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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第十一章 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1605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一站站灯火扑来,像流萤飞走,
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此刻,满车歌声已经停歇,
婴儿在母亲怀中已经睡熟,
呵,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的时候,
在这一节车厢,这个窗口——
……
当年刚一到大川,老师就教我们背贺敬之的这首长诗,老师在课堂上朗诵的时候激动得泪流满面,让我们感到肃然起敬,因为是童子功,到现在还背得下来。每当我一坐上火车,就会想起这首诗。
火车一过洛阳,黄土高原就露出了它的真面目,越往西走越荒凉,植被越来越稀,树木越来越少,我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火车经过关中平原本来可以冲淡一些荒凉,但是我们路过西安的时候恰好是夜间。从宝鸡到天水,列车穿过八十多个涵洞,进入了甘肃。天亮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一片荒山秃岭,那些常年荒芜的山上,不仅不长树,连草都没有,只有一些苔藓类的微生植物覆盖着一座座荒山,苔藓被太阳晒得干枯发黑,使一座座山都变成了黑灰色。有时走几十里看不见一棵树,偶尔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一棵树,会觉得那是假的,就像《鸡毛信》里用来报警的消息树。说实话,是后来贺敬之的诗大大地冲淡了我对大西北的荒凉印象。
车到大川站,离高地还有二十多公里路。来接我们的是那十辆泰拖拉,连人带行李装上车,司机反复叮咛:“小孩子往中间坐,大人坐在边上,路上抓紧车帮,小心掉下来!”说完,汽车发动了,车后卷起一阵阵黄烟,前面的车带起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睛。等到了地方,满头都是黄土了。
高地四周没有围墙,但是却象征性地修了一座大门。门里是一条新开辟的南北向的大路,把高地分成了两半。门修得很高很大,是用钢筋焊的,外面包了铁皮,喷了油漆,门柱很宽,用油漆喷上了颜色,白底红边,右边用红漆喷了四个大大的黑体字:建设三线,左边是:四海为家,门楣也是钢筋焊的,颇似现在的铁艺装饰,有“101冶职工家属院”的字样,为了欢迎第一批家属到来,还特意用松柏枝装饰了一下。
父亲把我们领进新分到的两间干打垒房间,三岁的妹妹进去看了看,扭头就往外走,母亲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回家,母亲说,这就是咱们的家,妹妹连连摇头说不是,母亲拿出一块路上省下来的蛋糕哄她,还是没哄住,妹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嘴里还嚷嚷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直生活在故乡的人永远不会有故乡的概念,也不会有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感慨。只有远居他乡的人,才更深地爱着自己的故乡,才会时时想起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以及故乡的美,才能体会到“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小时侯看过鲁迅的《故乡》,还看过许多作家文人描写自己的故乡,却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我不是在老家出生的,对那里印象不深,对我的出生地鞍山记忆也很模糊,从我能够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北京,我的童年留在了衙门口,因此,在潜意识里,总觉得我的故乡就是北京、衙门口。没来西北的时候,哭着闹着要来,可是离开北京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北京情结有多重。
离开北京后20年,我再没有机会回来过。20年间,不知道有多少次梦见北京,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中欺骗自己:这一回不是梦,醒来才知道又是一场空欢喜。那年我上五年级,有一次老师叫我当堂背诵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课文是我非常熟悉的:“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园,相传叫做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背到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背不下去了,百草园使我想起了衙门口一号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这样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有时听到一段京韵大鼓,吃一次绿豆糕,甚至母亲做一顿炸酱面都会让我想起北京,接着泪水就会跟着下来。
说起北京,究竟和我有多大关系,真是说不清楚。衙门口不过是石景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村,当时在北京已经算是远郊区了。它和许许多多的河北普通农村没什么两样。可是到了大西北后,我始终认为自己是北京人。北京是我心中的骄傲,甚至铸就了我一生的性格。她使我多少有几分优越感,有几分大气,几分豪迈。每当遇到一些想不开的事,甚至会这样排解:咱是北京人,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尽管有点阿Q,可那也是北京的阿Q,和绍兴的小阿Q是不一样的。
我一个小孩子尚且如此,那么父亲呢?他从小是在自己的故乡长大的,为了谋生,常年在外奔波,该是怎样的心情啊!从小离家的母亲呢?对故乡又有怎样的理解,怎样的情怀呢?可是作为一个百姓,在生存二字面前,再深的情怀不也得舍弃吗?
我家在高地的最西端,门朝北,把房头,再往西就是那条沟了,过了沟是一条通往兰州的公路,公路西边就是安家山。我家是两间房,其中一间隔成了两半,外间是灶台,约占一间房的三分之一,里间是炕,我们称它小屋;进门右手是一整间,我们称它大屋。大哥、二哥和我住在大屋,大通铺。大哥自己有一套被褥,我和二哥睡一个被窝。弟弟、妹妹和父母亲睡小屋炕上。冬天,为了省煤,只有在元旦前后冷得受不了的时候,父亲才准我们生半个月的火,他说,年轻人不怕冻,冻一冻将来长得更结实。把头的房子特别冷,一到早晨,窗户上就结满了厚厚的窗花,大哥有时冻得受不了,就把被子挪过来,和我们挤进一个被窝。
一栋房子住七户人家,两边房头和中间的一户是两间,其余四户是两家住三间,中间那间一家一半做厨房。四口人以下的分给一间半,五口人以上的住两间。整个高地都是这样的平房,一栋挨着一栋。就这样,后来的许多职工家属还没有分到房子,不得不暂时在附近农村租房住。
先遣队为我们考虑得很周到,我们到了大川以后很快就开学了,除去该放寒假的时间,几乎一天都没耽误。起初学生少,学校暂时设在几栋和家属宿舍一样的平房里,不过是隔墙少,三间房隔作一间教室,课桌是用搭脚手架的跳板改的,一块跳板大约三四米长,七八寸宽,锯成一米多一段,钉上四条腿,再用两根斜木一加固,就算一张双人课桌,上学要自带板凳。因为加工仓促,桌面还带着没有刨光的木刺,一不小心就会扎到手上。同学中有来自本溪的、哈尔滨的、北京的、淄博的、马鞍山的,一下课,来自各地的同学就会讲起自己原来的学校如何如何好,课桌是什么样的,椅子是什么样的,管灯多么多么亮,我们衙门口小学没什么可吹的,我只好在一边听着。
先期来到大川的中学生只有二三十个人,又分成许多年级,一时开不了课,公司为他们联系了县一中,让他们到那里去上学。他们大部分是走着去,大哥腿不方便,父亲便把那辆进口的自行车交给他,让他去学。大哥一下午就学会了,以后,他便天天骑着父亲那辆自行车去上学,后来大部分男生都把自己家里的自行车骑出来了,因为父辈们上班就在跟前,用不着了。父亲那辆自行车可能是高地唯一的一辆德国进口车,质量好,加上爱惜,买了十几年了,还和新的一样,同学们十分羡慕大哥,居然有这么一辆高级车。估计那辆车在当时的影响力和现在的宝马差不多。
我上小学时学校使用的是北京市的实验教材,比全国通用教材要深一些,老师讲的许多东西我已经学过了,因此我的学习成绩一下子在班上冒了尖。
02工程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各路人马差不多都到齐了,连114厂前来配合施工的队伍都已经陆续到达了。战区指挥部决定举行一次万人誓师大会,战区所有单位,包括家属和学生都要参加。老师让我在会上代表小学生发言。我的作文还可以,稿子就由我自己写,写完之后给老师看了看,老师说,还要加一点内容。我问加什么,老师说,毛主席说,三线建设搞不好,我睡不着觉。你应该从怎样让毛主席睡好觉上做做文章,这样讲话就显得生动了。于是我就加上了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我们一定要如何如何的内容。写完之后反复看了几遍,自己觉得很满意。
誓师大会是在高地前面的空地上召开的。为了这次誓师大会,指挥部动用了十几台推土机,把高地前面高低不平的地面彻底铲平了,还专门在高地大门口的西侧搭建了一个带顶的舞台,座西朝东。誓师大会十分隆重,工人们全都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带着柳条帽(安全帽)。所有能开动的重型机械全部开到了会场四周,光是各种型号的汽车就停了一大片,横竖成行排成了整齐的方阵。从这些设备可以看出,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国家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武装起来,以满足三线建设的需要。冶金部和甘肃省的有关领导都出席了会议,先是各级领导讲话,然后是工、青、妇及家属、学生等各方面代表发言。我是最后一个发言的,本来我还在为自己那篇讲话暗自得意,可是听了前面的讲话,我立刻就泄了气,几乎每个人的讲话里都提到了怎样让毛主席睡好觉的问题,而且,人家写得比我生动多了:“……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我们宁可不吃饭,不睡觉,脱一层皮,掉十斤肉,也要把02工程拿下来!”这样生动的语言我哪里想得出来!上台的时候,我紧张得腿直发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篇讲话稿念完的。
誓师大会结束之后,家属和学生们就解散了。那些机械设备和汽车开始发动,一辆接一辆地排着队开往施工现场,各单位的职工,排成整齐的队伍,走在本单位那些机械设备的前面,其壮观程度可与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式相媲美。我们一直看着队伍全部开进施工现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刚要往家走,忽然看见从火车站开来的公共汽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急忙跑过去喊了一声:“姐!”
姐姐随我们之后来到了大川。她是办了退学手续来的。早在家庭会议决定要来西北的时候,姐姐就决定要来了。她是我们兄弟姐妹中唯一的成年人,她不能看着年迈的父母带着五个弟弟妹妹就这样走了,她要为他们分担一份责任。可是她当时没说,害怕父亲反对。学校一开学,她就办理了退学手续,连户口带粮食关系都迁过来了。她已经向锦生打听清楚了,三线建设正大量需要人,就业不成问题。
母亲见了姐姐,又是喜又是气又是急,说,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就跑来了?姐姐说,商量了你们肯定不同意,所以就自作主张了。父亲下班回来,看见姐姐,一拍大腿,嗨了一声,便坐在炕边上抽起了旱烟。我们弟兄几个都知道姐姐为我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于是便一齐挤在门口簇拥着姐姐,准备和她一起承担父亲的责备,可是父亲什么也没说。
大川的工人家庭里,墙上都有一种同样的装饰,那就是装满了照片的镜框,有的是一个,有的挂着两三个。同学们到我家来玩,看见镜框里我姐姐的照片,都说她长得像个女特务。我不但不生气,还颇为这个称呼感到自豪。女特务代表什么?首先是漂亮,充满了迷人的魅力,你看电影上哪个女特务不是妖妖精精的;其次是厉害、干练,没点真本事哪能当特务!姐姐的确很漂亮,一头乌黑的卷发,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已经让她在人群里显得十分出众了,再加上那雪白的肌肤、曼妙的身材和她独有的那种冷艳气质,更显得光彩照人。父亲说,河阴鲁氏一族,每一代出一个美人儿,十里八乡都有名,我们这一代看来是出在我们家了。在高地,最漂亮的人儿要数锦华姐,其次就是我姐姐了。
姐姐的厉害也是一参加工作就显出来了。她被分到了医院当护士,一报到先被派到兰州培训了几个月。可是回来之后医院又不要了,让她去当工人,原因是又来了几个干部子弟,其中就有朱铁和王连升的姑娘。她们都是上了高中准备考大学的,可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校停课了,高校停止招生,北京的就业安排也叫停了,于是只好来到大西北。文革开始以后,西北的招工也停止了,许多职工子弟想进101冶已经进不来了,但是不知那些干部从哪又鼓捣出几个名额,把自己的子女安排了进来,来了还要挑好工作。就是挑职工们也没意见,可是从别人手里抢就有点太过分了。医院领导给姐姐的理由是人太多了,要裁掉几个。姐姐说:“裁人我没意见,可是既然人多了,为什么还要进人?”
医院领导找了些理由搪塞姐姐,姐姐一一驳了回去,领导没法说服她,只好说这是人事科通知的,医院也没办法,现在姐姐不归他们管了,想得通想不通都得去人事科报到。大公司医院设在兰州,大川分院刚刚组建,人事上属一公司代管。姐姐一到人事科,先问了几个为什么。人事科长是王连升,根本没把她这个小黄毛丫头放在眼里,打着哈哈说:“你是鲁润德家的姑娘吧,你爸爸老实巴脚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你别管我是谁家的,我只想问问医院为什么裁人?为什么裁了人又进人?”
“小孩子家管那么多干什么!裁有裁的理由,进有进的理由,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不过对你们这些老工人的子弟还是要照顾的。我知道你被调整下来心里不服气。这样吧,现场的工种你随便挑一个。你看看你想干什么?”
“我不需要照顾!组织上分配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道理一定要讲清楚!”
“呦呵!你还挺有志气的,不挑可别后悔呀!”
“不后悔,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小丫头,还挺犟!人事科管着几百名新来的学徒工,难道我都要一一和你说明理由?”
“合理合法进来的,自然没有人找你要理由,不合理就要追究!”
王连升看这个小姑娘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一边搭讪一边找开了理由:“呵呵,还要追究?你追究什么呀?人家几个是高中毕业,你是个初中生,你比得了吗?”
“我怎么比不了?高中生与中专生是同等学历,你们搞人事工作的连这个都不懂吗?”
王连升一下子被问住了,只好再找别的理由:“人家都上到高二高三了,你才中专一年级,能同等看待嘛?”
“怎么不能?高二高三有什么了不起?放在一起考考嘛,看谁厉害!”
“嗬!口气倒不小,你考得过人家?”
“如果考不过她们,我心服口服!”
王连升说不过,只好以势压人,说:“小姑娘,我这么苦口婆心地和你说,你还是这样不讲道理!让你挑工种就已经够照顾你的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要是再这么胡闹我可不管啦!”
“我本来就没要你管,我只是要一个道理!”
“我还有我的工作,没那么多时间和你讲道理。”说完,王连升走了。
回到家里,姐姐把事情对父亲说了,父亲很生气,但是也无奈,“咱一个工人,哪能争得过人家干部!人家让干啥就干啥吧,趁着人家还给面子,挑个你喜欢的工种吧。”
姐姐说:“那不行!谁要他这个面子,我非要争个公平不可!干什么我不在乎,可是道理必须得讲清楚!”
第二天,姐姐又来到了人事科,王连升躲着不见,一个干事对姐姐说,分配她到第二工程队当起重工,限期三天报到,如不服从分配,后果自负。姐姐无奈,只好先去队里报到,但是并没有就此罢休。她悄悄地打听好了党委哪天开会,赶在了党委正开会的时间闯进了0号房。刘天明正在主持会议,看见姐姐进来了,问她有什么事,姐姐说反映一个意见,党办主任一听就急了,拉着姐姐就往外推,说:“胡闹!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这是党委会!”
姐姐说:“你放开我!党委会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向党委会反映意见!旧社会老百姓拦轿告状,当官的还要听一听呢,党委会难道就不许群众反映意见?”
刘天明对党办主任说道:“你放开她,让她说。”
姐姐十分简短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然后说:“我知道党委会还要讨论三线建设的大事,但是,职工队伍的稳定也是大事。我来反映意见并不想为自己争什么,只想为工人子弟争个理。如果这样处理问题,会让参加三线建设的工人们寒心的!”
刘天明听完姐姐的意见,脸色变得铁青,啪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过了半天才说:“好!意见提得好!我们一定认真调查此事,做出公平处理,你回去等消息吧。”
党委经过调查,发现不光是医院,机关和子弟学校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有的是把原岗位的人挤走了,有的是在不需要的岗位上硬加人,最后党委会作出决定,所有66年6月以后来的员工一律下现场当工人,被挤出来的还回到原岗位工作。刘天明亲自到我家来向父亲道歉,说干部中出现这样的问题,让工人们寒了心,也让他这个做党委书记的感到丢脸,并表示要亲自送姐姐回医院去,姐姐说:“我不回了,我在现场干得挺好,事情闹这么大,回去医院的领导也会对我有看法,不好干了。”刘天明和父母亲劝了半天,姐姐就是不回。刘天明坐了一会就走了。他来的时候,父亲正在喝酒,想留他一起喝,他说没心思,父亲也没有强留。刘天明走后,父亲又拿出一个酒盅倒了一盅酒,对姐姐说:“你干得好,有志气,给咱工人阶级争了一口气!来,陪爹喝一盅!”
姐姐端起酒盅一仰脖喝了下去。
像姐姐这样的人,到哪都是好样的。即使在现场也不会无声无息的,肯定要闹出点动静来,后来果真闹出了大动静,不过那是后来了,现在我们还得回到文革以前去,因为那段故事还没讲完。
誓师大会开完以后,地区陇剧团到高地来进行了一次慰问演出,演出的剧目是陇剧的代表性作品《三世仇》,工人和家属们大都听不懂陇剧,看了不到一半人就走得差不多了,母亲却一直坚持到最后,她看进去了,看得满脸都是泪水。那是一出苦戏,比《秦香莲》、《窦娥冤》还要苦,如果用来搞阶级教育,那是最好不过的教材。
陇剧团走了之后,公司自己的戏迷又演出了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相比之下,观众要比看陇剧时踊跃多了。尽管人们对这出戏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但还是愿意看,因为大川实在没有别的文化生活了。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演的,许多演员都是瓦工、抹灰工,是自己的街坊邻居,人们想看看他们站在台上是什么样。演阿庆嫂的有两个演员,一个是男旦,四十多岁,是个木匠,唱功很好,做派也十分老道,如果没有另一个阿庆嫂,大家肯定会对他给予充分的认可。但是另一个阿庆嫂实在是太出色了,她就是锦华姐。说实话,锦华姐演得不如那个男旦,但是她长得太漂亮了,人们太喜欢她了,尽管鼻梁有点高,眼窝有点深,往台上一站,不像阿庆嫂,倒有几分像《冰山上的来客》里边的假古兰丹姆,但是人们还是喜欢看她的戏。每次演出,前几场都是由李木匠出场,后几场戏是锦华姐的。人们之所以能坚持把戏看完,是因为要看锦华姐,如果两个人的顺序倒过来,后半出戏可能就没人看了。
工人们的另一项娱乐活动就是看球,大舞台和0号房之间的沟头有一个灯光球场,球场在沟底,靠0号房那面专门搭建了几级水泥台阶,供大家观看,能坐一两千人。战区各单位之间相互邀请,几乎天天都有比赛,每场比赛观众都是满满的。祥子哥是战区最有名的球星,他是中锋队长,投球也很准,经常在半场线附近投篮,而且命中率很高,对方不得不分出两三个人看他,这样别的队员就有了更多的机会。
祥子和锦华是战区的一对风流人物,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们,可是过了不久,人们就看不到祥子哥打球,也看不到锦华姐的演出了,因为锦华又怀孕了。
写到这里,我想问问读者,你对锦华姐再次怀孕是什么反应?我想多数读者的反应一定是:她怎么那么没出息呀!是的,时隔四十多年,到今天人们还会这样提出问题,很少有人会问:“怀孕怎么了?怀孕有什么错误吗?”有。在当时,这是了不得的错误。大川战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职工是新招来的学徒工,公司规定学徒工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但是仅一公司就有几百名学徒工,怎么禁止得住?一时学徒工谈恋爱成风,公司决心抓几个典型杀一杀这股乱谈恋爱之风。锦华姐撞到了枪口上,她又一次被开除了。公司还算给他们留了一条出路,没有把祥子一起开除,只给了他一个留厂察看处分。
如果说锦华姐前一次被开除,是从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这一次则又从丑小鸭变成了黑老鸹。她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想找个人说说,但是掰着指头数来数去也没个合适的人,于是她又去找祥子,想和他说说,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一天晚饭后,锦华来到祥子家窗户后面,冲他招了招手,让他出来。祥子被这次处分吓坏了,出来以后,像小偷一样,四下看了看,说:“你怎么还来找我呀?从今以后咱们得收敛一点了,能不见面就不见了,等我出了徒再来找你,那时咱们结婚好好过日子。”
“可是我已经怀孕这么久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祥子挠着脑袋说:“要不再让你妈陪着你去打掉吧!”正说着话,有人走了过来,祥子急忙又躲进屋里去了。
锦华一个人站在祥子家门口哭了起来,对祥子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打掉的话,她很失望。对锦华来说,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打掉以后怎么办?这一辈子怎么办?难道她就这样等着祥子出徒?一辈子当一个工人家属?
锦华约不出祥子,第二天,一个人跑到了安家山上,冲着那片油菜地发呆。她坐在山顶上,从早晨一直坐到下午。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工地上的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家去了,忽听远处有牧羊人在唱山歌:
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呀拉话话的难。
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呦招一招手。
瞭不见那村村呦瞭不见个人,
泪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
锦华一听见这歌声,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等那人唱完,她也跟着唱了起来:
瞭不见个村村呦瞭不见个人,
泪蛋蛋抛在那沙蒿蒿林。
牧羊人听见有人和他对歌,又接着唱了起来:
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
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要命的二妹妹。
锦华正想借此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心想反正也不认识,于是又跟着唱了起来:
东山上的那个点灯呀,
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的那个平川呀
瞭不见个人。
牧羊人接着和道:
妹妹站在那个圪梁梁上,
哥哥站在那个沟,
想起我的那个亲亲呀,
泪满流。
牧羊人唱完,锦华想走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可是天已经快黑了,牧羊人赶着羊群下了山,越走越远了,锦华追不上,于是坐在山上自己唱了起来:
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
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要命的二妹妹。
……
锦华越唱越伤心,唱得满脸是泪,看看天已经黑了,反正周围也没有人,便一首接一首唱了起来。正唱着,不觉身后过来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马国栋。
“你一个人跑这么远不害怕么?天都黑了。”
马国栋那天下班晚了点,路过油菜地,听见了锦华的歌声,他觉得这歌声满是凄凉,唱歌的人一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于是便循着歌声找到山上来了。
马国栋和锦华姐家住一趟房,他把锦华姐送回了家,悄悄对牛婶说:“看样子她思想负担很重,小心别出什么事。”
没想到还真让马国栋猜中了,锦华姐不想活了。她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药,但是没有死成,被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后来她又企图从铁路桥上跳下去,被住在桥头的路桥公司的几个工人发现了,把她送了回来。有了这两次教训,牛婶再也不敢大意了,从早到晚看着她 ,生怕她再去寻死。可是,看锦华姐那个劲头,看是看不住的,迟早有一天要出事。马国栋得知以后,对牛叔、牛婶说:“我来和她谈谈试试。”
第二天晚上,牛婶把锦华姐领到了马总工的办公室。马国栋对锦华姐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是300年前在北美马萨诸塞的波士顿,那时美国还没有独立,马萨诸塞还在英国人的统治之下。在一个夏日的上午,一大群波士顿的居民站在监狱门前的草地上,紧盯着监狱沉重的橡木牢门,等待一个特殊犯人的出现。
不一会,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挎佩剑的狱吏,左手握着权杖,右手抓着一个年轻妇女的肩膀,把她带出了监狱。那位妇女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裙袍,抱着一个才三个多月的婴儿,胸前戴着一个用金丝线勾着漂亮花边的火红的大大的A字。她用手将狱吏推开,一个人走出牢房,下意识地将孩子往上挪了挪,试图用孩子遮住那个象征着耻辱的A字,但是她立刻意识到,这孩子同样是她耻辱的象征,于是便不再遮掩,鼓起勇气向不远处市场西端的刑台走去。从狱门到刑台,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但是对于这位犯人来说,却是一段十分遥远艰难的路程,围观的人群争着往前挤,都想清楚地看一看这个犯了通奸罪的犯人长得什么样。狱吏一面在前边开道,一面向人们解释,犯人站的地方保证让大家都能看清楚。人们这才让开一条小路,犯人从人群围成的夹道中一步一步走向了刑台,她要在那里示众三个小时……”
讲到这里,锦华突然打断马国栋,问道:“你讲的故事是不是叫《红字》?”
“是,怎么,你看过这本小说?”
锦华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听老师在课堂上提到过。您接着讲吧。”
马国栋接着讲道:“……犯人名叫海斯特·白兰,她胸前那个大大的A字,是英语Adultery一词的第一个字母,意思是通奸,而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也是她与人通奸的罪证。根据当地的法律,她要终生佩戴着那个象征着耻辱的红字直到她走进自己的墓地。海斯特身材颀长,体态优美。她头上乌黑的浓发光彩夺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面孔不仅皮肤滋润、五官端正、容貌秀丽,而且还有一对鲜明的眉毛和一双漆黑的眼睛,楚楚动人。她举止优雅、端庄,脸上带着高傲的微笑,看上去像一个贵夫人。她鼓起全身的勇气穿过人群,可是四处投来的严厉的目光却像火一样烧灼着她的身体,胸前那个火红的A字,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里。
海斯特站上了刑台,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身材矮小,满脸皱纹,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看上去十分丑陋,但是眼睛里却透出一种超乎常人的智慧的光芒。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罗克·齐灵渥斯。他们是英国人,两年前,齐灵渥斯把她从阿姆斯特丹带到了这里,然后又回去处理一些遗留问题,一去就没了音信,海斯特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在这种场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在海斯特站立的刑台的正上方,有一个阳台,那上面坐着一群当地的要人。总督亲自坐镇,要牧师们出面拯救这个罪犯的灵魂,要她当场交代犯罪的过程和奸夫是谁。坐在上面的年老的约翰·威尔逊牧师对年轻牧师亚瑟·丁斯梅代尔说道:“跟这个女人谈谈吧,我的兄弟,这是她灵魂的关键时刻,而正如令人崇敬的总督大人所说,由于你对她的灵魂负有职责,因此,这对你自己的灵魂也同样是关键时刻。劝诫她招认真情吧!”
尽管丁斯梅代尔一再同威尔逊牧师争辩说,强制一个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敞开自己内心的隐私是不妥当的,但是终究拗不过德高望重的威尔逊牧师,他只好俯身探出阳台,坚定地朝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着,“海斯特·白兰,你已经听到了这位好心的先生所讲的话,也已经看到了我所肩负的重任。如果你感到这样做了可以使你的灵魂得以平静,使你现世所受的惩罚可以更有效地拯救你的灵魂,那么我就责令你说出同你一起犯罪的同伙和同你一起遭罪的难友!不要由于对他抱有错误的怜悯和温情而保持沉默吧;因为,请你相信我的话,海丝特,虽然那样一来,他就要从高位上走下来,站到你的身边,和你同受示众之辱,但总比终生埋藏着一颗罪恶的心灵要好受得多。你的沉默对他能有何用?无非是诱引他放弃光明,事实上是迫使他在罪孽上再蒙上虚伪!上天已经赐给你一个当众受辱的机会,你就该借以光明磊落地战胜你内心的邪恶和外表的悲伤。现在呈献到你唇边的那杯辛辣而有益的苦酒,那人或许缺乏勇气去接过来端给自己,可我要提请你注意,不要阻止他去接受吧!”
海斯特·白兰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说!”
尽管威尔逊牧师在一旁一再诱导,海斯特始终不肯说出那个藏在她心中的秘密。三个小时以后,海斯特又被押回了牢房。她病了,和她一起示众的孩子也病了。狱吏带来了一个医生给她们诊治,那位医生就是海斯特的丈夫罗克·齐灵渥斯。齐灵渥斯给她们母女诊了脉,吃了药,孩子安静地睡着了,齐灵渥斯坐在海斯特身边说道:“当初是我错了,我天生畸形,又老又丑,我曾经博览群书,试图用知识和智慧来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但是以我这样智慧的头脑,早就应该预料到,在你我道路的尽头,是燃烧着红字的熊熊烈火!”说完,他以漫不经心的态度,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大大的红字,那红字立刻火烧火燎地像是烙铁一样烙进了海斯特的胸膛。
海斯特无法忍受这平静的一戳,道:“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坦率,在你跟前,我没有感受到爱情。我也不想装假,让你受委屈了。”
“我们彼此都让对方受了委屈,”他回答说。“是我先委屈了你,我把你含苞的青春同我这朽木错误地、不自然地嫁接在一起,从而断送了你。因此,作为一个没有白白具有思想而且懂得哲理的人,我对你既不谋求报复,也不怀有邪念。在你我之间,天平保持了相当的平衡。不过,那个坑害了你我二人的人还活着,海丝特!我想问问,他是谁?”
“不要问我!”海丝特·白兰定晴望着他的面孔回答说。“这一点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永远不,你是这么说的吗?”他接口说,脸上露出阴沉和自信的笑意,“永远不会知道他!相信我吧,海丝特,还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你可以对那些刨根问底的群众隐藏你的秘密,你也可以对那些牧师和大人们掩饰你的秘密,但是我呢,你却是瞒不住的,我要用他们所不具备的能力和方法来寻求答案。我要像我在书本中探索真理、用炼金术提炼黄金那样去找出这个男人。我要看着他浑身战抖。我不会去杀他,更不会去揭发他,我要用我的方法来惩罚他。或迟或早,他必将落入我的掌握之中!”
两年前,齐灵渥斯悄悄地来到这里,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这次化名回来,镇上已经没有人认得他了,他要求海斯特为他保守秘密,否则他将把那个男人揭发出来公示于众,甚至把他送上绞刑架。为了保护那个她还在爱着的人,海斯特答应了……”
锦华被马国栋所讲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故事讲到这里,天已经不早了,马国栋看了看手表,说:“这样吧,这本书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你可以拿回去自己看,”说着,马国栋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红字》。他之所以一开始没把书拿出来,是怕锦华心情不好,拿回去不看,现在见她已经听进去了,才把书拿出来,又怕她回去情绪一变又没兴趣了,所以又给她规定了一个还书的时间,“记住,明天晚上必须把书还给我!”
锦华欣喜地接过书来,说:“我一定按时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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