之山路难行,是以不得不走走停停,用了近两个时辰这才快要从山中跑出。

就在他气力难继,试图先歇一会儿时,忽而感到腿上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看,小腿竟被一只利箭给贯穿了。陶弘景疼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手中拂尘也跟着滑落在地….

“练儿,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是萧顺之,他见萧衍傻傻地呆在原地,只是望着陶弘景的伤口,竟不知趁此机会逃走,连忙指使左右:“快去!把那孽子给我带过来!”

话音尚未落地,就只见一道矫丽的人影如惊鸿般飞过,还未等陶弘景重新站起,便将萧衍给掠了过来,是霓裳,她也跟着萧顺之一同过来了。

而后,又从密林间窜出一大队人马,将陶弘景团团围住。

陶弘景叹了一声:“唉,果然还是不行呐!”

“兄长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也是你这种野道士能比的!”萧顺之冷笑一声,“他一听说你挟持了练儿,便已料到了你接下来的打算。他故意让你走大道,便是为了将你引入这小径之中。他知你身上有伤,势必走走停停,特命我率领神箭手来此地埋伏。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真正到了战场上,能起什么作用么?”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本来就没什么作用,所以…..”陶弘景捂着腿上伤口,笑道:“那就趁早放我走嘛。”

“死到临头了还笑得出来!你这种轻浮之人,我也不必替兄长留着了。”萧顺之说完,脸上骤然浮现出一丝杀机,他举起手来,随时准备发号施令,万箭齐射!

“父….父亲….”萧衍嗫嚅道,“不等伯父前来定夺吗?”

“就知道是你捣的鬼!”萧顺之半举的手、突然打在了萧衍的脸上,“你伯父不了解你,为父还不了解你吗?他已身受重伤,赶路都难,以你的武艺,怎么可能被他挟持?!他方才腿上中箭,你非但不跑,反而一脸关切地盯着他…..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二人是在合谋吗?”

“我…我….我只是觉得…..”萧衍欲言又止,他这才知道方才父亲准备下令杀掉陶弘景,乃是为了试探自己。

“别解释了。”萧顺之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让你去说服他,你反倒被他给说服了?你这不成器的小子,办事不利也就罢了,竟还伙同外人来欺骗你伯父和我….待我回去,看我不关你个十个半月!”

“父亲!”萧衍顾不得父亲的责罚,他满脑子里只想着能让陶弘景早点脱身,他拉着萧顺之的衣角,哀求道:

“父亲,他既不愿留在这里效命,你们便是把他强行留下也是无用啊!早点放了他吧,孩儿日后一定好好听话、再也不敢顽劣不驯了!”

“此人不能放!”是萧道成的声音。

他听到山脚下传来一阵骚动、便知陶弘景已被抓住,便乘着快马、一路赶了过来。

萧衍心尖骤然一紧,“伯….伯父?”

“此人不能放,只能杀!”萧道成下马走到萧顺之跟前,郑重说道,“我查过他的底细了,此人是荆州人士,他若离开建康,回到荆州之地,说不定会被荆州刺史沈攸之招去,沈攸之本来就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又与我不和,若是让他得了此人,那还了得?他既不愿归附,我们将其趁早杀却便是!”

“兄长所言甚是。”萧顺之也早有如此打算,就只等着兄长首肯了,他见兄长已发下令来,当即便欲下令、要将陶弘景万箭穿心。

萧衍急急跳出来高喊:“若不是有弘景在,建康早被僵尸攻占了!你们….你们…..你们都到阴间去享受荣华富贵吧!”

萧衍气愤不已,他用手一一指着在场的众人,高声怒吼:“他不过是不想过着备受拘束的日子罢了,你们竟如此狠心!”

“跪下!”萧顺之亦是勃然大怒,向着萧衍膝盖猛然踹上一脚,“有你这样同尊长说话的吗?”

“恩将仇报,你们算什么尊长!我萧衍虽是小辈,但也是堂堂八尺男儿,我不要与你们为伍!”

萧顺之仍欲再加打骂,萧道成依旧是过来拦住了他。

萧道成走到萧衍面前,缓缓说道:“练儿,你说的不错,我们确实是恩将仇报!确实是狼心狗肺!可当今世道,唯有我们这种人,才能存活下去。你岂不见朝中多少忠义之辈无辜受戮,多少仁人义士含冤而死?多少人自以为洁身自好便能逃脱株连,结果呢?他们都化作了风云动荡之下飘零的落叶、浪潮起伏之中逐流的浮沫……被拍打得七零八落、尸骨无存。你若是有在这世道安身立命的自觉,就当把恩怨放在一旁!”

“我….我…”萧衍低吼一声:“我放不下!”

萧道成斜斜地瞥了一眼萧衍:

“你这种心性,不是成就大事之人。我们萧家儿郎,不当是你这幅软弱的模样。”

萧道成面色凝重,思量一番过后,便从怀间取出佩剑,扔至萧衍面前,“练儿,你早晚得经历这一步,陶弘景,就由你来杀!”

“什….什么?”听到伯父竟要自己亲手杀掉陶弘景,萧衍惊得站也站不稳了。他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将伯父威严不可抗拒的目光硬生生地给顶了回去:“若是孩儿不愿呢!”

“我有的是办法。”

萧道成语气平静、却暗藏杀机:“你若下不去手,我便将其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一点一点将其折磨致死!要么你动手、要么我动手,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伯父….孩儿万没想到,你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萧衍听完伯父的这条毒计,只觉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

“是自己亲手杀死弘景?还是让伯父来将弘景折磨致死?”

萧衍心里明白,这两条道路,不论他选择了哪一个,都只会让他痛苦一生。

他做不到,做不到像伯父和父亲那般干脆决绝、杀伐果断。前一秒还将其奉为座上宾、后一秒就能够刀兵相向。

他只能跪倒在地,两手握拳、并将指尖紧紧嵌入肉里…..他只能借着肉体上的疼痛来稍稍麻痹自己。

“要不我来动手吧…”看着儿子这幅模样,萧顺之竟也有些于心不忍了。

“文纬,你总是在当心软的时候心硬、当心硬的时候心软…”萧道成说道此处、顿了顿,叹息道:“我这也是为了磨砺练儿的心性、为了我们萧家的未来。”

“行行行,你们别争了,谁来杀不都一样么,别为难萧公子了,我自杀总行了吧?”

陶弘景似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挑出一块造型尖利的石头,便要往自己的喉部刺去。

“想死,没那么容易!”萧道成见状,瞬间便从身旁的侍从身上夺来武器,拈弓搭箭、一气呵成,萧道成不愧是国中名将,仅是随便一瞄、随手一张,箭矢便钉穿了陶弘景的手背。

“按住他!”萧道成既将陶弘景射伤,跟着又是一道令下,很快便冲过来好几名士兵,将陶弘景按倒在地,还未等他动手,便已令其无法动弹,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萧衍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已是悲痛欲绝。

偏偏此时、萧道成又取来一柄短刀、径直走到了陶弘景的跟前。他把刀架在陶弘景的发髻之上、对着萧衍说道:

“练儿,你若再不动手,我可要开始用刑了,割去他的头皮、剜去他的眼珠、砍掉他的手足、钉传他的脊骨……练儿,你一定要逼我如此么?”

“明明是是你们在逼我!”萧衍满眼血红,浑身上下青筋暴起….哪里还像是个贵家公子,简直形同野兽。

他从地上拾起佩剑,高声吼道:“好,我杀给你看!”

萧衍说完之后,便发了疯一般的往前冲去…..他冲到陶弘景跟前,长剑一出,寒芒骤现!

眼看着陶弘景就要命丧剑下之时,萧衍忽而手臂急转、长剑一抬,竟往萧道成的颈上划去。

他要以身犯险,去挟持自己的伯父,去为陶弘景开辟一条生路!

萧道成虽是位高权重,不常亲自上阵杀敌,更不像弟弟萧顺之一般统领影门、专精于武学。可他毕竟是天生神力、又兼之久历战阵,剑艺精湛,国人少有人匹。他的两脚只是稍稍往后一退、短刀只是轻轻往上一撩,轻而易举便化解萧衍的此次进攻。

萧衍已是无可回头,见一击不中、仍欲再攻。可手臂竟使不上力,只觉肩颈之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疼。

是萧顺之!就在萧衍出剑的那一刹那,萧顺之已经瞬身向前,死死地摁住了萧衍的肩骨…..

“孽子!我怎么竟养出了你这孽子?!”萧顺之怒吼一声,手心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萧衍只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捏碎了,一股极其浑厚的内力自肩膀涌至全身,如瀑布一般,将萧衍的全身上下各处骨节、尽皆冲垮。

这一手,正是萧顺之的绝技“擒龙手”,只要手指扣在敌人身上,便可驭使内力冲破敌人各个穴道,扰乱其气脉运行,使其浑身酸软、无力反抗。

萧衍肩膀都快被压得变形了,莫说是提不起剑,到最后、竟连站也站不稳了,被萧顺之的一只手生生压迫得跪倒在地。

萧顺之也跟着跪了下来,他把头深深埋下、向着兄长请罪道:

“练儿年幼、尚不知事。顺之管教无方,此事权责在我,纵使千刀万剐、顺之亦绝无怨言!只是练儿心性未定,又是萧家唯一的独苗,万不可就此摧折,恳请阿兄能在日后好好教导…..”

萧衍眼睛突然一下就红了,他这才悔悟到自己方才是犯下了滔天大错,不仅没能将陶弘景救出来,还害得父亲因为自己的鲁莽而遭受牵连。

萧衍望着愠怒不已的萧道成、咬咬牙道:“是我想的计策,是我使的剑招,与父亲毫不相干;一切罪责,孩儿愿一力承担!”

萧道成毕竟未伤分毫,见萧顺之和萧衍父子接连请罪,怒容也是渐有退却,他缓缓走到萧顺之跟前,将其扶起,说道:

“文纬,我一开始只道练儿是天性孱弱、妇人之仁。却没料到,在方才那番处境下,他竟能想到通过将我挟持来救人, 不慌不乱、也算是有几分胆识。只是他在外沾染了一身江湖习气,把情义二字看得太重。若练儿从今以后不再意气用事、凡事以大局为重,也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萧道成虽然脸上仍有余怒,但其实心中却是颇有几分赞许:“这小儿,只要我好好教导、日后必成大器。”

“孽子,听到了么,还不快向你伯父跪谢?”萧顺之说着,跟着便要按着萧衍的头颅往地上磕去….

“不必了。”萧道成大手一挥:“练儿,伯父我今日非得叫你的心肠硬下来!这是你早晚必经的一步!若你连一个江湖朋友都不忍杀,连这点魄力都拿不出来的话,那我宁愿去将异姓之种过继来继承大统,也不会让你来毁我萧家基业!”

萧道成再次把剑拾起仍给了萧衍:

“还是两条路,你自己选:要么陶弘景被千刀万剐、你被逐出萧家;要么陶弘景死个痛快、你也能够因此而有所成长。你若仍是优柔寡断、我便替你了断了!”

“伯父不…不要!”萧衍大叫一声,挡在萧道成和陶弘景二人中间,伫立良久才缓缓地、哽咽着说道:

“….让我来….让孩儿来……”

他颤颤巍巍地提起剑来、直直地抵着陶弘景的胸口…..就这样呆立了足有半晌,唯有两行清泪滑过面颊,剑尖却是没有向前半分。

陶弘景缓缓走到了萧衍剑下:

“动手吧,比起被萧将军割去头皮、剜去眼珠、砍掉手足、钉穿脊骨…..还是死在你剑下比较好。”

“我忍不下心….我怕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天…..你死在我剑下的样子。”

“不忍看就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心也就不痛了,你就当你剑下之人是个陌生人好了。”陶弘景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萧衍不争气地又看了好几眼陶弘景,在他的反复催促下,这才把眼睛给闭上了。

在他眼帘合上的一瞬间,无数滴热泪自眼眶之中飞溅而出。

“闭紧了吗?”

“闭紧了…..”萧衍抹了抹泪。

“可这样,你就看不见我的心脏在哪儿了,我现在指给你看,待会儿你不要犹豫、把它一剑刺透。如此,我便能够速速死去,你也看不到我捂着伤口满地打滚的丑态了。”

陶弘景打趣着说道,“你也不用再来补上几剑了,我们两个都会好受点。”

“你讲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萧衍想起了以前和陶弘景的那许多次玩笑,独独这一次,叫人肝肠寸断。

陶弘景四肢舒展、平躺着倒在地上,用指尖夹着萧衍的剑尖说道:“把它再往上抬一点。”

“我….我….听你的…”萧衍在陶弘景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滑动剑尖:“到…到了吗?”

“还没有,再上一点,再左一点…不不不….不是我的左边,是你的左边…..好了,就是这里….动手吧。”

“你….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萧衍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就连这短短一句话都显得艰难万分。

“把我葬在高山之巅、无人问津之处。”

陶弘景说完这一句话后便撕开外衣、敞开胸膛,对准萧衍的剑刃、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萧衍知道陶弘景死意已决,由不得自己踟蹰下去,哀哭一声之后,便将长剑猛地往前一刺,四尺长的剑刃瞬间便刺透了陶弘景的胸膛……

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往萧衍的脸上拍打、喷溅…..陶弘景的身体抽动了数下之后,便永远地静止在了那里、不声不响,连一句死前的“哼哧”声都没有。

直到再也感觉不到陶弘景的气息之时,萧衍这才矜着热泪、心惊胆颤地睁开了眼睛:

一袭素白的法袍铺展开来,在一片血泊之中被浸染得鲜红无比,陶弘景的面色依旧如同冠玉一般,不沾一丝血色。

在鲜血的映衬下,就如巨大红莲之中、一点淡雅素净的白蕊。

他的面色宁静平和、不见任何愤怨与哀伤,只有一抹浅浅的笑意,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是安然死去…..只有那散落的衣冠、飘零的长发和流动的血泊能够看出此人是死于非命。

萧衍嚎啕着替陶弘景擦干血迹、整理遗容…….把他的拂尘摆正、把他的衣服理好….没有人过来帮他,他也不看一眼任何人,只是兀自将陶弘景抱起,孤零零的、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密林深处….

萧衍要遵照陶弘景的遗命,把他葬在山中最是人迹罕至之处。

从此之后,陶弘景身在何处唯有萧衍一人知晓,除了萧衍、也再无一人能去叨扰。

萧顺之意图去截住萧衍,萧道成却是摇了摇头:

“贤弟不必阻拦,免得他在刺激之下做出傻事来。等练儿这段时间伤心过了,自会有所成长。眼下他的心越痛,日后他的心便会越狠。”

接下来的数个昼夜里,萧练都会跑到陶弘景的葬地,那是一座绝壁之上的洞穴,外面有着层层叠叠的横生的树木枝叶遮掩,这是萧衍小时候离家出走常去的地方,每当与父亲斗气、每当被父亲打骂后,他都会一个人躲在这个洞穴中,给自己疗伤,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陶弘景死后、萧衍便背着他的尸身,用腰带把他与自己紧紧捆在一起,攀藤附葛,上下翻腾很快便来到了这个幽暗的洞穴。

萧衍放下了陶弘景的尸体, 不知怎的,他的尸体僵硬地特别快,萧衍的手放在陶弘景的腹部、只觉得一股飕飕的凉意传来,此情此景、为这个伤心之地又添了一分悲凉。

没有棺椁、也没有巾幡,简简单单几掊黄土、一块木牌,便构成了陶弘景的墓穴。

萧衍每次过来,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陶弘景不喝酒、也不吃肉,萧衍知道陶弘景不喜欢那些俗礼、故也也不带什么祭品,只是每次来时都会拿着一张白幡。

他见识过陶弘景的招魂术,能够将死去不久的亡人的魂魄召来。是以他也学着找来白布、制成白幡,咬破自己的手指,以血为墨,在那白幡上面写着谁也不懂的文字。

然后迎着瑟瑟寒风,有模有样手掐指诀、念念有词地喊道:

“荡荡游子,何处留存,虚惊怪异,失落真魂。宫廷牢狱,坟墓山林,三魂早降,七魄来临。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进差役,着意寻,收魂附体,帮起精神,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今天是陶弘景死后的第七天,萧衍听说人死之后,灵魂都会于头七这天返回家里。过了头七,灵魂就要归入地府,再也不会回到阳界了。

这是萧衍最后的一丝希望所在:

他卖力地把魂幡挥舞了数百个来回、就算手腕已经酸麻无比仍是未肯放下,他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诵读着招魂辞,不敢错念半个字,唯恐惹得神明生怨。

可莫说陶弘景的魂儿了,便是连风儿都不听他使唤、在其脸上拍来打去,寒风之中只有阵阵凉意,却丝毫不闻陶弘景的半分气息。

招魂幡訇然落地、萧衍的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了,他心灰意冷地倒了下来,倒在了陶弘景的墓旁。

倒地的那一瞬间,他只觉一阵彻骨寒意穿透衣裳、直抵心脏,外面的风声也在这一瞬间骤然加急了、鹅毛似的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进来,很快便在洞口处铺上了一层雪毯。

“难得一见的暴风雪啊!连老天都不让我走么?也好也好,我就勉为其难地来陪…陪你吧。”萧衍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陶弘景那一脸不正经的模样,也开始学着他的口吻说起玩笑来。

可他终究是学不来陶弘景的豁达之态,话到嘴边、滋味却只有苦涩。

萧衍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便把手搭在陶弘景的坟土之上,可谁知,他的手指仅仅是在黄土上轻轻一碰,瞬间便被冻得快要麻木了。萧衍将手指收回来一看,只见指尖之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这黄土是我从洞口深处掘来的,那里的土壤虽然比外面较为阴寒、但也绝不至于冷到如此地步….还有这匪夷所思的天象….江南之地怎么会有如此的猛烈的暴风雪?”

萧衍想着想着,心中猛然倒吸一口凉气,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一阵一阵地痉挛、抽搐起来,寒气已经涌入五脏六腑….而这从头到尾,不过仅仅片刻时间,世间竟有如此极寒!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被冻僵在地…..

然而现在的萧衍已经顾不得自己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要趁着自己尚有一丝体力,把陶弘景从土坟之中挖出来!

所幸当时人力有限、陶弘景又葬得极简、并未埋得很深。是以萧衍硬撑着一口气,任寒气在体内乱窜也绝不倒下,最后,硬是将这小小的坟茔给掘了出来,陶弘景的尸体也得以复现与萧衍的眼帘。

没有尸斑、没有尸肿,陶弘景浑身上下毫无腐烂的迹象,依旧是如白玉一般通体无暇,光彩照人,哪里像是死了?分明就像是睡得正酣!但若细细观察,仍能从其身体之上发觉处许多异样:

他的眉间和发梢处沾染了数层几处寒霜,每一处肌肤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然而萧衍却是一点也不惊奇,他这幅模样,瞬间便让他想到了当初被冰封的自己。

是雪妖!

萧衍什么都明白了:陶弘景当初将雪妖降服但并未将其杀死,陶弘景一死、雪妖也跟着跑出来了!

萧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雪妖就在附近,但却毫不慌乱。他只是瞥了一眼洞口外面漫天飞舞的风雪、便知道自己已经是绝无可能逃出去了。

“看来,我今天得和你死在一块儿了。”萧衍望着被冰封的陶弘景,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起、笑了笑,若说之前的玩笑只是无奈苦笑,那这次确确实实是发自真心的。

他见到陶弘景如今亦是和自己当初一样的遭遇,他们因雪妖而缘起、又因雪妖而缘灭,一切经历都是命中注定、一切人为都只复归于初,天意如此弄人,岂不好笑得很?

萧衍的心中一直是唏嘘不已,竟至于连身体上的寒冷也忘却了,他的全身上下都渐已麻木了,只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越来越昏,跟着便一头栽倒下去,与陶弘景并排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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