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高山流水02旧文字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旧文字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章:高山流水02
书名: 寻妖记 作者: 旧文字 本章字数: 16349 更新时间: 2024-04-30 09:32:08
“你先把妆卸了,换回你本来的样子,我再换上一身道袍。她定认不出我们来,我答应她来替她亡夫超度做法,想必她会让我们进去的,到时候我去做法,你便可问问那块木头的缘由。”
“早该如此了!”萧练瞬间就把原来的丑妆给卸了,换上了一身新衣,顿时又是一个英杰少年了。
两人在外逡巡了片刻,而后由陶弘景重新敲了敲门:“可有人在?”
初时仍是无人应声,直到陶弘景再三敲了敲门,语气也越来越柔和之后,屋内的寡妇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来,嗫嗫嚅嚅道:“这位道人,来此有何贵干….”
陶弘景作揖施礼:“我们自玉华峰来,乃是云游四方的道士,这位,是我徒儿。”说吧,那手指了指身旁的萧练。
萧练心中暗骂:“臭道士占我便宜,我只比你小两岁不到,怎么就成了你的徒弟。”然而当此时,也只得无奈地对着“师父”还施一礼:“徒儿在此,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寡妇是向道之人,听得他们如此说来,脸上恐惧不安的颜色顿时减了几分。只是房门仍是半掩,不敢全部打开。
“夫人勿要担心,我们云游至此,见夫人家中有人新丧,便来此寄托哀思、超度生方。”
寡妇脸上初是一喜,可很快又转为忧愁:“不瞒师父您,我男人他新丧未久,我作为妻子本该好好找人替他做场法事。可是夫君走后,家中再无别的丁口。我还有一个才过膝的男孩要养,一个不满一岁的女儿等着我哺育。这日子只能精打细算,怕是难以凑出法酬了。”
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这女人十分想替自己的亡夫做一场法事,让惨遭横死的丈夫能够脱离苦难。可是眼前这紧巴巴的日子,又实在容不得半分开支….她明亮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在其中闪烁的希望转瞬即逝。
陶弘景悲吟一声,而后轻言安慰道:“我们云游四方,为的是积攒无量功德,不收半分钱财。”
“真…真的吗?”女人的话音都已经有些颤抖,马上拉着孩子一同跪倒在地,对着陶弘景和萧练又叩又拜。
陶萧扶着她们起来,连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接着,便跟着他们一同往屋里去了。
一进门去,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具简陋不堪的棺材,屋内狭小,一个棺材便占据了一小半的空间。这与其说是棺材,倒不如说是把两块大木头中间掏空了直接拼在一起,既无雕花,亦无树漆,就这么凄零零的躺在泥土地上。
“我夫君砍了一辈子木头,死后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师父求你帮帮他,叫他日后投个好胎罢!”寡妇看着这具简陋至极的棺材,触景生情,啜泣不止。
“嗯,一定一定。”陶弘景虽是如此答应着,可心中却满是伤感与无奈:“轮回投胎,此事我又能奈何呢?”
“可否告知一声,你家夫君是因何而死?我们也好据此作法。”
寡妇一想到又要回忆起那个痛苦的下午,已经是满脸泪痕:“我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三天前,我照例在山上林子里采果子,背了满满一篓子,接过邻居家的孙大娘急急忙忙地告诉我说我家男人….死在路边上了….我一路上一边跑一边告诉自己,不、不、这不是真的,说不定孙大娘看错了….可是….那就是他,我和他在一起十多年了,错不了的。他就那么倒在地上,背上的柴禾落了一地,死得不明不白,没个说法…..你说,又没老虎,又没强盗,他砍个柴回来怎么就把命给丢了!你说他那天要是腿折了,或者是手受伤了,去不了了该有多好!”
萧练沉默良久,任寡妇一点一点磨干了泪痕,这才问道:“那你家丈夫平日里是否有仇家?”
“我家男人老实了一辈子,别人怎么欺侮他,他都是笑脸相对。都已经退让到这种地步了,谁那么狠心,还来欺负他。”
“那,你家夫君在生前的一段日子有没有和外人频繁往来,比如说过路的商人之类的?”陶弘景接着问了一句。
“没,没有…他从不和生人往来,他说这个世界上坏人多,平日里除了从山上砍柴,就是把柴运到江陵城里。多老实的一个人啊!”
陶弘景和萧练对视一眼,仍是找不到半点线索,便只好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向女主人问道:“额….可否开…开一下棺椁…”陶弘景知道此事为难,故而犹疑良久,这才开口。
“这….”寡妇一开始亦是犹豫不决,看了看丈夫的棺材,又看了看陶弘景和萧练,再三迟疑,这才下定了决心,跪在丈夫棺前,哭道:“夫君,这两位都是有为的真人,你不要怕,他们是来救度你的。”
寡妇乞求过后,抹了抹泪,跟着起立,对着陶弘景说道:“我夫君死状凄惨,未亡人不忍目睹,就先回避了。”说完,便拉着自己的孩子,退到门外去了。
“开棺吧。”陶弘景向着萧练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将棺盖缓缓抬了起来。才刚露出一丝缝隙,那浓重的尸臭便已弥漫开来。
纵然是久见生死的萧练,看到棺中的情此景心中也是一惊:
死者估摸二十六七岁,身材偏矮,体格壮实。他的身上已经开始呈现出尸绿,想来应该已经死了四五天,与老狱卒的说法基本一致。
死者头部以下,和通常的尸体无异。一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伤口。
然则他的脸上,却真是触目惊心了:
他灰黑的脸部异常膨大,在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尸斑。且不说从鼻孔、耳朵、嘴巴内流淌出的鲜血,单说他那眼睛,胀得宛若鱼泡。
一只眼球仍是半挂在眼眶上,另一只却已经耷落到了鼻子旁边,仅靠两三根细小的肉丝与眼眶粘接。
当然,最令人感到恐惧的,仍是死者的耳朵,两只耳朵已经扭曲成残破的几瓣,宛若绞碎的肉片。耳孔之中,尽是蠕动的蛆虫。
陶弘景颜色郑重,烧了一柱烟香放在棺材的西南处,对着尸体开始敬拜:“得罪了。”
他说完之后便开始伸手进去检查尸体,从脚踝摸到脖颈,又把尸体翻过来再验了一遍。
“有什么发现没?”
陶弘景摇摇头:“没有。没有创口,没有伤痕,就连一处淤青都不曾发现。”
“那…有没有可能是中毒而死的?”
陶弘景从死者嘴角处拈了几滴血,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也不是中毒死的….”
萧练长叹一声,复又陷入了深思。
“你是习武之人,你看,这有没有可能是被某种武功打死的。”陶弘景向来以道术强身御法,对武学是不甚精通,故来问下萧练,看他是否曾见过类似的武功。
萧练摇摇头:“不可能,你都说了死者身上没有淤青,那就定不可能是被功夫给打死的。”
“我是说….通过某种隔空发功的武艺,比如说用掌风传送内力什么的…”陶弘景直直盯着死者的耳朵,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不、不。”萧练又摇了摇头,“即使是隔空击掌,打在人身之上仍然会有一道印记。譬如皮肤发青、肋骨催折。不过….”萧练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
“我倒是听说过一种功夫,叫做狮吼功,此功为人体丹田内气外发,发声吐气之功法,功成之后,发功呼啸,即可将内力注入对方体内….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种功法只能用来慑敌而已,至多不过将人震得暂时失聪,头晕目眩而已。仅凭吼声就让人七窍流血而死,这我倒是闻所未闻。即便真的有人内力强到这种地步,也不至于拿如此功夫去对付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
好不容易有点眉目,最终还是经不起推敲,陶弘景便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死者身上。
他仔细盯着死者的耳朵,发现那两块肉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用手一摸,竟用针线缝补上去的。
陶弘景注意到了这点过后,将手放在死者的手上,逐一检查死者的掌心和手指,最后在指甲缝中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仔细一瞧,竟是一些细碎的肉屑。
陶弘景神色凝重地说道:“耳朵是他在临死前自己扯下来的。”
“难道真的是狮吼功?”萧练疑道,“凶手将内力灌入死者而内,扰乱其奇经八脉。死者不堪忍受这巨大的痛苦,便硬生生把自己的耳朵给扯下来了…弘景,有没有这种可能?”
“有确实有…不过…..还是无法确定。看来,只能通过作法来招引亡魂来问个清楚了。若灵魂已经去往冥界投胎,那我也无力招还。不过幸而如今人死才只四天,一般情况下死者灵魂应当仍在逡巡之中。待会儿我施法时,你一定要保护好那对母子,要知道,这樵夫死得不甘不愿,我恐他会化为厉鬼,到时候便是妻子,他也有可能完全不认。”
萧练点了点头,陶弘景这才让寡妇带着孩子进来了。
他见萧练已护在那对母子身前,便渐次从包裹中拿出香炉、烛台、经幡等法器;又从妇人家中取来水、果等供物,开始施法。
依旧是以白衣为幡,人血作引;陶弘景在屋内将一只白幡舞动生风。手上掐的是聚魂诀,口中念的是招魂咒:
“荡荡游子,何处留存,虚惊怪异,失落真魂。宫廷牢狱,坟墓山林,三魂早降,七魄来临。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进差役,着意寻,收魂附体,帮起精神,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陶弘景咒语念完过后,跟着便是一团黑云随着紧唳的风声飘来至此。
陶弘景明眼一看,那团黑云在隐隐约约之际,似乎组成了一个人形,其身形轮廓虽然不很明晰,但他的容貌五官却分外清楚,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只耳朵不见了。
是死者,他的亡魂归来了!
在他那一张宽大朴实的脸上,挂满了哀戚之容。而他的目光,则直直地往向屋中的女人。
黑云由远及近,暗压压地沉了下来,而那云中的人形,也一点一点逼近了灵堂。
陶弘景对着萧练使了使眼色,萧练便迅速贴紧了女人,生怕待会儿亡魂下来,又是一阵杀戮。
可是他们显然误会了鬼魂的来意。
他的眼神之中似有无数种复杂的情感糅合其中,但唯独没有恨意,准确的说,当他看到妻子愁白的鬓发和哭红的眼眶时,眼中的怨恨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爱怜和愧疚——他走得太早了,以致于照顾两个孩子和一个家庭的重任都得给妻子一个人来扛。
“夫君!”女人大叫一声,突破萧练的阻隔,冲出门去。然而就在她跨过门槛,张开双手准备拥抱亡夫的同时,却扑了一场空。
风停了,云也散了,只剩下女人跪倒在地,一边盯着消失的夫君黯然神伤,一边不知所措地回望着陶弘景和萧练——眼神中满是不甘和疑惑,明明…明明夫君已经就要进到家门,却为何不留一句话就走了!
“夫….夫君他走了吗?”女人恋恋不舍。
“走了。”陶弘景望着已经静止不动的招魂幡,发出了无奈的回应。
“这却是为何?难道他不想见一眼妻儿吗?”萧练急急追问。
“不是不想,而是害怕。”
“害怕什么?”
“他走的时候,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应是想到了生前之事。如此看来….”陶弘景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杀死他的东西,就在这附近!”
萧练倒吸一口凉气,往四下里张望过去,可周围尽是漆黑的一片,什么也找不到,便又凑近了一些,紧紧挨着陶弘景,问道:“你感知到了妖邪之气吗?”
陶弘景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若是有妖邪隐匿附近,我一定能感知得到。若无法感知,要么是因为它妖力衰微,故而不引人注目;要么,便是它的妖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完全隐匿妖气的地步了。”
“它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得尽快远离此地,免得连累无辜。”陶弘景还未说完,便已大步往外走去,向门外失魂落寞的女主人告辞:
“夫人,看来有什么妖邪潜伏在我们身边,暂且还不知有何企图。为了您的安全起见我们等只能将其先行引开。待将杀死你夫君的妖邪诛灭以后,你夫君在九泉之下,定会安息的。”
萧练一想到自己似乎无以答谢,便将身上的银子都掏了出来,递与寡妇:“现在我们去抓捕残害你夫君的凶手了。银子….银子我就只带了这么多…请务必好生使用,把儿女养育成人,不要让他们饿着了、冻着了,你夫君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得到慰籍的。”
“够了,够了!”女人捧着这份突然的馈赠,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未亡人永世不忘二位的大恩大德!小女余生一定潜心礼道,广结善缘。”
寡妇带着儿女,对着二位恩人拜了又拜,直到陶弘景和萧练二人的身影完全遁入了黑暗,这才感激泣零地直起身来。
两人出了屋门,一路疾跑来到了山间的道路上。
“感知到了吗?”
“还是没有…难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陶弘景脸色阴了下来,他自己不论身处何种险境都能淡然自若,可唯独不愿意见别人因为自己而遭受灾祸。
“不不不,现在赶回去看看,应该还来得及!”萧练说一不二,已经迈开脚步,准备往回狂奔。
岂知,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只只明晃晃的火把,亮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别以为换个装就能骗过我了!好大的胆子,竟连太守大人都敢谋害!兄弟们,给我把这两个蟊贼拿下!”
是邢捕头!
“他怎么来了!?谋害太守…这又是怎么回事?”陶萧二人心中疑惑不止,同时对望了一眼。
陶弘景不想与官兵有过多纠缠,拉着萧练便要往山上赶去。可斜地里又猛地刺出一队人马,个个都配着刀剑,看着阵势,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陶弘景无奈地耸耸肩,用手肘抵了抵萧练:“该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萧练笑了笑,长虹剑已然在握。
“我对付他们,你山上抓妖去吧!”萧练言犹在耳,身子却已经飞了出去。
陶弘景往山路上一路疾驰,自周围的草丛间忽然亮出来几把明晃晃的尖刀。
“原来早就埋伏在这里了,好歹毒的心思!”萧练见陶弘景有险,立即收势换向,转而向那几个伏兵刺过去。
萧练的剑法虽快,可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比他的剑更快!更狠!
他的剑尖还未刺中伏兵,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草丛之中骤然发出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两个捕快从灌丛之间滚了出来,他们的双手正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是抓着自己的耳朵….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鲜血就从耳朵里凶涌而出,甚至,不仅是耳朵….眼睛、鼻孔、嘴巴,乃至头皮,全部都有鲜血涌出,它不是一点一点地细细流淌,而是像爆发的火山一般喷涌而出,不一会儿,死者的脸部已经全被鲜血覆盖,远远看去,就是两具血尸。
萧练大骇之际,剑也收了回去,再回望身后的那群捕快,他们的下场与前者无异,死状也是一样的恐怖。
陶弘景的白衣之上沾满了血迹。
“是…是你干的吗?”萧练眼睛睁大,难以置信。
陶弘景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摇了摇头,向着萧练抛出了另一个疑问:“我们先前被抓时是易了容的,现在已经卸下了装扮。那捕头他还认得我们,这是为何?”
“这妖怪这么厉害,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个!”
“你再好好想想,此事大有干系。”
“别以为换个装就能骗过我了!给我把这两个蟊贼拿下!”萧练一边细细回想起邢捕头方才的这句话,一边暗暗想道:“既然我们已经换了装容,他还能认得我们,说明他不是靠容貌,而是靠别的东西来认出我们的…..”
“是那块黑木!”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陶弘景点了点头道:“那木头之前就莫名奇妙地出现在我们身边,他现在,应该仍在附近。”
陶弘景拾起捕快们丢在地上的火把,四下望去,仍是不见黑木的影子。
“唉,天色已经这么暗了,这附近又是灌草丛生,找块破木头不知得找到什么时候,到底是谁总是栽赃给我们?”萧练望着周围漆黑的夜色和密密麻麻的杂草,又气又恼。
“不用找了,我知道它为什么跟着我们了。”陶弘景从怀中取出玉箫,仍旧是如先前入山时一般,缓缓吹奏起来。
萧练知道陶弘景自有打算,故也不去多问,只是俯身倾耳,细细听去。
入山时的曲子他未曾听过,不过这首倒是知道的,乃是晋时左思所作之《招隐》,左思见天下浑浊,便意图归隐山林,遂作《招隐诗》两首,《招隐曲》一只,申明己志。招隐招隐,非是招隐士出世,而是表示愿与隐士一同归山。
“小道士他为何突然奏起《招隐》来了?”萧练疑惑不解。
谁知陶弘景一曲尚未终罢,竟然陡生异事!
那个遍寻不见的黑木竟然出现了!而且就在半空中平放着,正对着陶弘景!
“何不以真身示人?….你这个样子我可没法和你切磋音艺呐。”陶弘景放下了玉箫。
“我还以为世上再无我的知音人了。”
声音是从那块漂浮着的黑木后面传出来的。萧练瞪大了眼睛,只见黑木后面慢慢浮现起一个人形的轮廓,萧声越来越清晰,那道轮廓也变得越来越真切。到了最后,身形面貌、四肢五官,已是清晰可见。
是个清雅俊秀的翩翩公子,他手里正捧着那块黑木,就像在抚着一只古琴。他两眼注视着陶弘景,双目之中似有无数牵挂、感动和依恋的情绪夹杂其中。
“难道,他是….?”萧练回望了一眼陶弘景,陶弘景只是淡淡地抛出四个字:“是妖,琴妖”
萧练再向那只妖怪问道:“你是谁?你和陶弘景以前认识?”
“原来知音人的名字叫陶弘景…”妖怪公子自顾自地说道,仍是望直直地着陶弘景,根本不去理会萧练的问询。
萧练见此妖将其完全忽视,不由得有些恼怒,厉声喝到:“哪里来的妖怪!再不报上名来,我们现在就收了你!”
“别冲动….”陶弘景伸手拦住了萧练,又对那名妖怪施了一礼:“我在入山时曾听到一阵动人无比的琴声,想来操琴之人,就是阁下吧。”
妖怪站在远处,愣了好久,等到开口说话时,已是热泪盈眶:“我等了八百年….以为自己就要埋没于世了,终于…终于等到了….”
那名妖怪手拭热泪,慌慌张奔走过来,对着陶弘景再三叩拜。
“这是怎么回事…小道士这魅力也太大了吧?”萧练不由得愣住了,他凑近陶弘景耳边,低声问道:“这琴妖是怎么了?会不会有诈?”
陶弘景还未开口,妖怪便已开口了:“请这位公子放心,在下对知音人绝无恶意。”
陶弘景看了着眼前此人,又看了一眼看他怀中的黑木,心中已经猜到了这块黑木便是那妖怪的本体。
“方才眼前所见,着实有些惊悚骇人,不知阁下能够替我二人解释一番。”陶弘景指了指周围的一圈尸体、淡淡地问道。
妖怪缓缓站起,看了看周围遍布的尸体,眼神骤然之间便变得冰冷无情:“没错,都是我杀的。这些无识无用之人,活着与死了无甚分别。”
琴妖说完之后,又把目光从死尸转移到陶弘景身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目光便又恢复了先前的仰慕与依恋:“知音人,你可知这山为什么叫俞山吗?”
“为何?”
“此是因琴师俞伯牙而得名。”
陶弘景和萧练当然知道俞伯牙的大名,俞伯牙乃是春秋时楚国的一名琴师,弹琴作曲,无人能及,被世人尊为琴仙。曾与钟子期因琴声而结为至交,钟子期死,伯牙摔琴断弦。更是给后人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一想到这里,陶弘景心中便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想必知音人已经猜到了,俞伯牙是我的主人。”妖怪提到故主,眼神之中忽而哀怨起来。
萧练抽出宝剑反复打量,喃喃自语道:“真是见了鬼了…一只琴也能修炼成妖,你说我这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一只妖怪?”
妖怪见萧练语出不逊,遂出言还击:“我本是昆仑山上瑶池岸边的一株神木,后被伏羲大神从树上截取下来,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而后才雕琢成形。我一生下来便蕴集日月之灵气,天地之精秀。你那只剑不过是凡火淬炼的俗物,怎能与我相提并论?”
萧练哪里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他脸色铁青,气得登时便要与琴妖决斗。但脑海中又时不时想起刚才那些人恐怖的死状,心中凉意顿生,这才把怒火压了下去。
陶弘景笑了笑:“阁下气态非凡,一望便知是造化神秀,自然是寻常凡物可比。”
萧练见陶弘景都来帮着别人来贬损自己,心中更是气恼不已,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该如何还击,只能站在原地对着陶弘景怒目而视。
“非同凡物又能如何呢?我这八百年来,只能抱着这具残破的身躯,在这深山之中独自奏鸣,无人听问。”琴妖抱着自己怀中那句已经黯淡下去的神木,深色凄凉,像一个可怜的母亲,怀抱着自己刚刚夭折的孩子。
陶弘景这才注意到琴妖手中的那块神木,那上面光秃秃的,琴弦早已不知散在何处。
他在心中喟叹道:“琴之无弦,便如人之无心。难怪他会变成这样。”
琴妖抚着空荡荡的琴木黯然伤神:“你们定是知道的,主人伯牙与钟子期因为一首《高山流水》而结为挚友,后子期病卒,主人知道这世上再无知音,便下定决心不复鼓琴。他在钟子期的墓前扯去我的琴弦,又将我摔在青石之上,你们今日看到的这块木头,便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身体早已经破碎不堪了。而今的我,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陶弘景想了想,而后试探性地问道:“俞伯牙曾经摔琴断弦,那你记恨他吗?”
“若说当初,怎能不恨?就在他把我摔碎的那一晚,我还去找过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毁掉,为什么不让我继续为他奏鸣。从前我只是瑶池边上一颗不能言不能动的大树,伏羲把我制成了瑶琴,琴弦就是我的灵魂,音符便是我的语言。可这世间尽是些庸众凡夫,他们根本就不懂音乐。要么把我当作追逐名利的器具,演奏那些靡靡之音,向君王献媚。要么把我看作是淫巧的工艺,弹拨那些郑卫之声,与市井沆瀣….我整日发着言不由衷的乐声,奏着违心违意的嘈音。人有五官四肢,我也有头、颈、肩、腰、尾、足,人有心,我也有弦。可那些庸夫,却只把我当作一个玩物!”
琴妖的字字句句皆是带着怨恨和控诉。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世上苟存了数千年,直到我遇到了伯牙先生…..是他….是他让我发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是我见过的最天才的琴师,旷古绝今,举世无双。只有在他的指下,我才获得了身心的自由,他的每一个挑摘、每一个抹打,都扣在了我的心上。
我喜欢他拨弄我的琴弦,都像在撩着爱侣的发丝。我更喜欢他端着我的琴首,就像在捧着恋人的面颊。他奏出的曲子总是我的心声,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音人。我是那么的敬爱他、喜欢他…..他却要将我毁了!”
琴妖说到最后,声音已不免有些颤抖,只是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因为怨恨,还是因为感伤。
琴妖抱着自己的半截残躯,止不住地喟叹:“可我对主人终究还是恨不起来,每次恨意涌上心头,不用几时便已消弥,因为我能理解他。我的知音人虽在,他的知音人却永不复还了,那夜钟子期前来拜访主人,中途遭遇山崩,不幸身亡。主人的琴艺仍在,可没了知音人,弹琴又能给谁听呢?主人心气高傲,不愿意弹奏那些媚俗的音乐,可曲高难免和寡,我懂他的孤独….我也是那样过来的,遇到他之前的那几千年里,活着真是生不如死。主人定有一样的感慨,所以他才会摔琴绝弦….可我不甘心…这几千年来…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懂我…..我不要,不要再回到那段永无天日的岁月中!”
“就在他把我摔毁的当夜,我便潜入主人的梦中,请求他将我修补完好,好让我一直呆在他的身边。可主人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钟子期一死,主人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说他知道对我不住,可他也知道,自己死后,不会再有人懂我、爱惜我了,他劝我早日放下,回到瑶池边上,找寻自己的根本,重新做回一株神木,不要再到人世来沉沦….他之所以将我摔毁,就是怕我一直带着怨恨和痛苦长留于世….”
“你最终还是没有听伯牙的话啊。”陶弘景长叹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甘心….我日日夜夜汲取天地之精华、历时千载才从同类中脱颖而出,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遭受了无数痛苦的历练,而后才雕琢成一只瑶琴。你要我怎么回去?回去继续做一株口不能言、足不能动的蠢木头吗?不….那不是我的归宿!我会一直等下去,等我的知音人来救我脱离苦海。”
陶弘景笑了笑:“那你等到了吗?”
“主人死后,我便一直在此山中独自等待,每当有行人路过,我都会奏鸣一曲,看路人是否能够听懂此中真意。”
“可是你失败了。”
“是的,我失败了,在遇见你之前失败了。世人总是行色匆匆,忙着追名、忙着逐利,上千年来,过往者不知有几千几万,却无一人因为我的琴音而驻足!”
琴妖的语气之中透露着一股悲凉,目光之中却满是愤懑:“这些人他们只知吃喝、只知享乐,却对这天地间最美最的声音不闻不问,就像苍蝇终日绕着秽物嗡嗡作响,他们简直不配活于人世。”
“所以你把他们都杀死了,对么?”陶弘景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不,我杀死的只是一具具空虚的躯壳,他们的灵魂都被我圈养起来了。”琴妖说完,便抚了抚手中的神木:“就在这里面,在这块木头之中,蕴含有成千上万庸夫的灵魂。我每日每夜都弹琴给他们听,用我的琴音净化了他们灵魂,他们失去的只是一具躯壳,拥有的却是灵魂的永生。”
陶弘景念动口诀,仔细谛听那神木之中的灵魂,可听到的不是永生的欢愉,而是绵延不绝的哀鸣,那些灵魂被束缚在琴木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哪里是净化,分明是一种刑罚。
“哼!妖孽 ,别为自己找借口了。”萧练听着琴妖的那套说辞,心中已在作呕:“那最近的那几起命案,山上的樵夫,路过的行商和江陵城中的郡守,这些人也都是你杀死的咯?”
“不,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畜生。”肃杀之气充斥着琴妖的眉宇:“樵夫去山间砍柴,将我拾起,却以为我只是用来烧火的薪柴。商人路过此地,在暴尸荒野的樵夫身旁将我拾得,只为卖得几个臭钱…..还有那人模狗样的郡守,他费尽心思地将我夺到手中,就为了加官晋爵。有眼无珠、不知本末!竟把我同这世间的俗物们相提并论。这群人,他们不是畜生是什么?!我不止是杀了他们,还用他们的精血为我洗琴,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真是恶毒的家伙!”萧练对着琴妖怒目而视,而后又望了一眼陶弘景:“弘景,别和他废话了,我们这就收了这只妖孽。”
“我警告你,别再出言不逊。若非是看在知音人的面子上,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琴妖一挥衣袖,按住神木,随时准备作法。
陶弘景一个疾驰,横在两人面前,大手一挥:“谁先动手我收了谁!”说完之后又悄悄对着萧练挤眉弄眼:“萧练….你别瞎挑衅了,这个妖怪道行高深,我搞不定的。”
琴妖收起法器,对着陶弘景鞠了一躬:“既然知音人有命,我也不再与他为难。”
陶弘景朗声大笑:“哈哈哈,你而今把我当作是你的知音人了吗?”
琴妖伏地而拜:“千年以来,只有恩公一人能够读懂我的琴音,我就知道上千年的等待不会白费的,请知音人允许我常随左右吧。”
陶弘景一时无言,琴妖以头抢地、再三扣拜:“知音人,就请让我叫你一声主人吧!我不想….我不想再这样孤独下去了…”等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含有朦胧的泪花。
“谁要你常伴左右了,你这妖怪作恶多端,我们怎们可能和你一起!”
“我问的是知音人,没问你这个凡夫!”琴妖微抬下巴,斜斜地瞥了一眼萧练,“谁要与你一起?整日唠唠叨叨的,我巴不得你趁早死了便好,免得知音人的耳朵整日受你那臭嘴的叨扰。”
“我偏要唠叨!!与你何干!”萧练说着说着,便向陶弘景的耳旁凑得更近了:“弘景…看来这妖怪铁了心要缠着你,我作为你的好兄弟,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拉下水。这样,待会儿你用言语和他周旋片刻,我趁其不备,偷偷把他的本体、也就是那块黑木砍成两截,然后…..”
陶弘景不等萧练说完,便朝着他的大腿狠掐了一把:“我的小祖宗诶!我求你别再挑衅了….我有办法,你快退下。”
萧练望了望琴妖,又望了望陶弘景,心中虽然仍是不安,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也只能选择相信陶弘景、向后一连退了几步。
陶弘景见萧练已经退下,悬起的心顿时便放下了。
可不知为何,陶弘景的态度骤然急变。他袖手身后,用眼角余光蔑视着琴妖,放肆笑道:“你说你只想常伴我左右,可你一个小小琴妖,有何德何能跟随于我?”
琴妖被这番嘲笑激地满脸通红:“不….不知知音人此言,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你能够奏出天籁之音么?”陶弘景冷冷地问道。
琴妖犹豫片刻,思前想后,这才谨慎答到:“在下练琴数千年,与人间古往今来的著名琴师们都有切磋,非是自夸,但世间确实无一人能够比得过在下,天籁之音,对我来说,确非难事。”
琴妖这话虽然狂妄,可确是实言不假,历数几千年的精进,他的琴艺早已经达到登峰造极、旷古绝今的地步,实是不知道该如何自谦。
“谬矣!纵然你琴艺再是高绝,也只是人籁而已,离天籁之音还差得远呢!”
“哦?不知….何为人籁?何为天籁?还请知音人赐教”
“人籁者,人为而成之音声,不止是丝竹管弦、琴瑟琵琶,还有樵夫的劈柴砍伐声,商人口袋里的铜钱叮铛作响声、乃至官吏僚佐们的阿谀声、奉承声,这些都是人籁。你的琴音虽然在技艺上已达化境,却仍是囿于人籁的范畴,与樵夫、行商和官吏们的凡音并没什么本质区别。”
“知…知音人怎么能把我同那些庸夫相提并论….我…”琴妖嘴唇颤抖,心中激起千层涟漪、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忍住了不说,只是从他的脸上已经能够看出他有几分不悦了。
琴妖强作镇定:“既然知音人说我的琴音只是人籁,那到底什么才是天籁?希望陶公子能再支点一二。”
琴妖面色虽然仍有几分恭顺,可他对陶弘景的称呼已经不知不觉地从亲昵的“知音人”变成了礼节性的“陶公子”。
陶弘景自然察觉到了琴妖的心绪变化,可他本来就是要挫一挫琴妖锐气的,故而眼神之中的轻蔑丝毫没有减损,反而又更添了几分嘲讽之意:“所谓天籁,自然也,吹万不同,而使其自身。若山风、若流水、若地震、若雷鸣,地有万窍,天惟一体。凡与天和者,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乃天籁之音是也….”
琴妖对陶弘景也不再客气了,他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还以为阁下有什么高论,原来你说的天籁竟是指这些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之类的东西….不合声律、不辨五音…这也能称之为音乐?哼….枉我错把你当知音人,原来不过故弄玄虚之辈而已。”
陶弘景颇为失望的摇摇头:“看来你还并不能体会此中高下。”
琴妖冷笑一声:“高下是比出来的,不是故弄玄虚装出来的。既然你看轻我的琴艺,那便拿你口中所谓的天籁来与我的“人籁”比一场便是!”
陶弘景微笑不语,轻轻点头已示应战。
“本来我还意欲常随陶公子左右,如今看来,已不必了。如果我赢了,你便收回你刚才的那句话。念在陶公子对我尚有知音之恩的份上,我也不加刁难了。”
“如果你输了呢?”
“如果我输了….哈哈哈….不可能的事,如果我输了,那便任你处置。”
“哦…是吗?”陶弘景收了收衣袖,“如果你输了,我要你释放那些被你囚禁的冤魂….至于你这几日以来所杀的无辜,那些被你诅咒、永世不得超生的樵夫、行商和郡守,你得用命来偿还。”
“我有心放你一马,你倒执意要置我于死地,也好,那我也不再念及什么知遇之恩了,如果你输了。我就要用你的精魂来为我洗琴!”话音未落,琴妖顿时变得狰狞不堪,一张白净的面皮很快变得阴森诡异,强烈的杀气迅速在他四周聚集….
一直在旁观望的萧练也呆不住了:“弘景,不会有问题吗?我们大可以智取胜,不至于一定得和他硬拼琴艺啊。”
陶弘景用羽扇捂住嘴巴,对着萧练的耳畔私语:“这妖怪执念极深,它执着于琴音、也只有琴音才能降服他。放心,等他听到真正的天籁之音,他便会甘心顺服的。你且听着吧。”
萧练眼神焦虑地望着琴妖,右手一刻都不敢松开剑柄。直到他听到了琴妖弹奏的第一个音符,刹那之际,灵魂深处仿佛遭遇到一记痛击。
这是他此生从未听过的音乐!倒不是说这只曲子如何稀奇,这是极其常见的一只琴曲,乃是俞伯牙曾经为钟子期所奏的《高山》曲,广为流传,无人不知。不论在宴会上,还是在乐馆之中,都时常听得。
可直到萧练听到琴妖今番的弹奏,他才知道以前那些琴师的技艺是多么低劣,也正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钟子期当时为何发出“峨峨兮若泰山”的喟叹。因为他现在,正分明感到千里之外的泰山近在眼前,在崩裂、在倾颓、在压垮一切…..
萧练沉溺在这厚重的乐声之中,宛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在眼见着世界毁灭….可就在这末日来临之时,又隐约听到有一股轻淳的水声潺潺流过,是《流水曲》!同样是俞伯牙为钟子期所作的曲子。
初听只是一丝一缕,像跌落的清泉、像绵延的小溪…跃过了山石,淌过了森林,直到轰地一声,它从九天之上猛地一跳,在一道道水帘的轰鸣声中完成了惊世一跃,小家子气不见了,根着便是江河、是瀚海,它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波澜万千。萧练的情感被这琴声牵动着,从山涧带到深潭,再从深潭被推入到一片汪洋之中,心中纷杂万千的情绪早已被揉得零碎不堪,纷纷散落在这浩渺的海水之中。
“弘景赢不了了…”萧练一边仍然沉浸在琴曲的美妙之中如痴如醉,一边却又因为输赢落定而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悲切。
萧练陷入了长长的怅惘之中,陶弘景的手掌却搭在了他的肩膀之上,信心十足地说道:“不用担心,是我赢了。”
他说完,便敞开袍衣、踏足向前;两手之间,却是空无一物,不执箫管、亦无琴瑟。
他只是在旁若无人般地闭目向天,似乎无心与琴妖比试。
“该你了,陶弘景。天籁之音呢?…该不会被我的琴音吓得给躲起来了吧!”琴妖收起瑶琴站了起来,眉眼之中尽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以及闪烁其间、若隐若现的一丝杀机。
陶弘景闭目不语,只是袖手一挥,天地骤然变色,阴云密布,雷声隆隆。此时的雷声却与寻常的雷声不同,它猛烈而齐整,每一次作响,都像是有千万声雷鸣同时发作,有摇山动地、倾江倒岳之势。雷声越来越大,一点一点往人间迫近,仿佛随时就要劈打下来。
就连素来闻雷不惊的萧练竟也有些惊惧起来。
“难道…难道陶弘景是以比试音乐之名来行降妖除魔之事?他假装比艺,实则是趁妖怪分神之际召唤天雷来轰杀妖孽?好你个陶弘景,好阴险呐…..”
萧练如此想着,才稍稍松了口气,可是等了片刻,仍是只闻雷声,不见天上的雷霆劈打下来。
“难道弘景他另有打算?”萧练一边狐疑,一边朝着琴妖望去。
谁知那琴妖脸上却是一片漠然:“是想趁我不注意用天雷来收服我么?可是,就这种程度的紫府雷…..真是不自量力!”
琴妖眼睛一闭一睁,弦音骤响,一股强大的妖力自体内迸射出来。
琴妖的头发疯长、额上角生。
在这一时之间,鸟兽噤声,虫鱼寂然,俞山上的所有生物都被吓得不敢作声,只有那天外的雷鸣,丝毫不惧琴妖的杀气,仍在轰隆作响。
雷声是一阵一阵地怒号,虽是隐而不发,可琴妖脸上的神态却不由得起了变化
“原来他没有从中使诈。”他收敛了杀气,脸上不知不觉中反倒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这不是寻常的雷法,这是….这是音乐?!以雷霆作为乐器….了不起!”
琴妖将自己浸在雷声之中,如同置身于九霄之上,雷声越来越近,琴妖脸上的惊恐之色也愈来愈浓。
一刹那间,他感到身旁有万千道雷霆同时作响,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道雷霆劈打下来,将他轰得魂飞魄散。
“为…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怕这种程度的雷霆。”
琴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有几千年道行,怎么还会被陶弘景这样一个小道士的雷法给唬住了。
他不明白,这其实是作为一株神树对自然之力最原始的恐惧….在他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在他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已不知道有多少同伴被雷霆劈中而夭折。
小时候的那些恐怖图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随着一道雷光闪过,只需一瞬间,就足以让一株千年巨树粗壮的身躯断成两截。
如今他虽已经有了数千年的道行,仍然免不了这种与生具来的恐惧。
陶弘景见惧色慢慢攀上了琴妖的脸上,便大喝一声:“记住了,这便是天籁的第一重境界!”跟着,右手又猛地一卷,天空之中,顿时变得云淡风轻,九霄雷霆,顷刻之间便已烟消云散。
就在琴妖完全不知所措之时,四周又渐渐响起一缕缕清幽的呜呺,不知从何处起,更不知自何时绝,它来得无知所踪、去得无影无形。声音若有若无,你用耳朵极难捕捉,可又分明感觉到,它正渗透你的肌肤之中、钻入你的灵魂深处。如大地的呼吸、如山林的私语,人无时无刻不置身其中,却全然不觉,只因它早已与人融为了一体。
琴妖一开始以为这又是陶弘景使的什么法术,可细听下去,才发现这种声音完全出自天然,而非人工所能为。这声音他是多么熟悉啊,这是他音乐生涯的启蒙,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瑶池边上的一颗树时,在岸边,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青鸟的歌啼、神风的吟唱….他听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几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可随着天地光华的滋养,他身上的灵性与日剧增,他开始不甘于做一棵神树,像所有的人类一般拥有了贪嗔痴恨。他开始蔑视他那些愚顽不化的同类,连带着对身边的一切图景、一切音响都心生厌恶。
“这些神树们,终日立在这瑶池边上,活了几千年,还是像一块烂石头一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为什么我要和这些蠢材们为伍,听着青鸟们在身边叽叽喳喳,风儿在四周吹来呼去……我要创造真正的音乐,胜过天地、胜过自然的音乐!”
自骄心日益膨胀,最终让他从这神树上剥落下来,变成了一个行走于天地之间的妖怪。直到后来,他被伏羲大神拾到,制成了一把瑶琴,从此以后,他便更加的自命不凡了,琴师们但凡弹错了一个音符,便会遭来他心中的怨火;听客们但有一刻分神,他便斥其为耳窍未开的蠢货。他把自己视为音乐之祖、乐器之神,这世上一切音声的好坏由他来裁定、一切乐器的优劣由他来评判。
可如今再听到耳旁的“天籁之音”时,他内心的自负竟有一丝动摇了,他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几千年了,这个声音还萦绕在耳…..难道我修炼几千年习得的琴艺还不如瑶池边上青鸟的一啼一叫么?!….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不过是毫无节奏、毫无韵律的噪声,只能唬住那些不通音律的庸众….”琴妖拿着所谓天籁和自己方才的琴曲反复对比,这才终于下定了结论:“陶弘景,你输了。”
陶弘景仍是闭着两眼,对琴妖的判决不置可否。
“弘景….输了赌局,不能输命,我们得抢先一步杀掉了他….”萧练拔剑决起,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场大战。在他心中,陶弘景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败了。
“不…你再听听,真正的天乐,真正的天籁之音。”
“故弄玄虚!受死吧….”琴妖面色突然狰狞起来,准备施展致命一击。
可就在他将指尖放置在琴弦上的那一刹那,突然传来一阵声势浩壮的雷鸣,明明只是一瞬,却好似有万千神雷同时作响。
琴妖受惊,猛地抬头望去,天空中却空无一物,他这才发现雷声不在云上,而是在他的心头!
紧跟着,风吹声、草动声、流水声、地动声、乃至青鸟啼叫、万兽低吼…..那熟悉的自然间的一切声响在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看不到声源,也未经耳道传播,就这么无数遍地在心间回响。
声调能短能长,音色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如阴阳交接、如四时更迭,止于有穷、流之无止,动于无方,居于窈冥……琴妖在这天籁声中全然忘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是听客,还是这乐章的一部分,只觉虚空之中,尽是天地之音。
不知不觉中,他手中的瑶琴已经滑落在地。
琴妖彻底被这天音给慑服了,他双目颓然地跪倒在地:“….这便是所谓的天籁么!我输了,听凭你的处置…..我此生别无他愿,只想在死前求得音乐真谛,这天籁之音究竟是如何奏出,又是从何处发出来….”
陶弘景淡淡地说道:“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天籁,道以载之,非人力所能为。”
“此生无望了么?…”琴妖惨笑一声,“也好,带着遗憾死去总好过带着绝望长存于世。知音人,我愿赌服输,你动手吧….”
“你也不必太过悲观,世间生灵虽然难以奏得天籁之音,不过却可以与天籁融为一体,这岂不是更高的境界?”
“与天籁融为一体?”
“正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籁之音虽不能由人奏出,可凡人只要认识了“道”,就自然也就悟得了天籁的真谛。”
“或许吧…若有来生,我定当全心证道,可我今生命数当尽,偏又杀人无数,怕是难以再有轮回了,就算投胎转世,也只能做牛做马做畜生,慧根浅薄,怕是与大道无缘了。快动手吧….”琴妖微微抬首、引颈受戮。
“做牛做马又如何?莫说是畜生,你放眼望望这漫山遍野的松柏,在你眼里他们是朽木、是庸才,或许它们得修个几千年才略通人语,炼到上万载才能化作人形….可他们静虚无为,修的是正道、是大法。而你杀人洗琴、炼魂补弦,是歧路、是邪法。事到如今,你心中骄意仍然未有消减,看来,已是别无选择了。”
陶弘景说完,一步一步走到琴妖面前,可目光之中却并无半点杀机,只是轻轻一声:“把你的琴具拿来吧”
琴妖端着那块琴状的神木,抚了又抚,而后才依依不舍地递予陶弘景:“这具肉身伴我多年,是到了与之诀别的时候了….将死之人,留之无用。知音人若是喜欢,就把它拿去吧。”
陶弘景接过瑶琴,一言不发,看也不看一眼,衣袖轻轻一挥,神木之上竟然冒出了几处小火苗,火苗不断蔓延开来,很快便转为熊熊烈火,瞬间便将瑶琴焚烧包裹其中。
“陶公子这….这是为何?….这是伏…伏羲大神制成的神琴,天下独此一件….”随着肉身的逐渐焚毁,琴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身形也越来越飘渺。
“我这是助你悟道,只有当你舍却了这具由骄傲心制成的肉身之时,你才能真正融入到天籁之中。”
“天….天籁?…你是说,我还能够再听一次方才的天籁之音么….”
“岂止是再听一次,虚空宇宙之中,每时每刻都有天籁之音在其间回响,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从前你是瑶池边上的一颗神木,在湖畔伫立,天天都能感受得到天籁之音。可随着智识的增长,骄傲心逐渐蒙蔽了你双眼,你执着于“我”,执着于“有为”,只想听见自己创造的声音,对大自然的造化灵秀充耳不闻,指上功夫愈是精益,离天籁之音便愈是遥远。当你形魄消散、骄心馁落之时,也就是你慧心返璞归真之日,天籁之音其实从未远离你,它一直就在你的心间,当你扫拭去心中浊尘的时候,相信你会再次听到它的。”
陶弘景说完过后,瑶琴焚毁的烟硝也完全弥漫开来,如大雾一般笼罩在琴妖周围,它一点一点地升腾,琴妖的身形也一点一点地虚化……不多时,连轮廓都已消失不见。
“当我与天籁合一之时,我会再来找你的,谢谢你,知音人。”琴妖奏出了此生最后一个音符,而后形体便已完全和烟云融为一体,消散在了深山之中,只剩下这最后一句告别,回响在山林之间。
萧练瞠目结舌:“这…这妖怪….死了?竟然被你一张嘴给….给说死了?”
“不是用嘴,是用这里。”陶弘景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脑袋,“他的形魄已经被我焚毁,至于他的灵魂是死是活,是融于天籁、还是堕入地狱,就得看他的慧根深浅了。”
陶弘景说完,便同萧练一起往山下疾驰而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新亭城外由僵尸组成的叛军。
至于他们身后的这座俞山,此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路人无故暴死。
幽寂空灵的琴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总有一团迷朦的雾气围绕在此山之中。它在谷则谷,在坑则坑,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它不主常声、行流徙散。时而停留在山巅之上,聆听松涛竹波的万千气象。时而栖身于岩穴之中,感知南来北去的风吟鸟唱…..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