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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第十章 干打垒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1929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我们去的这个地方叫做大川,名不见经传,想把它写得有点历史厚重感,但没有可能,这个地方既没出过什么重要的历史人物,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件,它和黄土高原上无数的川地一样,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川。大川呈人字形,川里有两条河,南边一条稍宽一点,叫做大龙河,从西南流过来的;北边的叫小龙河,来自西北方向。大龙河南边的山叫做大龙山,据说在1958年之前,大龙山还是郁郁葱葱的长满了树,可是一场大炼钢铁就把山上的树砍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是寸草不生了;小龙河北边的山因为土质是一片红色,因而称为小红山。两河之间还夹着一座山,这座山以前没有名字,因为工人们要在这里安家落户,所以就给它取名叫安家山。安家山很早以前就变成光头了。大小龙河在安家山脚下汇合在一起向东流去,称为双龙河。双龙河是渭河的一个支流。事实上它只是一条季节性河流,一年大部分时间几乎是干的,汽车可以在河底畅行无阻,但是到了雨季洪水却真的像猛龙下山一样,可以把汽车般大小的石块冲得遍地翻滚,所以谁也不敢把这只活老虎当病猫看。

大川人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没有见过汽车火车,不知道有电灯电话,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公路才通到这里。大川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1965年,那年夏天,一个叫刘天明的人,带着100多人的02工程先遣队从北京来到了安家山脚下,在一个乱葬岗上搭起了十几座帐篷。这片乱葬岗也没有名称,因为地势较高,人们就称它为高地。高地与安家山之间隔着一条沟,从地质变化上分析,高地曾是安家山的一部分,后来因小龙河水的冲击,这部分山体垮塌下来,成了单独的一块。先遣队到达之前,县委县政府就出了一个安民告示:由于重大工程施工需要,此地已被征用。凡是有亲属安葬在此的,请在一月之内迁出,凡按时迁坟者,政府发给适当数额的迁葬费,并由亲属所在公社、大队协助妥善安置,一月内未迁出的,在施工期间受到破坏概不负责。因此,高地上到处是刚刚挖开的坟坑,那些挖出来的已经腐烂了的棺材板子,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加上对死人的不愉快的联想,让人直想吐。

刘天明已经五十岁了,这次来西北,很多年轻干部不愿意来,强调这困难那困难,可是谁家没困难?要说困难,刘天明家里是最困难的,前不久,老伴中风瘫在了床上,家里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成年的,像他这样的情况,和上级领导一说,肯定是会照顾的。可是他是工人出身的干部,这次支援三线,建筑公司有一半以上的职工要走,思想动员工作很难做,他不能在动员工人们的时候说一套,轮到自己另做一套,因此,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他也得去。于是他主动报了名,并且要求率领先遣队做好02工程的先期准备工作。

队伍刚一到达,问题就来了,首先是没水喝。地方干部为了迎接他们,动员安家山上的老乡抬来了一桶桶的窖水,水是浑浊的浅黄色,还飘着麦草棍和羊粪蛋。刚从北京来的工人们,不知道窖水对于农民来说有多珍贵。这些经过长年沉淀的窖水,已经算是很清了,可是他们一口也喝不下去,刘天明走到跟前看了看,让食堂的大班长马上想办法架火把水烧开。不一会,水开了,刘天明带头舀了一碗,吹了吹,喝了两口,的确不好喝,涩,还有股苦咸味,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把一碗水喝了,嘴里还一个劲地说:“不错嘛,来来来,大家都尝尝。”

在他的带动下,几个老工人喝了一些,可是年轻人大部分不肯动,宁愿渴着也不喝。刘天明道:“大家将就一下,等咱们的设备一到,马上先给大家打一口井。你们今天不喝,明天连窖水也没有了,咱们得到小龙河里去打水喝,那水是什么样子你们都看见了吧?”

来时他们路过大龙河,河里的水简直就是黄泥汤子,工人们一听今后要喝河水,一个个直皱眉头。但是他们是有思想准备的,并没有发太多的牢骚。两个年轻人腿快,跑到县城里买了一些白矾回来,往水里一放,水很快就清了。可是,喝了这些白矾水,第二天大部分人就拉不下屎来了,刘天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让食堂准备了香油,给每人发了一点,可是有人喝了香油还是拉不下来,只好请随队的医生来解决了。

黄土高原上缺水、缺雨,一年大部分时间是晴天。夜晚,天空虽然是暗蓝色的,但是仍能感觉到它的洁净,一尘不染,漫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这些新来的人说。高地还没有通电,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人们睡不了这么早,便仨一群俩一伙地坐在帐篷门口聊天。一群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听说赵尔丹是老红军,围过来请他讲长征的故事,赵尔丹说:“俄没有参加过长征,俄是在红军长征到陕北以后参加革命的,是个红军尾巴。”赵尔丹不善讲故事,被年轻人缠得没办法,只好说:“要不俄给大家唱个歌吧。”说着,赵尔丹唱了起来:

东山上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那个平川呀亲妹子,瞭也瞭不见个人。

你在你家得病呀我在我家里闷,

称上的那个梨儿呀亲妹子,送也送不上那门。

想亲亲那个想得呀心发那个愣,

你身上那个得病呀亲妹子,我心上疼。

人前头那个想你呀哈哈哈哈笑,

人后头那个想你亲妹子泪蛋蛋抛!

过去从来没有人听过赵尔丹唱歌,在大城市里也没有那种唱山歌的环境,可是一到了黄土高原,赵尔丹不由得就想唱。一首歌唱完,大家纷纷围了过来,要他再来一首,于是赵尔丹清了清嗓子又来了一首:

想亲亲想得俄手腕腕软,呀呼嘿,

拿起个筷子俄端不起个碗,呀儿呦。

想亲亲想得俄心花花花乱,呀呼嘿,呀呼嘿,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呀儿呦,呀儿呦。

头一回眊妹妹你不在,呀呼嘿,

你妈妈打了俄两锅盖,呀儿呦。

……

这一首还没唱完,几个老工人围上来打趣说:“该打!我看打两锅盖还是少的。”

“想不到老赵还会唱这样的酸曲呀?”

“二蛋,你唱的那是什么呀?想老婆啦?”

“就是,年轻人唱唱还差不多,你也好意思唱这玩意?”

这一说,说得赵尔丹不好意思了,年轻人依然不依不饶,还要他唱,赵尔丹道:“那帮老家伙笑俄呢。”

“不怕不怕,我们不笑!”

“大家别起哄啊,让赵师傅再来一个!”

赵尔丹不好意思再唱情歌,于是又换了一首:

山丹丹那个开花呦背洼洼红,

哎呀,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背靠黄河哎面朝天,

哎呀,咱穷苦人吃饭靠大山。

东山上糜子西山上谷,

哎呀,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

抓一把黄土呦撒上天,

哎呀,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赵尔丹正唱着,刘天明走了过来,也悄悄地坐在一边听。等他唱完,刘天明问:“你唱的这是信天游?”

赵尔丹问道:“你咋知道?”

“听说过一点。可惜就是歌词太老了点,你们谁有本事填几曲新词,把咱们建筑工人也唱一唱。”

几首黄土地的歌把大家唱得兴奋起来,非要让他把刚才那首唱完不可。他刚要开头,锦生突然喊了起来,“你看,那是什么?”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几团淡蓝色的火苗从坟地里飘了起来,像是要着火又着不起来的样子。空气中一点风都没有,那几团火苗便停在坟头上不动,不一会,又随着空气的流动飘飘忽忽地动了起来,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移动的惯性,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火!”

锦华一听是鬼火,尖叫着窜到赵尔丹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带着哭腔说:“赵叔,快把它打跑呀,吓死人了!”

赵尔丹安慰她道:“不怕,俄小时候给人家放羊经常看见鬼火,你不惹它它不害你。咱们这么多人怕它做啥!”

赵尔丹这个解释并不能消除锦华的恐惧。这时祥子说道:“什么鬼火!这就是课堂上老师说的磷火。人死了,骨头干了,骨头里的磷在一定的温度下就会燃烧起来。”他这一说,解除了许多人的恐惧,可是也把大家十分感兴趣的那点神秘感驱散了。其实年轻人在这个时候倒宁愿有人讲点鬼故事什么的听听,然后再逗得锦华这样的女孩子们吱哇叫唤一阵才有趣。于是一个年轻人故意喊道:“你们看,鬼火飘过来了!”

一阵微风吹起,三三两两的鬼火果真朝帐篷这边飘了过来,这回几个女孩子齐声尖叫起来,锦生站起来说道:“祥子哥不是说了吗,那是磷火,怕什么?不信我敢站到跟前去,你们看着啊!”说着,锦生朝那些飘着鬼火的坟头走了过去。大家静悄悄地望着他。锦生走出一百多米,突然站住了,他略一犹豫,撒腿便往回跑,跑到跟前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大家一起站起来问他,怎么了?怎么了?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边,有狼!”

一听说有狼,刘天明走了过来,从腰里拔出一支手枪,说:“哪有狼?带我去看看!”年轻人也纷纷抄起铁锨、镐头,跟着刘天明打狼去了。可是他们在坟地里绕了半天,也没见到狼的影子,于是大家纷纷嘲笑锦生是被鬼火吓破了胆,刘天明道:“这个地方可能真有狼,大家加点小心,晚上解手别一个人出来!”

这一会鬼火一会狼的,吓得那些女孩子们不敢回帐篷里睡觉了。刘天明无奈,只好派了几个老工人轮流值夜,这才算把女孩子们安定下来。

锦生没有撒谎,第二天晚上狼群就来了。不过它们不是冲人来的,而是冲食堂白天杀的那两口猪来的。值夜的姑父发现了他们,把大家喊了起来,众人冲到食堂一看,那两口猪的肉还都在,只是下水被狼群叼走了。先遣队只有两支手枪,一支刘天明带着,另一支是保卫干事的。于是刘天明派人到县武装部借来了十支步枪,选了九个精壮小伙,由赵尔丹率领,负责打狼和高地的保卫工作。

由于没有电,加上施工设备和材料都还没运到,先遣队的工作还不能全面展开。只有总工程师马国栋带着测量队从早到晚不停地忙活,其他人没多少事可干,刘天明便给他们放了一天假,让大家休整一下。祥子和锦华利用休息时间偷偷逛了一趟县城。之所以偷着去,是因为牛叔和姑父把他们管得很紧,看见两个人在一起牛叔就满脸的不高兴,祥子回去也要挨骂,所以两个人只能偷偷来往。县城在高地东南面,从公路桥上过去走西门大约五里路,沿着河边走,趟河过去走北门,只有四华里。他们是从河边走的。大川城里的人们也和乡下一样,不过星期天,而是按照传统风俗设有集日,逢阴历三、六、九,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赶集,初三、十三、二十三是大集,其余都是小集。他们去的这天正赶上大集,小县城不大,挤得水泄不通,街上有卖馒头的、卖烧饼的、卖榨油圈的,还有卖荞麦粉儿的、卖漏鱼儿(用团粉做的疙瘩汤)卖酿皮子的,一家开拉面馆的在门口支着面案,大师傅光着膀子,用拉面啪啪地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胸膛,以表示那拉面筋道有劲,天热,大师傅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流到胸前全被面沾走了。锦华看了直皱眉头,说:“脏死啦,那面能吃吗?”可是附近就数那家拉面馆最火,人们排着队在等大师傅下面。祥子看见地摊上碧绿透明的荞麦粉,馋得不得了,蹲下来想尝一碗,锦华没让他吃,硬是把他拉走了。走出好远,锦华才对他说,你没看见那抹布嘛,多脏呀!北京来的这些工人都是用炊帚刷碗,刷完再用水冲干净,但是西北却是用抹布,锦华看不惯,觉得抹布擦碗擦不干净,六十年代大川县的卫生水平的确比北京差得多,所以后来他们要吃当地的小吃都是自带饭盒。街上的东西很便宜,鸡蛋一块钱四十个,活鸡四五毛钱一只,可是他们什么也不敢买,怕回去挨骂。后来这些东西的价格很快就被陆续来到大川的工人们抬了起来,一天比一天高。

县城的中间有一座鼓楼,叫做威远楼,上面挂着一块匾,上面题写着“扬威怀远”四个大字,很有气势,不知是什么朝代什么人所题。祥子正端详着那四个字,锦华指着人群里一个姑娘说道:“你看那个小姑娘,脸都成紫的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吃窖水的原因还是水质碱性太大,这一带的孩子都是红脸蛋,不是健康的红,而是红得发紫甚至发黑。工人们刚一到大川,就编出了一段关于大川四大蛋的顺口溜:锅里煮的洋芋蛋,底下烧的牛粪蛋,地里上的石头蛋,大姑娘是红脸蛋。祥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姑娘脸上紫得发黑,看上去就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你看那个,比这个还厉害!”锦华指着另一个孩子嚷道。祥子说:“别看了,咱们走吧!”

快到中午了,集市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场了,就在锦华指指点点地评说人家的红脸蛋的时候,她自己实际上成了众人围观的目标,开始大家是在远远地看,后来见她站在鼓楼下面不走,就慢慢地围拢了过来,等祥子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围了很多人了。祥子急忙拉着锦华分开人群逃走了。

出了城西门,人渐渐地稀少了,锦华看看周围没有人了,一屁股坐在一片西瓜地边上哭了起来。

祥子莫名其妙地问道:“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锦华没好气地说道:“哭我这张脸,走到哪都像动物一样让人围观。”

祥子笑道:“那有什么呀?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要是搁在过去,锦华真的不在乎,反而有几分得意。有人要看,她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让人看,有多少人围观也不怕,那时她心里有个关于苏联红军的神话支撑着,骄傲得像个公主。可是如今那个美丽的神话像个七彩的肥皂泡一样被事实无情地戳破了,从小到大支撑着她的那个苏联红军的偶像彻底坍塌了。尽管母亲告诉她回去不要追问,她还是问了,而且一问到底,非要把事情搞清楚不可,逼得牛婶几乎活不成了。她自己精神也垮了。

“你还记得刚到北京时衙门口的孩子给我们编的那段顺口溜吗……”

祥子当然记得,那段顺口溜是这样的:

东北森林着了火,

一群野兽没处躲。

一躲躲到衙门口,

哭着赖着不想走。

“……那会一听到这段顺口溜,我就很生气,真想和那些男孩子们一起去跟他们打一架。可是现在,我一想起这段顺口溜就想起我的出身,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野兽。小时候人家骂我是杂种,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原来我真是个杂种,是一群野兽造出来的杂种!”

祥子急忙用手去捂她的嘴:“不许胡说!那不是你的错!”

锦华掰开他的手说:“过去我很以自己这张脸为骄傲,可是现在,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恨不能给自己泼一脸镪水!我恨我妈,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把我掐死?!”

祥子知道她是刚才遭到围观受了刺激,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说:“你冷静点,冷静点……”

过了一会,锦华不哭了,抬起头来,两眼茫然地望着围的荒山秃岭,说:“咱们真的要在这待一辈子?”

对这个问题,祥子心里也没底,说:“不会吧?我看这儿的工程建完咱们就得走。”

“往哪走?咱们还能回北京吗?”

祥子摇了摇头,说:“说不好。”

报名来三线是他们自愿的,本来他们可以在北京就业,姑父和牛叔也像父亲一样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姑父家的情况和我家差不多,自从那年在天津把老二卖了,姑姑再也没生过男孩,祥子哥下面是五朵金花,分别叫:春桃、秋菊、玉兰、月桂、腊梅。祥子哥一心要帮着姑父摆脱贫困,争着要来。他要来,锦华姐也只好来了,她也想彻底摆脱那个让她丢人现眼的环境,重新做人。可是一来到大川,她就后悔了,这么一个狗都不拉屎的地方,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待一辈子?本来,她还要报考外语学院,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和祥子一起去出国留学,可是一出事,所有这些梦想都破灭了,命运一下子把她从天上抛到了地下,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希望破灭了,她从小憧憬的那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消失了,眼前目光所及一片荒凉,可是她心里比这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原还要荒凉。

祥子望着她凄凉的目光,说:“别想那么多了,你要真想回北京,以后再想办法争取回去就是了。”

“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唉,想也没用,走一步说一步吧,”锦华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了瓜地里的石头,说:“祥子快来看,这地里都是石头耶,这就是人们说的地里上的石头蛋吧?”

祥子一看,地里果真铺了一层鹅卵石,他拾起一块说:“可能就是吧。”

“他们干吗要在地里铺这么多鹅卵石呀?”

“我想是因为缺水,铺鹅卵石是为了保墒。”

地里的西瓜花已经谢了,结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西瓜,有的已经长得拳头大小了,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摘瓜了。种瓜人已经在地边搭起了看瓜的窝棚。祥子拉着锦华的手说:“看看去!”

两个人走到瓜棚跟前,种瓜人不在,瓜棚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新麦草。锦华走累了,一下子躺在麦草上不想起来了,“哎呀,真舒服!”

看见锦华躺在那里,祥子也钻了进去,躺在了锦华旁边,锦华一侧身,凑过来撒娇地说道:“抱抱我!”

这一抱坏事了,两个人浑身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锦华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想要!”

祥子还保持着几分理智,说:“不行,再出一次事,咱们俩可就彻底完了。”祥子要起来,可是锦华紧紧地抱着他不松手,说:“不要紧的,我现在是在安全期。”

……

两只蝴蝶飞了过来,静悄悄地落在了瓜棚顶上。远处,从大龙山的山坡上传来了牧羊人的歌声: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

蓝个莹莹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地爱死个人。

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

就数咱兰花花好。

……

回去的路上,他们是分开走的,害怕让姑父和牛叔看见。祥子已经到高地了,锦华还在路上磨蹭。过了桥,路西边安家山脚下是一片油菜地,这里的季节比华北要晚一些,油菜花刚开,几千亩油菜花一片金黄,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

远远地,锦华看见马国栋和一个测量队员站在油菜地里说话,便走了过去。地上插着一根测量用的一节红一节白的标杆,测量队员手里拿着个夹子,把刚记录下来的数据给马国栋看,见锦华走了过来,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他们几乎被锦华的美貌惊呆了,连招呼都忘了打,还是锦华先开的口:“马总工,你们在干什么呀?”

“噢,我们在为02工程选址。怎么,你认识我?”

马国栋刚刚三十多岁,在石钢的同级技术干部中是最年轻的,在同行里也算是进步比较快的。三十多岁是一个男人刚刚进入成熟期的年龄,加上马国栋又是春风得意,身上既有年轻人的朝气,又有成熟男人的稳健,还有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挺拔的身材,白皙的面庞,浓密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一见面就给锦华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总工谁不认识呀!选址选定了吗?”

“可以说定了,也可以说没定。”

锦华咯咯笑了起来,说:“总工在打哑谜?到底定了没定呀?”

马国栋指着眼前大片的油菜地说:“地址早就定在这里了,但是具体的位置还得进一步测定。”

“为什么选在这里?不选在别处?”

那位测量队员见他们在说话,拔起标杆说,我到前面去看看。说完就走了。马国栋接着锦华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咸阳这个地名吗?”

“那谁不知道?”

“你知道这个地名是怎么来的吗?”

锦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马国栋道:“古人以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咸阳这个地方正好位于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无论从山从水来说都占了阳面,所以称为咸阳。”

锦华对他的解释十分感兴趣,说:“总工真是太有学问了,我们的地理老师要是像你这么讲课,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不及格了。”

“呵呵,这不过是常识,算不得什么学问。”

“那咸阳和选址有什么关系?”

“你注意这块地方了吗?这里也是咸阳。”

锦华一看,果真,这地方正好位于安家山之南,大龙河之北,锦华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啊——!真是这样。可是我不明白,建工厂还要看阴阳吗?那不是封建迷信吗?”

“谁说是封建迷信?阴阳之学对于建筑学来说太重要了,简单地说,你住房子是愿意住南房还是北房呢?”

“啊,我明白了,南房是阴面,北房是阳面。”

“简单地说是这样,可是其中的学问远不止这么简单。不光是建筑学,其他许多学科都涉及到阴阳,比如说中医学的辨证施治,就讲究阴阳、寒热、虚实;还有军事学,指挥员如果不懂得阴阳地形,打起仗来肯定要输得精光!”

锦华拍着手说道:“讲得太精彩了!您应该给我们上上课,让大家都听听。”

“好呀,我正要给大家讲一讲关于02工程马上要涉及的一些基本知识呢。”

“那太好了!我一定来听。我还想问一下,02工程是个什么工程?啥时候能完呀?”

马国栋笑着说:“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02工程是一项保密工程,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按图纸施工。我只知道新厂的代号是114。”

“查号台呀?够神秘的。”

“是呀,你不喜欢神秘的东西吗?”

“喜欢。”

“至于什么时候能完工嘛,要看各方面的条件,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完了咱们到哪去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马国栋觉得眼前这个一口京腔的金发姑娘很可爱,同时也对她奇特的容貌感到迷惑,于是顺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公司子弟吗?”

“是呀,我爹是牛春来,我叫牛锦华。”

“哦——!”

锦华从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哦”里听出了他的疑问,立刻觉得不自在起来,但是并没有回避,“我是个混血儿,我爹不是我的亲爹,但是他对我很好,比亲爹还好。”

马国栋知道不便再深问下去,于是转移了话题:“哦,早晨逛县城去了?”

锦华点了点头。

“一个人逛县城,不害怕吗?”

锦华的脸立刻就红了,说:“我得回去了,要不我爹该着急了。”说完,一溜烟朝高地跑去。

锦华回到高地,开饭时间已经过了,牛叔拿过一个饭盒递给她,一脸不高兴地说:“又上哪野跑去了?也不说一声。饭都凉了!”锦华没敢吱声,接过饭盒悄悄吃了起来。正吃着饭,忽然听见帐篷里唱起了信天游,而且都是新词新曲,锦华觉得很新鲜,便端着饭盒跑过去看。原来是头一天刘天明无意中说了一句让年轻人填几首信天游的新词,唱唱建筑工人,一些有心的年轻人还真填了几首,另有几位热心的秀才为这些新词谱了曲,可是谱出来的曲根本没有信天游的味道,唱起来土不土洋不洋的,试唱了几遍大家很难接受,于是那几个秀才来找赵叔征求意见,赵叔说:“信天游不是这个唱法。”秀才们问他怎么唱,赵叔信口唱了几句,没想到很快就在大川流传开了:

三月里黄河冰不化,

高原上搭起脚手架,

干打垒安下老娘亲,

建设三线建设我的家。

六月里河水翻浪花,

打起来新墙再上瓦,

一排排厂房平地起,

一阵阵汗水如雨下。

九月里河上飘船帆,

厂里的烟囱冒青烟,

火车拉走了新产品,

泪蛋蛋淌满了我的脸。

腊月里黄河结冰茬,

锤子、斧头肩上挎,

上面派来了新任务,

四海为家走天涯。

……

这边正唱着信天游,只见远处一片尘土飞扬,一队卡车开了过来。不一会,十辆崭新的橘黄色泰拖拉开到了帐篷跟前,这些工程车是刚刚从捷克进口的,车上还散发着好闻的油漆味。带队来的是公司经理朱铁。车到天津海关之后,他让人把大川施工急需的设备、材料装满,直接从北京开到了大川。一路上风尘仆仆,车上落满了黄土、灰尘,司机们第一次开这么漂亮的车,一个个爱惜得不得了,还没顾上吃饭,先擦起了车。刘天明走过去和朱铁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让食堂的管理员招呼司机们去吃饭,然后立刻组织先到的人们出来卸车。

朱铁带来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一套广播器材,一架电影放映机和几部老片子,这下照明和生活用电就没问题了。当天晚上就给工人们放了两部电影:《地雷战》、《地道战》。这些片子工人们早就看过多少遍了,没多大兴趣,倒是吸引了不少周围的农民前来观看。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广播里响起了《东方红》的乐曲,接着,传出了锦华那清脆的声音:“101冶一公司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

为了02工程和今后三线建设的需要,冶金部新组建了一个公司——101冶金建设公司。这个公司阵容十分强大,下属六个公司,一、二、三公司为土建公司,四公司是机电安装公司,五公司是路桥公司,六公司是运输公司,加上医院、学校等后勤保障机构,将近一万人,正在从全国各地陆陆续续开往大川。

早在刘天明率领先遣队到达之前,五公司已经开始修筑从陇海线到02工地的铁路专用线了。专线不长,只有二十多公里,还有铁道兵的一个营配合他们。紧接着,机电公司先遣队也到了,开始架设施工需要的临时电网。新厂将来的生产用电要靠刘家峡,但是高压电网架过来得等到两三年以后,目前建设用电只能采取临时措施。上级已经从国外订购了一套列车发电设备,并且全部调试完毕,只要铁路专线一通,开过来就能发电。为了装备101冶,冶金部专门给他们拨了一大批新进口的大型建筑设备,其中包括200台新进口的泰拖拉,100台是捷克产的,橘黄色,100台是波兰产的,灰色,朱铁带来的10台泰拖拉,就是从这200台指标里抢来的。

上级规定的工作原则是“先生产,后生活”,但是施工用电不解决,先遣队进不了工地,只能先建一些简易的家属住房。家属区选在了高地。高地上的坟已经迁得差不多了,且早已过了县政府规定的日期,估计不会再有人来认坟了。于是便开始探测挖坟。朱铁带来了几十把洛阳铲,不管什么工种,凡是没活可派的人都去探坟。洛阳铲是考古和盗墓者专用的工具,半圆形,直径十公分左右,长度约一尺,用白蜡杆做柄,由于铲子是圆弧形的,提起来的时候可以把铲到的泥土带上来,因此,在地面上打一个小小的圆洞就可以探到地下十几米的深度。工人们用这些洛阳铲,几天时间就把高地上的坟基本上探清了,然后开始挖,人手不够又在当地雇了些临时工。没几天,整个高地就被翻了一个过,到处堆积着死人的骨头,散发着棺材板子腐烂的气息。挖出来那些棺材板子,工人们连碰也不愿意再碰一下,可是附近的农民却把他们当成了宝贝,抢着拿回家去当柴烧。

坟挖净之后,还要再填土夯实。朱铁带来的设备里有几台老式的蛤蟆夯,白天照明用电少,柴油发电机勉强能带动三两台,哐当哐当地砸着,设备不够,就用人工夯,父亲那点手艺,在这里是派不上任何用场了,每天也只能和大家一起挖坟、打夯。这样干了有一个月,部分地方已经可以打地基盖房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几栋灰色砖房在高地西南角矗立了起来。那是给公司机关和02工程指挥部盖的,在高地西南角,还建了一个100多平米的小会议室,称为0号房。接下来要盖家属宿舍了。就在这时候,铁路专线修通了,列车电站开始发电了。朱铁把所有的工人几乎全带到了那个被马国栋称之为咸阳的工地上去了。走之前,朱铁对刘天明说道:“老伙计,从明天开始我要带人上现场了,这边机关和家属区的建设就交给你啦。”

刘天明道:“可是你不能把人都带走,多少得给我留几个,否则家属区建设怎么办?”

“都带走我还不够呢,家属区你自己想办法吧。上级规定的原则是先生产后生活,我是立了军令状的,完不成任务我怎么向上级交代?”

“我也知道先生产后生活,你立了军令状,难道我就没有立?”

朱铁想了想,说:“石工暂时用不上,留给你吧。”

“光有石工能盖房吗?”

“那我管不了,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这样吧,木工、瓦工、架工、水泥工、油(漆)工、抹灰工,这些主要工种,你每个工种给我留一个,其余的我自己想办法,这样总可以了吧?”

“盖个平房要架工干什么!还有水泥工,什么人都能干,也不需要,再有,你自己不是瓦工吗?你常在一边盯着点就行了,我再给你一个木工、一个油工,一个抹灰工,这回可以了吧?”

两个人经过一晚上的讨价还价,朱铁给刘天明留下了十几个老弱病残的工人,其余的全部上了工地。后续的工人队伍正在陆陆续续地到达,可是来一个朱铁调走一个,家属院工地始终没有增加人,所有的活几乎全部靠临时工来干。没办法,刘天明只好亲自操起了瓦刀。他想临时突击带出几个徒弟来。父亲见刘天明亲自上阵了,有些不忍心,接过他手里的瓦刀说:“这个交给我,你不用管了,去忙你的吧!”

刘天明道:“鲁师傅,你一天瓦工没干过,能行吗?”

父亲说:“我砌两层你看看。”

说着,父亲操起了瓦刀,不一会就起了五六层。刘天明卷了一支烟,蹲在一边看父亲砌墙,边看边说道:“行啊鲁师傅,你这两下子,至少是个四五级瓦工的水平。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学过呀?”

“嗨!盖了一辈子房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说实话,我还真是一天都没干过。”

“那好,瓦工这头就交给你了,你再帮我带几个徒弟,年轻人学起来快。”

说完,刘天明又让大家自报家门,除了本工种以外还会干什么,这些工人们个个都是心灵手巧的,每人根据自己的特长报了一个工种,一下子刘天明要的各个工种都有了带头人。这十几个工人带着五六十个临时工,照样每天起房。开始不熟,干得很慢,后来就越干越快了,一天能起一栋房。朱铁看到一排排灰色的砖房这么快就建好了,十分吃惊,问刘天明:“老伙计,你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些房子变出来的?”

刘天明得意地说道:“那你就别管了!”

就在工程顺利向前进展的时候,从兰州101冶总部来了一位领导视察了一圈,指着那片平房说道:“我们不是一再强调先生产后生活吗?你们怎么能把主要精力都投在这上面呢?”

朱铁解释道:“我们是按照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安排的。几乎全部人马都上了一线。这些平房都是刘书记组织临时工盖的。”

那位领导根本不相信,说:“我在建筑行业也十几年了,你们蒙不了我。主工地进展缓慢,家属区却盖得这么讲究,还一大堆的漂亮话,哄谁呀?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管不了你们了。02工程要是因此受到影响,我撤你的职!”

刘天明接过来说道:“房子是我带人盖的,要撤撤我,和朱铁没有关系。不过对先生产后生活这个口号我有不同的理解,先生产后生活不是只生产不生活,不能把两者对立起来,生活搞不好,工人们就不能安心搞生产。依我看,只要不影响生产,房子盖得越快越好!”

那位领导没想到刘天明敢这么顶撞他,顿时恼羞成怒:“你们盖这么奢侈的房子,经谁批准了?你们还有没有点组织观念?你们的党性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提倡干打垒精神吗?一个职工宿舍,还需要用砖吗?打土墙不就够了吗?国家给我们的钱是让我们用来搞三线建设的,不是让你们拿来挥霍享受的!这些砖房必须统统拆掉,一律改成干打垒!”

刘天明见他这么不讲道理,也火了,说:“好啊!领导下令,我们马上就拆!”

“你别以为我不敢下令,拆几栋平房算什么!无非是损失几个钱而已,可是我们换来的却是艰苦奋斗的精神!”

说完,那位领导气哼哼地坐上小车走了。后来,已经建好的100多栋平房也没有拆,但是大公司下令不准再盖砖房了,一律改成干打垒。所谓干打垒,就是用木板(有的是用椽子)固定在两边,中间填上土再夯实,然后逐层向上加土逐层夯实,构成房子四周的墙壁,再在上面盖上屋顶。在西北黄土高原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干打垒房子,可是刘天明觉得这样的房子太简陋了,如果让工人们住这样的房子,实在对不住他们,于是把上级的指示做了一些变通,不再用砖,而是用没烧过的砖坯。为了节约成本,每间房的面积比原来缩小了两平方米,原来是十四平米,现在只有不到十二平了,房子也比砖房低得多,门差不多开到屋檐了。一公司的房子不是单给自己盖的,而是担负着整个大公司家属住房的建设,因此,房子盖好后,把大部分砖房都让给了兄弟单位,本公司的职工,除了少数干部住上了砖房,绝大部分住在干打垒房子里,其中也包括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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