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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第三章 天堂在哪里?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2286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父亲走后不久,我那不满三岁的哥哥就开始发高烧,奶奶按照传统经验,给他烧了红糖姜汤水,趁热灌下去,捂上被子发汗。按现在医学的解释,发烧是炎症引起的,炎症不消,烧很难退。奶奶的办法用在成人身上或许能行,因为伴随着出汗排出了一些病毒,但最终的恢复是靠自身的抵抗力消除炎症。还不满三岁的哥哥太弱小了,没能抵抗住病毒的袭击,灌了几次姜汤烧也不退,只好去请郎中,按郎中开的方子吃了几副药还是不好,最后不得已去了县城里的教会医院。医生说有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药,打几针就好。可是盘尼西林是稀缺药品,价钱贵得惊人,母亲怎么也凑不出那么多的钱给孩子打针,只好把孩子抱回去,还希望用中药或者老办法能治好孩子的病,谁知第二天孩子就开始抽风,母亲已顾不得奶奶的面子,到村里挨门挨户借钱,等她凑足了钱,把孩子再次送到教会医院,孩子已经不行了。母亲抱着已经断气的孩子,呆呆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早点去借钱哪?我怎么这么糊涂呀!”
她不敢大声哭,害怕惊动了医生护士。这时,一个大胡子外国人从她面前经过,看见这一幕,停了下来,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用中国话问她:“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母亲抬眼看了一下这个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说:“晚了,谁也帮不了我,我的孩子,他死了。”
大胡子说:“是的,他死了。我可能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他,但是上帝能帮助你们。”
“上帝?上帝是谁?”
大胡子对她解释了半天,母亲似懂非懂,等他说完了,母亲说:“人已经死了,上帝能帮他什么呢?”
大胡子想了想,说:“我这样和你说吧,你是想让你的孩子死后上天堂呢?还是让他下地狱?”
“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
天堂的美好向往吸引了母亲,从那以后,母亲走进了教堂。
母亲有一个银质的十字架,大约两寸长,很精美,用一串珠练穿着,那些珠子只有绿豆粒那么大,也是绿豆色,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很感兴趣,拿过来想仔细瞧瞧,可是母亲却一把夺了过去,十分严肃地对我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有这个。”那正是文革时期,我凭直觉知道这是属于“封资修”的东西,自然也不敢对外人说。后来母亲把它藏了起来,我虽然又看到过几次,但是母亲始终是躲躲闪闪的,我一直没看清楚过,也一直没有真正理解过母亲,直到她去世。
天主教从元代开始传入中国,到十九世纪末,在山东一带已经非常盛行了。母亲每周都要到玫瑰坡教堂去做弥撒。
有一天,母亲做完弥撒从教堂出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带子!”
母亲回头一看,原来是沈家的大小姐。沈家的三位小姐都不是一母所生,平时争来斗去,关系很紧张,但是和我母亲都还过得去。母亲十分诧异地问她:“大姐,你怎么到这来了?你也信教?”
“不,我是来找你的。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了。”
大小姐还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长得十分清秀,像个腼腆的小姑娘,母亲问:“这是大外甥吧?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害羞地答道:“马国栋。”
大小姐婆家在河对面东阿县,丈夫却在上海。婆家是沈家生意上的老搭档,也是做阿胶和玫瑰生意的,大小姐结婚没多久就跟着丈夫到上海去了。这次回来一是回娘家,二是替丈夫料理一些婆家的事。
母亲问:“找我有事吗?”
“我就是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剑平的下落。咱们姐妹里边,他和你最好,我想你可能知道他的消息。”
剑平就是沈家的少爷,母亲一听问剑平的下落,心里吃了一惊,焦急地问道:“剑平?剑平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他跑了。说是要上前线去抗日、打鬼子。走的时候和爹闹翻了,爹就像当年关你一样,把他关起来了。谁知过了几天他也和你一样,跑了。”
“他是什么时候跑的?”
“腊月十七。后来爹听说小石匠腊月十八闯关东去了,就断定这事和你们俩有关,让我来问问你。你跟姐说实话,你知道不知道他到哪去了?”
母亲连连摇头说道:“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早就跑着告诉爹去了。”
大小姐望着她那焦急的神色,知道她没撒谎,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就算了。他要是给你来信了,你赶紧告诉爹一声。”
母亲点着头说:“我知道。爹身子骨咋样?还好吧?”
大小姐叹了口气说:“唉!这两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剑平这一走,一下老了一大截。咱们姐妹几个又都不在,身边一个儿女都没有,你说他心里会是啥滋味?”
“我想去看看爹,他能让我进门吗?”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前边的事气还没消,这又添了剑平的事,现在回去肯定不行。”说完,大小姐走了。母亲冲着他的背影说道:“大姐,剑平要是有了信儿,也给我带个话。”
转眼间父亲走了已经两年了。在这两年中,母亲只收到过他一次来信,那是他刚走不久托人写来的,后来就没了消息。奶奶和母亲仿佛心照不宣,谁都不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提起来怕承担不起,其实放在心里也一样。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奶奶经常依着门框远远地望着望着村头那棵老槐树,望着从树下伸向远方的那条大路,希望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路上;母亲则每天在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盼望着他能平安归来。就这样,一直盼到大年三十,父亲回来了。那天,和他走的时候一样,天上依然下着大雪,父亲一进门,就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父亲逃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两个橡子面窝窝头,走到锦西就饿得走不动了。他身上还有不少伪币,就走进了一家小饭馆,想买点吃的。谁知刚坐下,就听见街上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接着就看见满街的人开始跑动起来。父亲出去一看,只见街口两头都有宪兵和警察把守着,满街的人都被堵在街筒子里,挨个检查,凡没有良民证或通行证的一律抓走,日本人称之为“一齐索出”,他们经常堵住一条街的两头,搞这种一齐索出的行动,专门抓“浮浪”(氓流),以补充劳工的不足。父亲没有良民证,也没有通行证,日本人为了防止劳工逃跑,故意不给他们办,平时在工地和工棚之间的范围内活动没人管,但是一上街就经不起查了。父亲被“索”走了。
父亲被带到了“矫正辅导院”。矫正辅导院是专门为日本在华企业输送劳工的,伪满在东北设立了大大小小九十多个辅导院,有些大企业还专门为辅导院提供资金和用房,什么时候缺劳力,缺多少,只要和辅导院打一声招呼,辅导院立刻就满街去抓人,不出几天就能把几千人输送到企业中去。如果正赶上企业要人,算是幸运,抓住就被派去做工去了,如果被抓了还没人要,那就要倒霉了,辅导院设有各种刑具:灌凉水、灌煤油、夹指甲、钉竹签、冷冻、倒吊、关水牢、地牢等等,简直是骇人听闻,“辅导士”们闲着没事,就用这些刑具来折磨被抓来的“浮浪”。父亲被抓以后,一个中国辅导士拿着榔头轻轻地敲打着父亲的头问:“你的脑袋够不够硬?”
父亲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辅导士说,“够硬你就和这个榔头碰碰,不够硬就老老实实去做工。”
父亲只好说愿意去做工。不一会,愿意去做工的就站满了辅导院的院子。那些答应得慢一点的,立刻就遭到一顿洋镐把子的毒打,那些辅导士管这叫“镐把炖肉”,炖完还不服气的就得上刑。但是也有不怕死的,一个热河汉子,平白无故被打了一顿,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夺过镐把来把一个辅导士打了两镐把,结果几个辅导士一起冲了上来,那汉子抄起窗下立着的一把铁锹,一抬手把一个辅导士的脑袋劈成了两半,一个日本人掏枪刚要打,又被那汉子一锹劈倒了,几个日本人一起向那汉子开了火,那汉子中弹之后还又劈死了一个日本鬼子。由于这个热河汉子的反抗,这批“浮浪”统统被送到了阜新煤矿。
父亲干活的这个矿叫北道坑矿,在这里采煤的绝大部分是抗日的战俘和那些思想犯、经济犯,也有不少是被骗招骗抓来的百姓。矿山的四周布满了电网和岗哨。日本人采取的是人肉开采政策,“以人换煤”,劳工们每天要在井下干十二个小时的活,每人都有定额,井口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守着,完不成定额不准出坑。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出坑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吃的是发了霉的高粱米饭,一顿只有一碗,劳工们饿得把电网内的草都拔光了,有的人看见电网外有青草,便不顾死活伸手去拔一把来充饥,一不小心触到电网,就活活被电死在那里,侥幸没有被电网电着,被站岗的哨兵看见,一枪打过来,也就没命了。井下不供水,劳工们渴极了就喝那些水坑里的污水,不少人因此得了病,继而把命送掉了。为了防止劳工们逃跑,晚上睡觉必须把衣服都脱光,由“炕长”锁在一个柜子里,第二天早上再发给大家。父亲刚去的时候,大炕上挤不下,一个日本人拿起一把铁锨,照着炕中间劈了下去,那些脱得赤条条的劳工们急忙向两边躲闪,于是日本人指着和父亲一起来的几个劳工说:“你们的,上去!”几个手脚麻利的早把衣服脱光了窜到坑上去了,父亲脱得慢了点,被剩下了,那个日本人嫌他动作慢,就让他睡在地上。日本人走后,劳工们见父亲可怜,又给他挤了块地方让他睡下了。
父亲来到北道坑矿的时候,正是冬季,矿上给每个劳工发了一套更生布的棉衣,更生布穿不了几天就磨破了,找不到针线,就用铁丝把磨破的地方撮起来,里面的旧棉花打卷,全部沉到了衣服下沿,胸前背后就剩了两块薄布片,哪里抵得住东北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很多劳工只好把水泥袋子纸、草帘子裹在身上,用铁丝扎住取暖。就这样,还是有许多人冻掉了手脚,甚至活活被冻死。劳工们穿的是两种颜色的衣服,那些犯人穿的是紫红色的,普通劳工穿的是灰色的,背上一律都用油漆写上编号,平时大家交谈从来不称姓名,只叫编号。那些犯人肩上还用烙铁烙上号码,和衣服上的号码一致。
矿上每天都有病死饿死的人,死了就抬到劳工们住的那座院子中央的一个木板棚里,等凑够了一车用车拉走,扔到电网外边不远的一个万人坑里。一到夏天,木板棚就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死尸停在里面不拉走,过几天就腐烂了,招得绿豆蝇满天飞。有时候人没死就给抬进去了,在那里等死。父亲刚到不久的一天晚上,劳工们都睡下了,忽然听见门响,像是猫、狗一类的动物在抓门,抓得大家心里发毛不敢睡觉。炕长命父亲下去看看。炕上有件大衣,是炕长的,劳工们夜里上厕所时轮着穿,父亲披起那件大衣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人。见父亲开了门,那人说:“我是给扔到木板棚去等死的,我没死,让我进来暖和暖和吧。”
炕长听说是人,急忙对父亲说:“快把门关上,别让他进来!”
父亲不忍心,出去拖那人进来,炕长坐在炕头上骂道:“叫你把门关上你没听见哪?你放他进来,把病给大家传染上怎么办?”
父亲已经将那人的半边身子拖了进来,炕长急忙跳下炕,抢过父亲身上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抓住那人就往外搡,那人死死抓住炕长的袖子,说:“求求你,让我进来吧。”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冲着父亲喊道:“润德老弟,救救我!”
父亲听见那人喊他的名字,心里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白景云。他连冻带饿,相貌和声音全变了,父亲开始竟没有认出他来。父亲又向炕长求情,还有几个劳工也一起向炕长求情,炕长这才把他放进来,“你们几个说让他进来,和你们挤一块呀?离我远点!”
如果父亲知道是白景云,绝对不会去开门,可是既然已经让他进来了,又不能见死不救。父亲和劳工们用自己的体温把白景云暖活了。天亮以后,白景云还得跟着去下井,否则,躺在炕上让日本人看见了,又得扔进木板棚去。几个劳工掩护着白景云混进了井下,找到他原来的炕长,大家一块帮他完成了定额,晚上又把他带了出来。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工棚。白景云患的是痢疾,算他命大,过了几天挺过来了。
鬼子对劳工们惨无人道的压榨激起了劳工们的反抗。在战俘们带领下,矿上的劳工举行了罢工,要求改善待遇,对伤病者给予医治,对死者给予妥善安葬。这三条要求并不高,但是劳工们为此却付出了几个人的生命作代价。开始,鬼子企图分化瓦解劳工,对他们进行威胁利诱,一些立场不坚定的人想去上工,但是带头罢工的军人们已经定下规矩,谁先去上工就打死谁。因此,没有人敢下井。后来鬼子又来硬的,从带头罢工的战俘里揪出几个人来当众拷打,放出狼狗来撕咬,那几个军人真有骨气,自始至终没有屈服,被活活打死了。日本人一天不出煤损失很大,最后不得不妥协,答应了劳工们的要求。
罢工胜利以后,劳工们吃了几天饱饭,矿上也派来了两位医生,伤了病了随时可以给包扎一下,给几片药吃,病重的也送出去过几个到医院治疗。但是,凡送出去治病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要设法逃跑,命大的就跑掉了,没跑成的便被打死了。日本人装了几天样子,后来便不再往外送病人了。那座停死尸的木板房被拆除了,死人不再堆积在那里,随死随用棺材拉走。过了不久劳工们发现,拉死人的老是那一具棺材,原来那棺材是活底的,像抽屉一样可以拉开,拉到万人坑把底扳一抽,将人扔在那里就不管了。
父亲在矿上干了一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也得了痢疾,一天拉十几次,拉得浑身无力、眼冒金星,还得硬撑着去上班,否则,等待着他的就是被日本人拉到万人坑去。有一天下班从井下上来,父亲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都是死尸,几条野狗围着他,大概是在研究他的死活,父亲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万人坑了,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出来……
父亲是饿昏了,奶奶给他灌了些水,吃了点东西就好了。父亲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娘,带子,我对不起你们。我出去这两年,一分钱也没带回来,光带回来一张嘴。”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奶奶和母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只要人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说着,母亲把已经准备好的简单的年夜饭端了上来。父亲已经缓过劲来了,眼睛四处张望着,奶奶知道他在找什么,她不希望在大年三十提起那个更可怕的话题,偷偷掐了父亲一把,父亲没明白奶奶的意思,张口问了出来:“孩子呢?”
母亲听到这声问,脸都白了,把手里的碗朝炕上一放,跑到院子里,蹲在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去劝劝她,奶奶把他拦住了,“让她哭一会吧。自从这孩子没了,她就没有哭出来过,我怕她憋出病来。”
母亲并没有因为失子之痛有什么不正常,但是过了几天她发现,父亲有些不对劲,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问他什么,他总是反应不过来,啊?你说什么?母亲以为是孩子的原因,就不停地开导他,奶奶也在一旁劝解:“你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别死了一个再搭上一个,那样娘可就没法活了。”
只要奶奶这么一说,父亲就会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保持平静,不让奶奶为他担心,但是过不了多久,就又恢复了老样子。母亲见他这样子,总是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我没想不开,你放心吧。”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你有什么话说出来,我和娘也好帮你排解排解。”
有一天,奶奶不在跟前,父亲经不起母亲盘问,只好说:“我杀了人!”
母亲听了,惊得目瞪口呆:“什么?你杀人了?”
“是,我杀人了。”接着,父亲把杀死李富贵的前后过程详细对母亲叙述了一遍,母亲听完以后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人不是你杀的,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是我第一个勒住了他的脖子,要不别人也不会杀死他。”
“你不勒住他,别人也会杀他的,真的,你相信我,这人不是你杀的。况且,他也……”
母亲想说,他也该杀,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她不能这么说。母亲劝了半天,父亲还是不能释然,他心里的疙瘩,还不光是李富贵的死,在北道坑矿的那些悲惨遭遇也让他备受刺激,想起来心里就发抖,但是这些话他不能对母亲说,怕她跟着受刺激。母亲无法帮他排解,突然想起了教堂,于是拉起父亲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父亲跟着母亲去了教堂,向神父作了忏悔。从那以后,精神才逐步恢复过来。从此,他也成了一个天主教信徒,每周日跟母亲一起去教堂做弥撒。但是父亲的信仰远没有母亲那么坚定,天堂对他的吸引力也没有对母亲那么大,解放以后,他开始积极申请入党,他觉得共产主义比天主教所说的天堂更美好、更现实。
不知父母亲和奶奶是怎样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一家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父亲除了攒磨、打铁,又置办了一副卖油的挑子,农忙时还照样去打短工,母亲照常去挖野菜、打猪草,给人缝缝补补。日子穷归穷,但他们对生活依然充满希望,希望这世界有一天会有所改变;即使永远不变,在前面等着他们的还有一个美好的天堂。
很快,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很快,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光复了!光复,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尤其是像父亲这样亲身受到过日本鬼子压迫剥削的人。他想起肖师傅临死时说过的那句话:“亡国奴不好当啊!”他跑到村后的山坡上,给师傅烧了一打纸钱,遥望着北方默念道:“师傅,光复了,我们不再是亡国奴了!”
父亲从山上下来,恰好碰到前来找他的柱子:“二哥,光复了,你打算咋办?”
“什么咋办?接着过咱的日子呗。”
“你看这日子还能过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不能过也得过,不过咋办?”
“你不想再到关东看看?说不定这次能碰上发财的机会呢。”
提起闯关东,父亲仍心有余悸。
父亲是回到老家以后才见到柱子的。他问起刘天明的下落,柱子说:“俺俩一出锦州就走散了,他那个人机灵,估计不会有什么事。”
听柱子又提起闯关东,父亲道:“发什么财!上次闯关东,一分钱没挣着,还差点把命搭上,还敢去闯关东?”
“这回去可不一样了,小鬼子投降了,关东是咱自己的地界了,谁还敢欺负咱?俺听说,一光复就要搞建设,关东那地界是,是什么来着?”柱子摸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听来的那个词了。
“是重点。”父亲也听人说了,东北重工业发达,光复以后肯定要大建设,肯定需要大量的技术工人,许多年轻人都在跃跃欲试,想再次闯关东。
“对对,是重点,你想不想去?”
父亲的心又活了,回去对奶奶一说,奶奶十分赞同:“去吧,树挪死,人挪活,趁着年轻出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点名堂来,别死守在这一块地方。”
过了几天,父亲收拾好了行李,和柱子以及几个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约好了上路时间,就要准备出发了,奶奶说:“这次去,把你媳妇和孩子都带上。”
父亲脱口而出说道:“那不行,都走了谁照顾你呀?”
“你们不用管俺,俺自己能照顾自己。”
“可是家里既没钱又没粮,你怎么生活呀?”
“没钱没粮,把他们留下不是更让俺糟心?再说,你到那不是很快就挣钱了吗?”
不管奶奶怎么说,父亲都不能同意这个方案。奶奶老了,而且一身都是病,身边没人照顾是不行的。父亲把打好的包袱又解开了,说:“那样的话,俺就不走了,俺守着你一辈子!”
奶奶生气了,说:“你这个没出息的货,不趁着年轻出去闯,守着俺干什么?”
“俺是放心不下你老人家呀!”
“你放心,娘什么样的苦日子都过过,娘死不了,娘还等着你出息了过好日子呢!”
父亲知道,奶奶是不肯拖累他们,因此,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后,奶奶给父亲跪下了:“我求你了,行不?”
父亲又挑着一副担子上路了,一头是行李,一头是我的第二个哥哥。母亲肩上挎着一个包袱跟在他身后。奶奶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大槐树下,父亲许下奶奶,在东北一站住脚就回来接她,许下将来一定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但是没想到这竟是他和奶奶最后的诀别。
1945年8月23日,苏联红军第五十三集团军和近卫坦克第六集团军协同,首批到达义县。当晚,锦州日伪军、政、铁路和日本居留民等代表30人由伪锦州省参事官宇都宫仁带队,打着白旗,手捧降书,前往义县向苏联红军投降。24日,苏联红军小分队前来锦州接受日伪军、警、宪投降。驻锦的日伪军、警、宪全部被缴械。在此之前,日本人利用原有的军、警、宪,组织了一个地方治安维持会,锦州市面上暂时还能维持表面的安定,这些军、警、宪一被缴械,整个锦州立刻乱了套。被日本人欺压了十三年的锦州市民,这下有了出气的机会。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那些平时手上有人命的、作恶多端的、与中国邻居结了仇的日本人,早就被中国人盯上了,警察、宪兵一缴械,立刻遭到了中国市民的殴打,有的当场就毙了命。紧接着,一些市民开始哄抢日本人的店铺。这样一直乱了四五天,直到苏军大部队开进来,才逐步恢复了秩序,但仍然每天都有被打死的或自杀的日本人。
父亲逃走之后,白景云还在矿上,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体力已经耗尽,活不了几天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每天出工的时候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间工棚里来。就在这时候,日本人投降了。开始,日本人还对这些犯人和劳工保密,但是,无论是犯人还是劳工,都发现矿上的日本人蔫了,不打人了,过了两天,连工也不让他们上了,每天就在工棚里关着,到点就吹哨子,叫他们出来吃饭。劳工们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不敢确定,当他们确切地知道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的时候,一下子像潮水般涌向了矿山的大门,日本人没有阻拦,整个矿山的人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其实日本人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有接到上司的命令,不敢私自把这些战俘和犯人放走。他们自己走了,日本人反而解脱了。
白景云一出来,正赶上日本人缴械,他跟着那些乱民进了一家日本商铺。别人专拣那些值钱的东西抢,白景云饿得头昏眼花,就直奔那些能吃的东西去了,等填饱肚子,机会已经错过了。商店里的东西早被抢光了。他背着一个装满饼干、糖果和罐头的口袋沿街转悠,想看看还有没有发财的地方,转了半天也没找着机会,即使有,以他目前的体力也抢不过别人。天黑了,街上的乱民渐渐散去。他想找个睡觉的地方,于是钻进了一家被捣毁的日本商店。商店里空空如也,连门窗都被卸掉了,四处忽忽漏风 ,好在是夏末秋初,天还不太冷,他就蜷在墙角里枕着那个装满食品的口袋睡着了。一觉醒来,听见有嘤嘤的哭泣声,深更半夜的,那哭声很瘆人,白景云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后脊背嗖嗖地冒凉风。他侧耳听了听,哭声就在不远,于是循着声音找到了商店的后院,看见北屋里还亮着电灯,他隔着窗子看了看,只见一个日本女人跪在地上,日式的地铺上躺着一具死尸,用白布盖着,女人正在对着尸体哭泣,声音时大时小。看见这一幕,白景云倒不害怕了,因为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来打算回到前面去继续睡他的觉,不料一脚踢倒了院子里的一个花盆,惊动了那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跑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给他鞠躬,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对他说:“家里,什么的都没有。你的,想要什么,随便拿。”
白景云又困又乏,懒得听她说,转身又回到前面店里去了,打算继续睡他的觉。刚睡着,觉得有人用手推他,他睁开眼睛,借着月光恍惚能辨别出是刚才那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对他说:“到后面,后面睡,有床。”
白景云跟着她进了后院。女人把他领进停着尸体的那间房子的隔壁,屋里除了一张床和那些被抢劫一空的柜子,什么也没有。女人指着那张床说:“你的,睡这里。”白景云看了看,床上有一张榻榻米(厚草垫),比睡在地上舒服多了。他上去试着躺了躺,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这会他也顾不得隔壁躺着一个死人了,一躺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女人找出一个旧床单,示意他起来,把床单给他铺上,然后又找来几件旧衣服,叠成枕头,让他接着睡,白景云头往枕头上一挨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他一眼看见女人手里拿着一包饼干在没命地吃,看样子是饿坏了,饼干沫呛得她直流眼泪。那是他口袋里的饼干,白景云劈手夺了过来,“谁让你偷吃我的东西?”
女人一面盯着他手里的饼干,一面比划着说:“对不起,我,饿了,我,给你,钱。”女人这么一说,白景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把那个装食品的口袋扔给了她,说:“吃吧,吃吧,随便吃。”
女人一边吃,白景云一边问:“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干吗?就是为了要口吃的?”
女人摇了摇头。
“那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吧?”
女人点了点头。
“什么事?说吧。”
女人指着隔壁说:“我丈夫,他死了。你帮我,埋他。我……”女人指着自己说:“嫁给你。”
白景云一听,站起身来扭头就走,“不行!我连自己还养不活呢,你嫁给我,我拿什么养活你?”
女人一把拽住他说:“我有钱。我的,日本人,不敢花,你的可以。”
白景云一听见钱字,眼睛立刻就亮了:“你有钱?你有多少钱?”
“很多,你不要急,现在不安全,以后,我,拿给你。”白景云一听说有很多,心里更乐了,再看看眼前这个女人,还有几分姿色,年龄也不算大。心想,白捡个老婆,还有很多钱,干吗不要!白景云已经三十岁过了,还没结婚。年轻时穷,娶不起老婆;后来发了点财,因为生活没安定下来,没顾上娶;再后来就进了监狱。女人的话使他动了心,就是不知道娶个日本女人会不会犯事,但是他经不起那“很多钱”的诱惑,心想,管他呢,先把这女人的钱拿到手再说。
白景云指着隔壁说:“那屋里的尸体就是你丈夫?”
女人点了点头,把他领到了隔壁,白景云问:“他是干什么的?”
“做买卖的干活。”
“不是军人吧?”
女人连连摇头说不是,白景云还有点不放心,掀开被单看了看,死者果真穿着一身便服。于是又问:“他是不是在满洲国当官的?”
女人又说不是,还怕白景云不相信,拿出伪满州国发的营业执照给他看,这下白景云心里踏实多了。他想,只要不是军人,不是当官的,哪怕犯了事也不会太严重。于是又问他的死因,女人说是自杀的。白景云又问:“你们的孩子呢?”
女人是有孩子的,但都在日本,她怕白景云不答应,于是撒谎说:“没有孩子。”
白景云也不想深究,答应了女人的要求。女人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块大洋递给他,让他出去买些吃的,顺便打听一下哪里有卖棺材的。
白景云刚要出门,来了一群打劫的,白景云道:“你们要抢去抢日本人,这是我的家。”
那几个人不服气,说:“凭什么说是你的家?这是日本人开的商店,你还想一个人独吞哪?那个女人明明是日本人嘛!”
“不错,他是日本人,但是他现在是我老婆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
那几个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还有点不甘心。白景云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害怕吃眼前亏,忙说道:“你们就是想抢也没的可抢了,不信你们进来看看。”
那几个人一看店里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油水可捞,转身走了。女人吓得一直躲在白景云身后,没敢吭声,心里暗自庆幸自己这个办法想对了。那些人走后,白景云让女人找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白景云宅。写好后让女人贴到门外去,谁知这张纸还真管用,街上那些打劫的看了这张纸果真不再进来了。原来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把日本人的房子占了,都是用的这种办法。
白景云给死者买了一副棺材,白天不敢公开发送,夜里雇了几个人偷偷抬出去埋了。女人要求给死者立个碑,以便将来能找到,白景云道:“你找死呀!立个碑让人看见,还不马上给你掘了?”女人说可以用中国人名,只是为了有个记号,将来好找,白景云也答应了。
女人把丈夫的后事安排停当之后,撬开了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匣,交给了白景云,白景云打开一看,里面有四根金条,还有一些金银首饰和大洋。
有了这些钱,白景云是吃穿不愁了。他哪里体会得了那个日本女人的苦处,白天吃饱了肚子没事干,就到街上闲逛,还想再找点发财的机会。街上依然混乱不堪,平时有军警镇着,那些地痞流氓不敢胡作非为,这一下全冒了出来。就连苏联红军也经常有喝醉了酒在街头闹事、干坏事的,在东北的老百姓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街上到处是哭喊声、叫骂声,但是白景云是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他不怕,哪里有热闹往哪钻。有一天,他转到了伪锦州省办公大楼旁边,看见两伙人在那里争吵不休,旁边还围着一大群人,便凑到跟前去看热闹。
这两伙人,一伙是国民党锦州市党部的,一伙是锦州县党部的,他们原来都是从事地下活动的,日伪投降后,国民党的军队还远在大后方,一时开不到东北前线,于是上级命令他们,立刻由地下转入公开,挂出牌子、打出旗帜,以号召民众,防止共产党钻空子。锦州县党部是先来的,前一天就把牌子挂上了,锦州市党部来了之后,也要把牌子挂在这里,硬要让县党部把牌子摘了,另找地方。也许是地下工作的需要,防止被日寇一网打尽,县、市党部互不隶属,各有自己的上级,因此,县党部的人根本没把市党部这些家伙放在眼里,所以吵得僵在这里,相持不下。这边还没吵出个结果,又来了几个人,把国民党的两块牌子全摘了下来,把他们自己扛来的两块牌子挂上了,一块是中国共产党辽西地区委员会,一块是锦州市人民政府。这下国民党的两伙人立刻联合到了一起,冲着共产党的人吵了起来:“你们算哪家的政府?你们有什么资格把牌子挂在这里?”
“我们是人民的政府,我们当然有资格把牌子挂在这里。”这个人一说话,白景云立刻就把他认出来了,那不是小瓦匠刘天明吗!
国民党中一个年轻人站出来说话了,一张口,也是山东口音:“是我们把日本人打跑的,你们凭什么来抢占胜利果实?”
“谁说是你们把日本人打跑的?明明是共产党八路军把日本人打跑的,你怎么睁着眼说瞎话?抗战八年,你们的队伍躲到哪去了?没有八路军、新四军在前面顶着,哪有抗战的胜利?”
“难道台儿庄大捷不是我们打的?昆仑关大捷不是我们打的?”
两个人正吵着,几个国民党青年上来就要摘共产党的牌子,小瓦匠刷地一下掏出了手枪:“我看你们谁敢动!”
国民党的人也不示弱,一个个都掏出了家伙,小瓦匠道:“干嘛?想跟我们动武?你们恐怕没这个胆量吧!”说完,冲旁边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飞快地跑了。国民党中那位带头的青年,示意自己这边把枪放下,上来拍着小石匠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刘天明。”
“在下沈剑平,眼下还是国共合作时期,我看不必动武,咱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凡事都有个道理,你要能说服我呢,我们立刻摘牌子走人;要是说不过呢,你们摘牌子,好不好?”
小瓦匠道:“说也不怕和你们说,但是牌子我们是挂定了,谁也休想把它摘下来。”
“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别的道理都可以讲,涉及到政权归属的问题,没什么道理好讲!”
沈剑平见软的不行,又要来硬的,一挥手,几个国民党青年上去把牌子摘了下来。小石匠这边人少,没拦住。这时,只见一队穿灰色军装的战士跑步来到了跟前,带队的二话没说,就下了命令:“把他们的枪统统给我下了!”
这些战士上去把国民党那些人的枪缴了。刘天明把躺在地上的国民党的两块牌子踢了一脚,冲着沈剑平说道:“你要和我讲道理呢,就跟我走;如果不想讲了,就带上你的人滚蛋!”
沈剑平知道,共产党的大部队已经到达锦州附近,而国军的部队还远在大后方,他不敢和共产党玩硬的,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经过请示上级,国民党的活动又重新转入了地下。
共产党进入锦州之后,镇压了一批罪大恶极的汉奸,安定了社会秩序,使锦州城暂时恢复了平静。两个月后,苏联红军代表正式通知共产党,根据苏联政府与国民党政府签订的《苏中友好条约》,他们只能把锦州交给国民党政府的接收代表,共产党的军队必须撤出锦州,否则,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苏军概不负责。1945年11月6日,苏联红军撤出锦州;11月11日,美国军舰31艘载国民党中央军第十三军和六十一军到达秦皇岛;11月25日,中共党政军机关撤出锦州市;26日,国民党中央军第十三军占领锦州。
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带着全家再次来到了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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