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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伊人巷
书名: 袍哥传奇 作者: 重庆姐儿 本章字数: 4099 更新时间: 2024-11-18 15:12:06
太阳都快下山了,老李头还是没能打探到李二的消息。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往码头走去。他那担子原本就放在码头边的黄葛树下,也不知道阻碍了谁的道,炉子被踢翻,铁锅也摔破了,那红通通的汤水更是流了一地。
老李头扶正炉子,曲腿坐在青石板上。他坐那地方与重庆主城隔江相望,可以看到对岸的太平门码头,以及码头两边那些重重叠叠破破烂烂,看起来像是火柴盒子的吊脚楼。往右边看,是龙门浩码头,与破旧棚屋和吊脚楼格格不入的是几艘飘着外国国旗的大军舰。仅龙门浩那弹丸之地,就分别泊着英国和美国的舰船。离舰船不远的地方,还有数家写着洋文牌匾的酒吧和餐厅,据说都是为那些洋人服务的。
老李头五十多的人了,经历了留辫子剪辫子的岁月,经历了袁大总统的上位下台,现在却是持续十几年的军阀混战,今天你打过去,明天他杀过来,一会儿炮轰佛图关,一会儿又枪打海棠溪,老百姓深陷各种暴力和财物洗劫的动荡之中。政治的东西他不懂,搞不清都是四川人为啥你打我,我打你。更弄不懂哪些外国人为啥会大老远把军舰开到重庆来,他只想能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原本老李头也是一名身强力壮的纤夫,他拉的是一艘能载二十吨货物的货船,从重庆送货到汉口再拉货原路返回,他是负责拉头纤的。木船没有动力,到汉口是下水,还比较轻松,最恼火的是返程走上水。倘若运气好碰到有风,扯上帆,船也能走。若无风,只好下船拉纤。夏天的时候,他们那帮纤夫全都赤裸裸光条条,脚蹬一双烂草鞋,肩膀上搭根烂头帕,嚎着船工号子就干活。到了冬天,大伙上身都穿件补丁打得重重叠叠的长衫,厚得像是把好几件衣服叠在了一起。下半身却是内裤也不穿(裤子穿在身上,一会儿干一会儿湿,人反倒容易得病。)。到下水的时候,把那长衫的前后襟撩起来,一根草绳捆在腰上,任由冰冷的江水像蛇一样啃咬赤裸的身体。若遇激流,大家就得四肢伏地,巴不得用嘴咬住岩石,那纤绳更是深深勒进肩胛,几乎要把骨头勒断。要是碰到长江的涨水季节,船不小心停在了急流上,一队纤夫在岸上使出吃奶的力气,那船却是动也不动。但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伙哪怕憋得嘴喷鲜血,也要想办法拖动船只,如果一直僵持不下,那是会翻船的。船一旦翻掉,拉纤的纤夫们几乎是非死即伤。
日子虽然艰苦,但他坚信,凭着自己一身力气,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结果,好日子没等来,三十岁不到的妻子却因立即先走了一步。这不,俩孩子刚大点,他又因为双腿常年泡水,患了严重的风湿,别说再拉纤,有时候走路都会淌大汗。最终连卖力气养家这条活路,上天也给他剥夺了。共事多年的老茵儿怜悯他,求父亲传了他做连锅闹的手艺,他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熬过了最苦的几年,李老大也长得身强力壮,他便把父亲传下来的,代表着纤夫的衲坨传给了大儿子。原本他以为这个家有希望了,没想到大儿子又遭遇了那样的劫难。老李头想,大概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要惩罚他吧。
“爸!”
老李头回过头,看到正沿着上河街青石板路奔跑过来的李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颤巍巍站起身,用一只手挡着斜晒的夕阳:“李二,是你哇?”
“嗯。”李二蹲在地上,手揉着脚踝一个劲喘粗气。从窦家院子出来,他就沿着黄桷古道一路狂奔,中间一步也没停歇过。大哥刚在涂德胜那里吃了大亏,父亲一旦知道他被窦家大少爷抓走了,不了解实情的他会疯了的。
李二渴坏了,几步冲到江边,捧起水咕嘟咕嘟就是一阵狂灌。其实黄桷古道的亭子里有卖老阴茶的,他一是舍不得那钱,再则也不想耽误那时间。
老李头跟在儿子身后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他。人都到跟前了,他还是不敢相信儿子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李二看了父亲那眼神,心里一阵难过,上前挽住他的臂弯:“爸,我们回家吧。”
老李头站在那儿不肯走,心里的疑团还没解开,也不知道这事还有没后患,怎能让他安下心呢。
李二猜出了父亲的心思,回头望着父亲笑:“爸,那个窦三,他可是窦家小少爷。”
“什么?你说他是?”这真相叫老李头怎么相信?这家伙小点的时候,他可是亲眼见他穿个屁股后头开帘子的破裤子满码头乱窜。窦家可是重庆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他们家的公子怎么会穿成那样?而且还和自己的儿子玩到了一块?最关键的是,前段时间这家伙还师父前师父后的央求着学做连锅闹。当时他也是可怜穷苦人家的孩子谋生不易,这才传了手艺让他和李二一起在上河街开店做买卖。
要不是亲眼所见,连李二都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其实大多时候,窦天权穿得还是很像有钱人的,只是每次他都说那是母亲雇主家孩子不要的旧衣服。要命的是,这家伙还能有名有姓的说出父亲在哪条船拉纤,家住哪条巷子,还具体到门牌号。虽然谁也没有去求证过,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撒谎。
“我没骗你,今天砸我们店的,就是他大哥。”这个时候李二突然想起那玉菩萨的事,说话的时候他那手竟抖了起来:“爸,你晓得窦三进同庆社的时候,送给我们舵把头那玉菩萨值多少钱吗?”未等父亲回答,他自个先嚷开了:“他爹说能买下整个上河街!整个上河街,我的天,这么多铺子,该值多少银子啊?嘿,怪不得被打得那么惨。”
“你们是因为玉菩萨才被抓去窦家的?”老李头估算不出上河街值多少银子,他也不关心这个。
“他爹让他到日本留学,他没去,钱也弄没了。他和我开江湖海底,估计是想弄个落脚的地方。没想到,给他大哥发现了,这不,就给砸了。”李二说。
“喔,”老李头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颠颠的走到被摔坏的铁锅前,半蹲着身子开始收拾他的担子:“二啊,以后别跟那窦三一块混了,咱们家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李二突然想起窦家小姐赏给他的差事,伸手就夺过父亲刚要上肩的担子,像个男子汉一般昂首挺胸在前方走:“爸,我能赚钱了。”
“啊?”老李头楞了一下。李二一岁不到母亲就得病走了,奶吃得少,身子骨也弱,纤夫船工这样的体力活肯定做不了。前些日子李老大出事,他就吵着要进城去送水赚钱,好补贴家用。结果当天晚上,哭丧着脸就回来了。人都坐床板上了,双腿还哆嗦个不停。不用问,那活儿李二干不了。要知道从千厮门江边,再到城里的小什字,或者从临江门江边到城门洞,光梯坎都将近上千步。再一个,挑水夫用的水桶,是有规定的,两只桶必须装水一百八十斤。到了目的地,要是水桶不装满,别人还不要。那天,李二运气不错,天黑的时候碰到一个好心的婆婆,她看了看他的小半挑水,嘀咕着小崽儿不容易,留下个烧饼钱,要了他的水。难不成他也想学他哥,去上河街摆个脸盆,靠卖洗脸水赚点零花钱?想想觉得可能不是这样,索性就不吭声了。
李二想把那喜悦酝酿得更浓烈些,也故意不搭理父亲,挑着担子一溜烟回到了住家的巷子口。从海棠溪码头下来,除了上河街是条四五米宽的青石板路,一旦进入吊脚楼和小棚屋,那就是一条接一条的狭窄小巷。
在重庆,巷子形式不同叫法也不一样。有种陡峭石梯依山而建,动辄几十上百步的,抬头就能看到云的,叫云梯小巷。那种半边靠江,或是半边靠城墙,亦或是半边靠悬崖的巷子,叫半边巷。而码头边土地都很珍贵,大家修房建屋都是见缝插针,过路的小巷大多不超过两米,个别的连一米也不到。进入小巷,碰到窄的地方,两人对面,就可能撞翻一个。为保证安全,过路的人会大声哼哼,以保证一个人安全通过。顾名思义,这种巷子就被取名为一人巷。一人巷的居民虽然生活艰苦,但也不乏浪漫之人,也不晓得是哪位思春的小子,将巷名改了个字,于是就变成了伊人巷。弄得好些个过江的男子,每每看到伊人巷这几个字都会不自觉的驻足环顾一阵。
李二的家在伊人巷最尽头,原本只有十平米,后面多出来那间五平米卧室,是用木头和竹子生生从江边搭出来的吊脚楼。因为就靠着长江水,几乎年年都要遭洪水袭击。那吊脚楼被洪水冲来刷去,竹木脚也被冲得歪歪扭扭。可一旦水退,只需三两天功夫,那些被冲垮了的竹脚木脚统统都会重新站起来,冲歪了的又被扶正。每年洪水来时,每家的床桌椅凳之类的木制品都不用搬,只需用绳子栓牢捆在旁边的黄葛树上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不能泡水的物件,则需快速转移到高于洪水线的石梯坎上。待那洪水—退,一条街的人跟约好似的,先齐心合力将那街面石板路上的河沙泥巴冲洗干净,然后才收拾自家的房子
李二家门前的小巷都很短,大多数十米,甚至十几米。但这些错综复杂的小巷,却像蜘蛛网和毛细血管一般,密布上河街再接壤到上新街那一片山坡谷地,显得复杂又神秘。
与窦天权刚认识的时候,李二亲自带他穿行小巷回家多次。可那家伙从来就没弄明白过,他说那小巷弯来拐去,忽上忽下的,不一会儿就把人转晕了,哪还能记得路。后来他每回都站在巷子口分路的地方撒开喉咙喊李二,有次估计是扰了人的美梦,被兜头一盆水淋了个落汤鸡。这家伙倒好,不仅没骂人,反倒望着泼水的二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那模样,仿佛是在乞求再来一盆。
李二进了屋,手脚麻利的将担子收拾好放在屋角,顺手倒了杯老阴茶放桌子上,紧接着一屁股坐在大哥躺的床边,等着父亲回来分享喜讯。
“回来啦?”李老大斜靠在床头,手上的蒲扇不自觉的往李二方向靠了靠。李老大的床分两层,下铺是他的,上铺是李二的。每天一大早,他就拄根拐杖,再拎着个脸盆和水瓶出去,坐在上河街边上的石头上,等着客人光临。运气好的时候能挣十几个铜钱,大多时候五六个,也就够买俩烧饼。每天,都要等到太阳当空的时候,他才拎着家什回家。回去之后也没啥事干,只能斜靠着床上发呆。李二那上铺木板上哪有纹路,哪有虫眼他都一清二楚。
老李头回家也不说话,端了李二倒的茶水蹲在门角咕噜噜就开喝。反倒是李二忍不住了:“爸,你昨不问我啊?”
老李头捡起一块遗落的木炭扔进床边的框里:“如果我让你不去,你干不?”
“你都不晓得是啥子事,咋就不让我去了?”李二撅着嘴巴回了一句。
“我说了,有钱人家不好打交道。”顿了顿老李头又道:“是那窦三想你留下?”
“不是,”李二生怕父亲不同意,赶紧解释:“是窦大小姐让我去的,大小姐人特别好。爸,你让我去嘛,我去了每个月就有钱拿回来你们用了。”
“你要去哪里?”李老大游荡的思绪这会儿归了位。
“窦家,给小少爷当跟班。”老李头望着狭小的巷口慢悠悠的替儿子做了答:“去吧,去吧,反正我让你不去,你也不会听。万事得有眼力劲,要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他突然想通了,像他这样的穷人,有谁能判定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最后会以哪种方式离开这世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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