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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潜 网
书名: 特03号 作者: 黄大荣 本章字数: 10249 更新时间: 2025-04-10 16:14:14

“你同那个女人谈什么?”

孙飞虎对今天的开庭缺乏兴趣,说不定他还会觉得无聊哩。邝健坦然地说:“我和她定下了约会时间,晚上八点她请我看电影。”

孙飞虎朝前走了几步才开口,“少同这样的人来往!案情很可能发生变化,思想要高度集中!”

邝健分辩说:“约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进一步了解曾笑。”

“约会?为了破案就可以不择手段?”

约会是件很普通的事,是个中性字眼。在老孙这辈人心里,约会总是指“那个”极特殊的含义——反正不是好事!

邝健无心与他辩论。他只是不明白,孙飞虎对案情的预测根据何在:“怎么知道案情会有变化?”

“说不上来。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全面出击了吗?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敌人不做出反应那才奇怪!”

“这就是张磊说的预感?”邝健沉思地自语。“我不会用他那些新词儿,我凭经验!”

应该吸取他们两人的所长。邝健突然对他的两位战友产生了各不相同的敬意。

张磊的任务非常简单,拜访那位聪明的漂亮的个体画店女店主。

他完全可以走一条常规的近便的路线:去工商行政管理局查询叫姚红的个体户登记营业执照的申请;然后顺藤摸瓜,去姚红的原单位或者居民委员会找人事干部、保卫干部座谈:出身,社会关系,有没有前科,政治面貌,思想作风……,如果她有档案,再看看那里面的铁证。

他关心的不是这些。他要获得活的印象,了解她的性格,最后,弄清她的身世,她现在在做些什么。

尤其不可忽略,她的经济来源及收支情况。人们在他的现实世界中,经济活动是最基本的活动。

因此,张磊走出公安局大门时,实际上并不清楚该往哪边走。办事之前要作周密谋划,这是张磊风格。

首先,不要去惊动何禾老先生。倒不是信不过,这老先生很难说他对他的得意女弟子的不速之客不存戒心,即使他答应合作,恐怕也是貌合神离,配合勉强。据邝健说,老先生人很精明,如果说话不留神,得罪了他你还不知道哩。

不知怎的,张磊已把姚红作为案犯之一,这就是预感吧。当然,最好不要先入为主,不过有时做不到。

张磊乘了几站公共汽车,在闹市区振兴小商品市场下车。他记忆中,附近有一两家个体画店。而且“黑美人”曾在这一带出没过。姚红如果是个皮肤白皙的姑娘呢?张磊心里笑了笑:莫非自己对PX行将结案太乐观了?

张磊果然找到了一家画店,门口挂着银须飘飘的一代宗师齐白石的画像。这种过时的、刻板的、纯粹匠人手艺的炭精画,张磊一向瞧不起。他觉得这位店主未必认识叫姚红的同行。不过,为了证实“预感”,他还是决定进店一问。

“画张像吧,炭精画,不褪色,长期保存……”店主见张磊进门便叫卖开了,但并无热情。

揽生意也不看看对象。“对不起,我不画像,麻烦您,打听一个人……”张磊打算一口气说完了它。“也是开个体画店的,姚红,画国画的。”

“不认识!都不认识!”一句“都不认识”,省得你再问。

“附近还有画店吗?”

“……有啊,自己去找吧。”店主背转身忙他地去了。

振兴市场附近的两条小街,是主干商业大道的后街。除了烟酒副食百货小餐馆、钟表无线电修理的个体户比较分散,其他的店铺大都集中在这里。张磊没有理由泄气。

人流熙熙攘攘,比上海南京路还拥挤。这里已成为全国日用百货的展览橱窗。比如说服装,广州、上海、深圳乃至香港的流行时装,几天之内即可在这里上市。家家商店门口都挂着一对音箱,闹哄哄得听不出名堂。朱明瑛、程琳、吕念祖、邓丽君、凤飞飞、高凌风、大陆的、台港的歌星都被请来了,比赛他们的嗓子。张磊不时把眼镜摘下来擦汗。万一眼镜挤掉了,他要找的画店招牌就会变成云雾一团。

他一连发现了三家个体或集体画店,都不是对象。出售的美术工艺品,质量十分低劣、俗气,店主是大小伙子,浓妆艳抹的女店员,一看都不像有艺术细胞。三言两语一问一答,果不其然。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磊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一家名为“海韵书画社”的店铺,店堂雅洁,顾客寥寥。装裱精美的字画挂满四壁,“曲高和寡”。果然一位俊俏的姑娘端坐在柜台里面看书,大有超脱尘世的风采和气度。

张磊隔着匆匆过往的行人,一边整理衣衫头发,一边打量这女子,果然皮肤黝黑,五官惊人的端正,尤其是当她抬起那双乌黑的、水灵的大眼睛时,你会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摄走。

张磊悠闲地步进了店堂。反抄着手,仔细观赏陈列在店堂里的字画,眼睛的余光告诉他,女店主也正在观察他,琢磨是否来了识货的人。

张磊一眼看见了郑燮的《竹石图》,笔墨狂放、洗练,三两枝竹,数十片叶,一方奇兀的怪石,传达出秋天的清纯,苍茫的意境。临摹是见功夫的。尤其“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的题画诗,很得板桥体的神韵。右下一方朱印,文曰:“七品官白”,制印者尚欠刀力,略嫌稚嫩,张磊立刻联想到姚红是何禾的女弟子,而何禾的字是专攻板桥体的。那么,柜台里的女子,是姚红吗?

接下来的几幅画是沈铨的《松鹤图》,恽寿平的《药花图》,边寿民的《芦雁图》,李鲜的《百龄图》,赵之谦的《墨梅朱竹》……

好生奇怪,尽是清代花鸟!.

张磊记下这疑问,又将每幅画的尺寸默记了一遍。当然,尺寸只能目测,好在张磊的目光与尺子相差无几,长期的现场观察测量,训练了他的目测力。

张磊又将标定价格浏览了一遍,三百元至五百元不等。

这价格定得并不高,可以说明码实价,绝非黑店!

张磊的独自观察已经结束,他等待“姚红”发话,可是那女子目中无人,似乎忘记店里有这么一个怪异的顾客。张磊必须设法与她攀谈。他迅速决定了自己扮演的角色。

他转过身,慢慢地向女店主走近,清清嗓子,小声小气唤道:“同志!”

那女子莞尔一笑,用眼睛说:“傻小伙子,姑娘太美了,连正眼欣赏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亏你还是个赏画的!”

张磊面呈难色,胆怯地四下顾盼,显得有要紧而又难于启齿的事想说。

“您……您贵姓?”

“我姓姚,叫姚红,个体户,会画画、唱歌、跳舞,就是没有文凭。还有什么想了解的,问吧!”

是她!张磊又惊又喜,但未露声色。显然,她把他当作许多胆怯的求爱者之一,而且很可能是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正好!

“嘿嘿,”张磊羞涩地傻笑着,“我不是,嗯,不是查户口的……”

姚红放肆地格格大笑,她突然收敛笑容,以厌恶的眼光盯住了他。“那么,是想买画罗?”

“不不不,……”

“那就请便吧,这是做生意的地方,我可没有工夫陪你闲扯!”

咄咄逼人的气势。变态心理和性格。既放荡又委屈的生活。对人的仇视与玩世不恭。张磊一下子领会了许多。

“对不起,打扰了。”

张磊诺诺应声,缓缓后退。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

“啊,姚……姚同志,麻烦您一件事,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张磊耷拉眼帘,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姚红把手里的画册往柜上一扔,似乎叹了口气。

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认为遇上了又一个胡搅蛮缠的纨绔,恶少,对眼前这位酸儒毕竟还有点恻隐之心?反正闲得发慌,索性逗他一逗?

《中国画》。她看的这本书同杜德仁床头的一样。巧合?还是有内里文章?

“什么事,说呀!”

“我,是这样的,我叫李丹青,在P城工学院电子系念书,我有一批藏画,想请人给鉴定一下,是家父生前的收藏,我虽然懂一点国画,但志趣不在这方面……”

“画带来了吗?”姚红的态度果然不同了。

“没有。画,我留在学校里,也就是说带在我身边。”“你的意思是……”

“请你们给论个价,我想,想……”“说嘛,想卖?”

“呃,这里谈话不大方便,如果您愿意帮忙,不妨约个地方,我请您……”

“请我喝汽水、吃面包,还是吃西餐大菜?”

“这……”

“不必客气了,大学生。约会似乎没有必要,请上楼吧。”姚红说罢,起身向后,撩开门帘,向里面唤道:“姚蓝,上前面来看着生意!”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

张磊打量姚蓝一眼,她一点不像姚红,白白净净的,虽也秀气,但谈不上漂亮,她们是什么关系?

“李丹青,来吧。”姚红扭头唤道。

门帘后面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放着一张单人钢丝床,床上很整洁。这是守店铺的入睡的?再往后是木板楼梯,很结实,油漆过,在考究的壁灯的幽光下,铮铮发亮。楼梯很陡,每一坎又窄又高。张磊踩得很担心。姚红穿高跟鞋上楼如履平地。她站在拐角小平台上等他。两人又上了一段楼梯。姚红掀开门帘回头说:“请进!”

啊,别有洞天福地!

整张棕黄色地毯铺满了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成套组合家具安排得很雅致,将房间分成两半。空调,彩电,冰箱,高档音响设备。考究的红木画案,名贵的文房四宝。盆景,字画,迷幻型香水味…

没有上万元,无法享受这一切。张磊迅速算了笔账。张磊接过她从冰箱里取出的冰镇啤酒,吸了两口,乡巴佬似地咂咂嘴唇,有些头昏目眩的样子。

“谈正经事吧。”

“哦,好。是这样的,我是学电子的,我很想深造,您知道,国内条件差。因此,我想自费留学,美国、日本都行。您知道的,这要很大一笔钱。因此,我想卖掉家父用毕生心血求来的收藏,但我听说,这很不方便,有些,是国宝,卖不掉。我想找到这样的买主,既懂画的价值,又不惹什么麻烦,至于钱,我不想多要,只要保证我的基本费用就行。因此,我得先请人鉴定,算计一下,您知道的,我单知道那是些艺术珍品,究竟值多少钱,我不懂行情,就是这些,您不会以为我是在做白日梦吧?”

“白日梦?”姚红显然感到这问话好奇怪。

“是的,我从小就很怯懦,但我的成绩一向拔尖。我不习惯和别人打交道,喜欢独处。老师同学一直认为我神经不大正常,笑话我是梦幻者。但我的头脑很清醒。根据弗洛伊德学说,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做过白日梦。您知道弗洛伊德吗?”

“听说过。”姚红笑吟吟的,很有兴趣地望着这位大学生。

“对了,您是懂艺术的,当然不会不知道弗洛伊德。”“是的。他是奥地利医生,心理学家。他认为艺术的本源是性,对吗?”

“这……”

“哈哈哈哈。”姚红放荡地笑了起来。“80年代的大学生,很少像你这样老实的。他们同异性在一起谈论性,就像谈论自己的食欲。”姚红拿起一面圆镜,走拢来,坐在张磊坐的沙发扶手上,“你看看你的脸,由苍白变成了绯红!”

张磊沉住气,决心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

“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三岁。”张磊瞒了五岁。他知道男性的出生年龄,五岁的误差根本不算一回事。

“有女朋友吗?我是说,同女人亲近过没有?”

“没有……没有。”这倒是大实话。

“想没想过呢?”

姚红在挑逗他。她的目的何在?想骗取他的藏画?他可是一幅也没有呀。想寻求刺激?那些放荡的男子她觉得腻了?张磊突然感到有些紧张。

姚红捉住了他的手,慢慢向他移拢。张磊的心狂跳不止,手在发抖。这,不是装出来的。

“小姚同志,我是来找你帮忙的,请你告诉我,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什么愿望?”

“我想出国自费留学。”他乘机抽回自己的手。

姚红恼羞成怒了。她过惯了放荡生活,照她的经验,世上没有她不能征服的男人。变态心理促使她,要在这样一个年轻的书呆子身上,再证实一次她的魅力。

“像你这样的呆子,能适应西方生活方式?!”

“这么说,我真是在做梦?”

“做梦,白日梦!”

“不,不,我一定要去试一试,我向往他们那神奇的电子技术,但我不相信不能超过他们第一流的专家!我有许多关于电子发展的革命性设想,他们至今没有想到,我要利用他们的技术条件来实现!只要我能出去!哦,算了,说了你不懂的,你知道吗,微观电子世界本身就是一幅抽象派的杰作,比艺术更奇妙,更神秘,更诱惑人!知道吗,毕加索的后期绘画完全可以用变形、旋转、抽象、叠加、分离和他的哲学思想来解释,而电子世界的秘密还处在黑暗之中!”

“你想用你的天才照亮那黑暗世界?”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你不要笑,这是雄心,绝非野心!”

“李丹青,你的头脑是清醒的,你很会表达你的思想。”

另一种恐慌攫住了张磊。她识破了他?

“你说的话,我不很懂,但我一向相信我的直觉,你是个真正的人,懂吗?”

张磊大吃一惊:姚红的神色显得深沉、庄重,这里有她的另一面吗?她无疑是个奇女子…

“你不会懂得的,永远也不懂我说的意思,正如你永远不会知道,姚红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磊的心,怦然跳动。

姚红突然显出一种伤感,这使她的惊人的美,真的具有了威慑力。“现在,我答应你,我要成全你,尽我的力量,帮助你去自费留学,实现你的梦想!姚红说话是算数的,她一向不轻易相信人,许诺人什么,你是第一个例外,也许,也是最后一个例外……”

张磊嘴唇翕动许久,发不出声。怎么啦,见鬼,假戏演成真的了吗?这种感觉,使他大为震惊。

“你怎么啦?发什么呆气?听见我说的话了?”

“听见了听见了,谢谢,谢谢你!”

张磊竟然握住了这女妖精的手。

“我从不稀罕任何人的感谢,感谢总是片刻的人性,一文不值。但是,我今天被魔鬼迷住了,对你这个梦幻者的一声感谢,竟会有一种无法自抑的反应……见鬼!”姚红摔脱了张磊的手。

沉默,长时间的对视。

张磊发现了金子:姚红眼睛里的泪光。

“你父亲是什么人?什么时间死的?”她突如其来地发问。

“他是文学教授,也画画,可能他知道他的鉴赏力远远高于创作能力,就选择了收藏国画的第二职业。运动初期,他被整死了……”

姚红浑身打了个寒噤。张磊心里又留下了个大疑问,他凭灵感编造的故事,何以她如此强烈地被触动?

“你怎么啦,姚红?”

“……没有什么,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记住!这是同我交朋友的规矩!答应我?”

“好吧。”

“什么时候把画拿来?明天?”

“可以。”

“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一切你都不用操心。当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信任我。”

“信任”

“你回学校去吧,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张磊告辞,当他撩开门帘时,听见姚红的一声自语:“娜斯泰谢遇见了梅思金吗?……”

张磊听懂了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整幢小楼在颤抖、摇晃。

他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他好像真的做了一场白日梦。

“李丹青!”

张磊下意识回过头,看见姚红朝他跑过来。他站住了。“明天上午七点正,在海滨公园等我,只带一幅画就行了。”

“为什么?”

“什么也别问,你答应过我。”

“嗯。”

“再见!”姚红走了。她脸上布满阴沉的云。张磊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慢慢地,一种深深的不安和内疚袭上心头,揭开“黑美人”之谜的急迫的心情,折磨着他,此外,还有某种新奇的体验,也随之萌动。

邝健边吃晚饭边等张磊,吃完了也不见他回。只好给他留了张字条,让他晚上十点等他回来,开会研究。

他的脑子里,有一张图,渐渐酝酿成熟。

当然,那图带有推理色彩,还不完整,亟待补充。邝健刚走出大门,迎面开来的摩托停在他身边。“上哪儿去?”孙飞虎问。

“你忘了,我同莎菲非有个约会。”

“别去了,在办公室等我,我吃了饭就来,有许多新情况要研究,张磊也参加。”

“张磊还没有回来,十点钟再开会吧。”

“怎么搞的,还没回?姚红的材料我都取到了。”

邝健并不显得高兴。这任务是分配给张磊的,你干吗搞第二条行动线?“信不过他吗?”

“我信不过他的办案效率,这迂夫子,又喜欢别出心裁。”这倒是实话,张磊有他的风格。好吧,那就看你们俩谁的收获大吧。

“我走啦。”邝健说着就要动身。

孙飞虎拦住他:“别去了,我们俩先碰碰头。”

“你先休息,十点钟开会,我已通知了张磊。就这么定了!”

邝键扬长而去。

孙飞虎瞪着眼,张着嘴,老半天才明白过来:他邝键是 PX小组负责人。他在行使他的权力哩!

孙飞虎一进大门,就被值班室喊住了:“孙科长,电话,找邝键的!”

孙飞虎本不想理睬,想了想,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万一有紧急情况,重要信息呢?最近,他心里已经常常使用“信息”这个新鲜词儿了,只是口里还不好意思说它。

“谁?”孙飞虎呼地抓起话筒。

“邝健吗,你真是忙得连看看我的时间都没有吗,今晚你一定要来,不然,我会寂寞死的!!”

好呀,你个邝健,又缠上一个妖精啦!

“你是谁?我姓孙,不是邝健。”

对方突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孙飞虎也因为刚偷听了那一番话涨红了脸。

“……您是孙科长吧,行行好吧,我困在这儿像坐牢一样,不能给我分点别的任务吗?求求您,放我出来透透风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摄制组的人恐怕已经忘记我了!”

“不行就是不行,这也是任务!”

“活该我倒霉,好吧,老老实实待着吧。孙科长,请您叫邝健接电话!”

“不在。”

“不是刚刚才过吃饭时间吗?他没有回,还是又出去了?您帮忙去宿舍找找看,他应该想到我会打电话的……”

“他约会去了!”真够啰嗦!孙飞虎挂断了电话。

孙飞虎脚还没出值班室,电话铃又响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夏梅这样痴情的女孩子,不该迁怒于她,让她受刺激。他站住了,希望是她又挂来电话。

“我是值班室,你是谁,哦,中山路派出所,好,请等一下……”

孙飞虎若有所失。

莎菲菲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女人。离约定时间半分钟到达东方电影院广场中央喷泉池边。

“你等了多久?”莎菲菲心情颇好。“七八分钟。”邝健说。

“作为侦探,你还差一点对人的性格的把握,我的时间观念是彻底现代化的,我在讲到八月二十一日现场情景时曾强调过。”

“我不愿意让别人等我,等人的滋味很难受。”

“你好像太善良了点,不过,怎么会呢,假如我先到几分钟,我绝不会傻待在这儿欣赏喷泉。知道吗,记者是闲不住的,而且她对一切都有兴趣。要我去买两张电影票吗?《三十九级台阶》。”

“你这叫问客杀鸡。”邝健心想,我决不会干这种事。

“女人都是会精打细算的。我知道你约我醉翁之意不在电影,干吗要浪费票钱?”

“你很讲求实际。我是想找你谈谈,了解你的被告。”“好吧,我们去海滨,边散步边谈。”

东方电影院背后有一条热闹的小街,穿过小街,拐过一条巷子,就能观赏夜间的大海。

他不再是被告,官司已经了结,下午他来找我,退给我六百六十六元六角,计算得很精确,二千元的33.33%。他向我道歉,解释他当时这样做一是想显示他的实力,二是发泄对我拒绝他的求婚的怨恨。我告诉他,旧账全部结清,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我请他上馆子,分手后就上这儿来了。

“这么说,你们握手言和了。”

“可不,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

邝健一时无话可说,夏梅过了三十岁,会不会像莎菲菲这么实际?夏梅疾恶如仇,不是她心胸狭隘,而是因为涉世不深,莎菲菲的处世能力强,夏梅还很幼稚,任性……

海滨。松软的沙滩。月色很好,海浪掀起一阵阵有气势的喧哗。

“我不在乎人们对我的印象,包括你的印象。为世人不理解当然很难受,但人如果仅仅为印象而活着,那会更加难受。”莎菲菲打破沉默,“比如,你在月下的海滨散步,我觉得有诗意,很健康,很正常,是生活的一支插曲。人们印象如何呢,难说,瞧,一个三十岁的不安分的独身女人和一个单身男子约会,玩到海边去了……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你听得完吗?我的哲学是对所有的屁话一律充耳不闻!”

“我比你的哲学还多一条:针锋相对。”“那倒不必。精力有限,留着干正经事吧。”

“谢谢你的启示。我还想请教一件事,不知是否冒昧?”“哪来这么些繁文缛节!我既然答应同你出来走走,自然认为可以与你无话不谈。”

“当初,你为什么拒绝曾笑?”“这对你有用?”

“我觉得,了解这一点,比看他的档案具体得多,形象得多。”

“他犯了什么案子啦?”

“很抱歉,由于你可以理解的原因,我暂时还不能对你“无话不谈’。”邝健笑着解释。

“当然。不过,这似乎不很公平,好吧,我成全你的事业,讲!曾笑这个人,我承认,有男子汉的吸引力,不只是外形,他善于和人相处,会体谅人,谈吐优雅,有见识,有幽默感,而且有抱负。据他自己说,他业务上有进取心,政治上却不适意,我当时相信他的话。我原是抱定独身主义的,在他面前,我动摇了。我向电影厂里的熟人打听他的情况,结果使我震惊 一九五七年,他的妻子划了右派,因为一张大字报。大字报是曾笑起草,他妻子抄写的,为了保护他,妻子承担了一切。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个男人怎么会让妻子做这种牺牲,况且那时他妻子带着个未满周岁的小男孩,因为生产,身体受了亏损。内中详情,许多人是知道的,因为他妻子一贯怯懦,委曲求全,也不大过问政治,那样一张措辞激烈的大字报,她写不出来。他妻子划右后,他还算对得起她,没有提出离婚,但关系相当冷淡,或许因为曾笑处在良心道义与个人私欲的搏斗中吧,他们的夫妻关系维持到一九六二年。这时,他妻子生了个小女儿,经济困难时期嘛,生活相当苦,帽子也还没有摘掉。就在她最需要曾笑的关怀照顾的时候,他提出离婚,把两个小孩都扔给了这个倒霉的女人。得知这些情况以后,我的眼光变了,再看他,总觉得不顺眼,被他唤起的那一点激情消失了。他的一切作为,不再让我感到愉快,就是献殷勤,也让我觉得是在作戏,是为了得到什么,我决定迅速结束与他的交往,写信拒绝了他的纠缠。故事完了。叙述得不好,需要补充什么?”

“谢谢。让你讲这些事,我也觉得心情沉重。能不能说说对他的总体印象?”

莎菲菲思索了一下,说:“明智,洒脱,城府不浅。他头脑清醒,处事井井有条,有预见性,平衡力。不让任何人感到过分、勉强、不愉快,他想做到这一点,他必定能做到。此外,他善于用正常手段达到目的,既沉着又稳健,既果断又从容。总之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吃亏、不留后患的位置。这样的人,叫你既佩服又厌恶。

“你说的正常手段,是什么意思?”

“你的提问叫我很为难,我不善于发挥我的思想。这么说吧,正常,就是合法,即使不合法,也不至于犯罪。”

“在特殊情况下,在危及切身利益时,也不敢去犯罪?”“是的。我认为,一个太爱惜自己的人,没有冒险的勇气,一个把生活看得过分实际而又能驾驭生活的人,没有必要去犯罪。”

“你说得多么肯定!”

“除非你拿出事实来。我真希望我观察人的视力,有一天会被你们这些侦探的证据矫正!”

好自信的女人,愿上帝保佑她。但愿如此!

月亮破云而出,海上夜雾消散,大海在月光下变得安静、妩媚了。

“多好的月色,不能谈谈别的吗?”莎菲菲显然对公事厌倦了。

“最后一个问题:曾笑原来的妻子叫什么?现在在哪里工作?”

“这倒记不清了,也没想到记住她。我可以帮你去问问。很重要吗?”

“一切线索我们都感兴趣,这句话,我是鹦鹉学舌。”莎菲菲快活地笑了。

“菲菲,总的说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那还用说,我即将同单身的菲菲告别了!”

“是你倾心相爱的人吗?”

“绝对如此!你今天见过他了,唯一的缺憾是有点其貌不扬。不过,我不在乎一个人的年貌,而且,女人是不经老的,我的如花似玉的年岁已经过去,再挑剔,我就嫁不出去了。”莎菲菲明知道作为女人,她仍然很美。

“是你的辩护人吧?”

“嗯哼!”莎菲菲幸福得想要唱歌了。“祝你们幸福!”

“谢谢。我们也祝你走运,福尔摩斯先生!”

邝健同莎菲菲分手之后,直奔孙飞虎的姨妹陶桃的家。他的幸福–夏梅住在那里。

陶桃晚上有演出,不在家。夏梅和陶桃五岁的儿子在房间里看电视,消磨时间。

“夏梅,我来了!”

“她不叫夏梅,叫邱竹姐姐!”陶桃的儿子郑重其事地纠正他。

夏梅却不理他,抱起她的“表弟”说:“走,我们该睡觉了!”邝健拦住她:“夏梅,跟我走,时间不早了!”

“你知道时间不早了?干嘛不同她多待一会儿?省得两头跑!”

邝健恍然大悟:“胡说些什么,人家是为公事!”

“幽会也是公事?谈情说爱也是公事?谁找了做你们这行的谁倒八辈子霉!”夏梅将“表弟”放在床上,盖上毛巾被,“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休息?别想得太美!快跟我到局里去开会,有新任务交给你哩!”邝健像哄淘气的孩子。

“不稀罕这鬼任务!我不干了,明天我就回学校!”“胡说!谁给你的自由!你现在的身份是PX破小组成员,是我的下级!”

邝健不得不同她来硬的了。

“哇”的一声,夏梅哭了。哭得还真伤心。

“夏梅,你听我解释,刚才我去找了莎菲菲”

“莎菲菲是什么人?”夏梅边抽泣边问。

“她么,长得倒也漂亮,三十一岁,报社记者,现场目睹人,不仅如此,她还同曾笑有过一段纠葛。你说,我找她是不是公事?”

夏梅转过身,抡起拳头在他身上一顿乱捶,“你、你、你、你该死!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一整天都不来看我!”

“我这不来了吗?走吧,路上还可以聊聊。我可不喜欢看哭鼻子的小姑娘!”

邝健拉着夏梅的手,半走半跑赶到车站,跳上一辆公共汽车。

“抢了一刻钟时间,不然得等下一趟。”

夏梅有些不高兴。“就在路上还可以谈点什么的!”

“革命,不是在涅瓦大道散步。”邝健嬉皮笑脸。

“哼!”夏梅捣了他一拳。

邝健扯了扯她那顶巴黎遮阳帽帽檐,又将食指放在嘴边轻嘘一声。夏梅怕暴露目标,不再吭声。其实,邝健想借乘车的机会安静一下,把脑子里的那张图,作一番整理。

这是一幅网络的迷宫。

网上的每个结子,就是进入搜索视线内的人:

侯小虎——311(童钟)——杜德仁

侯小虎——姚红一一何禾——古月篁

侯小虎——曾笑——林枫

侯小虎一一周芸()

黑美人——不知名姓的中年男子()

穿行在网络中的有:

中国画,蓝色三菱小货车,黑色(或深色)轿车;

本田摩托(xx-805030),电视片《车祸》;

35封情书。

现在他需要用事实和证据代替这网络中的一根又一根连接线……

在事实和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唯一能代替这一根又一根连接线的是什么呢?

是他们彼此的关系!彼此的目的、动机!政治的,经济的,形形色色的欲望……

人,就其本质来说,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的这一论断何等英明!

对犯罪集团成员来说,他们的相互关系首先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利害关系。当然也有被利用、被蒙骗的人,也有出于种种难言的隐情、难分难解的牵连而不得不依附于人的人……

这是一幅很实际很可怕的图,一张很严密很巧妙很结实很凶险的网。在P城和煦的阳光下或者迷人的夜色里,在匆匆的车流、茫茫的人海中,你不一定能看见它,不一定会想起它。它悄悄地沉没在平静的,泛着美丽的涟漪的生活的湖底,随时诱捕着理智不健全的人,神志不清醒的人,见利忘义的人,见钱眼花的人……

每个人不都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我,他,谁能逃避这种联系?

难道邝健不正是侯小虎的哥哥吗?夏梅不正是林枫的密友吗?

邝健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然而,他没有也暂时不可能往更深一层去想,他更是万万不曾想到,他的挚友张磊也已经粘上了这张可怕的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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