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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侠隐鹰爪王7
书名: 鹰爪王 作者: 郑证因 本章字数: 70072 更新时间: 2019-09-27 16:55:29

第四十四回 淫孀迹地理图被诱迷途

夏侯英心里一怀疑,再看堡主时,见堡主转进了竹林小道,还没费什么事。那甘忠、甘孝的两匹驴,就不那么听话,不肯往小路里走。这弟兄两个很急急的把两头驴鞭打着闪进小路。这爷三个也就是将走进小道,这俏妇人的行程也到了小路口。那俏妇人瞥了一眼,仍循大道,擦着竹林下去。

夏侯英细一琢磨这种情形,定是对于这妇人有了原由,若不然不能无故的避道而行。夏侯英看到这种情形,可就不象先前那么只注定那俏妇人追赶了,自己得追赶上堡主一问究竟。思索间已到了这竹林附近,这一带道路不是直线,有几处曲折的地方。

夏侯英到了这股小道的横路口,方要往里领缰绳,突见甘忠一人已下了驴,空身站在竹林的稀疏处,向自己一摆手低声道:“噤声!堡主叫你要紧紧跟踪那妇人,不要被她走脱了。这妇人是陆家堡漏网之贼,她是女屠户陆七娘。堡主挑过她的巢穴,跟她一朝相,准被她走脱了,你和她没碰过盘,从她身上正好摸十二连环坞的下落。叫你不要耽搁,别叫她看出形迹,听明白了没有?”

夏侯英抬头看了看,那妇人已被曲折股道隐去了身形,夏侯英道:“那么我可不准到什么地方为止?”

甘忠道:“我们反正在五龙坪留人,你不论得什么信息,赶紧到五龙坪给我们送信。”

夏侯英道:“好吧!禀报堡主,我叫她走不脱。”

说罢赶紧策驴循着竹林边上的大道赶下来。转过一个道弯子,只见那女屠户陆七娘竞也把驴勒慢了。夏侯英心想:我这两眼倒是不空,她敢情是女淫贼!我对付她倒不用再存甚么顾忌了。随即紧抖缰绳,赶了下来。一前一后相隔原有一箭多地,走了一程,那女屠户竟把胯下花驴放慢了,和夏侯英的驴又凑到一处。

这女屠户却脸向着别处,自言自语的说道:“畜生! 你放着道不好好走,故意的惹奶奶生气,你别是活腻了!再不好好的走,我剥了你的皮,把你搁到汤锅里,索性叫你大痛快一下子!”

夏侯英一听,这可好,索性骂上来了,我要叫你这种女淫贼白骂了,只怕这准得丧气一年的。遂也用手一拍驴脖子,骂道:“你这东西,天生的是贱物!我若是早知道你是天生下贱的东西,谁肯来跟你怄气?你只要再和我发威,我准给你个厉害。咱们走着瞧,爷们要是高了兴时拿你开开心,惹急了我,连草料全不喂你,把你拴在桩上连野食全叫你找不着,看你还发骠不发骠!”说完了嘻嘻的冷笑。

女屠户陆七娘蛾眉一蹙,杏目圆翻,向夏侯英瞪了个白眼。这时所走的这条道,一边是竹林,一边是庄田,宽不及一丈。陆七娘的花驴离着夏侯英不过五、六步,陆七娘忽的自言自语说道:“我说这么不得劲呢!原来肚带松了。”口中说着,一飘身落在地上,伸手向肚带摸索了一下。

只这刹那的工夫,夏侯英的黑驴不能无故的站住,竟自到了陆七娘的近前。驴头跟驴尾一接近,陆七娘猛然往起一纵身,说了声:“走!”身躯往鞍子上一落,右手的鞭子,“吧”的往驴胯上一扫,“唰”的鞭梢向夏侯英脸上打来。

夏侯英万没想到这手,出其不意的,赶紧低头。就这么紧躲,依然被鞭子扫了一下。鞭梢扫在耳轮后,给扫了一道血印。

夏侯英怒声道:“你瞎了眼了!”可是这女屠户陆七娘,一鞭打上,驴已如飞驰去,夏侯英抬头看了看,喝声:“你往哪儿走!打完了人就这么不讲理么?”立刻催动黑驴,赶了下来。

这位女屠户陆七娘是连头也不回的紧走下去。这时离着雁荡山也就是十里左右,这位女屠户陆七娘,如飞向前奔驰。这时夏侯英既奉堡主之命,要跟踪一个水落石出,哪肯放松了一步。这一加紧追赶,渐渐追上这女屠户陆七娘,两匹驴前后不过离着仅仅有半箭地。那陆七娘又把胯下小花驴紧加了一鞭,立刻又疾驰起来。

夏侯英一看,所走的路径,心说:“糟了!她竟不奔五龙坪,倘若她不是奔她凤尾帮的总舵,从此过路,我不跟她三、四十里,绝难断定她的去向。那一来跟堡主的消息隔绝,我也落了单,于我们诸多不利。

堡主更叫甘忠嘱咐我,千万不要跟惊了她,更不可明目张胆的动她,这件差事,我夏侯英非栽个大的不可。”夏侯英一边思索着,一边看着女屠户,见她沿着一道小河沟子,斜奔了西北。虽说是堡主曾嘱咐过不准露出行藏,只是因为那一皮鞭子的愤怒,哪肯那么老实?遂远远的叱骂,只于不点明了是骂她而已。

这时眼前的河面渐宽,船只渐多,可是河道奔正西下去,看形势定直通到江湾。所走这条道,眼前也有两股岔道,一股是奔东北,相度雁荡山的高峰,奔东北这趟道,一定是直达五龙坪。往西去是从水路奔雁荡北岭,只是奔西北这趟道,就不大清楚了。

往西北这条岔道,远远的有一座镇甸,是往西北去必须通过这座镇甸,只是自己再想跟踪这女屠户可不成了,胯下这头黑驴,任凭怎么鞭策,只肯往这股道上走。夏侯英这才深信脚夫的话不假,这驴子是走熟了的道路,它只肯往雁荡山五龙坪,没有脚夫亲自驱策,休想叫它往别处去。

夏侯英这一耽搁,急的满头是汗,再看那女屠户陆七娘,竟到了那镇甸口。夏侯英不禁大喜,跳下驴来,不再跟这哑巴牲口挣命。敢情这女屠户竟在镇甸口下驴,自己牵着这匹小花驴,向一座酒棚上说了几句话。见从酒棚里,钻出一个梳冲天杵小辫子的孩子。因为离这远,看不出面貌来,看情形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伸手把女屠户陆七娘的驴接过去,牵着去溜,女屠户陆七娘却向镇外紧靠河边的那座酒馆走去。

夏侯英万没料到这种早不早、晚不晚的,吃的哪门子饭?不过这座酒馆,建筑的十分别致,极好的一个消夏的所在。整个酒馆半在旱岸上,半建在水面上,有五间长的一段客座,一溜长窗,全是虾米须的帘子满卷着。在窗外一溜走廊,走廊下摆了五个座头,这五个座头全是一色青竹圆桌,青竹小凳子,小巧玲珑。

在高走廊上饮酒吃饭,那河中的小船,来来往往的全从走廊下面划过来,荡过去。这座酒馆字号是迎春坊,每到了夏季尤其利市三倍。

那女屠户走进了酒馆,夏侯英暗打主意,我别被这个妄畜类绊住了误大事。好在这头驴子,那赶脚的亲口说的,它自己认的路径,多一里路也不肯走。那么趁这女贼有好一会耽搁,我何不赶紧把这头驴子打发走了,另想方法跟她。

女屠户再走时,我可以另雇脚程,镇甸口上有好多赶脚的,随时可以雇到,这么办绝不致再叫这女屠户陆七娘走脱了。只是又想到堡主方面,也得报告一声,遂在一片小树林中把驴栓住,找了两段枯树枝,看了看四下无人,河堤那边也被树林隐住,遂把千里火取出来迎风晃着,把柏树枝烧焦,形如炭条。从袋中找出一张纸来,铺在地上,用这炭条做笔,草草写了几句。

是报告堡主,奉命跟踪那女屠户陆七娘,现查该匪巳经转奔西北,与奔五龙坪的道路歧途,只得将驴放回,跟踪踩迹,只要能得确信,立即折回,请在五龙坪落脚之地,暗示本门暗记……写了这么几句,立刻拴在嚼环上,把缰绳也给搭好,向驴胯上用力击一掌,这驴果然径向奔五龙坪那条路驰去。

夏侯英把驴放走,自己从那树林中出来,向那镇甸前察看。那女屠户的花驴,尚在镇甸前的旷地里啃青。夏侯英蓦地又变了主意,遂缓步来到了镇甸前,见这溜驴的孩子年约十三、四岁,很是精神。

夏侯英来到他面前,向这孩子说道:“喂!借光,请问这里叫甚么名字?这离着那雁荡山五龙坪有多少里?这里有店么?”

这个溜驴的孩子把夏侯英看了看,答道:“我们这里叫凤凰屯,这里要到五龙坪可绕着远了。这里这股子道,不是奔五龙坪的,是奔北岭的,离着不过六里多地吧!还是按着江湾子算,要是走直线,也不过四、五里地吧!”

夏侯英一面听着话,信手抚摸着这头小花驴,向这溜驴的孩子又问道:“这头驴真够样儿,脚程一定慢不了吧!我看一天准能跑三、二百里吧T”

这个孩子道:“我不知道,这头驴不是我的,我哪知道它能走多快?客人你要住店我领你去,准保店家不欺负你,不和你多要钱。”

夏侯英道:“我现在不想住店,我是想到雁荡山找人,回来再在这儿落店。兄弟你知道要是奔分水关从哪里走着近呢?”

这溜驴的孩子道:“哦,客人你不在我们这凤凰屯住店,你到山里找人。这分水关么?不错,有这么个地方。”

夏侯英一听他知道,十分高兴,忙问道:“这分水关在哪里?”

溜驴的孩子道:“不知道。”

夏侯英怫然道:“你既说有这么个地方,怎么又不知道!这真是笑话了!”

这溜驴的孩子道:“我是只听说有这么个地名,没去过,怎么会知道在哪儿呢?客人你别见怪,你可以再向别人打听啊!”

夏侯英忙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别怪罪我,实因我找人找不着急的,这个分水关一定是山坳里的小地方。兄弟你这匹驴是给谁放的?”

这溜驴的孩子道:“我是专在这凤凰屯给来往的客人们看着牲口的,照顾车辆,扛个行李。客人们喜欢了,多赏我几文,没有零钱,我白给他忙合了也绝不讹人。所以这凤凰屯一带,提起何小辫来,车船店脚没有不认识我的。我从来没办错过事,所以多贵的行李,多好的牲口,也敢交给我。这头驴是一位堂客的,人家在迎春坊酒馆打尖,叫我给溜驴。只这一个主儿,就有一吊钱的赚头。”

夏侯英点头道:“别看你年岁不大,居然这么口齿伶俐,我打搅你这么半晌,这有二百钱,送给你吧!”

这放驴的见夏侯英问了几句话,就送给自己二百钱,喜欢得眉开眼笑,接过钱去,谢了又谢,忙向夏侯英道:“客人,你这可多费心了,你到那边酒棚喝碗米酒。那座竹棚,是我叔叔的,我请客人你喝两碗,歇歇腿吧!”

夏侯英暗暗的用锋利的小刀子把小花驴的肚带割断,估量着,只要上了驴,走不了一里,就得断。并且给割的只要一挣断了,准成两截,绝不能将就着再用。夏侯英这才含笑道;“兄弟你不用客气了,我倒是想到酒棚里吃茶,你不用管了,好好给人家溜驴。这头驴很值钱,你给人家弄跑了,你可赔不起人家的,你去吧!”

夏侯英把小孩子打发走了,自己走向凤凰屯的镇甸口,向那三座酒棚里张望,见靠镇甸口迤东一座酒棚离着镇口稍远,又有布帐子垂下来,足可以隐蔽着自己的身形。在那里等这女屠户陆七娘,她进镇甸不进镇甸,自己足以监视着她。夏侯英走进这座酒棚前,这种酒棚也可以说是茶棚,因为是茶酒两卖,在擦抹干干净净的桌上摆着一排酒碗,里面是一色的米酒。

围着案子是几条长凳,在案子那边摆着十几只茶壶,案子旁边摆着一只炉子,上面炖着一柄长嘴的紫铜壶,里面的水沸的热气腾腾。夏侯英来到这茶棚前,向长凳上坐下。这酒棚卖酒的,忙问:“客人是吃茶吃酒?”

夏侯英叫泡了一盏碗茶,自己一边吃着茶,一边向卖茶的搭讪着。这次已学乖了,知道打听这分水关,绝难得到实言相告,遂从闲话中向这卖茶的试着探问。这时酒棚里又仅是夏侯英一人,夏侯英遂藉着进雁荡山的道路,四面是否全有进山的山口?

那卖酒的却只把五龙坪和东北道说了。再提西面上,卖酒的就把话岔开。夏侯英故意问道:“听说西峰一带景致好极了,只那夕阳反照,枫树岭映成数里红云,游山的赶到太阳落时,看那奇景才好呢!我听朋友这么告诉我,我恨不得一天就赶到了,好开开眼。并且我那朋友,还说雁荡山山势很是险峻,后山野兽也多,唯有西峰一带最好,山道平坦,峰峦重叠,全有磴道,直到山下,全是平坦的农田。我这次来找这朋友,在这里待长了,一定能多见些市面了。掌柜的是这本地人,知道的一定详细,我打算从西峰进山,劳驾,请您指示指示吧!”

这卖酒的没等夏侯英说,鼓掌狂笑道:“客人,你被你这朋友骗了,你不要信他。这雁荡山不错是本省有名的大山,上面景致好,出产也丰,只是客人你说的这西峰的情形太不象话了。进山数十里,就属西面险峻。并且还告诉客人你,这西山一带接连着数里宽的江面,越是沿着山根下,尽是一片片的江苇密布的港岔,漫说是陆行的客人到不了山根下,就是船只也到不了山根下,客人你就知道那一带的情形了。那分水关是有名的险地,凡是这一带航船没有不知道的,全是远远躲着走……”

卖酒人才说到这,又有一个短衣汉子,亦足散着裤筒,穿着一双草鞋,是中年模样,在案子前边落坐。卖酒人竟把话咽回去,不再提这雁荡西峰一带的话,忙着给这汉子满了一碗米酒。夏侯英听得这卖酒的透出了分水关的所在,大半在西峰一带,这一来可以省了许多麻烦,只要踩明了分水关所在,凤尾帮安窑的十二连环坞也可以查出了。此人既将分水关的座落说出了点眉目,似乎知道的十分详细。

遂问道;“掌柜的,这分水关想是就在西山脚一带了?”那卖酒的淡然说道:“客人,你是起早走,那一带绝走不到。你只顺着这趟道走,全是平坦的道路,何必再自找吃那崎岖道路之苦呢?”

说到这,脸上的神色很是难看,带着不愿意搭理的态度。

夏侯英明白定是与这才来的水手有关,不敢提分水关三字。自己空有地理图之名,敢情差的多!自己以为跑过十几省,比别人经历的地方多。其实以中原之大,纵横万余里,偏僻之地,莫说是认的,连地名全叫不上来,往后趁早把这个绰号去掉,倒可以少栽些跟头。

低头思索之间,忽的瞥见女屠户陆七娘从迎春坊出来,站石台阶上向那溜驴的何小辫一点手,何小辫把驴给牵到面前。陆七娘似乎掏钱给了何小辫,随即牵着那匹小花驴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似乎找寻甚么,跟着飞身上驴,向凤凰屯内走去。

夏侯英心想:“我放你出去二里地,要叫你逃出我的手去,我就枉是男儿汉了。”自己也赶紧付了茶钱,离开酒棚。怕酒棚里看着动疑,从容的走上老远的,脚下才加紧,急进了凤凰屯。见这镇甸上也很繁盛,做卖做贷的,也全在这趟街上。

夏侯英无心看这街上繁盛的景象,经过了两家店屋门首,全有店伙站在店口兜搅生意。夏侯英行经第二家店房门口,就见一个店伙迎着往店里让,满脸堆欢的说:“客人还是在凤凰屯落店,不是我们硬招买卖。

客人若是游山,现在去了,到了山里,已是日没,那里没有歇宿的地方,还是得回我们这里。您就说不是游山,往下站赶,更不相宜了。这凤凰屯往下一站边家镇,还有五、六十里,您又是走山道,哪能连夜赶这种路呢?”

夏侯英见女屠户的踪迹已渺,心中一动,我别太大意了,遂向这兜搅生意的店伙道:“你说的话很对,我是正想在这儿落店,只是我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堂客哩!伙计,你看见骑一头花驴的堂客了没有?我有事略一耽搁,她头里下来,定规是在这里落店。”

店伙忙答道:“不错,有这么位堂客,也就是刚从这里过去不大工夫,这会儿大约也许没出这趟街吧!”

夏侯英道:“这就是了,原定规的是到凤凰屯这儿看望个朋友,再到雁荡山游逛两天,好啦!我们回头住你这儿。”说完,不再等伙计答话,紧走下来。虽是不能疾驰飞跑,这种慢中快的步眼,也较平常人快得多,工夫不大已出了凤凰屯。屯外是很空旷的田野,见虽也有几处小村落,来点缀着这荒凉的野地,但是每个小村子全不过二、三十户人家。有的竟是傍着农田,一两户乡农,编茅为屋,举家来看守广阔的良田。

夏侯英一出凤凰屯,就把身形隐蔽,打定了主意,这次无论如何,先不叫这女贼看见自己的形迹,所以未曾追到敌人,先寻自己潜踪匿迹之地,藉着丛林茂草,隐蔽着身形。纵目望去,只见在一箭地外,那女屠户陆七娘正在低头察看驴肚带。夏侯英知道定是肚带崩断,这就不怕她再走脱了。

自己隐身静待,女居户陆七娘摸索了一会,气恨恨往凤凰屯这边看了一眼,赌着气,牵着那匹小花驴,径向一片农田的小径走去。夏侯英这才远远隐着身形在后面跟踪。走出有二里多地,天色渐渐晚了,夕阳西坠,照着这冷清清的旷野。田地里的农人,也是三三两两的荷锄归去,走向几处小村落的道路,一片片的树林子,倦鸟盘旋,各寻各的巢穴。散在四野的小村落,一簇簇的农家的屋顶上,涌起了缕缕的炊烟。

夏侯英见那女屠户绝不带着急的情形,路径似极熟,行过几处小村落,毫不停留的过去。夏侯英心想:“天色已到了这般时候,我看你走到哪里算完?反正你得有投止的地方,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算跟你耗上啦!”

夏侯英心里盘算的工夫,猛抬头见落日回光,映到晚烟笼罩的一片起伏岗峦。夏侯英心里一动,暗道:“怎的刚过来的一片小小的松林,怎竞连远处的山头全遮住了?”这情形离雁荡山更近了。

回头一看来路,敢情这一带地势,也是高低不等,自己走过的两处村落,直如在盆地里,屋顶全可看见。夏侯英知道经过的地方,已是潜伏的山脉,所以低矮处竟为盆地,在短程中绝不显得。夏侯英藉着这落日余晖,仔细辨了辨,虽是看着已到山边,算想登雁荡山总还有二、三里路,这就是“望山跑死马”!可是夏侯英因为当下天色已经快黑了,野地里已经暮色苍茫,离着稍远就看不真切,不用象先前那么隐迹藏形。

这时眼前景象大异,所走的地方河岔沟渠纵横交错,这种地方绝不客车马通行了。一道道的河流,直如同人身的脉络,有稍宽的河沟子,水流的也十分通。只走过来半箭地,已经过了四座桥梁。更兼河流越多,凡是稍宽阔的陆地,不是种江苇,就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行隐即现的水道,许多处全被这苇地桑林遮蔽,纵横交错的腹地河流,想察着水源来脉,那是绝办不到的。

夏侯英见走入这种地方,心里好生怀疑。水流这么回环曲折,难道这就是十二连环坞么?又一想自己这叫妄想!凤尾帮是巨大的声势,本帮总舵焉能立在这种所在?只是这一带障眼的地方太多,天又渐黑,别再被这女屠户走脱了,叫我在堡主面前怎么交代?想到这,赶紧纵步急追。

还算好,隐约还看得见女屠户的后影,并且她多着一匹驴,也还易于辨认。再往前走,见一道较宽的河流,每隔丈余,就停着一只小船。并且沿着河岸,一座座的芦篷,每个芦篷不是搭着渔网,就是放着渔叉和使船的家具。这么沿着往西北去的河岸,走了有一箭地,约莫着已有三十余座芦篷。再往前走,河身竟折向西去。

夏侯英只得往西北走,这一带散散落落的渐有人家,也全是竹篱茅舍。在一道小河子的旁边,一连全是二十丈见方的蓄水池子,河边这面,通河水的地方,每个池子是两道闸板。池子的四周,全用苇排牢插在池子里,半露在外边。在池子当中,横插着一道芦排,这种方池子一眼望不到边,不知竟有多少。

夏侯英明白这是养鱼池,照这种情形看来,这一带一定是打鱼的渔场了。看这种规模,这里定还有渔户领导这一带的渔船,可是既是有数百渔夫打鱼,这里应该自成村落,怎的竟多半是河堤上搭盖芦篷?有房屋的不过有数的几家。

这时天可黑上来,脚下走的正是一个深入腹地的港岔子,在港岔子边上忽的现出一处巨宅,暗影中见这所房子占地颇广,前后足有百十间的地势。短短的石墙,里面围着这道墙全有树。这所宅子坐西向东,后面直抵港岔。

出了后门,除非上船,往旱岸上去不了,后门外水面上停着两只船。这所宅子前,一排五棵大槐树,夏侯英见女屠户到了那巨宅前,竟自站住,扭头往左右看了看,竟自上前叩门。跟着忽隆的大门洒开,从门里出来一个壮汉。这时远处已无法辨出来人的象貌,又见把陆七娘牵着的驴接过去,头里走进去。女屠户陆七娘随着走进巨宅。夏侯英这才要夜侦匪窟,几至倾生。

第四十五回 假公济私凤尾帮二匪火并

地理图夏侯英奉命跟踪女屠户淫孀陆七娘,暗中使手段割了淫孀所骑黑驴肚带,算是没容她走脱。见她已进了巨宅,自己这一路奔驰满身是汗,夏侯英长吁一口气,自己这才算放了心。自己在一带疏林后又沉了一沉,见这宅内没有人出入了,这才走出来,又往四下里打量了打量。见那所有停泊的渔船上,以及岸上的芦篷茅屋,全在炊烟缭绕,忙着晚饭。

这一带是只有渔户,没有别的居民,绝没有行人撞见,遂悄悄来到巨宅附近,仔细打量。这所宅子起盖得非常雄壮,围着宅子完全是石墙。墙并不高,仅仅七、八尺左右。墙里隔着四、五尺的光景,一色的苍松。树可比墙高的多,树高有一丈多,上面的树帽子的旁枝,倒探到石墙外面。夏侯英围着墙相看着往大门这边转来,见这门前的情形颇象乡绅的宅第,可又不大够格局。五棵槐树,如同五柄伞盖,大门阶下却短两块下马石。夏侯英从左往右转了一周,里面只不时听到一两声唤人的语声,别的声音就听不清了。

夏侯英把这所巨宅踩了出入的道,这时天色尚早,不宜于踩探;遂择了一处小树林,盘膝席地而坐,面向着巨宅,有人出入,可以看得见。自己坐在这调息养神,默默的思索。要按平常人说,一个行路人错过宿头,找富家巨第借宿求食不足为奇,不过象这巨家绝不是寻常乡绅富户。

这里非村非镇,所有这一带住的全是渔家,没有乡农的样子,孤零零在这里盖这么宅第,不是江湖道中人,谁敢在这里住?断定这家就让不是凤尾帮的爪牙,也不是安善良民。这女屠户投宿的情形,直同索识。自己决计冒险一查这宅中的究竟,要探明到底是何如人也!拿定了主意,侯到二更后,赶紧站起来把身上收拾紧趁俐落,背插单刀,扑奔巨宅。

夏侯英来到巨宅的北墙下,因为不知里面虚实动静,不敢冒昧,先伏身墙下,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什么声息,遂一耸身蹿上墙头。先用双臂捋住了墙头,探身往里看了看。见墙内是一排松树,浓荫笼罩中更显得阴森森,立刻往那里面察看时,只见那一排排的矮屋,全是因陋就简,跟这片巨宅的势派不称。

夏侯英见下面过形黑暗,自己遂先用墙头灰片,往下一投,听了听下面是实地。见有灯光处全离着脚处很远,立刻向上一长身,跃上墙头,一飘身落在地面。跟着听得东边正门一带,似有人声,夏侯英循声往这一带过来。

所经过的是一条夹道,看情形好似更道,这条夹道长有六、七丈。往东走到夹道子转角,只见紧靠大门两旁是两处耳房。北边纸窗上灯光外射,里面似有两三人说着话。夏侯英蹑足轻步的到了窗前,见纸窗原来就有三、四处破洞,省却许多手脚。从破窗孔往里查看时,只见屋中有三个壮汉,两个年岁略大,年约四旬左右。一个年纪轻的,不过二十多岁,三人分坐屋内,彼此正在谈着话。

那个四十多岁的,却带着愤怒的神色,向那个年轻的说道:“小韩,你不要生这种无谓的闲气。我说句托大的话,我好歹在江湖道上鬼混些年,比你多些阅历。可以说是比你多尝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你这点事就看不下去,往后得把你肚子气破了。象我们哥俩所遇的事,比这个气人的多着哩!小韩,你只要记住了顺情说好话,耿直万人嫌,随时论时,就事论事。江湖道上本来是讲信义的,可是有时侯,就许只重私情不讲信义。江湖道上险诈百出,不入江湖想江湖,入了江湖怕江湖。江湖道上的事,任凭你有多大本事,也不易全应付得当了。

小韩,咱们弟兄凑到一处,总算比别人近点。我劝你往后遇事紧睁眼,慢张口,在别的弟兄面前少说气横话。象方才西路凉星山女屠户陆七娘来到,你说了那么两句闲话,倘若被她的近人听去,就有杀身大祸。她的淫荡之名,早已传遍江湖,香主们哪会没个耳闻?她依然横行了这些年,你就知道她有没有好靠山了?

象双头蛇姜舵主,那么好的武功,掌了好些年舵,落了个乱刃分尸,死的没有比他再惨的,那就足见帮规、戒条不能一概而论了,是不是?”

那少年听了这篇话,似乎很入耳,随即塌着嗓音说道:“金老师,你老的话,真叫我这没有经验的人,得了不少的便宜,少吃好些眼前亏。不过我这种年轻性躁的人,遇上这种事,就看不下去。我想起咱们分水关巡江队第十一舵,甲戌队的掌舵老师赵元圭,为了醉后打伤花船娼妇墨美人,传到总舵。

这么点小事,又没出人命,香主们竟认起真来。凭直辖总舵的一家舵主,竟打了四十神龙棒,打了个皮开肉绽。宣布帮规,总是犯了贪淫好色的戒条。赵元圭因为大栽跟头,得了夹气伤寒,险些把命送了。赵舵主嫖娼全算犯帮规,女屠户倒采花,反倒为所欲为,这还说理吗?这要是叫人家别派的仇家,得着真凭实据,拿这样丑事,问到帮主面前,我看有什么脸去见人,凤尾帮还有什么脸在江湖上立足!”

这时那右首坐的年岁较大的,摆手道:“咱们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了。你我须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咱们是自己管自己,无权无势,担得起好,担不起不好.一个言语不慎,立时就是杀身之祸。”

说到这句,伸右手用拇食中三指捏了个代替七的数目,随即接着说道:“这个主儿,阴险毒辣,淫荡奸猾,实在不宜沾惹。她沾上谁,谁就得家败人亡!并且性情凉薄,只要得罪了她,她是绝不肯容忍,立时报复。她在这又不是待长了,我们又做不得主,何必因为口角上不留神,自找其祸呢?……”

正说到这,忽的见南边耳房门一开,屋里的灯光外射!跟着那屋门前人影一晃,走出了一个人来。夏侯英仓卒间无法闪避,只好一伏身,屈伏在窗根下。黑影里,连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喘。所幸的出来这人,也是笨家子,窗根下屈伏着人,他竟没看出来,径走进这间耳房内。

这一下子夏侯英算是出了一身痛快汗,自己深恨自己没有真实功夫,遇到这种地步,相隔一丈五、六,就不能飞纵潜踪。看起来自己往后少冒险,少告这种奋勇,少贪这种功为是。自己于警戒自己中,站起来仍旧从破窗孔往里察看。

只见新进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壮汉,浓眉大眼,说话的嗓音很壮。听他说什么:“香主传下话来,明日未刻,有三湘分舵齐舵主来朝主坛,叫你们预备迎接,不要误了差。”屋中原有的三人,全是垂手站起来答应了。

夏侯英不敢再在这里耽延,恐怕万一这时来了灯光,自己再想撤身,就不容易。回头瞥了一眼,见迎着大门是三座屏门,当中这道屏门较为宽大,是六扇木屏门。当中两扇开着,迎门有木影壁,里面似有灯光。两旁的两座小门,不是坐西向东了,左首的是坐北向南,右首的是坐南向北,两边的门全虚掩着。见北边这道门里比较黑暗,不管他闯得闯不得,一纵身蹿到北边的门首,轻轻的一推,小门应手开开,夏侯英放轻脚步,闪入门内。

容得回身掩门,那个传话的壮汉,已从耳房中出来,径奔中庭往里走去。夏侯英这才把心放下,转身往里看,只见这里面是一道狭长的院落,北面上一排矮屋,数了数一共十二间,倒有一半窗上透着灯光,南面上是中院的后檐。

夏侯英越看这里的屋室建筑,处处显着各别另样。这种情形或许是这里的风俗不同,但是这浙南并非是边荒之区,自己在别处并没见过这类不伦不类的建筑。遂隐蔽着身形,到了一处有灯光的窗下,只听里面有人似在说着话。

夏侯英轻轻的把窗纸点破,往里偷看时,只见屋中有不少人,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匪徒单独走到公案前。只见这匪徒面向着灯光,夏侯英看得很是清楚。见这匪徒好英勇的一份相貌,粗眉巨目,两眼映着灯光,炯炯有神。这时向座上的匪首一拱手,似说了几句什么话。座上的匪首忽的怪目圆翻,一拍公案喝道:“侯琪,你身为舵主,不想尽心报效,反敢克扣公款,你天良何在?我早就知道你不够朋友,只为念其同处在凤尾帮旗帜之下,不肯公然揭穿你这种卑鄙行为,你反倒认为我这没有兵权的香主可欺。你累次克扣的银两,趁早补出,咱们没有别的话说,你今夜没有个交代,想用虚言搪塞,那算妄想!”

这时说话声音一大,夏侯英全听见,心想他们这一窝里反,我倒可从中下手。再往下听时,只见那个叫侯琪的,竟自冷笑一声道:“罗香主,你先别以上压下,血口喷人!我侯琪在江湖道也非一年半载,姓侯的好银子好钱见过,还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我侯琪自己还觉着我比这万八千银子值得多,罗香主你把姓侯的看的太低了。”

侯琪末尾这句话,可把这个灰髯的匪首骂急了,市井语有句“狗眼看人低”。这位罗香主焉能容他暗中辱骂,右手一捶桌案,一声冷笑,满面杀机。夏侯英在房上离那么远,也看透了这个匪首,定是不怀好意。

按着他们口边的称谓,这里主座的匪首,名份较高,这一般供他调遣的匪党们既全称为舵主。身分虽没有主座的匪徒高,可也全是帮中有身分的党徒,看情形并不是这主座匪徒直辖的麾下。只是就他们现在所争执的事,就是犯帮规,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匪首这种情形,颇有故与这姓侯的为难之意。姓侯的这种桀傲不逊的情形,也够硬,看情形匪徒眼前要有一场凶杀,自己倒可从中多得一些凤尾帮的消息。

这时忽听那罗香主一声冷笑,随即怒叱道:“侯琪,你身为本帮分水关巡江舵主,你应当恪守帮规,你若学村妇谩骂,管叫你来尝尝罗某的手段。侯琪,你说你是慷慨英雄,吃过见过,罗某也看你很重。不过你的事实俱在,岂能狡辩?这所解到的六千七百银子,是一百三十四个元宝,按库平没有升色的。你所报解的每个元宝全是四十八两,你整整克扣二百六十八两,你还冲的哪门子英雄,道的哪门子字号?

侯琪,论起来你在本帮效力有年,一些小事,本可不必追究,不过这种弊病,若是上行下效起来,足可以把凤尾帮的英名扫地。何况象这么暗中克扣法子,将来罗某这条老命,全得被你断送了。依我相劝,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你如数把短少的补出来,我不追究,谅还没有人敢来多口。从此痛改前非,罗某以道义待人,绝口不再提这事。你要想只凭利口狡展,侯琪,我要请帮规跟你讲话了。”

这灰髯匪首罗香主说的话,初头上还显着有宽容侯琪之意,可是骨子里把这个姓侯的骂的刻骨已极。当着这些同帮弟兄,不论克扣的事真假,侯琪若是什么都含糊完了,还有何面目再见同道?

容这匪首把话说完,他鼻孔中哼了一声,冷然说道:“罗香主,你收起你这份好心吧!我侯琪不是三岁小孩子,不懂你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姓侯的从十七岁入江湖,虽是身入绿林,敢说是铁铮铮的汉子,敢作敢当,走到哪里也是硬摘硬拿。我侯琪虽然年岁不大,也在江湖上混了十几年了,从来不会做那苟苟且且的事。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无法报复,这才用血口喷人,好去了眼钉肉刺。

其实你想错了,你枉为一家香主,竟拿着好朋友当了冤家。我侯琪实因听得同道中啧有烦言,令侄女女屠户陆七娘声名狼籍,不齿于江湖。你既是她的伯父,就应该赶紧把她收留管束,免得任情放纵,再在这一带惹些丢人现眼的事情,使凤尾帮连受其累,那时香主你何以抬头?不料我侯琪一番好意,你倒认为我那是故意羞辱你,你竟想伺机报复。今夜的事我早料到了,不过你想这么把姓侯的毁了,我实不甘心。你说我克扣公款,我是绝不甘心!没别的,咱们总舵上分辩去吧!”

当时这匪首罗香主一声嘶喝道:“你敢藐视罗某无力处置你么?你报解银两,已当面用砝码平过,你还敢狡展不认,你太以欺人!我要是不给你个厉害,这帮规从你这就可以不用了。来呀!赶紧给我摆设香坛。”说到这,就要起立。

这时所有两旁侍立的舵主们,才纷纷向前代那侯琪讲情。哪知侯琪竟无惧色,反厉声说道:“你身为香主,不能秉公视事,以一己的亲疏厚薄待人。我侯琪是身受本帮龙头香主慈悲,象你这种人物,我还伺候不着了。我克扣多少公款,咱们总舵上去算,我不陪了。”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

这匪首罗香主大怒,往起一站,“哗啦”的把一座公案推翻,案上的一切用具册籍全散在地上,喝了声:“把侯琪绑了,你们只要叫他走脱了,就以合谋叛帮背教论罪!”厅门外的守卫壮丁,闯进四人,把厅门堵住,可是迟疑着不敢动手。

那罗香主厉声喝叱道:“你们敢抗令不遵么?绑!”

那侯琪冷笑一声道:“姓侯的,刀山剑树全见过,你用不着这么狐假虎威。姓侯的跑不了,要想走,大概就凭你也留不住吧?你身为香主,既是执掌帮规,姓侯的犯了甚么大罪,你敢妄设香坛,来吧!杀剐存留,任你施为,姓侯的皱一皱眉头,就算栽给你姓罗的。”说到这,立刻把双手往后一背,那四名值厅门的匪党,只得向前把侯琪倒剪着二臂绑上。

其余的壮丁把公案又重给收拾摆好。这时所有厅门内的一干匪党,面面相觑,全是一语不发。这时匪首竟自重往公案后坐下,戟指着侯琪道:“罗某先打了你,随后再把你送到总舵处置,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任你去施展。”说到这,立刻喝了声:“打!”

这时手下的壮丁见他这种盛怒之下,不敢不遵他的令,立刻往前凑。

哪知这侯琪和这罗香主蓄怨已深,早就安心跟他翻脸,破着受些责罚,离开他手下,不再跟他这种心术险诈的人相处。此时见他故意折辱自己,仍然一再隐忍,竟任他把自己上了绑。想到自己虽是少年性急,素日同道中没有和谁结过深仇大怨,大家必给解和,自己乘机抖手一走,此番羞辱,自有报复之日。打定了这种主意,哪知罗香主是安心折侯琪的“万儿”。

这一来侯琪哪肯被他真打了,好在他并没真个摆设香坛,自己抗不受命,他不能指自己叛帮背教。我真叫他打了,我还有何面目见帮中同道,想到这里,暴喊一声:“姓罗的,你赏罚不公,假公济私,侯二爷不伺侯你了!”暴喊声中,两臂暗运气功一绷劲,“砰”的一声,把绳子挣断,一下腰,蹿出厅门。

这位罗香主怒叱声:“你敢逃走?”右手一按公案,腾身而起,从公案后蹿出去。那侯琪二次腾身跃起,只是厅门距离着两旁厢房过远,身形往厢房前一落,那匪首已跟踪追赶出来。侯琪三次飞身往厢房上一纵身,脚尖才找檐口,那罗香主喝声:“你往郦走?”喝喊声中,右手一扬,一点寒星向上打去。

侯琪虽是江湖绿林道中好手,只是现时是身躯腾空,脚才沽到檐口,虽是听得背后暗器风声袭到,脚下没找实了,无法躲闪,“哧”的一只金镖正钉在侯琪的右腿跟后面。罗香主在江湖道上全称他为双手金镖罗信,镖法上实有非常本领,双手发镖,百发百中,并且手法极重。侯琪腿一软,气一个提不住,左脚上“嘎吧”一声,瓦已踩碎,腰腿一晃,身形翻了下来,镖也随着甩下来。还仗着侯琪有真功夫,往下一翻,重把气提住,往地上一落,只连着倒退三步,才倒坐在地上。罗香主喝声:“绑!”手下壮丁,重把这侯琪绑了。

第四十六回 施恩市惠探匪巢弄巧成拙

巡江舵主侯琪,中了一镖,被获遭擒,这时镖伤处血已蹿出来,侯琪连疼带气,面色惨白,一语不发。这罗信令把侯琪拖到厅房前,不容停缓,愣给打了四十棍。这四十棍打的侯琪臀部鲜血崩流,可是打的这么重,侯琪绝不出声喊疼。这时其余的舵主们全向前求情,这罗香主总算摘了侯琪的眼罩,怒气稍息。立刻喝声:“把这叛徒押下去,等侯我禀报总舵,静等龙头香主发落。”当时由一干党徒把舵主侯琪押下去。

屋顶上的夏侯英见这侯琪已存仇视之心,自己心中一动,趁着这侯匪怀怒之余,正好给他们离间,这才悄悄的退下后房坡。哪知自己要往后绕过去,才走到这道夹道的尽头,前面顿起一阵脚步声。夏侯英急忙缩身潜影,见正是押解被打的舵主贼党,回来覆命。

夏侯英容他们转进厅房院落,自己才放轻脚步的往后走来。绕出这条箭道,只见后面是一道跨院、一道正院,自己心想:看这情形,定是把这侯匪押在偏院。自己随到这偏院里,只见这道跨院是只有一排北房,里面全是黑洞洞的,只有靠尽头的一间,微有一些灯光,也很黯淡。

这夏侯英壮着胆子飞奔这有灯光的窗下,贴窗到了门首,见门是反扣着,并没有上锁,遂仍贴着纸窗侧耳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呼吸紧促之声。随即用小手指蘸着口津,把纸窗点破,立刻往里察看。只见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凳,一副铺板,桌上一盏昏沉沉的油灯,光焰如豆。那铺上坐着一人,倒剪着二臂,两腿也绑着,低着头,臀部被打伤,情形是坐不下,斜嵌着身子,不时左右倒换,这正是那侯琪。

夏侯英心想,看这情形,匪首定是自以为.他身在匪窟内,外人绝不会侵入,可以绝不用防范,连屋门全不锁。自己要是下手,绝不费事。只是前面的情形,不易走出去,自己本领有限,还是另寻出路;倒要看看后面的形势,随即放轻脚步向后面绕过来。出了这道跨院,仍是箭道,箭道的两边正是正房跨院的小门。

夏侯英先顺着箭道,照直走到尽头,见有两扇屏门,也是虚掩着。从门缝往外先侧目一窥,幸亏自己没贸然往外走。只见这屏门外是一片空旷的院落,正有人掌着灯笼,从南边的角门陆续出来三人。

夏侯英借着来人的灯光,看出这正是这片巨宅的后门。跟着见掌灯笼的贼党,一个站在门口,举着灯笼照着。那两个持灯笼的出了后门,跟着从南角门又来了一行人,一共是五名。内中一人低声道:“崔舵主,你看今夜的事多糟,依我看这不算完。侯老四可够扎手的,他绝不会吃这种亏。今夜头儿算是成心折辱他,罪魁祸首,全是这个主儿勾头。”

这人说着,手抬起来比划了比划。跟着又听一人说道:“赫!你怎么这么爱说话,叫他听了去,虽不能把你怎么样,也不如不惹这种闲事好。坐山看虎斗,往后少说话,别人的事少谈。”

先前说话的人气哼哼的说道:“哟,刘爷的胆子全吓掉了吧!照你这么说,龙头帮主全不算回事,他这个头儿比阎王老子全厉害,背地里说句闲话都要挨雷劈吧?哼!我就不听这一套,他家里德性好出了这么个九烈三贞的好侄女,就得叫人家说好听的。他不用发威,早晚我得碰碰他。我可不象老侯这么傻,在他手心里跟他较劲,还会不栽给他吗?光棍不吃眼前亏,我要是动他,非得帮主眼前去揭他的盖子,叫他有法没处使去……”

这几人说着已走出后门,掌灯笼的也随着出去,跟着起锚拨桨之声并作。夏侯英知道这是从水路上走的。这班贼党刚走后,跟着南角门又有灯光晃动,步履之声,也越走越近,又从里面出来两个短衣壮丁,各提着灯笼。

只听一人说道:“真把人气死,我从天亮到这时,可以说没住脚,香主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就好象预备后事似的,所有回来的人,他是一个不饶,全得给找点事干,真象错过今夜去就没有明日了。还算他恩典咱们,叫咱们把后门上好,下值去歇息哩!他顶现在要是怒气没消,就许得伺候他到大天亮呢!”

两人说着话,把灯笼插在墙缝中,把后门关好,提着灯笼向前面走去。夏侯英见往后面这条路已然关闭,不致再有人来往,这才转从箭道折回,从箭道便门最后,进当中这道院落。院子也是很宽大,正房五间,两旁各有三间厢房;厢房里只有北面略有灯光,正房里却是灯烛辉煌。

夏侯英蹑足到了窗下,还没往里偷窥,就听得一个女人声音道:“姑娘,你无论如何也再检点着点,别这么胡闹,可是内有你干爹爹,外有你伯父,绝不会把你怎样了,别的人更无足介意了。你听他们说了,今晚你伯父竟因侯琪白天在外说你的闲话,你伯父竟藉故把他打了。我久闻那侯琪是江湖道上一条硬汉,他吃了这个亏哪会甘心?

早晚只怕还有事。你伯父的性情你又尽知,历来是不容人说他一个不字,性如烈火,没有一点容忍,估量早晚他要找到你头上。你们爷俩别看没红过脸,可是外边风言风语的听多了,保不定一个脸上挂不住,孩子你的命就没了。我劝你是好话,往后你总要检点一些。一个两个是你仇人,所有提到你的,就没有说你两句好话的。你要这么胡闹,往后可别怨伯父、伯母不顾全你。”

夏侯英听到这,把窗纸舔破一点,往屋中察看,只见这屋里十分富丽,在床沿上坐定两人,一个正是女屠户陆七娘,一个是五、六十岁的老妇。

那陆七娘低头不语,这时抬起头来,只见她眉峰紧锁,一脸的轻嗔薄怒,向那老妇道:“伯母,您这些全是哪听来的,侄女顶现在任甚么不埋怨了,反倒自己弄屎盆子往头上扣,这真是屈死活人。我伯父当初要是不一死的看中了他,何致叫我落到这步田地?害得我下半世怎样过活!

伯母不用担心,我因为有这么个娘家,既是回来,不能不来看望看望。我伯父那么爱我,纵然害了我终身,我知道他总是一时糊涂,我只认我命苦。伯母既是怕我在这给你们者夫妇惹祸,我这就走,我落个守寡,别叫伯母也跟我一样了。我是破败星,我是妨八败,容我呆这一夜呢,我明早走。伯母要是叫我当时走呢,也一样。”

这女屠户陆七娘这一番话,把那老妇气得浑身乱颤,颤巍巍说道:“姑奶奶你也太强梁了,我只说了你这么两句,你就这么使性。姑娘,我是你亲丁骨肉,你在外落了旁人的议论,我们脸上也好看不了吧?姑奶奶你自己琢磨着,我们往后再不说你了。”

夏侯英看这情形,这女屠户陆七娘现时不致会走,自己赶紧扑奔跨院。来到那侯琪被囚的窗下,仍然从窗孔中往里看了看。那侯琪仍然是斜倚着板铺,靠墙那边,愁眉不展的并没入睡。

夏侯英看了看,这里十分僻静,只要有人过来,可以预为闪避。遂把倒扣门推开,蔽身进到屋中。那侯琪蓦的一抬头,十分惊诧,夏侯英向他一摆手,低声道:“朋友,不用惊疑,我是路见不平,特来相助。”

侯琪仍然是迟疑着问道:“朋友既是‘道上同源’,请你先报个万儿口巴?”

夏侯英道:“朋友,恕我先不奉告。我只为路经此地,见这位罗香主倒行逆施,凌辱朋友你,更兼他纵容他侄女,在江湖做那荒淫无耻的事。我见你是铁铮铮的汉子,落在这匹夫手中,不想脱身,恐有杀身之祸。我风闻贵帮帮主倒很公正无私,你能逃回十二连环坞,方可逃得活命,朋友你愿否脱身豺狼之口?我愿助你一臂主力,若是不愿借助外人,那只可任凭尊便了。”

巡江舵主侯琪把夏侯英又打量了一眼,低声说道:“朋友,你一番善意,我焉能辜负你的美意?只是朋友你可要自己想想,这里的事,只一多事,难免惹火烧身,有杀身之祸。我落在他掌握中,他纵然不甘心于我,也不敢就把我置之死地。

可是朋友你能帮助逃走,能脱逃了固好,倘若再被他追回,不啻自速其死。朋友你既知我是凤尾帮中人,我也不再相瞒,我们帮规至严,朋友不管你是怎么个来路,就是您有相救之心,要想我在下叛帮背教,我没有那么大胆量,朋友你不必踏这种混水。双手金镖罗信这老儿,多行不义,早晚他要碰个大钉子,朋友你请吧!”

夏侯英一听巡江舵主侯琪,居然身陷仇家掌握,依然视死如归,更不肯因为逃生,借重不知来历人的力量。这种胸怀,虽是盗匪,也叫人敬重。

遂转身推开门向外看了看,外面没有甚么声息,自己急忙来到侯琪面前说道:“我看朋友你虽是寄身绿林,实不愧风尘豪士,我在下愿以实情奉告。我复姓夏侯名英,乃淮阳派门下弟子,此次随我们淮阳派掌门人,到十二连环坞践约赴会,在凉星山陆家堡已瞻仰过贵帮这位陆七娘。我们掌门人恨她淫荡恶行,毅然为江湖道除害,将他垛子窑挑了。不料又于此处发现这淫妇,我在下恐怕她又要作恶,这才跟踪来到这里。焉想到她竟是贵帮罗香主的侄女?以罗香主这么位老江湖道,身为凤尾帮一位香主,不能管束侄女,反欺压同手弟兄,致令局外人愤愤难平。

我在下见朋友你倒不失为江湖道中奇男子,大丈夫,故此我在下愿助你一臂之力,脱离此匹夫之手。朋友你既说明帮规太严,不能叛帮背教,可是凤尾帮与淮阳门户之事,宵小挑拨,自有两家掌门户人去了结。象我这种无名小卒,焉能承当这么大事?但是朋友你虽是身列风尾帮,帮规纵严,也不禁我们交友。我在下助你脱身恶晓之手,纤尘不染,甩开这次凤尾帮与淮阳派的事,我们私下何妨作个朋友。”夏侯英说到这,立刻静候侯琪的答覆。

这巡江舵主侯琪,听夏侯英把话说完,随即慨然说道:“朋友你这么慷慨仗义,我侯琪焉能不识好歹,过拂盛情。只要老兄不强人所难,助我离开这匹夫之手,我绝不敢忘老兄陌路援手之谊。我们一言为定,老兄只要助我出了宅院,谅还不至落老儿之手。”

当时夏侯英见他已经答应,这种机会难得,焉肯错过?立刻上前把绑绳给松开。当时这侯琪活了活身上,随即试着一举步,哪知竟自觉到右腿不能用力,镖伤很重。

这一转身,夏侯英也看见他右胯后,血已把中衣染了一大片,夏侯英想起自己囊中尚带着一瓶子金疮铁扇散,匆匆取出来,向侯琪道:“老兄你的镖伤很重,不要再叫伤口着了风。我这点药,虽不怎么好,足可保得不致再生危险,老兄怎么样?”

巡江舵主侯琪暗暗感激,夏侯英这么关心自己的伤痛,这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此人外貌同衣着的情形,绝不是什么成名的江湖道。现在淮阳派正与本帮作对,此人却一本侠义道的行为,救自己于危难;虽防到他或是想利用自己,可是适才自己已点明他,不得恃恩要挟,令自己有叛帮背教的行为。

话已说在头里,不虞有别的要挟,遂毅然点头道:“我倒还能支持,老兄既赐灵药,定可减却小弟的痛苦,请老兄草草给我擦敷些;恐怕那老儿归寝前,定要来盘查,那就糟了。”

夏侯英也认为得早离此处才好脱身,立刻让侯琪斜靠着床铺,半躺半坐。夏侯英伸手把侯琪的伤处中衣撕开一块,把伤口露出来,又把门帘撕下来,把伤口的血给擦了擦。见镖伤很重,把金疮铁扇散给敷好了,用门帘撕成的布条把伤处给扎好了,赶紧把药瓶收起。夏侯英这才向侯琪道:“我们走吧!”

侯琪略一思索,向夏侯英道:“老兄可不要见怪,我可不敢小看老兄。你既能入窑,定能出窑。可是现在我这右腿一伤,轻功一点不能施展,后门上锁,倒不足介意,门外就是水面,那里虽有小弟的快船,无奈他有好几只船也在那停泊。里边事已经传扬出去,哪能走得开?那前门更不能走,仍是得翻墙出去,老兄可有飞抓绒绳?”

夏侯英不禁脸一红,自己本来武功平常,此次入匪窟实是有点豁出去,不踩探明白了没脸去见堡主,挤墙挨打,没有法子的事。仗着匪徒起内讧,自己无形中占了便宜,这时被侯琪一提醒,果然是说着了,连自己出窑全仗着边墙没有人把守,再想带一个人出去,非现世不可。想是人家眼力高,看出自己的功夫上有限,故此问自己有借力的东西没有,自己还是少说大话,少栽跟头。

遂低声答道:“老兄所虑极是,我在下手底下功夫有限,倒是有飞抓绒绳,咱们试着看。老兄放心,我定能有始有终,绝不会畏难怕死贪生,中途丢手,做那朋友不够的事。”

侯琪点头道:“好吧!只要有飞抓绳索咱们就出得去。”说到这里一口把灯吹灭,夏侯英要伸手搀他,侯琪低声道:“我还走得了吧?”

夏侯英也低声道:“老兄何必客气,你那重伤,勉强走岂不吃力。”

侯琪遂用右手扶着夏侯英的左肩头,来到院中,夏侯英越发知道他的伤势很重,自己被他按的肩头很是吃力。出了这座跨院,夏侯英想奔自己进来的墙头出去,这侯琪往西一扯夏侯英的衣袖,立刻反奔了后面。走到箭道尽头,就在往后门去的那道角门旁有一条窄弄,侯琪附耳低声道:“提防着更夫。”

夏侯英才穿进这道黑暗夹弄,绕到后面一看,正是外面的群墙,脚下所立处正是更夫的更道。这条更道足有二十多丈长,夏侯英还要往东躺几步看看,靠宅子这边墙有无便门,以免蓦地出来人无法躲避。

侯琪却低声道:“我虽则没在他这里住下过,可因事到天亮才走就有好几次。这里巡更的,一个更头只出来两次,三更已过,总有余时,我们就从这翻出去吧!”

夏侯英抬头看了看墙头,往后退到里边这面群房的后墙根,往前连赶了三步,耸身一纵,蹿到上半身过了墙,双臂一捋墙头,“唰”的上面的灰土被擦掉了许多。

巡江舵主侯琪暗暗吃惊,心说:“你这人真算胆大妄为,就凭这样的功夫,也敢来捋虎须?这真是十分本事,敌不过三分运气。哥们你算点子正,今夜要不是我这场事,你焉能搪过老罗的镖下?”

自己看着上面的动作十分担忧,只要一被人发觉,就全得栽在这。再看夏侯英已骑住墙头,把飞抓抖开垂下墙来。侯琪暗叫,自己江湖道上十几年来没做过这么粗心大意的事,幸亏自己有把握,虽是受伤,只借他一半力,真要是他十成力,恐怕休想出去!自己凑到墙根下,伸手抄住绒绳,见垂下来的不是抓头,是绳挽手这边,这还略放心。自己没看出他的本领来,他倒深知自己的本事,随用手挽着绒绳问了问,觉着力量够。

上面夏侯英闷着嗓音道:“要不行,我往上提吧?”

侯琪忙也悄声道:“不,按紧了抓头,砖口没有多大力,我还成。”侯琪一提气,左手扬起挽住绒绳,往起一长身,右手已捋到第二把,端的是有真功夫,虽是胯上有伤,使不上力,并且也不敢过于使力,就这样只倒了三把,已上来二尺余。就在这时,蓦的邦邦邦邦,木柝连敲了四下,跟着这更道的东头昏黄的灯光一闪。

这一下子可把夏侯英和侯琪吓着了,万没料到更夫来的这么快。夏侯英不明就里,那侯琪忽的想起更夫一露,眨眼间准到。因为更房,就在更道的东头,所以只要一下更道,先奔这边来。

侯琪索性紧倒了三把,已到了墙头,右臂一跨,轻飘飘落在墙上。这时两名更夫越走越近,这时要是两人逃走还来得及,只是侯琪仍须借飞抓之力,恐怕一费手脚,被他们一个出声喊起来,定被他们围捕。想仍伏身在墙头,只要更夫经过这里不抬头,不致被他看见。

夏侯英是另打了主意,回手就要掣刀,想把两个更夫料理了,免得陷身这里。就在这时,那昏黄的灯光晃动中,突然一个更夫“咦”的喊了声,脚步踉跄,连人带灯笼往墙上撞了个正着,“哎哟”了一声,摔在了墙下。另一个拿木柝的招呼道:“这是怎的?平地里摔起跤来。”

这人说着伸手把那个挨捧的搀起来,只听那个骂道:“真他娘的丧气,我走的好好的,就觉得脚下一绊,还象有人推了一下,把我摔了个跤的,真有点邪门。”

这时那个说道:“真的,我怎么会直觉着头皮子发炸,走!咱们趁早点进去。”两人就要转身,往回下走。

夏侯英和侯琪心里一松,想着这一回去点灯笼,我两人可以从容逃走。哪知先前那人,忽的说道:“不成,今夜趁早按着时候起更,香主在火焰头上,不知找谁的晦气?那一来耽误的工夫一大,被他怪罪下来,我们只怕要找憨蠢,还是把这遍更交代下来,管他黑不黑呢!”

这两个更夫想是在积威之下,已经不敢稍差,仍然把木柝邦邦邦邦的敲了四更。这一来夏侯英把刀亮出来,预备着更夫一到近前,若是低着头过去,就算便宜了他们,只要一声嚷,把两人全做在这。两个更夫往西走了没三步,瞥见那最后更夫的身后,有一条黑影飞坠,身形矮小。

那更夫往前一栽,摔了个嘴接地。再看那条黑影,已到了墙头,两更夫毫不觉察。夏侯英和侯琪全看个真真切切,见这人的情形,颇似有意阻拦着更夫不叫他过来。果然这两个更夫先后挨摔!只是这两人也够任性的,连挨了两次摔,竟自不肯回去,仍然往前走。

跟着“吧”的一声,两更夫身后竟自有一块砖头坠地,声音稍大,两人这次倒有些迟疑,回头往来路上走了三、四步,脚下又绊了一下,俯身一摸,是一块整砖。这更夫惊叫道:“哎呀!这家伙咱可吃不消,这家伙要是招呼到脑袋上,准得见阎老五去。咱们宁可破出误了更,也犯不上把命搭上。”

两人一边嘀咕着,已向更道东道走去。夏侯英和侯琪伏身墙头,看得真真切切,立刻明白这条黑影,在暗中相助,戏弄更夫,不令往这边来,我们还不走等什么?随即由夏侯英飘身而下,侯琪仍用抓头捋住墙头砖口,顺着绒绳轻轻溜下来的。

两人先回这前门一带看了看,见这里离门首还有十几丈远。仗着时当昏夜,没有什么声息,门首的壮丁,丝毫没有觉察。这侯琪容夏侯英把飞抓收起,遂向西南一指。夏侯英抬头看了看,见那边是一片疏疏落落的树林子,遂蹑足轻步的进了疏林。

侯琪略略喘息了喘息,随即向夏侯英道:“此处仅仅遮住了贼党注视,可是仍是未脱险地,少时罗信老儿定发觉我断绑脱逃。好在我们没给他留甚么痕迹,骤然间他还不易看出是我自己逃的?是被人救走的?可是不论如何,他还是非把我追回不可。

咱这时稍一大意,我是白现世一场,再落到他手里,我这条命就怕要送在他手里,朋友你也要栽在他手里。老兄,你一番热肠相助,我可不敢小看你,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小弟我倒有脱身之策,老兄你只要肯依从小弟的话,还不致落在罗信老儿之手,不知老兄对在下可信得及么?”

夏侯英志在乘机窥视他凤尾帮老巢的所在,别无企图,哪会不依从。自己原本没有什么把握,并且这一带,港岔纷岐,自己对于路径上不熟,侯琪这一说正合心意。忙答道:“老兄,我虽在淮阳派门下是无名小卒,可是为能谨守我们淮阳派门规,不论如何棘手,也要有始有终。若不能把朋友你救出罗网,情愿一同落网,绝不致有半句怨言,你放心吧!”

侯琪点头说了声:“好!我们穿过这道小河沟,从庄稼地里奔东南,有两个小乡子地名双口井,到那里看看江湾子要是有我舵下的船,我们就可以逃开他的掌握了。我们的船可不准在那里,要是没有我们的船,只可从双口井折向正东,绕走三里地的港湾,过了那片苇塘,离江口半里地,地名青龙桥,那里有我舵下的巡船。我们只要一到青龙桥,就是再被他追上,也可以跟他在水面上周旋了。”

夏侯英一听他所叫走的道路,全是往回下走,那一来,不特奔分水关、十二连环坞两处越走越远,并且连与堡主所约聚合的地方也是背道而驰。夏侯英略一迟疑,侯琪忙低声问道:“老兄敢是另有逃避的所在么?”

夏侯英已看出这位巡江舵主侯琪十分精明干练,自己一个应对稍拙,定叫他看出是市恩要挟,反倒许翻脸成仇。现在虽说他们自相火并,可是自己一露出马脚来,就许仍然合力对付自己,想到这赶忙答道:“老兄这一说我倒放了心,能有老兄你所部弟兄接应,还是赶紧直奔双口井,到那里再说罢!”两人竟从那片疏林起身,往东南下来。这一来夏侯英探察未成,反倒身入帮匪网罗。这就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四十七回 荒江午夜突现侠踪

在这种深夜里,走在这种荒旷的野地里,只有夜风吹着树枝和青棵子一阵阵的响,毫无别的声息。离匪巢已远,不时回头察看那来路上,有没有追赶的人。连着察看了几次,别无迹兆,夏侯英才把心放下。

这一带又没有村庄,只不过有一两处搭盖的看青草圃,两人全远远就避开。夏侯英渐渐用话来引逗着侯琪,问他凤尾帮中无足轻重的事。哪知这位巡江舵主侯琪十分老辣,只要夏侯英一提,他立刻用话岔开。

夏侯英十分不快,心想:“无论如何,我总算于你有救危脱难之恩。我又明告诉你,我是淮阳派门下,不久要随掌门人,践约赴会。是明去明来,又没有暗探帮中秘密和实力厚薄,何用这么狡展不着边际!”自己知道不易从他口中探出丝毫消息来,遂不再问。

侯琪这时伤处经夏侯英给敷药扎裹,疼痛略止。可是任凭侯琪怎样强挣扎着不示弱,这条右腿可由不得他,一阵疾走,已挣得一身热汗。不用夏侯英搀架,真有些支持不住了。赶到这双口井附近一看,一道通内地的河流,静荡荡的,莫说凤尾帮的巡江船没有,连只小渔船全没有。

巡江舵主侯琪,唉的叹息了一声,就河堤旁土地上坐下喘息了半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斗,约莫还不到五更。夏侯英此时倒真个替他担忧,若果然被罗匪追上绝无幸免,遂向侯琪道:“老兄何用着急?我们走太慢,要论真个有人追赶,早已追上。还仗老兄思虑周密,声东击西,这才把老儿瞒过。此处既没有贵舵麾下,还是赶奔青龙桥,天还没亮,不虞有人撞见。”

侯琪略歇了一刻,又起身。哪知在先是提着气走,伤又敷有淮阳派的药,还不显怎样。现在这一歇息,血脉一缓和,伤处虽没剧疼,可是筋络越发不得力了。勉强挣扎着走,所经过的地方,又是港岔纷歧,道路时被遮断,轻功提纵术丝毫不能施展。

虽是三里来地,这一绕倒有五六里。虽有夏侯英一路扶持,也走了一身汗。绕过一道港湾,前面水声激荡,已是江口。在这里又有一道极长的港湾子,宽有十余丈,一座长桥,建在距江口半里之遥的水面上。

过了青龙桥,有了村庄镇甸,这里正是巡江舵主侯琪所辖第一卡哨船驻守之地。夏侯英随他上了青龙桥,只见这座长桥横架在水面上,虽是这么长,建筑的颇为巧妙,仅仅四个桥空,下面江流中进来,水势颇疾,桥身丝毫不动。若是没有这座长桥,行旅得绕走三里多地去。

两人渡过青龙桥,沿着港岔子往江边走。离江边还有一箭地,只见黑沉沉的水面上,停泊着一只风船,一只红灯笼挂在船头左首,那船面上并没有人。巡江舵主侯琪忽从衣袋中掏出一物,“嗡”的一声,芦笛响处,立刻从舱中蹿出两个壮汉。

因为夜色昏沉,辨不出而貌,船头上喝问:“哪位弟兄?可是归舵的么?”侯琪答了声:“掌星日马旗的,来验船验水。”

船上两人立刻“嗷”应了声,有一个向舱里一探头,招呼了声:“起亮子,接舵主。”跟着从舱中撞出三、四名壮汉,掌着两只灯笼,全走向岸上,欠身迎接。

那持灯笼的在灯影里一见舵主身旁,尚有一个生面人,更兼舵主面色苍白,壮汉们全有些惊疑,只不敢随便过问。见舵主往船上一走,已看出似已带伤,相随这人还从旁搀架,上得船来,竟入舱中。

夏侯英见这船上颇为整洁,侯琪斜嵌着身形坐在木炕上,夏侯英坐在对面,这时船上的一干壮汉全走进舱中,全要挨次行礼拜谒。

侯琪向壮汉们一摆手道:“张金祥怎么不在?”内中一个壮汉答道:“三更左右,有一只快艇,颇似鹰爪孙,张头目快艇缀下去了。”

侯琪道:“我有急事,要赶回总舵,你们赶紧起锚,不得延误。”

壮汉们因为管船的头目未回,迟疑着方要请示,侯琪眉头一皱道:“难道自己不会归舵,还用我等着么?”

壮汉们立刻退出舱去,跟着起锚开船。侯琪似已疲倦,只是强自支持。待水手们送进茶水来后,侯琪向夏侯英道:“老兄已蒙陌路援手,助我脱出虎口,本不应再累老兄,一路上承老兄不辞劳苦,扶持携带,始获来到船上,令我感激万分。盛情虽不敢说报答二字,只是就这么任者兄走了,小弟于心何安?我想请老兄到小弟驻防所在,彼此略事盘桓,也可稍表寸心。我只请老兄千万不要提到淮阳派的事,以免令小弟落个恩将仇报之名。并且此行还保不定那罗信老儿准能甘心,那一来,尤其须借重鼎力。我这种情形颇有些简慢,老兄定能原谅我吧!”

夏侯英一听,立刻慨然答道:“老兄说哪里话来,我们虽是派别不同,我一见老兄,就知是肝胆照人的朋友。以我这无名小卒,承老兄这么看得起我,稍效微劳,何足介意。我颇有一瞻贵帮总舵主坛之心,不过不敢冒昧请求,恐怕老兄多疑,认为我市恩要挟。如今既承以私人友谊,令我得近贵帮主坛禁地,实属欣幸已极。不过闻得贵帮帮规至严,老兄能把我带到那里吗?”

这时侯琪脸上微现一丝笑容,答道:“要论我们帮规,莫说外人,连本帮弟兄,非是奉派驻守的主坛,休想飞越主坛一步。只是老兄有恩于我,老兄到时不要出舱一步,倒绝不致被人查察,可是只能入十二连环坞坞口,再往里走就不成了。我到主坛,叩谒完帮主,我与罗信老儿的事一完,立刻回船,再把者兄你带出来。老兄可千万谨慎,倘有泄露,连我全有杀身之祸。”

夏侯英听了大喜过望,可是脸上不敢带一点神色,连忙逊谢道:“老兄如此厚爱,小弟自当谨慎,一切均尊重老兄的嘱咐,绝不致误事。老兄伤痕未愈,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可以随便歇息歇息吧!”

侯琪道:“我还支持得住。”这时船行甚急,侯琪向舱口张望了张望,竟慢腾腾走出舱去。夏侯英觉得船往右微倾了倾,跟着听得后舱有人窃窃私语,内中有一个口音颇似侯琪,自己也没甚么介意。

不一时侯琪走进舱来,夏侯英也想到舱外看看,刚往外走,那侯琪却含笑说道:“老兄作甚么去?外面风浪很大,又昏黑异常,任甚么看不见。老兄请坐,我已略备水酒,老兄喝两杯,稍解劳累。”

夏侯英的心意已被侯琪说出,一时间又不便改说别的话,只得谦谢道:“老兄不要费事,我并不觉累,倒是老兄身带伤痕,不要强自支持,请你随便歇息吧!”

当时这位巡江舵主侯琪,立刻吩咐水手们摆上酒菜来,虽然仅仅四样冷荤,倒是十分洁净。夏侯英以侯琪殷殷的请让,不好过却。这时腹中倒也觉得有些饥饿,遂略事谦让。因为侯琪身有棒伤,不能饮酒,夏侯英浅斟低酌的自己喝起来。

才喝了两杯,突然觉得船身一震,似乎有人猛往船上一落似的。夏侯英尚没怎么理会,那巡江舵主侯琪正在自己对面半躺半坐的歇息着,这一有响动,立刻觉出似有人落在船上,忙一抬身纵到舱门,探首外望。

只见船上船头两名水手,船上一名撑舵的,三个人全在船上全神贯注在水面,看情形绝不会有人侵到船上.只是自己的耳音最强,绝不会听错。因为有夏侯英在舱中,不便随意声张。又到船面上,不动声色的察看了察看,见没有甚么异状,遂仍回转舱内。才往舱铺上一落生,突然外面一声:“救人啊!……”声音非常尖锐,只是仅听喊了这一声。

夏侯英还疑是路劫行人,江岸上出了事。巡江舵主侯琪可知道,这一带水面极宽,离着江岸很远,呼救声很近,多半是水面上出了事,自己要看个究竟,不顾胯上伤痕,纵身到舱门口,向船头上喝问:“什么事?哪里呼救?”

船头上水手一边答了声:“水面上有人。”跟着水花一翻,从水中冒上一个人来,一探头喊声:“救人……”只喊了半声。这次声音极其短促,似已力竭声嘶,跟着被疾流一冲,竟把这人冲到船旁。

水手们已经抄起了一根短篙,可是有些迟疑,不敢遽然施救。这时夏侯英也赶出舱来,一见有人落水,既已出声,必然还不致死,哪有见死不救之理?

遂忙向巡江舵主侯琪道:“老兄快些把船放慢好救人。”侯琪也觉得这人来得太奇怪,这种深夜里,江面上怎会有这种事?遂吩咐水手们下手搭救。可也真该着水中人不死,二次冒上来喊救,再听不见声息,可是竟贴在船旁,好似抓着了什么,始终没离开船旁。

水手们虽是帮匪,但是恻隐之心,一样的有。当时又不知被淹的究竟是什么人,遂赶紧用短篙上的铁钩,轻轻往水中人的衣服上一搭,捋住了倒拖到船舷上,另一个水手一探臂,把水中人抓着,拉上船来。

借船头上的灯光,看出救上来的是个五十多岁,唇上微有短须的皮矮老头,这时已人事不知。水手们一摸这人的肚腹,向侯琪道:“舵主,此人腹中似未进多少水,胸头还跳,大约不致死。”遂照着救溺的法子施救。

果然这个矮老头肚子里一咕噜,哇的一口水喷出来。侯琪正站在他头顶前,这口水竟喷起了二尺多高,侯琪往下一低头,还是迎了个正着,喷了一脸一身。侯琪说了声丧气,用手往下扶着脸上的水,可是又不便发作。这时那矮老头竟自“哎哟”了声缓了过来。这时船上已经把风篷落了,为了救这水中人。

夏侯英见这瘦矮老头,居然很快缓醒过来,很是高兴。只是这人混身水淋淋的,已如落汤鸡,遂向水手道:“你们有富余的衣衫,借一件给他穿,把他的湿衣晾一晾,回头再叫他换上。”

水手们立刻给拿来一件蓝布衫,向老头面前俯身说道:“喂!老头你这会儿怎样?心里好些么?”

这个矮老头抬起头来,迷离半睁半开的眼睛,向着水手和夏侯英、侯琪看了看。颤声说道:“不要紧了,我真是两世为人。众位恩公,全是我救命恩人,我这里先谢谢众位恩人吧!”说到这刚要起来磕头,一阵恶心,干呕了一阵,吁吁的直喘。

侯琪道:“老头儿不用谢了,你把衣服换换,随我进舱。我们事忙,没工夫耽搁,有话问你。”

矮老头忙道:“老爷们真是善人,我只换一件褂子好了。”说着,抬两臂,吧嗒吧嗒,从两袖管里甩出两尾八、九寸长的鲤鱼,虽不蹦跳,头尾还微微颤动。水手们咦了一声,矮老头也带着惊诧的神情道:“咦!我老头子差点儿没喂了鱼鳖虾蟹,这幸亏是两尾鲤鱼,要是两条甲鱼,我这身瘦肉,必得请他们饱餐一顿。这也不成敬意,算孝敬恩人们下酒吧!”随说把身上的湿衣脱下来,把水手的布衫穿上,自己也随着站了起来。

那巡江舵主侯琪却着实的看了矮老头几眼,只是按矮老头的一切举动上,没有甚么扎眼的地方,这两尾鱼或许是赶巧了。巡江舵主侯琪的本意,原想着这被淹的人既已救活,赶紧叫船拢岸,把他打发走了。

若是老头儿缺少盘费,至不济再送他几两银子。现在忽的闹出这种把戏,不管他没有别情,倒要把他带进舱内,仔细盘问盘问。遂容他把布衫穿好,把中衣的水拧了拧,下身原本就是赤着足穿着一双麻鞋,巡江舵主侯琪遂招呼着走进舱中。

侯琪是故意很傲慢的一转身,斜嵌着身子坐在舱铺上。铺上小桌上放着烛台,借着灯光向这矮老头一细打量。见他是身量特别矮小,又干又瘦,鬓发已秃,稀疏的一条小辫拖在脑后,细眉凤眼,似睁似闭,唇上疏疏的短须,脸上虽是水渍末干,并没有苍白,依然红润的。

目光方跟侯琪一触,赶紧又向别处看去。这位巡江舵土侯琪心中一动,随问道:“老朋友,敢情也是练家子。老朋友,恕我眼拙,要是‘道上同源’,请报个万儿吧?”

这矮老头似乎对侯琪说的话有不大明白的,迟迟疑疑的说道:“恩公,你的眼力真高,小老儿不便说假话,我姓高,单名一个和字。我要是不会两下子,还不致险些把命送了。小老儿住家在乐清东平坝,早年也养过渔船,我也略识水性。只因年岁老了,气力一天不如一天。我想着要是尽自干下去,腿脚也不行了,早晚非喂了甲鱼不可。

好在我的儿子孙子全能养家了,遂把船一卖,吃他们了,一晃六七年,倒还丰衣足食。前天我到古陵驿,看望我一个盟侄,回来我图省几百钱,哪知走在离胜家庄北,竟遇见不开眼的穷贼,把我连衣服带钱全给劫了去。唉!不怕恩公笑话,我就是舍命不舍钱的脾气。我倚老卖老,连嚷带跑,想把胜家庄的老乡们嚷出来。

穷贼一害怕,岂不可以把抢我的东西还给我。恩公,敢情这个贼子也穷极了,见我一嚷,立刻把我踹到地上。我那时要是老老实实的不言语,穷贼也许就走了。偏是我想起,好好的一件新竹布长衫,我孙子给我做的。

头一天穿上,兜囊的体己钱二两多碎银子,也是不容易积存的,全被他享受去,我还活个甚么劲?一赌气,索性更骂的厉害。穷贼也狠了心,非把我弄死不可。他还算念其我年老,叫我自己拣死法,一个是倒裁葱,一个是种荷花。

我想活埋不大好受,临死还落个翻不过身来。往土里埋太难受,还是愿意淹死。他们本还得给我往脖子上系块石头,活该我阳寿没终,连块石头全没找着,痛痛快快把我扔在水里。我本是略识水性,无奈水流太急,不容我缓气。

只觉着喝了半口水,就有点不对劲。我本也没想再活下去,只是觉淹死也不好受,还愿意多活两天,好不容易冒上来,拚命喊人求救,糊里糊涂竟被恩人们救上来。从今以后我知道死的滋味太难过,再遇上贼,我绝不骂了。恩人们有热水赏我一碗吧!拿水冲的五脏全空了。”

夏侯英听他这篇糊涂话,望着侯琪微笑。侯琪知道实是无知的乡愚,不屑再理他,遂说道:“你既是在东平坝住家,这跟我们船路程越走越远,我叫伙计们把船拢岸,你上岸回家去吧!”

夏侯英便摸出一块碎银子道:“高老头,这块银子也给你吧!带好了,不要视同儿戏,再遇见贼就没人救你了。”

巡江舵主侯琪复道:“这把子年纪,不要这么随便骂人,你若少说两句,何致于险些淹死?去到后舱喝一碗热水,叫水手送你上岸吧!”

矮老头忙着向侯琪道:“恩公,救人救彻,我自被穷贼拿水这一灌,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四肢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哪还敢独身再走黑路?思公们多可怜我吧!不论往哪儿去,我也先跟一程,我宁可多走些冤枉路,也不敢再自己走了。恩人们多原谅我。”

侯琪方要答话,夏侯英见他说得可怜,遂向巡江舵主侯琪道:“老儿说的倒也是实情,本来一个乡下人,哪经过什么?何况已经九死一生,难免害怕。既救了他一场,索性我们叫他在船上多呆一会儿吧!”

侯琪因为夏侯英已经说出口来,不便再驳却,遂招呼水手阿金,把这高老头领到后舱安置。

这时水手们见没有别的事了,重又扯足了风篷,往前疾驶。赶到五更左右,船到了龙口桩,这里是巡江舵主侯琪的主舵所在。这里除了派出他管辖水域放出去快艇放哨,平常总有六七只风船停泊备用。自己所用的是一只双桅风船,历来常在这里停泊驻防,不奉自己调遣,历来是不动的。

哪知一到这,自己管辖的船只,一只也不见。侯琪立刻知这双手金镖罗信,必已走了前步,恐怕前途未必过的去。想到这,向本船掌舵的卢忠低低商量了一阵,嘱咐:“除非是总舵主坛内三堂外三堂的硃札,不论谁来拦阻我们行船,只给他个硬闯。有敢动我船只的,自有我去承当。”掌舵的卢忠一一答应。

夏侯英见这侯琪神色慌张,自己又不好径自问他,也知道问他也问不出实话来。自己作为不经意的从舱门往外看了看,隐约的看出这一带形势更形险恶。这道紧流是一个三岔口,来路已经是荒江水流劲疾。往东去是入海的水道,往西北一处极大的水岔子,水势十分猛,水声在夜间尤其声势浩大。

两条水道分流的地方,水面上直起漩涡。往西北去的这条水道,尤其显着荒凉险恶,水面有五尺多宽,靠左首是一带险峻壁立的高冈,下面是乱石起伏的山坡,尽生的是荒江荆棘。右边却是江心降起的礁石,上面是密密丛生着草苇,这只船竟奔这条水路驶来。

夏侯英还待细辨形势,巡江舵主侯琪竟招呼了声:“老兄,这一带莫是夜间看不清形势,就是白天也没有甚么可看,请坐吧!”

夏侯英被他说的不好再张望,只好退回来。那巡江舵主侯琪虽是故作镇定,可是神色上已现焦躁之态,这时忽听外面“吱吱”的连起了三声胡哨,声音尖锐。这位巡江舵主侯琪,倏的面色一变,立刻蹿到舱门,霍的跳到舱门外。

夏侯英因为到了船上,故示无他,把背插的单刀也撤下来,放在小几上,看了看依然在那放着。随即轻着脚步到了舱口,侧着身形往外偷窥,只见巡江舵主侯琪,挺身立在船头。这时船行略慢,因为一进这条水岔子,不时要转折,行东又西,风篷可不能用了,改由四名水手荡桨行船。

远远见由苇塘“飕飕”撞出两只快船,往水面当中一停,四只轻桨拍拍的倒翻了数桨,拨打得水花四溅,两只快船纹丝不动,定在水面上,水手的身手,实在与众不同。就在这刹那间,苇塘深处,水花涌起,又驶出一只大船。

船上是八把快桨,水手一色的短衣包头,也是跟先来的快艇一样,把船停住。船上也挂着一只红灯,只是灯却挂在船头正当中。只听大船上有人发话道:“来船既是掌着本帮灯号,怎么不按帮规验关报号。

再往前闯,帮规无亲,我们要得罪了。”当时两船相距不过五六丈远,船头上巡江舵主侯琪答话道:“巡江第七舵,有万急事到主坛回话,请弟兄方便。”

对面的大船上答道:“答话的可是侯舵主么?你来的正好,方才已接到外三堂硃札,飞鸽传谕,请侯舵主到主坛回话,请你立刻过船吧!”侯琪怫然说道:“我是受过帮主恩典,职掌巡江第七舵,在我未被解除职守,应准我朝拜主坛,弟兄们再若刁难,岂不徒伤和气?”

那来船上冷笑一声道:“侯舵主,我们全是自己弟兄,不过谁叫谁费事?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明白。侯舵主,你已被人走了先步,只可到帮主面前去辩是非。我们只知奉札行事,请你赶紧过船哩!”

这时巡江舵主侯琪冷笑了一声道:“我早料定罗信老儿走了先步,其实我原船进坞,另有原因,难道我舆个怕那罗信老儿不成?我不过因为船上带里两个空子,一个是空码头,可以把他上到大梁子上,叫他走他的。那一个却是跟我们合点子的道上朋友,摸我们底来的,我们怎着也得把这点儿请进来吧!”

当时巡江舵主侯琪一递这番话,夏侯英听了个满耳,立刻怒火中烧!赶紧把几上的朴刀插在背后,心说:“姓侯的你真够朋友!我把你从虎口里救出来,你这是安心来酬劳我,把我诓进十二连环坞。这也说不上不算了,我要这么容易叫你们动了我,我枉在江湖道上跑了。”

自己正在思索之间,水声响处,对面那只大船荡了过来,夏侯英连动也不动。巡江舵主侯琪一转身,见夏侯英当门而立,知道他已醒了攒。遂含笑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朋友你随我过船,我们已明白朋友你的来意,好在暂在我们这里住两日,我决不会恩将仇报。朋友你伤着一根毫毛,我赔你一条大腿。只于现在朋友你得被点屈,暂在这住几天,到时我自会送你回去。现在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可要徒自取辱,休怨我不够朋友,我是事非得已,朋友你多担待吧!”

夏侯英往后退了半步,向侯琪冷然说道:“侯舵主,你真够朋友!好,把我诓到你们家门口上,倚仗人多势重,想扣留我?好好好,不过我这人实在有些不识相,你要想叫我这么痛痛快快走,可不成,你得给我点颜色看。”

侯琪的脸一红,随又毅然说道:“老兄你要是这么一来,倒显着全不好看了。我凤尾帮的帮规过严,我权限不能作主。老兄在这暂候一二日,若有丝毫侮慢,我侯琪就不算江湖道的朋友了。”

说话间来船已经欺近,夏侯英明知自己一动手是白栽在这。不过自己想到虽不是淮阳派清风堡绿竹塘的门徒,总算已属堡主门下效力的弟子,给他个能折不弯,就是栽跟头,在本门中总还可以见人,比较就这么畏刀避剑的,叫人扣下好些。打定主意,立刻把心一横。

这时来船已经两船的船头相接,从来船的船头上飕飕的蹿上两人来。一个年约四十上下,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形全是十分矫健。

这个年岁大的一身蓝布子裤褂,空着手没拿兵刀,那年轻的左手却提着一把鬼头刀。年长的往那一站,颇为安详。那少年却是其势汹汹,脚刚站稳,向舱门招呼道:“相好的,出来吧!难道还等下舱掏你么?”夏侯英纵身穿出舱来,厉声说道:“朋友,用不着张狂!人在这,一根汗毛不短,丢不了跑不了,用不着瞪眼发威,好朋友接着你的就是了。”

第四十八回 铁掌轻挥群魔敛迹

夏侯英明知中了敌人的圈套,此时是招呼着看了!自己这一叫字号,少年匪徒不禁怒叱道:“无名小卒,这里不容你叫字号,二句话没有,跟我们过船,你要不懂面子,我们可要对不住了。”夏侯英冷笑道:“大江大浪我见多了,要想扣留我,得给我看点什么?”

那少年往前一欺,鬼头刀已交右手,喝声:“看刀!”冷森森的刀锋向夏侯英的左肩头斩来。

夏侯英背后刀还没撤下来,见少年匪徒刀头已到,往右一耸肩,探臂抽刀。

那少年匪徒刀是虚招,刀没抡起,已猛然一撤,往右一拧身,往下一斜身,竟用“斜身蹬脚”嘴里还喝声:“躺下!”

夏侯英真功夫虽没有根基,手底下却可是又滑又快,刀未撤出,身形正斜塌着,猛见少年一脚飞来,倏的左脚往后一滑船板,左手扑的一刁少年匪徒的腿腕子,“顺手牵羊”微微一带,少年匪徒往回一夺,夏侯英借势往外一送,当啷噗哧,摔到船头上。

因为刀是往前探着,把右手臂全擦伤,疼的刀也撒手,总算“躺下”两个字没白招呼,自己先应了点。夏侯英得手之后,一长身,朴刀撤在手中,一个转身,已换过势来。方要找那年长的匪徒动手,就觉得背后劲风袭到,忙着用“鹞子翻身”,“反臂撩阴刀”身形仅转到一半,就觉着右臂腕子被人刁住,如铁箍相似往肉里紧,同时“三里穴”又被人一击,疼麻难忍,手一张,刀已出手,腿上又被人轻轻一拨,“砰”的整个身躯摔在船板上。

及至定睛看时,正是那中年匪首,手中提着自己的朴刀,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夏侯英是又愧又急,挺身坐起,把两臂往后一背道:“哥儿们,杀剐存留,任凭尊便,这样我才算认识。”

面前这匪首尚没答言,先前被自己摔过的青年匪徒,恶狠狠赶过来,伸手从夏侯英背后就捆,那巡江舵主侯琪始终闪在一旁,也不动手,也不说话。此时却向那少年匪徒道:“尹舵主,此人实是个朋友,多少留一个吧!”

可是这少年匪徒绝没停手,并且捆时手底下还是暗暗加了劲,夏侯英咬牙任他摆布,少年匪徒带着愤恨的声音说道:“侯舵主,这可不能从命!这小子要不亮青子还情有可原,侯舵主有心做人情,请你到里边说去吧!”

这一来侯琪没答出话来,夏侯英被倒剪二臂捆好,少年匪徒站起,把他自己掉在船板上的刀拾起来,向侯琪道:“不是还有一个空子在那么?我们也得盘问盘问他。”

少年匪徒更不答话,径向后舱走去。本船上的水手,全垂手站在船舷上,连地方也不敢挪。少年匪徒到了后舱门,探身往里一看,后舱里空洞洞没有一人,不禁怒喝道:“侯舵主,你说后舱有人,人在哪里?请你明白指教,别弄玄虚。”

侯琪听着这话不对,一边在后面走着怒冲冲向后梢上的水手道:“那个姓高的老头,不是叫你们安置在后舱么?还不把他叫出来交与尹舵主。”

船上的水手道:“方才还在后舱,向我们讨酒吃,这一会不知哪里去了。”侯琪立刻大惊!赶到后舱一看,哪有人影。厉声追问水手,水手们全一口咬定在停船以前明明在舱里,就这么一转脸的工夫,就没有了。

那少年匪徒却向巡江舵主侯琪冷然说道:“侯舵主,你这手玩艺弄的不漂亮了。你是主坛巡江舵主,我们要没有里头的硃札传谕拦劫,你一定把这两个点儿带进坞去。侯舵主别忘了我们全是一样,只长了一个脑袋,走吧!不用说这些废话了,咱们里边说去吧!”

巡江舵主侯琪道:“尹舵主,你这话我不懂,你难道看出我姓侯的叛变卖帮不成,咱们无仇无恨,你不要血口喷人。”

两人这里口角着,船头上的中年匪首道:“你们不用在这里分辩,有甚么事这边讲吧!”两人这才住口,一同来到船头。

那中年匪首沉着面色道:“侯舵主这出尔反尔,实有些说不下去。好在人是你自己带来,这个是我们拾下来,那一个是你放走的。到帮主前实话实说好了,别再耽搁了,走吧!”

侯琪是有口难分辩,自己隐然已被监视,遂头一个上了来船,中年匪徒紧随着侯琪的背后。那少年匪徒抓着夏侯英的胳膊往起一提道:“相好的,跟我们开开眼吧!”

刚往前一迈步,只听头顶上喝声:“猴儿崽子,搁着吧,你想图财害命,撒手!”

这少年匪徒一抬头,只见从桅竿上飞坠下一条黑影,轻飘飘往船板一落,身形轻如狸猫,快似猿猱。这少年匪徒愕然惊顾之间,人已扑到,只觉着这人的手掌往自己的肩头上一搭,立觉着这条胳膊整个的被卸了,又麻又疼,抓夏侯英的手,已不自主的撒开。

来势过疾,隐约的见这人身材瘦小。少年匪徒刚出声要喊,已被来人双手抓起,喝了声:“嘴甜心苦的猴崽子,你接家伙吧!”“呼”的把这尹舵主扔过船去,“砰”的摔在了来船的船板上。

这时巡江舵主侯琪一眼瞥见飞落后面船头这人,颇似那被救自行逃走的矮老头,可是从桅竿飞坠的这种身手矫捷轻灵的情形,绝非一般平常武功所能望其项背。及见一伸手间,竟把尹舵主抛过船来,自己再不动手,显见着无私有弊,并且这被救的高老头,隐去本来面目,大约与这暗探凤尾帮的夏侯英,是一党无疑。自己若不赶紧动手,更难脱嫌疑了。

这时巡江舵主侯琪不过略一思索,一瞬的工夫,尹舵主被这矮老头抛过来。巡江舵主侯琪一声怒叱:“矮老头你敢任意张狂,你往哪儿走吧!”人随声到,一个“龙形一式”,身形并不往高处纵,平着纵了出去。脚尖一点这边船板,身形已到了那矮老头的身旁。

矮老头已把夏侯英的绑绳断开,虽见巡江舵主侯琪越过船来,如无其事的,好似没看见。侯琪的掌随身进,人到掌到,竟用“金豹露爪”,掌挟着劲风,向矮老头打来。矮老头正斜着身子,容掌已递到,侯琪的指尖堪堪已粘着了矮老头的衣裳,这矮老头突的一扬头,左手是阴掌,手背反往侯琪的掌锋下一挂,往上一撩。

侯琪觉着矮老头的掌力非常大,自己竟自收不住势。矮老头竟用的是“双阴沓手”,这种掌法,回环运用,颇具阴阳生克的妙用。矮老头随着微一撤掌之势,右掌往外一翻,立刻“腕底翻云”,右掌倏地照着侯琪打到。

侯琪一吸胸,往后一闪,算是把矮老头的掌力卸了,可是仍然被指尖按了一下。以侯琪也是一身武功,身形竟被打的晃了两晃,往后退了两步,拿桩站稳。

这时那来船上的中年匪首,才把所部尹匪救起,见侯琪纵过去动手,自以为足以抵敌来人,哪料到只一照面,就栽在矮老头手下。自己愤怒之下,方要纵身亲去,身未动先发话道:“朋友,既具这种身手,绝不是无名小卒,我董月波不才要领教领教!”

矮老头嘻嘻一声冷笑:“相好的,别叫字号了!关上门做皇上,狐假虎威,以多为胜,把凤尾帮的威名,叫你们哥几个辱尽。二大爷没功夫跟你怄气。姓董的要是不服,咱们里边一块儿算。”

说着话挽着夏侯英的胳膊,跃到船头。那两只梭形快艇,也傍着匪首大船边,相离稍近,上面只剩两名水手,捋住大船船舷候令。这矮老头好快的身手,一耸身已跃及快艇上,往当中一落。这种快艇船身过轻,被矮老头猛一落,不是两个水手把得牢,非得弄翻了不可。

船头上这名水手,年轻浑浊猛愣,举起木桨,一声没响,照着老头就砸。矮老头呵呵狂笑道:“有什么主,有什么奴。”“噗”的把木桨接住,用柄一点,“扑通”一声,这小子被点得仰面朝天掉入水中。

艇尾那名水手看事不祥,却一按大船船舷,脚下用力一踹,自己腾身蹿到大船上,想把梭艇踹翻。可是这个矮老头早就防到这手,快艇往斜一倾,矮老头两腿一分,两脚往艇里的木墙子一抵,只用左手一把住大船的船傍,快艇只微晃了晃,立被定住,纹丝不动。

那夏侯英还有些迟疑,不敢就往快艇里跳。矮老头仍然嘻笑着向夏侯英道:“你还等什么?人家不管饭了,走吧!”

夏侯英羞得哪还敢再开口,赶紧也上了快艇。矮老头身躯往艇当中一坐,两人挽两支木桨,说了声:“相好的们,改日再会,你们再要阻我归路,可莫怨我矮子无礼了!”

木桨轻轻往大船一点,“唰”的艇首冲波,立刻离大船已有两丈余,左右亮开势,才要鼓桨逃走。那中年匪首怒叱声:“鼠辈欺我太甚,你往哪里走!”

脚到船头边上,手一扬,一点寒星,冲着黑越越的暗影,照矮老头打来。矮老头喝声:“好!”右手的木桨往起一扬,“当”的一声,那只金镖打到船头上又震落水中。可是第一只镖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跟踪打来。

这位分水关掌巡江总舵的香主董月波,双手打镖实见功夫,他和罗信在本帮中可称双绝。此时“唰唰唰”的三只金镖出手,矮者头运桨拨打,吧吧吧,三只镖全落在水中。矮老头冷笑说道:“完了!就这点现世本领,叫你别这么小器,你偏不听话,这一来你可留了话柄……”边说边动手行船。

这时候那侯琪见全被这矮老头玩弄得太以难堪,悄悄把双筒袖箭装好。这时矮老头复说道:“相好的,你这么胡来,应该把董月波改作全不懂岂不名副其实么?”

就在这一刹那间,那巡江舵主侯琪突叱道:“小辈你看箭吧!”嘎吧,嘎吧,连响两次,“嘶嘶”的两条黑箭影奔矮老头的头脸打到。矮老头喝声:“来得好!”微一侧身,“唰唰”的把两枝袖箭全行接住。

随喝了声:“原帖璧谢,猴崽子,接着吧!”“飕”的一点白影打来。巡江舵主侯琪见袖箭又被接去,知道今夜算栽到底了,跟着又听招呼原帖璧谢,知道准是两枝袖箭要回来。及见矮老头手一扬,暗器打出来,竟出意料之外的是,绝非自己打出的袖箭,白花花的,看不出是什么暗器来。就这一迟疑,暗器奔胸口打到,闪避略慢了些,“吧”的竟打在右肩头,痛如火灼,“吧嗒”的落在船板上,拾起看时,竟是银块。

这才想起,莫怪他说:“原帖璧谢。”敢情正是方才救他上船时,自己周济他那块银。自己更羞愤难当,自知不敌。连这位分水关巡江香主董月波全不敢再追赶了,自己一递手就分出高低来,若再不顾一切的去追赶,不过徒自取辱。这时矮老头拨动双桨,梭形快艇疾驶,眨眼间出去一二十丈远。香主董月波只得率带着巡江舵主侯琪,回转十二连环坞不提。

且说夏侯英被这矮老头救上梭蜒,自己十分纳闷这瘦老头竟有这种非常身手。并且看他操船这种熟练,颇似水旱两面全来得,自己竟与他素昧平生,怎的竟这样拚死命相救?自己疑团莫释,又不敢问。当时这只快艇驶行如箭,不大工夫,约莫出来有三里,已到了黎明时候,东方已将发晓。

这位矮老头往岸上瞥了一眼,向夏侯英道:“老乡,我看咱就在这儿吧?”

夏侯英见矮老头已经发话,遂答了声:“好吧!任凭老前辈的吩咐。”当时往岸上看了看,只见岸上邻近一片庄稼地,一望无际。有一两处羊肠小道,天又在微明,寂寂的江边,蒙蒙的似雾非雾,这种景象十分奇丽。

当时这矮老头看定了一处堤岸较平,把梭艇驶到堤边,用桨定住,夏侯英跳下船来,随即恭立在岸旁。只见这位矮老头把双桨往艇上一扔,纵身来到岸上,夏侯英赶忙向前拜谢道:“弟子不度德量力,要想探查匪党虚实,不料几为匪所困。多蒙老前辈拔刀相助,救弟子脱出匪困。大恩不敢言报,请示老前辈上姓高名,弟子以好铭诸肺腑。”

这矮老头立刻微微含笑道:“相好的,我这人作事,历来是求吾心之所安。我愿意办的,不用人来求情,我不愿意管的,任凭你把皇帝老子请出来求我,我也不管。这次我伸手救你,实因为匪党作事,不合江湖的规矩。那猴崽子实在阴险的叫人不愿意看他,我才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主身。

他怎么对付相好的你,我怎么对付他,这叫八两半斤,叫他分毫的便宜没得了去。警戒警戒!往后江湖道上少这么险诈无情,叫他知道这么做事,自有人来教训他。相好的,要论你昨夜这种不量力冒昧从事,就得叫你多尝些苦头,现在救你为免得给咱们头儿多丢人,往后作事要量力而行。

勇敢有为固然是少年的美德,可是作为的失当也容易劳而无功,多招怨尤。我的姓名你无须问,回去向你们头儿一说,他定能告诉你。相好的,咱们总算有缘,我这几句话就算见面礼吧!你莫看我这份见面礼不值什么,要是不值我一顾的,我还没那么大工夫,跟他说这些了。你是回东平坝,还是奔雁荡山呢?”

夏侯英听这位矮老头子的这篇不伦不类的话,要不是才承他把自己救出来,真就疑心这人是半疯?象教训儿女似的,把我申叱了这么一顿,还说算是送给我的见面礼,这种见面礼我真有些不敢领情。

看这位矮爷的举动,类似前辈英雄,口吻中又似本门的人,可又不敢动问。自己既承他老人家相救,只可说什么听什么,心里虽是不以这位矮恩公为然,口中却是唯唯答应着听。问道自己是回东平坝是回雁荡山,这分明是对自己的来踪去迹已经深知,暗暗敬服,不敢稍事隐瞒。

遂敬谨的答道:“弟子的堡主,从昨晚就在雁荡五龙坪等侯,弟子得赶回五龙坪。弟子道路生疏,老前辈对这一带的地势定是了如掌上观纹,还求老前辈指教?”

这位矮者头点点头说道:“莫看你名叫地理图,你这地理图大约没画全,你就拿出来了,差的远了。想奔雁荡山五龙坪,你看前面这股小道,顺这股小道走,到往东北的一股岔道,直奔五龙坪。那条道是坦平的道,没有阻隔,你赶紧去吧!”

当时夏侯英重又拜谢救命之德。这位矮老头说完话,一撮嘴唇“吱吱”的响了一声胡哨,跟着那青棵子里“唰唰”的一阵响,跟着又一阵铁蹄声,从里面蹿出一头黑驴来,浑身一色黑毛,没有一点的杂色,只头顶上有块白毛,颇为神骏。

跑到了矮老头面前,往那一站,连动也不动。矮老头却往驴前凑了凑,手抚着驴脑袋道:“哎哟!闷了你这么半夜,咱们该走了。”

这头小黑驴好似懂得矮老头的话,竟自把头一偏,嘴一歪,一低,向矮老头身上连摩了几下。矮老头撤回身来,向驴胯上拍了一掌,这头小黑驴一扬头,往别处蹿下来。这头驴往前跑出老远去,这位矮老头说了声:“相好的,咱们再见吧!”话声再落,一煞腰,用“八步赶蟾”,飕飕飕,身形飞纵,眨眼间落在驴背上,把夏侯英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身手,只有绿竹塘中几位掌门老师有这种功夫,所有少一辈全没有这种身手。容得这位矮老头走得不见踪影,这才起身赶奔雁荡五龙坪。这趟道还是非常抄近,午时前就到了雁荡山脚下。

这时正在中午,山脚一带有些脚夫小贩,正在食物摊茶棚前饮食,夏侯英是也觉着饥渴交作,遂买了些食物,就着茶棚里进了些饮食。自己向茶棚上问了问路径,这里离着五龙坪只有二里多山路。

山脚下有一处小店,只住些个小贩做生意的。游山的,若是想寻宿店,山上可没有店。有几处大丛林,倒足可以投止借宿。夏侯英打听明白了,顺着山道奔五龙坪。果然这股山道倒是很好走,经人工修冶得颇为平坦,往上走着不费甚么事。

山道上赶脚的驴子,跑的很快,赶脚的也是健步如飞。游山的客人往上边走着,边赏玩着上山的风景。赶到了五龙坪这里,果然脚夫们就在这里聚集着,不能再往上走了。夏侯英见再往上走就是磴道,莫怪赶脚的就顶这儿吧。

自己一看这里既无人家,又无寺院,没有栖身之地,堡主们不知是否还在这五龙坪一带。往前走着,十分懊丧。过了五龙坪,前面峰峦回转,绕过一座孤峰,地名伏狮岭,上面林木苍苍,山花夹道,远远望见一角红墙掩映在疏林茂草间。夏侯英遂向这座寺院走来,正走着,忽见路旁一株大树干上有刀痕削落树皮,成竹叶形。

夏侯英不觉大喜,这分明是清风堡绿竹塘的暗记,这就不难找着堡主了。往前走了十几步,又见了一个暗记,竹叶的梢儿,所暗示的方向也正是那座寺院;这时夏侯英精神一振,脚下格外轻快,眨眼间来到这座寺院转角处。见这座庙殿宇层层,红墙里面果木树青枝绿叶,果实低垂,看这座庙,足有四五层殿宇,这还是从庙的西墙外看着,只能看到庙的深处,至于宽处,更看不出有多大的地势了。

一边打量着,已转过墙角,果然这座庙非常宏壮,从庙门到东西墙角也有十几丈的地方。这庙门前两排龙爪槐,再加朱门兽环,门头上一块巨大的匾额,是九灵宫,这才知是座道家清修之地。从庙门口一打量这座九灵宫,正在伏狮岭前。

这道伏狮岭有半里地长,形如一头巨狮,踞地蓄势前扑之状。在晴明天气还不显怎样,要赶上天气骤变,浓云四合,山头上也涌出云雾,这座伏狮岭,简直就象全岭要随着风云飞去,越远看着越显着惊心动魄。这座九灵宫正正的建筑在这伏狮岭前,远看着象是在伏狮的怀抱里,所以这座九灵宫愈显得巍峨壮丽。以这种建在高山上的庙宇,这么大的势派,要指着朝山拜顶的善人来布施,哪能把这么大庙宇装修得金碧辉煌,这庙中住持观主,必是另有来头。

第四十九回 脱匪困夏侯英逢三侠

夏侯英见九灵宫庙门大开着,夏侯英才走进庙门,只见从东屋里出来一个年约六旬以上的老道士,走近前来稽首道:“施主,敢是尊姓夏侯么?”

夏侯英一怔,跟着想到这一定是堡主在这了,这是知道我准找到这儿来,故此预先告诉本庙道土,把我接进去。我倒不要大惊小怪的,给人轻视,遂很坦然的点头道:“不错,在下复姓夏侯名英,我们堡主敢是从昨日就住在这了么?有劳大法师,领在下去见我们堡主,我有急事,必须赶紧禀报才好。”

这位老道听夏侯英这么一说,不禁愕然道:“施主,您说什么堡主?我们这九灵宫只有观主,没有什么堡主。施主你不要闹错,你快跟我到后面见我们观主去,你有什么事问他,就明白了。”

夏侯英一听老道士的话真叫人糊涂死,自己此时反倒十分迷惑起来。自己这次十拿九稳的以为堡主在这,哪知方才招呼出口,这迎接自己的老道,听我说出堡主二字,竟十分诧异!自己暗中思索就是知道我的姓名来历,不是堡主又有何人?

怎么这个老道竟会这么情貌的显示不明白我说的话呢?蓦的想起,哎哟!可是我们此来对凤尾帮尚未到正式投帖拜山,所以行踪格外的严密,堡主那么精明,焉肯轻易示人以本来面目?这完全又是我作事莽撞,自己还是少说话吧。

夏侯英一边跟着这道士往后走,一边盘算着,再不敢向老道问别的事。越过两层大殿,随道士进了一道院落,这道院落正是庙内的住持丹房。

只见寂静静的,花木扶疏幽香四溢。正面的丹房,厦檐下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童,还是俗家装束。另一个年约十二三岁,长得玲珑可爱,一片天真,梳着丫角双髻,唇若丹朱,眼如秋水,两颊绯红,长得玉也似的十分可爱。

就在回廊底下,放着一只红炭泥炉,炭火着得极旺。上面坐着一只紫铜壶,里面煮着水,小童蹲在地上用一柄蒲葵扇子煽火。夏侯英走到这回廊前,炉上的水正沸起,那名年略长一点的小童,把一只细磁壶放在那,用沸水沏了一壶茶,端进了丹房。

这时领夏侯英进来的老道,向夏侯英低低招呼了一声,你在这儿略候,我给你回禀一声。当时夏侯英觉得这座九灵官气象庄严伟大,自己在清风堡绿竹塘声势也不算小,只是从一进这座九灵宫,有说不出一种慑人的声势,遂站在廊下恭候着。

工夫不大,那道士从丹房出来向夏侯英一点手,夏侯英随这道士走进丹房。一进门,只觉入眼的全是古朴庄严,一几一凳,更显得布置得宜。这种丹房与别处迥不相同,有五间长,有三丈多宽的地势。西边这三间长的地方,做为明间,东边两间的地方隔断开,做为暗间。这明间除了陈设以外,在西墙下设着一个矮座,上面铺着棕蒲团。

在北面后墙下和前面窗下,全各设着两个短座,上面也是各放着棕蒲团。可是从这矮墩上已暗中分出主客来,那主座上棕蒲团下是黄缎子矮锦墩,每个矮座后各有一个蕉叶形窗子,高与人胸口齐。两旁的却是蓝布矮墩。隔断不是木板,却是用百古书架子,作为隔断,上面牙签玉版,琳琅满目。

当中一道小门,挂着一只茶色湖绉门帘,道人把门帘掀起,向夏侯英低声说道:“施主里请。”夏侯英迈步进了暗间,见这暗间里更是净无纤尘。迎面一架云床上,盘膝坐着一位老道长,黑白相间的头发,挽着一个发纂,别着一只骨簪。眉毛也极长,几乎把眼罩上,三绺花白髯,长几过胸。穿着件蓝道袍,青护领,腰系丝绦,盘膝坐在云床上。旁边坐着一人,也有六十左右,瘦削的面庞,身材矮小,颏下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穿着件蓝布衫,布袜洒鞋,颇象个庄稼汉子。

夏侯英一进门,老道微一睁眼,夏侯英只觉两道光芒射过来,威风凛凛,哪还敢逼视。夏侯英赶紧低下头,走到离云床四五尺,赶紧下拜道:“弟子夏侯英,给仙长叩头。”

夏侯英这不过是故作谦虚,想这道士,无论如何不能叫自己行大礼,只要一拦阻,自己再以常礼拜见。

岂知这位道人并没离云床,只微微稽首道:“贫道不敢当,只行常礼吧!”

夏侯英心想:“这位道爷好大的架子,他居然就这么实受了。”夏侯英见没人拦着,遂只得行了大礼。

领自己进来这位道人却说道:“夏侯施主,这就是我们观主伏魔道人。”说到这,即向旁坐的瘦老头一指道:“这位你怎么也不认识么?”

夏侯英听他这种话风,自己一怔!仔细看了两眼,心想怪道乍一看这个瘦老头,跟方才救我的矮老头差不多,不过细看,有地方差着。这个瘦老头身量稍高,面庞比那个还瘦,颏下多一绺山羊须子。自己这一迟疑,云床上这位伏魔道人笑吟吟道:“你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那矮老头呵呵一笑道:“你叫夏侯英吧!莫看你虽是寄身在我们淮阳派门户下,颇能尽心维护我们淮阳派的门户,我道隆师侄,可称得起知人善任了。我是四五年前到绿竹塘去的,那时你正奉命到凤阳关去送信,所以彼此全不认识。方才在分水关救你的那人,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夏侯英看着这位老人家,把两下事往一块一凑,蓦然醒悟,暗道:“我好糊涂!我虽没见过,我可听说过,燕赵双侠全是身量矮瘦,弟兄二人在外行侠,是各跨一头健驴,非常令人注目。一位叫追云手蓝璧,一位叫矮金刚蓝和,这一定是他们二位弟兄了。”

自己赶忙到了这位矮老头面前,双膝点地道:“原来是蓝老前辈,弟子实在眼拙。弟子昨夜已落匪手,幸蒙前辈相救,不致为淮阳派丢人现眼。弟子可不知昨夜所遇那位是大侠,还是二侠?”

云床上的遭人答道:“夏侯英,你也太笨了,你把他们这两个矮子,搁到一块比一比就知道了。昨夜那个比他还矮,那还不是矮金刚蓝和么?”

夏侯英忙叩头起来,随答道:“弟子可不敢那么放肆,弟子今日又得这位世外高人和大侠赐教,真是一生之幸。”

这时追云手蓝璧含笑道:“咱们自家人少诌这种虚文,我弟兄早已跟踪了你们一道,昨日你们所经所遇,我已尽知,毋庸你再讲了。我二弟最喜欢象你这种有骨头的汉子,所以他肯全力保全你,跟帮匪中有力结下不解的梁子。

我把你叫进来,为是叫你赶紧给掌门人送信,他们已有两拨人趟进去,奔东山踏勘。我们弟兄也是昨晚赶到,并没跟堡主见面,我们弟兄还另有要事,所以行踪极秘,现在还不想跟大队合到一处,你们尽可往这里集合。

这十二连环坞实不容易趟进去,据闻从分水关前到内三堂,竟有二十里的道路,天凤堂设在最险要的所在。其中水旱两面,步步设防,颇有能手。所以连我们也是想得先把内里的虚实和究有多少能人,以便斟酌自己的力量,是否能以应付,再行动手,免得轻敌失着,将淮阳派的威名轻轻断送。

我们更接到铁蓑道人传来的谕帖,令我弟兄转告堡主,要谨慎从事,可知凤尾帮中必有劲敌。并且告诉堡主,有实不可解的事,可以求这里观主一为援手。你见了堡主,就提伏魔道长就在这九灵宫清修,堡主就知道了,这位老前辈在这清修,凤尾帮的党羽不敢踏这伏狮岭一步,你可以赶紧报与堡主,借仙长这里作临时根据之地,先可以保目前不受匪党暗算。

堡主大约昨夜己在东山铁佛寺附近落脚,要不在那里,就是在那附近的石佛洞猎户家借宿,沿途留心察看堡主留的暗记,或许费不了什么事,就可以找到。我也没大耽搁,你去吧!”

云床上的状魔道人念了声:“无量佛,蓝施主,你这哪是斗凤尾帮?简直是和贫道过意不去。我这伏魔道人自以为足以降伏邪魔外道,哪知竟把你们这些活魔招了来,我倒没本事再对付了。这是贫道该着遭劫,我是任凭你们搅扰吧!”

夏侯英哪敢答言,遂仍恭恭敬敬的向这位九灵宫观主伏魔道人叩谢过,拜别了燕赵双侠中大侠追云手蓝璧。离开丹房,由那引进来的道人领自己出庙。

夏侯英遂按着蓝大侠所说的路径,往伏狮岭侧走来,绕到岭后,见是一条坎坷的山道。转过一道高岗,夏侯英再往前走出不远,果然在树木上,发观了堡主留的暗记,遂循着东边山道路往前察找。正转过一片杉林夹道的樵径,只见从迎面的草径上疾急的走过来一人。夏侯英看着颇为眼熟,自己也紧走了几步,渐渐辨出来人正是甘忠。

夏侯英忙招呼道:“甘师兄,怎么只你一个人?堡主在哪里了?”甘忠来到近前点头答道:“你回来了,堡主很不放心,叫我赶到五龙坪看看你回来了没有?昨天驴背上寄回来的字柬,堡主接到后本要即时跟踪下去,无奈这里也遇上事,无法脱身。可是准知道你尚不致就落在匪党手内,因为你尚能随机应变,比我们弟兄经验阅历多,并且知道就是你落在凤尾帮匪徒之手,也不敢把你怎样。果如堡主所料,夏侯师兄竟得平安归来,但不知夏侯师兄,可把那淫孀女屠户陆七娘的踪迹踩明了么?”

夏侯英咳了一声,随向甘忠问道:“堡主带你弟兄在哪里存身,现在见得着么?我还有要紧事哩!”

甘忠道:“不用着急!见得着,转过前面那道山坳就到了,前面叫做石佛洞,那里有住居的猎户,就在猎户家中了。”

夏侯英点头道:“好吧!咱们走着,我告诉你吧!”于是两人往前走着,夏侯英把经过的事,约略的向甘忠说了个大概。

甘忠听了颇赞夏侯英精明干练,自愧弗如。说话间已转过这道山坞,甘忠用手往前一指道,“你看,那边峭壁悬崖下一幢幢的石屋,就是猎户们住的地方,我们昨夜就住在那里了。”

夏侯英顺甘忠手指处一看,那一带果然是一段峭壁悬崖,非常险峻。峭壁下是一段较比平坦的山道,贴着峭壁下一排排的苍松翠柏,更显得郁郁苍苍。在那浓荫中却有十几幢石屋,颇显得古朴异常。夏侯英无意中又往远处看了一眼,见过去猎人住的石屋,是一道高岗,高岗上更有一座庙宇,虽在远处看不真切,只就目力所能看到的一段苔痕斑剥的石墙,足有半箭地长,那情形绝非山神土地祠一类的小庙。

夏侯英遂向甘忠道:“那岗上有一庙宇,堡主既来到这里,为什么不向那庙里投宿呢?”

甘忠道:“你还提那庙呢,要不是堡主有一身惊人绝技,绝顶功夫,几乎先弄个身败名裂,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呢!”

夏侯英听着不禁愕然惊问道:“怎么!难道堡主也险披匪徒暗算么?”

甘忠遂把昨夜经过,也向夏侯英说了一遍,把个夏侯英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淮阳派掌门人鹰爪王,从跟夏侯英分手之后,避开女屠户陆七娘,迳奔那雁荡山五龙坪,一路毫无阻隔。到了五龙坪,这三头驴竟自不再往前走,自己就停在脚夫集聚的一座竹棚下。果然有这里的脚夫过来,把驴牵到槽上一喂饮,回头来向鹰爪王讨脚力钱。

鹰爪王就要照讲定的价钱付给他。甘忠却故意试试脚夫,只取出一吊钱来递给他,那脚夫却瞠目看着甘忠,嗫嚅着说道:“客人,这数目怕不对吧?您不是四百钱一头讲的,外加酒钱么?”

甘忠、甘孝相视一笑。甘忠道:“你们倒真有两下子,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这价钱你倒说的不错,可是驴的数目你说错了。我们是一块儿四头驴,有一位半路耽搁住了。”

说话间又取出一吊钱来,递给他道:“我们该给一吊六百钱的脚力钱。”脚夫见客人十分大方,连连道谢。

鹰爪王看了看,这一带颇为热闹,有许多小贩在卖冷热熟食,专为游山的客人携带便利的食物。那脚夫们也是分两路,两处芦棚,在道旁更有两座茶棚兼卖酒。还有一班抬爬山虎的脚夫,见有客人到来,就向前兜揽。

这时甘忠、甘孝因为一路上和这种妄驴挣了一路颇觉口干舌燥,遂向鹰爪王道:“师傅,咱们不在这茶棚里歇歇脚,就势等一等夏侯英,大约他没有什么耽搁,回来的也快。”鹰爪王点了点头,随即走向山口外一座较干净的茶棚,师徒三人在长凳上落坐,立刻卖茶的送过三盖碗茶水。

原来江南道上卖茶的,比北方讲究得多。这种茶棚,除茶酒兼卖者外,那单卖茶的,却是预备的极全,红绿茶全有,可以由着客人拣选。这师徒品茗歇息,方喝了半盏茶,忽然从那山道上走上一人,年约五旬以上,穿着件宁绸箭袖官衣,蓝色已经变成黑色,上面一片片放光,可不是丝质的光彩。

因为年代多了,好几处磨擦时候多,全成了油光的。上面凡有团龙花的地方,全成了透的,这件衣服起码有二十年以上,并且这人身量细高,可是这件箭袖却是齐顶膝盖下。下面穿着双靴子,一只布的,一只缎子的,两只不同样的靴子灰尘全遮满了,并且好多处破绽的地方。背上又背着一个小包裹,从左肩右肋下抄过来系在胸前,头上却把头发挽了个发髻。

这人面庞清瘦,黄焦焦的好似病容,只是两目神光十足,掩不住他是深得内家的造诣。这种四不象的打扮,十分可笑!说他是乞儿,可又没有那种饥寒轻贱的态度。说他是游学的文贫,这种形状,若叫儿童们看见,岂不要遭儿童笑谑。

这人来到了茶摊前,站在那直冲着鹰爪王师徒三人脸上死盯。他要是打量完了一走,也就不理会了,只是这怪人竟站在那儿好似木雕泥塑,连动也不动。鹰爪王心里有些明白,却依然神色不动的故作不注意他。

甘忠、甘孝两人年轻性暴,哪肯再任他这么死盯。甘孝一抖袖子喝道:“喂!你这么看了半天,还不认得吗?把眼珠子看掉了,还得重拾去。”

这时那人被甘孝这么喝叱些,毫不介意的,脸上死板板的只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口角一咧,似乎笑没笑出来,说话有气无力的道:“到底是小孩子少见多怪,一个人带着两只眼睛,不用他看人,难道让他看鬼,何必这么恶声凌人呢?”

甘孝听这人简直有些疯癫,遂往起一站,想把他提开。鹰爪王伸手把甘孝按的重又坐下,自己却向这人说道:“朋友你别以为就是你的招子亮,别人也是道上朋友。江湖路上人,各走各的路,朋友你请吧!”

这个怪客把两只精光闪烁的眼睛,向鹰爪王一瞬,立刻冷然说道:“好,你老兄这么好的眼力,令人可敬,不过眼力多么好,也许看走眼。我要是长一对好眼来,还不致满处瞎撞,奸象瞎驴撞路。我本是往浙北的,反撞到浙南来,弄得举目无亲,饥寒交迫。现在分文无有,又渴又饿,老朋友你可以帮我个小忙吗?”

鹰爪王对于这人说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倒绝不动怒,沉心静气的听他说完,点点头道;“这倒是小事,朋友你愿意叫我帮你个小忙吗?”说到这,伸手向兜囊中掏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二两重,用拇指食指捏着,向这怪人面前一递道:“这点银子,送给朋友你吧!”

那人一伸手道:“我哪好领这么厚赐?”

鹰爪王递银子,拇指在上,食指在下,暗中却运用内力,贯到这两指上。这怪人却是拇指向左,食指向右,拦腰向银块上横着一捏,说声:“我领一半吧!”

两人没见怎么用力,银块已成两个饼子,一人捏着一半。茶摊上别的茶座愕然惊视,鹰爪王微微一笑:“朋友你上姓高名,可否见示?”

这怪人已把那块银子掖起,听鹰爪王这一问,立刻冷笑道:“你这人可枉在江湖道上跑了,施恩不能望报!你只周济我这点银子,就要盘问我的姓名籍贯,这一来我倒不承你的情了,咱们前途再会。”

说罢转身就走。鹰爪王哈哈一笑道:“朋友你这也太小气了,想是银子太少,值不得朋友你亮‘万’儿吧!好,这块银子还得请你收下,接着吧!”

甘忠早已留心师傅和这人的举动。这时见师傅和这怪人暗中已较上劲,这怪人竟转身走去,自己方要请师傅追赶这人,问问他为什么这样无理?哪知没容自己发话,师傅那里已然发动。一声喝叱,立刻见师傅手连抬全没抬,只一振腕子,一溜银星直奔那怪人打去。那怪人微一斜身,脸上也微现有些惊诧!一伸手,把几点银星接去。

这怪人一稽首道:“名家身手,毕竟不凡,我这风尘流浪人,在前途领教,咱们石佛洞见吧!”说到这转身往山坡走去。甘忠、甘孝这时已看出到底师傅没叫他较量下了,不过此人也颇具身手,实非易与之流。

这时鹰爪王已经重行落坐。甘忠道:“师傅,这人倒是怎么个来头,可真有两下么?”

鹰爪王眉头一皱道;“此人若是凤尾帮的党羽,倒是个劲敌了。”

这时甘孝颇有些怀疑,遂问道:“师傅,这人怎就见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看他不过手头上下过几天功夫,也比不得师傅的鹰爪力吧?”

鹰爪王先向后看了一看,见身旁的茶座,恐怕出凶殴的事,全早早的躲开。这时只有那卖茶人神色上似很注意。

鹰爪王低声喝叱道:“不要信口胡云,我们看看地上的足迹,此人功候已到了什么地步就知道了。”

当下甘忠、甘孝一看方才那怪人站的地方,所有地上的小石块全碎了,隐约的像两个脚印。甘忠、甘孝这才知道这怪人果然内功已到了火候,有轻如鸿毛、重如山岳巧妙,遂不敢再随便说话。

这时师徒三人各喝了一盏茶,鹰瓜王站起说声:“我们走吧!尽自在这里等着,怎知道他何时来呢?”

甘忠从身边取出一百铜钱给了茶钱。甘忠这时站起,整个身形转过来,甘孝咦了一声道:“大哥,你的辫梢怎么断了?”

甘忠听了也是一惊,自己回手把辫梢挽过来,见自己辫梢上已正齐发根把丝线辫绳断去。甘忠看着辫梢发怔,鹰爪王怒形于色,“嗯”的从鼻孔中嗤了一声!低叱道:“无用的东西,还有脸再看,那匹夫更是可恶!如有不服,尽可跟老夫较量,偏要用这种鬼蜮伎俩,难道王某就容他这么侮辱么!”

说到这,向两人一挥手,甘忠,甘孝见师傅动了怒,随即跟着向山口走来。才走到赶脚的芦棚前,见这里因为天色渐晚,游山的客人多半归去,赶脚的七言八语的向客人讲价兜揽,道路上一头头的驴子,是走的多,来的少。

这师徒三人才走过芦棚,突听得一个脚夫嚷道:“这不是那三位客人才走过去么?喂!爷台,请回来,我们有句话说。”当时甘忠回头看了看,见那驴夫正点手招呼自己,甘忠忙说道:“师傅,那脚夫叫咱们呢?”

鹰爪王回身察看,只见驴棚前正有一头驴,吁吁的直喘,三四个脚夫,正在围着驴子指手划脚,七言八语的似在争论什么?遂缓步走来,到了近前,向那脚夫问道:“作什么?”脚夫虽很着急,但是因为适才曾得这位客人慷慨的赏赐额外的酒钱,竟自压着怒火,强陪着笑脸,向鹰爪王道:“爷台,您请看这头驴,这就是您那落后的同伴,人没回来,只把驴给放回来了。您看这头驴嘴角也磨破了,脸上也被打破了好几处,客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幸亏驴自己认得路,若是不认路牲口,我们为赚几个钱,把养生的产业丢了,那才冤哩……”

鹰爪王摆手道:“你先等等!你这些话我有些不明白,这头驴是你们的,可以说得下去,只是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们伙伴骑的?又没有人跟着,驴又不会说话,不许是别的客人骑的么?”

脚夫随说道:“爷台,我们如果不清楚,哪敢妄赖别人。因为我们这种行当,有一种暗记,这头驴身上原标着也是四百钱的脚力钱。实告诉您老,您老疼苦穷人,旁人花四百钱的主儿很少,所以我敢认定这是您老的伙伴。我们也不是想讹您老,这叫您看看,不是我们赶脚的不通情理吧!”

鹰爪王这时心里未免狐疑,心想夏侯英难道遇了意外事不成,不然他怎竟只将所骑的驴子放回来。这一怀疑,遂向前仔细向驴身上察看,这一察看这倒找出毛病来,只见缰绳上挽起了一个疙疽,上面有一个纸卷儿。

鹰爪王心里一动,随即向前把这扣儿解开,把纸卷儿退了下来。展开一看,忙揣在怀内,令甘忠取出一两银子来,向脚夫道:“我已看明白了,驴虽有几处伤了皮肉,倒是不要紧,只把它歇一天就行了,这一两银子算陪补你的损失吧!”

脚夫头儿见客人又给了一两多银子,欣然接了过去谢了又谢。鹰爪王匆匆转身,离开芦棚。只见时已黄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鹰爪王遂向甘忠、甘孝道:“夏侯英藉驴寄柬,他已跟踪了女屠户陆七娘去,我们本当前去接应,只是现在这怪样的匹夫,已经走了这一会,我们还是先追赶这匹夫要紧。”

甘忠,甘孝见师傅这一会颇有些难纳怒火,两人不敢多言,只得跟随在后面,走上山坡。

只见这一带道路修治得十分平坦,师徒三人,复顺着道往上走了有三四里地,天色已渐昏黑,高耸的峰峦,已被蒙蒙云雾隐蔽。甘忠、甘孝全有些迟疑,只是师傅那么一往直前的毫无退缩之意,两人哪敢妄参一言。又往前走不远,见由迎面上山头上,一条窄窄的小径上走下一个樵夫,肩上担着一担干柴,板斧也绑在扁担上。

虽则担着这么重的担子,依然步履轻快,眨眼间已到了面前。这位清风堡主鹰爪王,遂迎着这樵夫一拱手道:“老哥,借问一声,这里到石佛洞还有多少路?”

那樵夫脚下微停了停,向鹰爪王道:“这里到石佛洞不过七八里路,只是……客人这般时候,往那么僻静的地方,可不大好走啊!其实论起来不过五里来地,就因为路径回环曲折,多出二里地来。您从这条山道上去,走到有横道的地方,顺着往东去的道,沿着山岭走。好在那条道还好走,约莫三四里,只要见到岔道,千万辨清了,那里有一处很大的山涧,沿着山涧往东北走,直达石佛洞铁佛寺。您若是往山涧的东南道上一走就错了,那条道只能通到九灵宫,是条死道。

只要不走错了,就可以直达那石佛洞。可是客人别怪我唠叨,我这人只要知道的就得说出来,不说出来憋的慌。你们三位要是到那里去有地方落脚,尽管去。若是没有地方落脚,可千万记住了,别往铁佛寺投宿。这个话也就是我爱多说,别人谁也不敢多这种口。”这樵夫说这话时,还回头看了看,意思是怕有人听见。

鹰爪王听了,随即蔼然答道:“多谢老哥的美意,只是那铁佛寺既是佛门善地,难道竟敢作什么不法的事么?”

樵夫漫声答道:“我这么说,您这么听,我们无怨无仇,我不能往不好处指引你们。反正那铁佛寺,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不去为是。客人,您看,天已到了这么晚,我得赶下山去了。”樵夫说完这话不管鹰爪王问什么,担着柴担匆匆走下山坡。因为樵夫的指示,鹰爪王更起了疑心,这才要夜探铁佛寺,会斗西川双煞。

第五十回 缉贼踪鹰爪王夜斗双煞

鹰爪王见这樵夫走下山去,略一沉吟,知道樵夫所说的话,定有原由;遂按着樵夫所指示的路径往前紧走。在这种暮色苍茫中,所幸这师徒三人全是一身本领,走这种山道还不介意。越过两处山坳,果然眼前头是一道极长的山涧。这时路径极难辨识,师徒三人先找了一处平坦的峰头,稍立了片时,等待月光上来,好辨路径。这时虽只戌末亥初,因为出里头没有什么居民,既没月光,又没有灯光,更显得黑沉沉的难辨路径。

这师徒等斜月升过东面峰头,清光照着,依稀可辨路径,这师徒三人顺着这道山涧往前趟下来。走过多半段路,才见那远远的一带丛岗起伊,山势陡险,步步危机。走在这种道上真得仗着步眼灵活,登高跃远,全神贯注在脚下。

鹰爪王自身丝毫不觉怎样,只苦了甘忠、甘孝这弟兄两个,哪跟的上堡主?其实鹰爪王还是惦着两人轻功提纵术不怎样好,自己没敢过展手脚,就这样,把两人已累得混身热汗,气喘吁吁。

鹰爪王走一程,必然略缓缓气等一会。这样走了半个多时辰,算计着已离那石佛洞不远,只是在夜色朦胧不能察看远处,走了那么远并没看见人家。不料入山越深,竟不时发现山居的人家,可全是坚固的石屋,但至多的不过三两间屋子,看情形不是种山田的,就是打猎的猎户。

鹰爪王遂在一处隐僻的山坳里站住,悄嘱两人把身形隐避着:“不要过形露相,我这老眼倘然不花,前面隐约可辨的那两三星灯火,必是石佛洞附近那班猎户所居。过了那几点灯光,高出这段山道两三丈,黑压压,雾沉沉的那片,必是铁佛寺了。

那怪样人曾说是在这里与我们相见,他的话虽不定把准,但是敌暗我明,不要着了他的道儿,全要隐匿着身形,没有我的话不得轻举妄动,要看我的进退为进退,我的话可不要视为无足轻重。就以酒楼所遇而论,我已看出对方的意思,是想在我们入十二连环坞之先,先给我们个样儿看。所以这次只要敢露面的,虽然不肯亮‘万’儿,准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倒不得不以全力应付了。”

甘忠、甘孝弟兄两个,虽则觉得师傅把敌人看得太高,因为那怪人和酒楼上假相士,全是各有不同平庸的身手。赶紧答应着绝不给师傅惹事。鹰爪王略一指点,先扑那边猎户所居,这一小段路应该从那里走,到那里隐身,两人点了点头答应。

鹰爪王突然气纳丹田,抱元守一,全神贯注到前后左右,身形展动,起落迅捷,疾如鹰隼,眨眼间已到了猎户所居。甘忠、甘孝紧紧按着师傅指示的进身道路,往前紧跟过来。见师傅已飞登最前一段石墙,回身向两人一指点,令两人从左右上去,巡风把守,两人会意。

鹰爪王辨了辨这石墙内的情形,确像猎人所居,屋仅三间,东面两间通连。北面一间,没有门窗,像是马棚,里面黑暗暗的没有灯光,任什么看不见。南面却是兽棚,虽是一样的黑暗,可是从外面坚固的木棚门上看出,定是圈兽的地方无疑。

鹰爪王略一瞻顾,飘身而下,轻如落叶,坠地无声。见这迎面两间石屋,建设得古朴坚固,只靠南首窗下透出微弱灯光。这石屋的北半边,一片黑暗,屋中时发鼾声。有灯光的这边,尚有人没睡,似在说着话,语声颇低,若断若续。鹰爪王看了看院中形势,知道兽圈和马棚全不会有人,猎人一定全在这正房里面。

蹑足轻步来到了石屋北间窗上,把小指含在口中,用津液润湿,用指甲把窗点破一小孔,眇一目往里看时,只见屋中果然是住着猎人的形势,石屋非常宽敞,可是并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只白碴的木桌,几只木凳虽制作十分粗劣,可是全特别的坚固耐用。围那四周的墙根,尽是睡觉用的板铺,上面有躺一人的,也有两三人联床的全睡得正浓。

只有靠北窗下这座板铺上,对面盘膝坐着两人,当中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炕桌,上面放着一盏瓦灯台,灯旁搁着一大盘冷肉、两个酒瓶子、两份杯箸。两人似乎饮了好久,盘子里的冷肉已剩了少半碟,酒瓶子可也全空了。

这两人年岁不差什么,全在四旬左右。左首这个赤红脸,浓眉阔目连鬓落腮胡子,剃得下半边脸完全青色,穿着件紫灰布的短衫,却是白布绊子。下身因为被炕桌挡着,看不真切,手里还举着一杯,连连的向对面那人让饮。

对面这个是黄白的肤色,剑眉虎目,英气勃勃,那人却是酒量颇豪,没有一点醉态,举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那赤红脸的也把杯中酒喝下去,用竹箸夹了一块肉,送到口中嚼起来。可是已有些醉眼迷离,说话时舌头已经发僵,含含糊糊说道:“老韩,你怎么还是这么别别扭扭的?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反正早早晚晚的把几个小子除了。别看他扎手,架不住我们安着并骨的心,有他没咱们,有咱们没他。咱们也想开点,虽说是骑脖子拉屎,好在他们还没下毒手,硬赶我们出境,总算是容开我们缓手了。”

那个姓韩的叹息说道:“老高,你别看得这么大意,这几个小子非比寻常,全是武功出众,艺业惊人。他们此次不肯遽下毒手,不过是沽名钓誉,不肯落强霸猎场之名,可是这种不讲理的勒索,已经把我们足以置之死地。明天所要的十个豹皮、十个野猫,我们如若交不上,准得受他们一顿辱骂。我觉得这里已没我们立足之地,还不如早早离开这里,免得受这班强盗的恶气。”

当时那姓高的猎户冷笑一声道:“老韩,你怎么心里这么放不下事?咱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最难防。明着斗不过他,暗含着却不会一把火烧他个斩草除根,完事再走?也泄泄肚子这股子怨气。不过这拨人来的邪性,你说他是绿林道,又没作硬摘硬拿的事。你说他不是绿林道,可又横行霸道,把这石佛洞一带全把持住了。这两天连游山的客人,全不叫往东山千步崖走了,我实在不懂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按这种情形,好象东山出了什么宝藏,他们要独霸利源。可是这北雁荡就是东山一带野兽多,不仅把我们的生路断绝,还要额外勒索,这不是成心挤落我们么?”

姓韩的猎人道:“老高别胡说了,只怕这回我们算栽到家了。我风闻这拨人全是帮匪,那个说俗家不像俗家,他也不改庙名,也不象道家作功课。他那一班手下对他似乎极骇怕,他也不住出现在峰头岭下。每逢叫我们供应时,还是当着他面交纳,那情形似乎他一切事概不假手于人。我们那次去了,就没听他说一句话,连胡四弟、周二弟去时,也全没听他说过一句话,简直不知道的,准疑他是哑巴。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在这深山里,深更半夜里遇见他,胆子小的,足可以拿他当僵尸,就许叫他吓死!可是听说就在前四五天来了一位官员,来到这里游山,还没到我们这石佛洞,他们又像阻挡平常游山客人似的,拦着人家不叫再往上走,可是这位官员带的随从差役多,阻挡不住,他们才任凭这位官员走进铁佛寺。

哪知道这个四不象样的老道,竟当面向这位官员化起缘来,这位官员也不是个平常人,他竟向这四不象样的老道盘起道来。哪知这位怪人对答如流,讲文讲武,没有他不知道的,乖乖化了这官员一千两银子,这位官员下山时,由他随从的人传说出来,这一带的人才知道这怪人并非是不说话,是不跟俗人说话,遇见高人,他比别人说的更多。

所以就种种的事看起来,这个人真是个不可琢磨的人。我们这种只凭着两膀子笨力气的人,哪是他的对手?我看光棍不吃眼前亏,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咱们简直跟大家商量商量,咱们移往括苍天台干去,我们又全是单身汉,有什么留恋的呢?”

鹰爪王在外听这两猎人一番话,无意中把五龙坪所遇怪人的行踪摸清,敢情他就在这前面的铁佛寺,综合日间五龙坪自己与这怪人略试身手,与猎人所说的一切,看起来此人实非碌碌之辈。若是凤尾帮的帮匪,也定是内中出类的人才,自己倒要跟他分个高下。

略一沉吟,想到现在先不便惊动猎人。回身察看,见甘忠、甘孝还在巡风了望,遂向两人一挥手,往正东指了指,甘忠、甘孝赶紧轻身飞落在石墙外。

鹰爪王跟踪退出猎人的石屋,来到外面,两人想问问师傅怎么样?师傅在里面窗前站了半晌,可有什么发现!鹰爪王因为还有三、四幢石屋,散建在山坡一带,低声道:“不要多口,随我来。”

率着两人扑奔那片高岗,鹰爪王身形展动,已越过两人数丈。甘忠见师傅已越到头里,自己也想脚下加紧,得跟上师傅,免得又行落后,惹师傅不快。眼前正是一处石墙石屋,甘忠脚下一点地,腾身蹿到石墙转角,身形才一着地,就觉着脚下被绊的又往前一栽,踉跄撞出数步去,拿桩站稳。方一回头察看,瞥见二弟甘孝也是照样的撞过来。

甘孝武功稍差,亏得甘忠手疾眼快,一把将甘孝抓住。两人不禁同时咦了一声,明知是有人暗中戏弄,只是没看出这人踪迹来,哪敢妄行惊动堡主。可是空山寂寂,微微有一点声息,也能听出老远去。

甘忠、甘孝惊诧失声,已被鹰爪王听见,停步回头。往这边喝声:“什么事?”甘忠、甘孝还没答出来,就在两人立身处约有两丈远近一株古槐树干下,“哧”的一声,窃笑似的,这声音十分难听。

鹰爪王往回下纵身飞跃过来,脚尖才着地,突然头顶上“唰啦”的一响,从上面象下雨似的,簌簌的落下一大片树叶和碎树枝子,同时,一条黑影从树上飞出,疾如鹰隼的落在数丈外。鹰爪王也在树顶上落下叶枝时,也飞身避开。赶到再看这条黑影,已没入的暗影中。

鹰爪王叱声:“任你逃到哪里,我也看看你的本来面目。”身形展动,纵跃如飞追了下来。只是那条黑影仅于一现,鹰爪王的轻功提纵术,已有精纯的火候,竟没追上这人的踪迹,自己好生诧异?心说这可是怪事,难道这人的轻功,竟会比我淮阳派的以轻功绝技名震中原的燕赵双侠还高么?

回头看了看甘忠、甘孝,已落得老远,这时倒先不管他两人。向前路看了看,眼前就是一带高岗,林木丛杂,这时借着星月之光,见铁佛寺已然入目。

鹰爪王遂把脚步略停,稍待甘忠、甘孝,庙中是否就是那怪人还未可定,连适才戏侮甘忠、甘孝的夜行人,也不能就认定也是庙中的一党,这种地方必须慎重。工夫不大,甘忠、甘孝也赶到,鹰爪王吩咐两人不要贸然往里闯,这里果如那猎户所言时,那怪人定是这里的瓢把子,颇是劲敌。

我要先行察看明白了,你两人只是紧随在我身后,给我巡风了望,听我指点行事。两人答应着,鹰爪王已经腾身跃上了对面高岗。这时约在二更三点,这高岗幽静异常,只有一阵阵的微风过处,吹得上面草木,“唰啦啦”作响。鹰爪王到了上面一查看,只见岗上是一片平坦的道路,翠柏苍松,全是数百年的古树。那座铁佛寺,就在岗上正面,在夜色漾漾中,虽看不清晰,仗着从树隙中漏进来的星月之光,依稀可辨。见这座庙宇的墙壁,多半残破,可是形势很是古朴庄严,想见是一座古刹丛林,当年必曾经过繁盛的香火。

鹰爪王转到山门前,见山门高大,朱扉紧闭。山门前,左右横植着二十多株龙爪槐,看树干最少也在数十年以上。对面建了一座石影壁,鹰爪王轻身蹑步,不着一点声息,仔细察看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枝头宿鸟隐栖在树顶子上,若是有人经过那里,只要微发一点声息,夜鸟极易被惊起,鹰瓜王先听了听庙里没有一点声息,自己好生狐疑,看情形那个夜行人,或许不是怪人一道,自己先进庙察看过再说。

想到这,脚下一点地,“一鹤冲天”腾身落在山门门头上,往下一煞腰,先往四下里察看察看。见这座古刹丛林,全庙黑沉沉的,颇似一座废庙,鹰爪王向左右看了看,甘忠、甘孝才从东西墙翻上来。鹰爪王遂向两人一摆手,叫两人不要紧自往里趟。自己却腾身跃上东庑,脚点屋瓦,到了大殿上。再往后看,也是一片黑暗。鹰爪王更不迟疑,直翻过两层殿宇,才见后面现出灯光。

在二殿后是这座铁佛寺的正殿,这座殿愈形庄严伟大,殿前是一丈五长、五丈宽的月台,七级台阶。殿门是十二扇高大的朱红格扇,只当一星半点残余的破网挂着,被风吹得时发异声。殿里也很深阔,殿中并无别的灯烛,只有正面的神座前,悬着一盏玻璃佛灯,灯上燃起一道碧焰。

以那么高大的殿内,只凭这佛灯一点光焰,阴森森,昏暗暗,佛灯后就是这座古刹得名的铁佛。这座铁佛高有丈许。通体乌黑,还是跌坐,双手合十。下面的底座,是用石头雕刻成莲台形。只这铁佛的底座已占了七八尺见方,因离得较远,看不清楚铸的是哪位佛。佛座前是一架神案,上面陈列着伍供,这堂伍供也较平常庙里的大了两倍。

鹰爪王身轻如燕的落在月台上,先向左右看了看,左右的配殿更破旧得不像有人住,自己遂向殿中瞥了一眼往里就走。突然见这殿内敢情不仅是供奉佛祖,在殿里东墙下停放着两具棺材,一口是崭新的白碴棺材,另一具是黑色的。

跟着一阵风吹来,吹得前檐格扇上的破纸,“吱吱”的发出一种悲鸣似的,那盏佛灯的灯焰,本就倏明倏暗,摇摇摆摆的显得殿内格外阴森可怕。这时忽然一阵风扑进来,把那碧焰吹得缩小如豆,忽的灯焰又一长,趁着破纸格扇作声,令人如履鬼蜮。

鹰爪王虽是久历江湖的武林健者,不信这些神鬼妖异,只是此时所履这种境地,也觉得鬼影幢幢。自己微一停步,不禁想起:自寄身江湖,又掌着淮阳的门户,要这么胆小愧怍、怕死贪生,倘叫敌人或是自己门下人看到,自己英名,那可真要扫地了。

想到这胆子一壮,遂向里走到那铁佛座前,略看了看这尊铁佛,颇为庄严伟大,不知这是什么年代铸得这么大的佛像,实在是件伟大的功德。自己才一转身,只听那东墙下的棺材“咔喳吧”的响了一声。

以鹰爪王这种身份,依然一震。仔细向那两口棺材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样,自己赶忙收敛心神。对于棺材作响倒不怎样害怕,对于庙中情形,可有些可疑了:“那怪人既然约自己到这里来,无论他是这里主人不是,应当在这里恭候我较量,何况听那猎人说得明明白白,这铁佛寺已有江湖道中人坐镇,并还令猎人供奉野兽,怎的现在竟如同废庙一座,难道这匪徒们已然全撤退不成么?

越想越觉没有那么无耻的人,自己越想越觉可疑。他们如若真个走了还有可说,故意的设这种疑阵来摇惑我的心情,乘机暗算我也未可知。要不然何以一个人影不见呢?自己倒要察他个水落石出,不要被这匹夫捉弄了。”

当时鹰爪王先就铁佛寺前看了看这盏琉璃佛灯,虽则灯焰微弱,可是里面的灯油却满着,似平有人新添过油的,又向东西两边看了看,西墙下空洞洞任什么没有。东墙下陈了两口棺木,在北墙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对烛台,可没有蜡烛,一只碗算作香炉。

在桌子里边倚着两块二寸多宽、五寸来长的木板,颇像木主供在那。鹰爪王倒要看看这两块木牌,若果是这里两个亡人的神主灵牌,倒可以看出他是何如人也。遂向这东北角上走来。这座佛殿地势大,靠角落里更加昏暗。

这时鹰爪王已到了桌前,见这两块木牌上果然全写着字,因为过于黑暗,看不真切。伸手把这两块木牌拿起来,在没看清上面字迹时,已辨出不是亡人的神主,因为两块木胖上墨迹寥寥,赶到迎着灯光一看,只见一块上写着;“你可来了!”一块上写着:“请君入木!”

鹰爪王看了这木牌,蓦的心里一惊,心想这两块木主,分明有向我戏谑之意,我莫非已入他们圈套?这种布置有存心对我之意,我不要着了他的道,先到后面看看,还有多少殿宇院落。想到这回身往殿外就走。

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身后一声暴响“呼喳”!鹰爪王霍的回身,忽见那两口棺木的棺材盖,倏的抬起头来,隐约似见每具棺材里有两只胳膊伸着托起这棺材盖。鹰爪王虽是成名的侠义道,历来不信鬼神妖异,可是此时亲眼目睹这种情形,也有些莫名其妙。

虽不肯惊惧逃窜,也是悚然变色。跟着忽悠悠这两具庞大的棺材盖,已经被完全托起,棺中的两个死尸,也赫然入目。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这口白碴的棺材里的死尸,竟是白天那个怪人,依然是白天见的那种衣服神色。

那黑色棺材里的死尸,却是年岁不大,约莫三旬左右。衣着也是平常人的衣服,仅仅脸上满布着灰尘。鹰爪王眼前见到这种惊心动魄的怪事,这才要施展淮阳派的绝技力斗凶魔,铁掌战双煞,群雄齐聚雁荡山,掀开与凤尾帮展开激烈斗争之序幕。

第五十一回 西川双煞狡设青竹桩

且说淮上大侠鹰爪王踩探凤尾帮匪窟未得,竟在雁荡山五龙坪遇劲敌,暗较绝技之后,诱鹰爪王午夜至铁佛寺。鹰爪王寅夜偕甘忠、甘孝至铁佛寺,一入寺中即知有异,到处尘封土蔽,阴风阵阵鬼影幢幢。闯入大殿中,怪异重重,两棺木中竟现僵尸!

鹰爪王心里一动,难道世上真有这种妖邪鬼怪?那不道家不俗家的怪人,白昼活现妖形,夜晚竟在这棺材里作祟,我已是亲眼得见,难道还怕?自己陡然把气一振,喝声:“什么妖魔鬼怪?我就不信,我倒要见识见识你们怎样害人。”

当下鹰爪王既然目睹怪异。也并非丝毫不以为意,只为既有一身非常的本领,轻身提纵术又有独到的功夫,又听传闻这种感戾的旱魃僵尸,力大无穷!只是不能蹿高纵矮,真要是想加害自己,尚可飞身逃走,故此反倒沉下气去。

在鹰爪王这一怒叱中,焉想到那白棺材里的怪尸冷笑声:“王道隆,你还不进来么?”鹰爪王见两具僵尸只托定了那么重大的棺材盖纹丝不动,这时忽的说了话,十分诧异!遂怒喝道:“不知死的鬼,难道我就除你不得么?”

说着话,就蓄势要扑过去,没容自己动身,忽的这个怪人猛喝声:“接着!”呼的一声,那么大那么重的棺材盖,竟飞过来,若是砸上,立时得死。鹰爪王容得这块棺材盖到了,左脚往外一滑,身躯往左一斜,右掌一扬,指尖已扫着棺盖的底面。潜运鹰爪力,这时四指如钢钩,那棺材的底面已被划了四道沟。

左臂复往另一头一抄,已把棺材盖抄住,右脚往后一撤,双臂一振力,喝了声:“进去吧!”立刻咻的把这块重有百余斤的棺材盖抛回去,正砸向白棺材方面。棺材盖将落的当儿,突然那个怪人一个旱地拨葱,身形腾起,就在同时,棺材盖砰的落在了棺材上,那怪人竟也落在了棺材盖上。这时鹰爪王心里已有几分明白,这两人多半是故意做作。那黑棺材里的僵尸,本也要效法这怪人,作势把棺盖飞出。

既见这边已吃了亏,竟把棺盖往后一掀,口中“吱”的一声尖锐的号声,腾身跃起,到了鹰爪王的面前。双臂往外一探,劈胸抓来,明着是扑人,暗藏着“黑虎伸腰”的拳术。

鹰爪王哪会不识得,心想好,僵尸会拳术,这真是奇闻,我倒要看看你这两个东西有什么本领。身形微晃,来势双掌扑空,自己才要发招击他,突然觉背后的风声已到,知道定是那怪人已到,忙用“玉蟒翻身”,“金雕现爪”一掌向背后打来。果然背后正是那怪人,自以为身形迅捷,乘鹰爪王不备,暗袭过来。哪料这位淮上大侠身手果然不凡,身没转过来,已递出招来。

怪人急忙收招换招,身形往回下一撤,一个斜身塌式“大鹏展翅”右掌向鹰爪王的左肋扫下。鹰爪王一掌劈空,见敌招又到,变式为“双阳沓手”,右掌往怪人的脉门上一划,左掌骈食中二指,向怪人的右肩头后“风门穴”便点,要卸他这条右臂。怪人往左一滑步,一个黄龙转身,竟躲开这一招。

这人的身手也自不凡,跟着用了手“孔雀剔翎”,一闪身,左脚飞起,向鹰爪王的下盘踹来。鹰爪王“倒踩七星步”,”连环进步掌”反击过来。怪人一踹空,竟用“蜉蝣戏水”的内家得意功夫,把鹰爪王的招术卸开。

鹰爪王见这怪人实在是武林中的高手,可是两人一换招,已拆了六七手,那个年轻的一眨眼功夫,竟自不见,倒不晓得他是安着什么诡计?好在那个并不怎样高明,倒还没放在心上,遂聚精会神,来应付这怪人。

鹰爪王万想不到在荒山古刹里遇见劲敌,遂把在清风堡绿竹塘闭户精研的“三十六手擒拿点穴手”施展开。这三十六式有阴阳不测变化神奇之妙,内藏三十六手点穴术,分十二手软麻穴、十二手晕穴、十二手重穴。鹰爪王这一施展开淮阳派的本门绝技,毕竟与众不同。

身形转动,如电光石火,掌力沉实。莫说是真被打中了,就是被掌风扫着,已令武功稍弱的难于禁受。可是这怪人竟也是内家功夫,鹰爪王见他竟施展的是武当派“长拳十段锦”,一招一式,颇见功夫。

看情形此人实得武当派的真传,这趟拳搁在武功稍弱的,跟他走上三招五式就得败在他手内。常言说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两下里全是劲敌,所以一递手,各人的武功高下彼此全明白。两人只在这微光闪烁,鬼气森森的佛殿中动手,依然显着地方仍有富余。

两下里动手到二十余招,暗暗已分强弱。这怪人倒是十分识相,见自己的掌风已经被对面敌手逼住,自己任凭怎样施展绝招,也不是鹰爪王的对手。不见机而退,恐怕定要当场取辱。见鹰爪王的掌势正是“金针度线”,双指点向自己的“华盖穴”,忙用了手“横架铁门闩”,把鹰爪王的右掌封闭,腾身纵到殿门,扭头向鹰爪王道:“清风堡主,淮阳派掌门人,掌法高明,某已领教!十二连环坞青鸾堂恭候驾临了。”

说完了这几句话立刻一稽首。翻身一纵,已离开殿门。鹰爪王焉能容他走开,喝声:“朋友你既是凤尾帮的掌舵人,就该来明去白,我要领教你的万儿哩?”

说话间跟踪而上,脚尖一点地,已到了殿门口,两下里一前一后,相隔不过一眨眼间,可是鹰爪王再找那怪道人,已经无形无踪。鹰爪王到了院中央,再找给自己巡风的甘忠、甘孝,也不见两人的踪迹。鹰爪王心中一动,随即转念到这两人恐遭意外,自己向四下一打量,轻身飞纵,脚点东庑的瓦垄,向四下一张望。东西南三面,黑沉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形迹,只有北面,佛殿后四、五丈外的地面上,涌起两条黑影,在黑暗中,一眨眼已出了铁佛寺的后墙。

这时全庙仍然是寂寂无声,如入废墟。鹰爪王急于察找甘忠、甘孝的下落,既已发现匪踪,哪好再容他逃出手去?轻登巧纵,翻过了后殿,见围墙一带,地上非常宽敞,形成一片把势场。

鹰爪王无瑕细看,纵上后墙,往外一打量,见庙后是一片乱山重叠,又在深夜,虽有疏星斜月,也看不甚真切。只见郁郁苍苍愈显得山容壮丽雄厚,凭着目力,蹑着渺茫茫似有若无的黑影跟踪下来。前面那两条黑影走的极快,并且山路又熟,鹰爪王的脚程虽是比他俩还胜着一筹,无奈在这种生疏的地方,未免相形见拙。

追出约有二里之遥,见山势愈形险恶,两边壁立的高峰夹着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宽仅丈余,还依着两旁道路边上杂生些小树荒草。有的地方还有二、三尺宽的石路,有的地方连道路全被遮断。鹰爪王不禁却步,只是自己这一迟疑,那条黑影又已在险恶的山道上一晃身。

鹰爪王不由勃然震怒,喝声:“你这是故意诱敌,王某倒要看看你弄什么诡计!你就摆上天罗地网,我王道隆不见识完了绝不罢手。”跟着身形腾起,纵跃如飞的追进这条两峰夹峙的山道。

鹰爪王原认定这里必有埋伏的,可是刹时间已经知道自己没料中,这么奇险的小道竟安然过来,毫无异兆。这一来倒令鹰爪王有些诧异,不知匪徒是何居心,不知他要把自己诱到什么地方,这真是怪事!

自己蓦的拿定主意,心想这条险径,眼前就走尽,只要离开这里,我定要把前面两条黑影追获,从他身上解决一切。心中一转念之间,身躯已到了出口的地方,突觉眼前一亮,另换了一个境界。眼前是一个极大的山洼,占地约有数十亩。

往前走出四五步就是一道斜山坡,立脚处跟山洼的低矮,差着两丈上下。自己所过来的这两道山峰,就由出口这里分开,切成两座较峰头略矮的岭脊,正把这盆地包围起来。只在东北的岭底下现出一股羊肠小道,别无道路可通。鹰爪王再打量那山洼里,只见下面象是草木繁茂。在北面山根下隐约是一排草屋,并且在那草屋的纸窗上透露出灯光。在一瞥之间,似见有两条黑影,沿着两边山根下纵跃如飞,竟扑奔了那山窝里的草屋。

鹰爪王虽明知道这种所在,定有毛病。自己既已到了这,说不上来不算,足尖轻跃下山坡,扑奔那排矮屋。相离那矮屋尚有十几丈远,才发觉这排草屋前竟已摆下了阵势。只见在草屋前五丈外地上埋了几十根青竹子的短竹竿,一律的埋在地上,每根竹竿长有二尺多,每根距离全是二尺五寸的档子,正合一个步眼。

鹰爪王一望而知是轻巧提纵术里最巧妙的功夫,全是脱胎于少林派的梅花桩。可是各派有各派的练法,各派有各派的名称,淮阳派本门也有这种功夫,不过不是这种布置。可是清风堡绿竹塘的“竹刀换掌”,名震武林,只是本门门规限定,不到势败力穷,无法挽救的地步,不容随便设摆这种绝技要挟敌人。

因为只要一运用这种功夫,敌我是不死必伤,绝不能和平较量下来,所以门户中引为大戒。鹰爪王深为诧异,敌人的身手不凡,实是江湖道上名手。淮阳派的“竹刀换掌”,绝不会不知,如今竟以青竹桩来对自己,真是怪事!

或许敌人对这种绝技,另有独到的功夫也未可定,自己倒要领教领教他们有什么惊人之处?遂不再迟疑,身形展动,飕飕的已到了这片青竹桩附近。脚步才略一停,只见从那草屋旁暗影中飞蹿出两条黑影,绕着竹桩飞纵到竹桩前,只见这两条黑影一停身,身形一现。

见左边正是那个怪道人,右边却是个村农样的汉子,头上一绺数的过来的灰发编成的小辫儿,却用一根簪挽起,形如道士,却是一身蓝布衫,蓝布中衣,白袜沙鞋。看面貌,更是古怪,瘦削的面庞,映着月色,惨白如同死人。两道眉毛梢下垂,扁鼻子,薄片嘴,唇上无须,只有下颏偏右有两根长毛,白如银线。

跟那怪道人站在一起,恰如一对僵尸出了墓。鹰爪王暗道:“凤尾帮果然收纳不少江湖异人,风尘豪客,只今夜这两人就太不容易凑到一处。那个衣着相貌已足骇人,这又凑上一个,诚心找这么一对也不容易吧!只是这两人的面色虽是这么难看,可是神光慑人,内功已有精纯的造诣,劲敌当前,岂容漠视!”

遂把脚步一停,向先前动手的恶道人说道:“朋友:你把王某诱到这里,意欲何为?”

那怪人面上冷冷的说道:“堡主的掌法已蒙赐教,我既遇堡主这样成名英雄,焉肯失之交臂。我们深悉淮阳派的轻功绝技中有‘竹刀换掌’驰誉武林,这种绝技称得起不传之秘,我在下这点俗浅功夫,已在堡主面前献过丑,只是我这位师兄,最喜练习这一类的功夫,不过也没有什么成就。听我说到堡主已然光临雁荡,他非要在堡主面前讨教不可。所以我在下才请堡主到这里请你把淮阳派的绝技‘竹刀换掌’赏赐几招,也叫我们开开眼界,想王堡主定能不吝赐教。”

鹰爪王对于这怪人的举动十分可气,遂也冷然答道:“朋友!你既有较量武功一分高下之意,王某自当舍命陪君子。不过大丈夫做事来明去白,朋友你们既以武功要挟,定以王某为可教,就算我丧命在当场,我脸上也有光彩。不过你们不肯示我姓名,这未免欺人过甚了!”

这新现身形如嗜门吊客的匪首,怫然道,“王堡主未免言重,我弟兄不过江湖道上无名小卒,自己知道武功造诣没有根基,说出姓名,徒然给师门增辱。我们弟兄本来不用道万儿,象贵门中燕赵双侠,何尝到处示人姓名?只是他弟兄的身形貌相,令人一望而知,我们弟兄难道不是一样么?”

鹰爪王不禁矍然道:“哦!二位莫非就是西川双煞,丧门神邱宁、鬼脸子李玄通么?”

那先前的怪人脸上依然死板板的,只从鼻孔中“吭”了一声道:“别管是不是,你看着办吧!明人不作暗事,我们已把贵门下两位弟兄请到这里,只要堡主赐招之后,定要恭送令师徒入十二连环坞。”当时鹰爪王听这形似那西川双煞,鬼脸子李玄通的口头上虽没立刻承认自己说的不差,可是看情形必是他两人无疑了。

鹰爪王一边暗幸不费吹灰之力把两个劲敌的来路查明,可是暗中也跟着急。这西川双煞,威镇西南半边天,两人是各有一身绝技。只是两人长的相貌全是非常丑恶,一个肤色青中透绿,形同僵尸;一个肤色如同白纸,活似吊客。这形同吊客的名叫丧门神邱宁,那个形同僵尸的,名叫鬼脸子李玄通。

这两个是亲师兄弟,做着侠盗生涯,颇为武林中所重。因为这西川双煞,所做所为,全是重义轻财。只有手底下过黑,除恶务尽,丝毫不肯留情。所以跟江湖道结的怨也深,遍地仇家。只是西川双煞武功精湛,虽是恨他两人入骨,却是奈何他不得。因此双煞在西川路上横行了十几年,近来想不到也入了凤尾帮。

方才那鬼脸子李玄通向自己说什么,他要在十二连环坞青鸾堂相待。按这种侠盗言行相顾,绝不肯以虚妄夸大的言语自高身价,这两人在凤尾帮定然掌着重要的职司,我今夜若在这两人手中占不了上风,我连十二连环坞也无须去了。

遂冷笑一声道:“我两个小徒,不度德,不量力,贻笑朋友们之前,我王道隆无地自容!好。这位一定是江湖所称丧门神邱宁邱义士,要以轻功绝技青竹梅花桩的上乘功夫赐教,王某虽没有什么纯功夫,可是目下情形,也绝非虚伪的谦辞所能了结。我是舍命陪君子,请这位邱义士掌下留情吧!”

那鬼脸子李玄通还要开口发话,鹰爪王寒着面色,却向他一摆手道:“李义士,咱们言尽于此,无可再谈,邱义士请。”

说到这一抱拳,那西川双煞的丧门神邱宁也一抱拳,答了声:“还是堡主请。”

鹰爪王道:“还是邱义士先请。”丧门神邱宁道,“堡主难道非叫我落个无礼么?还是堡主请。”

鹰爪王这才说了声:“王某献丑了!”

说到这,脚尖点地,一耸身,身随势起。两肩头连动全没动,轻飘飘已落到乾宫西北主桩。鹰爪王只用左脚脚尖轻点竹竿顶,巳试出这种青竹梅花桩,自己足以应付,丧门神邱宁不至制住自己。

因为清风堡绿竹塘所擅的竹刀换掌,比这难上数倍。这是用核桃粗的青竹竿埋的结实,梢上是平顶,容易着脚。淮阳派清风堡绿竹塘的这种轻功,是把竹片削成柳叶刀形,刀尖子向上埋住地上。

一共是六十六把竹刀,本是按八卦卦象摆的,单有两根主桩,是两仪两个阵眼。要练到登萍渡水、树梢飞行的轻功,才能上这种竹刀八卦桩,刀尖换掌,较量掌法。今夜鹰爪王遇到西川双煞,以他们名震江湖绿林怪侠,竟划出这种道儿来,实在有些班门弄斧,自找难看。当下鹰爪王一点地,飞转西北乾宫主桩的青竹竿顶,左脚尖往上一落,“金鸡独立”令左臂往左一推,右手一抚花白髯,凤凰单展翅,目注定西川双煞的丧门神邱宁,要看看他的下盘功夫。

就在自己才站稳,见丧门神邱宁,一个旱地拔葱,轻飘飘的落在了坎宫的主桩。鹰爪王一见他往青竹桩上落的情形,是有独到处。身形极其自如,极其稳练,这才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鹰爪王见丧门神邱宁已经上了青竹桩,自己身形往下一矮,在桩上由左往右一个走行门迈过步的姿式,居然如履平地,行走如飞,沿着边锋矫捷如飞的趟下来。

一来是试试步眼,二来是要看看丧门神走开了有多么纯的火候。两下是背道而驰,动作极其巧快,遂在第二次边锋趟回来,到原起脚处一站。倏的腾身猱进,竟扑向邱宁面前,脚尖一点竹桩桩顶,倏的“云龙三观”,撒招就打。

这位丧门神邱宁竟用了手“烘云托月”,把鹰爪王的掌力拆散。这时本可进招,可是他竟翻身飞纵开,好似不敢还招。鹰爪王也觉得这种情形不对,若说是他尽主人之礼,故意相让,可是从神情上看着绝不象。第二次丧门神依然退避,鹰爪王依然不动声色,照样追过来,这一来竟发现意外的事。

鹰爪王往前一上步,趁势奔西北作势将要腾身追击,就在一伏身的当儿,猛觉得由东往西,“飕”的一股劲风打到。鹰爪王知道是暗器到了,遂往回退了一根竹桩,这暗器“吧嗒”的竟落在了面前地上,竟是一块石子。

鹰爪王暗暗诧异,抬头看了看丧门神邱宁,已到了竹桩的边际。自己方要腾身追赶时,依然在自己一作势的工夫,“飕”的一小石子打到,闪避稍慢,竟被打上。这时丧门神邱宁已经转了过来,鹰爪王急切间也查不出暗中抛石的来处,遂斜向东北纵身追去,这次居然暗中没有算计自己的了。

两下里一欺近了,鹰爪王换桩递掌,那丧门神蓦的往旁一撤身,竟不肯对敌,仍是飞身逃去。鹰爪王见这丧门神邱宁颇有存心戏弄之意,越发大怒!誓欲将这敌人打下竹桩才算甘心,丝毫也不放松。只是每逢两下里挤到一处,这匪徒竟自变着方子逃走。这一连几次,鹰爪王渐渐瞧出,这匪徒实是不怀好意,而暗中不时用暗器阻止自己前进的,也看出亦非仇家,实为善意的警醒自己。

不过一时还不明白暗中这人屡次示警的居心所在,自己仔细的往丧门神身上留意,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在先还疑心邱宁或于无意中以冷箭相贶,只是遍察他的神色,绝不象有那种手段,遂立刻仍用全神贯注的对付丧门神邱宁。

两下里在青竹桩只正势有五六个照面,鹰爪王已经矍然醒悟。这种青竹桩定有蹊跷,只怕他在这竹桩上弄了什么鬼。自己一打了这种主意,遂更加注意了。果然就发觉了这丧门神邱宁飞腾纵跃在青竹桩上,可是有几处闪避的地方,竟始终的躲避着,鹰爪王也就暗中戒备着。

立刻两下里又换了三招四掌。仅第四招鹰爪王竟用了手“金针度线”变式为“双阳沓手”,这次是身随掌进,一式进双掌。那丧门神邱宁竟自翻身想走开,不料这次跟踪的太紧,竟自没走开。

被鹰爪王跟踪赶到,面前忽的又飞来二块石子,石子的力量很大带着风力来,一奔自己胸前,一奔自己的小腹,这两处全是容易重伤的地方,不敢不赶紧闪避。只要一闪避,就得往左右的竹桩上换步,可是赶紧闪身,正是两根坚固竹桩,只是只要再往前上一步,那一连四根竹桩,全是不能着足的。不料被鹰爪王一个进步猱身掌,跟踪赶到,无法闪避,只得越过眼前的一根主桩,这一来自己竟被自己制住了。

那暗影中的人,随着“唰唰”连投过两个石子,把这位以江湖怪杰自居的丧门神邱宁,挤得进退无路,势不得不踏上了自己摆设下的浮桩。脚尖只轻往上一点,幸而自己还是早有提防,自己往前一失步,这根竹桩“嘎吱吱”一响,随着往下一折,眼看着就要连人坠下去。

这丧门神邱宁毕竟身手不凡,就凭这已经要折的竹桩,居然把身形拔起。可是因为竹桩蓦地倾斜,借不上多大力,把身形虽是拔起,可是没有甚么把握了。往下一落,也是该着他栽跟头,竟自又落在了那另一根竹桩上,可是依然是有毛病的地方,这一下竟把这丧门神邱宁“噗”的掉下竹桩。

这位西川双煞丧门神邱宁羞得面红耳赤,一挺身拔起有两丈左右,往下一落,已到青竹桩的右侧,向鹰爪王一抱拳道:“我在下望尘莫及,堡主武功技击压倒武林,我弟兄实算栽到家了。青鸾堂恭候驾临,我弟兄恕不奉陪了。”说罢,这西川双煞丧门神邱宁、鬼脸子李玄通,互相一打胡哨,竟自飞身纵回那一排草屋,匆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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