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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女兰儿
书名: 慈禧太后 作者: 刘学慧 本章字数: 11660 更新时间: 2024-05-28 11:23:46

惠征在皇城混了十几年,终于混出点名堂来了,他中年时,被调往安徽池州府任职,做候补道员。

刚到池州的时候,叶赫那拉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兰儿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大姑娘。十四五岁的少女似一朵荷花刚刚绽开花蕾,那么娇、那么嫩。读了几年的私塾,又加上母亲悉心的引导,兰儿有了很大的变化。

她举止优雅,谈吐不凡,落落大方,很有些大家闺秀之风范。

惠征又不希望女儿当女秀才,所以,他决定让兰儿辍学。兰儿在家中也帮母亲做些家务活,此外,还学会了绣花、做鞋、做衣等针线活。说起来,她有这些修养和技能,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的。

兰儿越长越漂亮,闲来无事时,她总爱对着大铜镜,左照右看,怎么也看不够自己。她学会了做衣服,便经常央求母亲给她买些好看的布来,自己动手缝制旗袍。她做的旗袍,每次都有些创新的款式,不但母亲夸奖她,就连邻居婶子、大娘也赞不绝口。有人还央求兰儿为她们做几件。

一般地说,兰儿不会帮别人做旗袍的。她深知自己的衣服之所以受到别人的青睐,是因为它别致。如果这种“别致”一旦流传开来,不又变成一般了嘛。

惠征夫人总是尽量满足女儿的要求,三天两头便送给女儿一些新布料,兰儿扮演了“服装设计师兼模特儿”。时间一长,过于爱打扮的她引起了父亲的不满。

一天,兰儿又对着镜子,扯呀扯、量呀量,力求把上午刚完成的“杰作”改制得更完美。惠征皱了皱眉头,说:

“兰儿,女孩子爱美是天性。你额娘做新娘子时比你还美,可是,爱美要有个分寸。阿玛注意你许久了,好像你几天就换一件新衣服。”

兰儿吃惊地问:

“怎么了?”

惠征答道:

“这样不好,太奢侈了。”

兰儿显然很不高兴。刚才,她的兴致还很高,被父亲一批评,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顶撞了起来。

“阿玛,你就是老脑筋。”

惠征被兰儿顶撞得也生气了,他说:

“我就喜欢你在京城的时候,读书那么用功,不懂得吃穿打扮,那才是阿玛的好女儿。”

兰儿反驳道:

“现在我又不是不读书了,前几天,我还读了《长恨歌》,我打扮漂亮一些,有什么不好,额娘和邻居都夸我手巧呢。”

一听女儿读了《长恨歌》,惠征来了劲儿。他只盼兰儿不要荒废学业。他想,姑娘大了,都爱梳妆打扮吧,做父亲的也许过问得太多了。

“兰儿,读了《长恨歌》,有什么感想?”

惠征总是不失时机地与女儿探讨什么诗呀、经呀、词呀,如果不是在大清道光年间,兰儿也许能考个什么“研究生”。

“《长恨歌》嘛,女儿感受最深的是:

姊妹兄弟皆列士,

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惠征一听,心中感慨颇多,这个女儿在做美梦:

“她梦想成为杨贵妃第二,可笑、可爱。”

兰儿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不屑一顾地说:

“杨贵妃不过是个妃子,最后依然被赐死,她不是皇后,还称不上凤。我呀——”

她突然不说了,她只敢想,不敢说,她想说:

“我叶赫那拉·兰儿要做骑在龙上的凤!”

惠征苦笑了一下,说:

“兰儿,你也不小了,还像个小孩子,不能实现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免得想不到手,心里苦。”

兰儿脱口而出:

“阿玛,你怎么能断言我想不到手呢?”

惠征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惠征忘记了父亲景瑞的教训,他做候补道员以来,一天比一天贪心,终于,东窗事发。叶赫那拉·惠征被革了职。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被革职的惠征又得了肝病,叶赫家一下子又陷入了贫困之中,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十六岁的兰儿的肩上。

家庭的突然变故,使兰儿长大、成熟起来了。比起其他人家的女孩,她显得老练得多。她顾不得什么面子,阿玛、额娘、弟弟妹妹要吃饭,只靠母亲贩点日用货品是不够的。

原来惠征在职时,兰儿家有个丫环,能干些粗重的家务活,如今丫环用不起,家务便由兰儿包揽。此外,她还要替人家做做衣服以补贴家用。由于兰儿的针线活很别致,她不愁没“生意”,有时累得她头晕脑涨。

给人家做衣服,兰儿心里总有些不平衡。过去,家境好的时候,是别人看她不断地穿新衣服。可如今,是她看别人穿新衣服,那种隐痛只有兰儿自己才体会得出。

可是,无奈,这就是人生吧。

虽然家庭陷入了贫困的境地,兰儿不再像以前那么爱梳妆打扮,但青春的气息是挡不住的。特别是这些日子以来,兰儿越多变得漂亮了。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招人喜爱,青春的朝气映在她那张光彩四溢的脸上,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左顾右盼,十分动人。

兰儿时常到河边洗衣、洗菜、淘米、挑水。因为皖南山区山青水秀,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甘甜爽口,所以,门前即使有水井,人们也不用它,宁愿走远一些,汲取更好的水用。

叶赫家隔壁住着一户姓荣的人家,这家两口子都上了年纪,靠卖早点为生。他们夫妇只生了一个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兰儿认得这个小伙子,并称他是“荣大哥”。荣大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每次见到兰儿,他都憨厚地一笑,兰儿也报之以甜甜的微笑,但他们俩从未单独相处过。

这一天,兰儿端着木盆到大清河边去洗衣服。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儿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岸边杨柳拂面、小草茵茵。一群鸭子正嘎嘎叫着向河岸游来。

兰儿边洗衣服,边哼着小曲,十分惬意。不一会儿就洗好了衣服,她抬头一看,天色还早,她环视一下左右无人,便迅速解散大辫子,在河里洗头。她那乌黑的秀发在清凌凌的河水中飘啊飘,她几乎陶醉了。

洗完头,她将一头秀发梳理一顺,披散在肩上,又将裙子撩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双脚拍击水面。很长时间以来,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很少有今天的这样心境。兰儿不由得哼唱着江南小曲。本来,兰儿是旗人,小时候又在京城生活,她是不会唱江南小曲的。随父迁居安徽池州后,池州人杰地灵,山美水也美,陶冶了人们的情怀,以至于江南小曲特别优美动人。兰儿跟别人学了不少什么《采莲曲》、什么《紫竹小调》,还有《茉莉花》等曲,她都唱得不错。

边哼着小曲,边欣赏美丽如画的山水,是此时兰儿的最大的精神享受。她看见远处的山,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再看看近处的水,水中有十来枝荷叶,荷叶上清水滴滴,水珠滚来滚去。

远山近水,画面怡人。兰儿微闭双眼,进入遐想之中,暂时,她忘却了家事的烦恼,仿佛此时此刻,她进入了飘渺的仙界之中。

“吱、吱、吱……”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是竹扁担发出的极富有节奏的声音。兰儿不由地看了一看,原来是荣大哥正挑着两只大木桶向河边走来。兰儿连忙将双脚收回,穿上了鞋子,荣大哥冲兰儿一笑。他打满了水,挑着担子走远了。

望着荣大哥远去的背影,兰儿的心怦然一动,心里想:

“多么健美的小伙子,魁梧的身材,宽宽的肩膀,还有那娇健的步伐,他那双大手一定十分有力。”

兰儿不敢多想,她的脸有些发烫,毕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渴望与遐思,但她实在不敢去深想。兰儿轻轻地抚摸着发烫的双颊,暗暗地对自己说:

“兰儿,千万不能胡思乱想,要好好的把握自己的一生。”

兰儿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甘心于做个温顺的女子,更不甘心于嫁个平庸的丈夫,一生辛辛苦苦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奉养公婆。

她,不是那种人!

她还记得《诗经·桃夭》中的几句话: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幸福吗?一朵鲜花尚未怒放便给了人,太可惜了,也太委屈天下早嫁的女人了。兰儿不会做这种人的!

其他姑娘一过十四五岁,便有人上门来说媒,父母考察一番后,便定了亲,女孩子也盼望着出嫁。兰儿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女孩子,她可不愿意草率出嫁,常言道:“女儿是娘家的公主。”到了婆家,吃苦受累也得不到一句称赞。

特别是从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她更能体会到这一点。兰儿曾多次端详过母亲,她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母亲年轻时的光华与风采。她听说过姥姥家很富裕,若不是嫁给不走运的叶赫那拉惠征,怎么会四十来岁的人却如老太太一般,整日佝偻着背,头发已经花白,喘着粗气,这就是女人出嫁的悲剧。

这种悲剧,不能在兰儿的身上上演,她要做特殊的女人。或许,某一日太阳能从西边出来,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

对于聪明的兰儿来说,她也明白早晚非出嫁不可。但她要嫁的人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来养活自己,而且日子过得不能像现在这样辛苦。兰儿自言自语道:

“荣大哥虽然人很老实,又长得英俊,但他家太穷了。”

兰儿想着想着走进了家门。

“姐姐,你好漂亮,像仙女下凡。”

妹妹蓉儿以惊慕的目光注视着姐姐,兰儿被妹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了头。她转身进了厨房,生火烧饭,肚子早已饿了。妹妹跟在姐姐的身后,在蓉儿的眼里,姐姐又能干又漂亮,她好羡慕姐姐。并且不自觉地以姐姐为楷模,摹仿着姐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有姐姐的气度与风范。

小妹一个劲儿地往炉灶里塞木柴,弄得满屋都是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兰儿叫道:

“蓉儿,你想呛死人呀!”

蓉儿嘴一蹶,生气地说:

“怪不得邻居们都说你长得漂亮,性子很怪,一点儿也不错。谁想呛死你,我不会烧火嘛。”

兰儿心里一凉:“怎么,我兰儿被人们这样议论过,这么说,荣大哥也这么看我了?”

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念头,兰儿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态,她对自己说:

“管他呢,荣大哥以及别人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我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吧。”

这样一想,兰儿的心里舒坦多了。第二天一大早,兰儿便去林子里砍柴,砍了柴,她还要回去做早饭。这几天,惠征的病情不断加重,大夫来看过,开了几付药方子,兰儿准备上午把药熬出来,她希望父亲快快好起来。

砍了一会儿柴,累得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撩起衣袖来擦汗。这么一大捆木柴,可怎么运回家呀?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即使附近有人,人家也不一定来帮她。兰儿只好背起一捆木柴,吃力地往回走。

“兰儿妹妹,我来帮你背柴吧!”

好像是天上掉下来一个人似的,说话的正是荣大哥。原来,漂亮的少女早已在小伙子的心头扎下了根,他时刻关注着兰儿的一举一动。十九岁的小伙子日也思、夜也想,总想找个机会和兰儿单独呆在一块儿。所以,兰儿来洗衣服,他便去挑水;兰儿来砍柴,他便上山挖竹笋;兰儿上街买东西,他又借口去串门,反之,兰儿的身影像块磁铁,早已牢牢地吸住了他。

兰儿毕竟是个姑娘家,没这么大的力气,一大捆柴,她的确背不动。眼前现成的壮劳力,不用白不用,她放下了木柴。荣大哥把为兰儿效力看成是无尚的光荣,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他想表现一番。

一捆木柴背在小伙子的背后像棉花捏在兰儿手里一般轻巧,两人并肩走出林子,眼看要到家了。兰儿不愿左右邻居看到什么,便说:

“离家只有几步路,你忙去吧,我自己行。”

俗话说:“恋爱中的男子最听心上人的话”。真是对极了,小伙子温顺地像个姑娘,他把兰儿的话当“圣旨”,放下了木柴。兰儿背起便走,小伙子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兰儿妹妹,今晚你出来一下,我在林子里等你。”

兰儿惊愕地看着他,没说什么,小伙子连忙补充道:

“我给你看一件宝物。”

兰儿一笑,头一仰,并没有说什么。小伙子终于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向心爱的兰儿发出了约会的请求。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突然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

到了晚上,兰儿与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鞋子,妹妹蓉儿手里虽然也有针线活,但一个劲儿地打磕睡。平日里,兰儿的针线活儿做得又快又好,可今晚心不在焉。一会儿顶针歪了,一会儿针又扎手了,一会儿又走错了针。母亲只顾低头做鞋子,没在意兰儿的异常,蓉儿更是困得睁不开眼,哪儿还有闲心去注意姐姐。

兰儿的心中像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荣大哥一定在林子里等我。去,还是不去。去吧,两个青年男女私会,被人发觉了,脸往哪儿放。再者,他会不会——;不去吧,他会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到这儿找我。唉,真烦人。”

兰儿相信小伙子一定在等她,而且等得很着急。她是位聪明的姑娘,从小伙子那热情的眼神里,她已读得懂小伙子的心事。

去?不去?

不去?去?

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兰儿不敢多想。算了,不去。兰儿起身去睡觉,可是,刚躺下来,小伙子那熟悉的身影又仿佛在眼前跳呀跳的。兰儿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干脆,她又起身了。

“额娘,二婶白天里向我讨个花样,我送去便回来。”

兰儿直佩服自己,撒谎时心不慌,脸不红,像真的一样。惠征夫人看看外面,说:

“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去吧。”

兰儿忙说:“那不好吧。没事儿,您放心,不会太长时间的。”

惠征夫人不再说什么,兰儿连忙拉开门闩,飞奔出去。她一路小跑到了二婶家剪了个花样,又急匆匆跑向林子。天很黑,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打了个寒噤。

“兰儿妹妹。”

荣大哥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正冲着兰儿站着,兰儿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小伙子天还没黑就来到了林子里,他等啊等,盼呀盼,在等待中盼望,在盼望中失望,最后,几乎绝望。他正转身想走,突然,他的眼前一亮:

“是兰儿,正是兰儿。

兰儿正朝这边跑来,她上气不接下气,也许还有些害怕和紧张。兰儿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荣大哥脱下自己的小褂,轻轻地披在兰儿的身上。

“兰儿,怎么这么晚才来。”

小伙子靠近兰儿的身边,轻声地问。兰儿低头不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物品放在手心:

“兰儿,你瞧这是什么?”

兰儿看见那物品在黑夜中一闪一闪的,非常好看,便好奇地问道:

“这一闪一闪的是何宝物?”

小伙子轻声地说:

“这就是夜明珠,是我小的时候从奶奶的梳妆盒里拿的。后来,奶奶发现她心爱的宝贝丢了,大吵大闹,吓得我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奶奶死后,我常把它拿出来看一看。你要是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

兰儿长这么大,还没什么像样的首饰。母亲原来有个金戒指,还有一对金耳坠,家庭贫困时典当了。最后只留了个银项链,过年时,母亲把叶赫家惟一的首饰送给了大女儿兰儿。兰儿舍不得戴,只是偶尔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再把它收藏好。

荣大哥手中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晶莹闪亮,实在好看。兰儿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小伙子连忙把夜明珠放在心上人的手中,兰儿紧攥着这颗昂贵的夜明珠,荣大哥贴在她的身边柔声地问:

“喜欢吗?”

兰儿无声,小伙子一把抓住兰儿的手,激动地说:

“等你做新娘子的时候,我要看你戴上它,好吗?”

黑夜里,兰儿的脸一个劲儿地发烫,心也在嘭嘭直跳。小伙子紧握住兰儿的手不肯松手,兰儿依偎在他的胸前。

天上的星星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它怕羞红了年轻人的脸。温柔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对年轻人,他们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兰儿,我要娶你做老婆。”

小伙子在姑娘的耳边呢喃着。兰儿的身子一抖,猛地推开了荣大哥,跑了。

她的耳边一直响彻着一个声音: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不能走错这一步,我不能嫁给他。

我要嫁给一个有权、有财、有势的男人!”

兰儿一口气跑回了家,母亲见女儿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连忙问:

“兰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额娘。”

兰儿唤了一声“额娘”,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望着四面透风的墙,无语泪千行。

从这以后,兰儿不愿再见荣大哥,两个年轻人都承受着爱的煎熬。可是,兰儿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情感,她不敢再多迈一步。

为了逃避小伙子那炽热的目光,兰儿不再去河边洗衣、挑水,只好用自家门前井里的水,惠征夫人有些儿纳闷,一日她问兰儿:

“这井水有些涩,你怎么不去河边洗衣洗菜。”

兰儿信口答道:

“我嫌太远了,来回太累了。”

做母亲的心里有些酸酸的,她心疼女儿,但又无可奈何。想当初,叶赫家境好的时候,兰儿虽然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起码也用不着让她挑水、做饭、洗衣吧。母亲的鼻子一酸,说:

“那让你妹妹和大弟弟抬水吧,你也别太劳累了。”

兰儿直摇头,说:

“不行,蓉儿八、九岁,照祥才七岁,他们哪儿能抬得动水。”

“没关系,小孩子出去撒野比抬水还累人,抬几桶水累不着他们。”

兰儿不好再说什么,她默默地做着家务事儿,心里真不是滋味。她何尝不想念那个对她关心备至又体贴温存的小伙子。可她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应该“快刀斩乱麻”,痛下决心,咬紧牙关挺过去。

世间的情千万种,惟有爱情爆发时最炽烈。两个人一旦相爱了,会朝思暮想,见不到对方便感到失落了什么,好痛苦、好痛苦……

兰儿受着煎熬,小伙子更受着煎熬。甚至,他的痛苦比兰儿还深。本来,小伙子倾慕兰姑娘已久,那一个晚上,他差一点儿便拥有兰儿。兰儿在他的怀中是那么温柔与娇媚,一点儿也不像邻居大婶所说的“有些野性”、“缺少文气”。在小伙子看来,她们对兰儿简直是诽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兰儿不再到河边洗衣、挑水,不再到林子里打柴。

小伙子天天失神地望着河边,他百思不得其解。白天也盼,黑夜也盼;走路也想,吃饭也想;那痛苦的样子真叫人难受。

见不到心上的姑娘,小伙子焦急万分,他鼓足了勇气,决定到兰儿家找她。其实,叶赫家与荣家相距并不远,中间只隔三户人家。可是在小伙子看来,很远、很远。仿佛兰儿在天上,她就是那颗最皎洁明亮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月亮的影子浮在水中,他想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着。他似乎感觉到:“兰儿不属于他!”真折煞人也。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兰儿家。惠征夫人正巧在门口做事,见到邻居荣家大儿子来到,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是你呀,快请进,有什么事吗?”

魁梧的大小伙子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低着头,红着脸,直搓双手:

“没,没什么大事,我想找照祥玩。”

惠征夫人一听这话,愣了。她心想:

“准是他神经不正常,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来找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玩。再者,两家虽是近邻,但平日里来往极少,怎么今天他?”

惠征夫人依然很热情地说:

“照祥不在家,他和蓉儿去河边挑水去了,你等一会儿吧。”

小伙子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局促地站在那儿,还是不停地搓着双手,那尴尬劲儿真让人难受。

屋里的兰儿把外面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直跳,心想:

“糟糕,这冒失鬼,还是找来了,冤家!”

她真怕小伙子沉不住气,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走了出来。

“是荣大哥。”

“兰儿妹妹。”

小伙子凝视着兰儿,眼睛一眨也不眨,他那热切的眼神被惠征夫人看在了眼里。兰儿生怕母亲再盯下去,连忙说:

“好一会儿了,怎么弟弟、妹妹还不回来,我到河边去看看。”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小伙子搭讪着对惠征夫人说:

“我也走了。”

他像个逃犯,逃出了惠征夫人的视线。望着远去俩人的身影,她似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

“对呀,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兰儿晚上说去二婶家送花样,可回来的很晚。从那以后,兰儿很少出门,今天偏偏又出了这等怪事,会不会是他们……”

惠征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咳嗽,惠征夫人三步并作二步,忙给丈夫端上茶水。她的心里好难过,丈夫这一病可不轻,吃了二十多天的药,不见好转,面部呈暗色,脸上很瘦,两个颧骨高高突起。

“喝口水吧,咳嗽得很难受吧。”

惠征勉强喝了口水,他有气无力地问:

“刚才站在外面说话的是谁呀?”

“是荣家的大儿子。”

“他来干什么?”

惠征有些诧异,虽然他也认识那个小伙子,但平日里没说过几句话,所以印象不深。惠征夫人想了想,她不想给丈夫添心事,便说:

“来串门儿,没什么事儿。”

惠征也没多问什么。他身体太虚弱了,一个劲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了虚汗。他好像已感到阴曹地府的大门已向他敞开了一半,恐怕自己没多少日子了,七尺男儿禁不住心头一酸,他拉住妻子的手说:

“自从你嫁到叶赫家,辛勤操持家务,养儿育女,没过几天清闲的日子。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我走以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

惠征夫人连忙制止了丈夫,不让他说下去。其实,此时夫妇俩心里都非常明白,这一次的家道中落打垮了叶赫家。而且叶赫那拉·惠征康复的希望也很渺茫。惠征夫人潸然泪下。

“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除此之外,她又能说什么呢。惠征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妻子说,今天不说,他怕以后没有机会说了。这会儿,他感到神清气爽了许多,便坐了起来,认真地说:

“我走后,你们孤儿寡母的,不要在这生活了,这池州虽好,毕竟不是我们的故乡。依我看,你还是带着孩子回京城吧,那儿有几家亲戚,也有我的几位故交,以便有人照顾你们,我才能瞑目。”

惠征夫人泪如雨下,她知道丈夫在做临终交代,一场人生骤变将来临。

再说兰儿与荣大哥,一前一后跑向河边,兰儿竭力回避小伙子,小伙子紧追不舍姑娘,那场面颇有些戏剧性。

“兰儿妹妹,兰儿,你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兰儿又急又气,根本不理睬他。小伙子几个箭步冲了上去,他拉住了兰儿的衣角。

“为什么你不理我?”

荣大哥好像有些生气,他有一种被人玩弄了感情的感觉。兰儿一甩身子,挣脱了小伙子的扯拉,不耐烦地说:

“真烦人。”

小伙子愕然了,他不明白今日的兰儿为什么与几天前晚上的那个兰儿一点儿都不一样,一个凶巴巴的,一个温柔可爱,真是判若两人。他还是不肯放弃,急着叫着:

“今晚依然在林子里等你。”

兰儿不语,小伙子想上前拉住兰儿的手,兰儿忙说:

“你等着吧!”

小伙子听得清清楚楚,那语气好冲,他已猜出了八、九分,今晚心爱的人儿是不会来的。无可奈何,小伙子失望地走了。到了晚上,小伙子抱着一线希望在林子里等呀等,他等的是一场空。

兰儿有些气恼,她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妹妹蓉儿便回了家。蓉儿和弟弟照祥被姐姐骂得莫名其妙,他们不敢和姐姐顶嘴,只有怏怏地回家。回到家里,母亲迎了出来,她看见三个儿女都一脸的不高兴,她也没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做家务。

细心的母亲发现大女儿兰儿脸上似有泪痕,她把兰儿叫到一边,关切地问:

“兰儿,你有心事?”

兰儿被母亲温和的声音所感染,她像有一肚子冤屈似的,泪水直往下流。母亲为女儿抹去泪水,叹了口气:

“唉,额娘也年轻过,什么都体会过的。”

知女莫如母,疼女也莫如母。母女心连心,兰儿在母亲面前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她鼓足了勇气讲述了几天前那个晚上的故事,讲完之后,她问母亲:

“额娘,我做得对吗?”

惠征夫人如何能用“对”或“不对”来回答女儿的问题呢?在她看来,女儿如此处理感情问题无论对错,都说明兰儿很有理智。这一点,她与其他的女孩子太不一样了。

一生中能遇上一个珍爱自己的男子是福气。但对于兰儿来说,这福气已来临,她又将其拒之门外,做母亲的不由得暗暗佩服女儿,但同时也有些迷惑不解: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定渴望找到归宿。兰儿呀,兰儿,你究竟要嫁怎样的男了呢?”

兰儿勾着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说:

“额娘,以后我们再也不提他了,好吗?来,勾个手,一言为定。”

惠征夫人笑了。好久以来,兰儿没这般可爱的神态了,今天的举动让她想起女儿小的时候。这些年,兰儿变得有些冷漠,今天突然与母亲亲热了起来,做母亲的很有些“受宠若惊”。

又过了两个月,叶赫家搭上了灵棚,叶赫那拉·惠征病死,全家人不胜悲恸。惠征抛下多病的妻子和四个尚不能独立生存的儿女,孤儿寡母,境遇十分凄惨。

父亲死后,兰儿少言寡语,虽然邻居们都来帮忙办理丧事,兰儿仍是紧闭嘴巴,不说一声谢。她只知道嗑头、哭泣,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应干些什么。荣大哥来吊唁,兰儿让大弟照祥作揖答谢,小伙子本来想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兰儿的脸上除了悲伤,还有坚毅——一种女孩子少有的坚毅,甚至有些冷酷。

惠征没能给妻子儿女留下银子,他只留下了一大堆债务。来了几个讨债的,一见叶赫家已一贫如洗,又在办丧事,便不好说什么,烧了把火纸,走了。还有一些好心人凑了些钱,劝可怜的孤儿寡妇扶柩回京。

一路艰辛,只有兰儿母女才能体会得出,好不容易,她们来到了新江。江面上正刮着大风,波浪几乎将小船掀翻。兰儿紧靠在船舱壁边,泪水顺着两腮直往下流。

年仅十六岁的姑娘将要挑起生活的重担,将父亲殡葬后,又如何照料、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兰儿觉得前程渺茫。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兰儿只穿了一件薄衫,八月的夜风吹着,她感到又冷又怕。

此时,她又想起了荣大哥,想起了那只温暖的大手,想起了耳边的呢喃。此时,他能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兰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坚决拒绝了爱她的男子,可往往在困难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他。

这正是说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吧!

“额娘,我好饿。”

年幼的小弟弟桂祥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吵着肚子饿。这漫漫的荒野,茫茫的大江边,到哪儿去买吃的?离开池州时,邻居大娘、婶子有的送鸡蛋,有的送油饼,这些日子全是靠这些充饥的。鸡蛋没几天就吃完了,油饼昨天才吃完。本来,兰儿的心里就有些着急,离京城还远着呢,至少还要走半个月,本来就不多的盘缠用得差不多了,这可怎么办?

小弟一哭,兰儿的心更慌了。天很黑,小船停泊在岸边,江水无情地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似老人吼,似杜鹃啼,令人毛骨悚然。兰儿不禁打了个寒噤。

母亲斜靠在舱板上睡着了,兰儿看得很清楚。四十上下的母亲,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满脸布满皱纹,那皱纹里写的全是辛酸与沧桑。蓉儿与大弟照祥也睡着了,小弟桂祥睁着小眼睛,盯着姐姐看,他小声说:

“姐姐,我饿。”

兰儿最喜欢这个小弟弟,可是,她手边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她轻轻地把小弟抱起,哄他入睡:

“小弟乖,夜深了,姐姐到哪儿给你弄吃的,等明天吧。”

等明天?明天会是饱餐一顿吗?兰儿不敢多想。小弟很听姐姐的话,他不再闹了。兰儿也觉得饥饿难忍,她咽了一口唾沫,向舱外望了望,天真黑,伸手不见五指。兰儿躺下渐渐入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隐隐约约看见岸边的东南方向住着几户人家。兰儿揣了些碎银子准备上岸买些吃的东西回来。她走着走着,总觉得后面有人在紧跟着她。她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心想:

“不好,这里人生地不熟,可别碰上什么坏人。”

于是,兰儿大步流星地走向村庄,后面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也迈开大步步行。兰儿的心直跳,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姑娘,请留步。”

后面的男子在喊她。听那声音,不像是歹人,兰儿壮了壮胆子,回头望着。

“烦问姑娘,这船的主人可是叶赫那拉·惠征的遗孀?”

“正是。”

兰儿打量着来者,一副官差模样,她的心安稳了许多。兰儿心想:

“别忙着和他多讲什么,不对呀,父亲早年在京城做个小官,后又到安徽池州任职,从未到过新江,这一带并无亲朋好友呀。”

这个男子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打听她们?兰儿小心翼翼地站着,什么也不说。

“咱们知县吴大人让本差送三百两银子给惠征大人的家属。我打听了许多人才找到你们,请姑娘收下银子吧。”

一听官差这句话,兰儿更莫名其妙了。她迟疑了一下,不肯向前。那官差又说:

“吴大人担心你们扶柩回京盘缠不够,昨天差我来打听你们,快收下吧!”

兰儿一时想不起哪位“吴大人”,但她可以肯定,这位吴大人一定是父亲早年的同僚,既然人家有心帮助自己,为何不收呢?这恩情日后再报吧。

于是,兰儿高兴地收下了三百两银子,这银子对于窘迫中的叶赫家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也。兰儿买了几个饼子回到船上,母亲及弟妹们已醒,一家人以饼充饥。两个弟弟昨天就没吃饱,今儿早上他们真是狼吞虎咽,兰儿安慰他们说:

“慢慢吃,别噎着。等到了中午,我到集市上买些卤肉来,咱们解解馋。”

母亲连忙说:

“算了吧,离京城还远着呢,盘缠不多,省着点儿吧。”

兰儿这才道出刚才发生的事情。弟妹们一听,拍手叫好。母亲沉思着,她想不起来是哪个姓吴的在困难之际拉了她们一把。

姓吴的究竟是何其人也,他正是惠征的旧僚吴棠。这个吴棠是个汉人,几年前也在京城做官。那时,惠征与他有些往来,惠征夫人也认识吴棠。今天太突然了,她一时没有想到吴棠罢了。

惠征夫人不愿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她告诉女儿,一定要搞清恩人是谁,日后以便报恩。就这样,兰儿带着蓉儿一路打听,到了新江衙门府。衙门前的守卫一看兰儿姐妹不像叫花子,便放了她们进去,并把她们引到一间小厢房里等待县老爷。

“兰儿,长这么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五十多岁的吴知县站在兰儿的面前。兰儿打量着这位知县,好像有些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吴知县亲热地拉着两姐妹的手,弄得两个姑娘很不好意思。他说:

“怎么,把吴伯伯忘了?”

“吴伯伯”,对,是他。兰儿突然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来。如今父亲的同僚健在,而父亲永远去了,兰儿忍不住落下了泪。

“吴伯伯——”

兰儿只喊了一句,便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吴棠和蔼地说:

“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今天到了新江,就多住些日子吧。”

兰儿推辞着:

“谢谢吴伯伯,不过,我们正办丧事,不宜住下,日后再说吧。”

吴棠并没有多留,便说: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以后若有什么困难,托人捎信来,我吴某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兰儿姐妹二人磕头谢了礼便回到了船上。小船继续前进,兰儿靠在船舱里,想起了往事。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那时兰儿才九岁左右。一天,父亲带了一位同僚回家,父亲让小兰儿喊他“吴伯伯”。这位吴伯为人和蔼可亲,而且他还十分慷慨,来时除了送给惠征一些银子外,还特意给小兰儿买了一对活蹦乱跳的小白兔。

兰儿可高兴了,围在吴伯伯的身后叫得伯伯心里好甜。兰儿天真地问:

“吴伯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白兔的?”

“我猜的。”

吴伯伯抚摸着兰儿的头,感慨万千:

“有位小姑娘,如果她——,也该有你这么高了。”

“她怎么了?”

兰儿问伯伯,她发现伯伯突然敛住了笑容,好严肃。

“她去了,永远地去了。”

“去了?上哪儿去了?”

兰儿不解,小姑娘上哪儿去了,让吴伯伯这样伤心。吴棠说:

“她走的很远很远,你长大后会明白的。那个小姑娘特别喜欢小白兔,她和你同年同月生,我猜你也喜欢吧。”

后来,吴伯伯又来过几次,每次总给兰儿带些好玩的或好吃的。兰儿很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吴伯伯。

往事如烟,兰儿回忆着往事,泪水流到了腮边。母亲见状,安慰她说:

“人无绝人之路,等咱们到了京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半个月后,叶赫家到了京城,安葬了父亲,兰儿一家在京城阜城门外芳嘉园定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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