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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秘的“黑美人”
书名: 特03号 作者: 黄大荣 本章字数: 5587 更新时间: 2025-04-10 16:14:14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邝健从梦中吵醒。
孙飞虎。只有他才这样不懂礼貌。
“怎么,还没有穿衣洗脸?像话吗?”
邝健趿着拖鞋给他开门,得到的是当头棒喝。
孙飞虎今天特别有耐心,昨天梁邺局长同他认真谈过话,希望他把邝健扶植起来。没办法,现在调整干部,提拔中层领导,一看文凭,二看年龄,三看能力,而P城公安局有省公安学校文凭的人,就成了当然人选。梁邺还透露,作为唯一有大学文凭的宝贝,张磊可能要当副局长!听到这里,孙飞虎的牙齿差点咬掉了舌头,疼得发麻,也不好哼一声。邝健两天没照面,没向他汇报,他沉不住气了。走到这间宿舍门口,想到一个书呆子,一个大少爷居然走了红运,心里怪别扭。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耐心地对这位即将提拔的新干部进行“扶植”:
“这不是在家里,想睡到啥时候只管睡,这是上班。一个人单独作战,更要注意纪律性,合理安排时间,经常向组织上请示汇报!”
邝健知道他说的“组织上”就是他孙飞虎。“组织=领导=某个人”的公式是错误的,早就过时了。可像孙飞虎这样“正统”的人,一到正式发言或谈话的场合,一连串陈旧的套子话,就必然露出尾巴。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个单身汉,这屋子像个啥样子?侦察员对任何事都要一丝不苟,就说你自己,总要成家的嘛,懒懒散散的,不跟老婆吵架才怪!”
这话倒有点生活气息和人情味。邝健禁不住咧嘴笑了。
“还笑!”
邝健的笑肌即刻僵直了。
“PX进展怎么样?”
“一切正常。”邝健想,最好少同他纠缠。
“说具体点!”
“走访了两位打电话来的人。”
“完了?”
邝健没洗脸没洗口,很不舒服,孙飞虎对此似乎毫不关心。“PX我承包了!”
这等于叫孙飞虎“免开尊口”。他受不了啦。
“同志!不要滥用承包的概念,承包是很严肃的事情!谁说过办案也搞承包?”
“社会主义农村搞经济承包,马克思也没说过!”
“你!”
“孙科长,我不是要摆脱你的领导,只是我觉得现在没有汇报的必要。干吗要搞那么多的形式主义的东西?这样说定吧,需要汇报请示的时候,我一定来找你的。现在,我要‘搞卫生’子!”
“搞卫生”是孙飞虎的习惯语,也是普及流行的说法。邝健老是觉得它文理不通。他拿起毛巾、漱口缸,径直走出去。
孙飞虎被扔在空落落的屋子里。他的心情糟透了:这样的一伙人上了台,公安局会弄成什么样子?太可怕了!
邝健这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该有多么不幸:存折上面成了空头,所有的口袋里的钱相加,不到五角;餐票被锁在张磊的屉子里了——邝健从来不管伙食账;而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哩!
张磊犯了一个推理错误:对于邝健,摩托一开就回家,手一伸就有钱。殊不知,这对邝健是异常痛苦的事情。邝健更不愿意开口向同事借钱借粮票。人家会认为他是花花公子,挥霍无度。
非回家一躺不可了。而且他还需要借用小虎的组合音响中心,听一听林枫的那首歌。
“特一03”号出奇幽静。
警犬阿黑摇着尾巴向它的主人直奔过来。看来它闲得发慌,希望得到邝健的爱抚。邝健抚了抚阿黑光滑的富有弹性的脊背,一手托起它的下巴,一手拍了拍它的头,吹了一声口哨,阿黑知趣地走开了。
邝健刚走上几坎楼梯,听见小妹在楼上走廊上大声朗诵。家里没有人,“特一03号”楼成了小姑娘的自由王国:
“说真话,我的爱你,可真是没有用眼,我眼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千个缺点,而是我的心,心爱上了眼之所弃。心儿不顾眼所见,一味把你宠喜。……”
邝健放轻步子,不打搅她。如果爸爸听见她在读这种邪诗,非把她捶扁不可。然而这不是邪诗,是莎士比亚的名句。邝健倒希望小妹能读懂它,只是她未必真懂。这首诗恰恰写的是像小妹一样情窦初开的不懂事的小姑娘。
林枫呢?她比小妹大三岁,她懂吗?夏梅似乎懂得一点。
“哥,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侯小妹喜出望外,扑了过来。邝健发现,小妹的体型已全然是个大姑娘了,但她的神情举止还是个孩子。
“哥,你刚才偷听了我朗诵?”
“你是希望我听见了还是但愿我没听见?”
“嗯——”小妹害羞了,“你听见了!”
小妹也很聪明。女孩子在小心思方面比小伙子们精神百倍!邝健瞒不过她,只好笑着点头。“我朗诵得好吗?”
“怎么说呢?朗诵应当以情带声,声情并茂,你还不大理解这首诗。”
“嗯,我理解!”侯小妹的绝招是撒娇。
“好,理解,理解,但愿如此、小妹,小虎不在家?”
“管他哩!”
“他不是拍电视片拍完了休假吗?”
“谁知道。听说导演对样片不满意,有几个镜头要重拍,他又去上班了。”
“你的录音机在家吗,走,我们一块儿去听听歌曲。”
“听什么,朱明瑛,还是程琳?”
“我带来的磁带。”
“啊,太好了!”
侯小妹把邝健领到自己的卧室,兴致勃勃打开“中三洋”。同邝健哥哥一块儿听音乐,是一件美妙的事儿。
……不要听你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不要听你说我才比昭君,貌如嫦娥。
它像浮云一样变化无常,
它像落叶一样轻薄。
你要是真心爱我,
请你告诉我:
假如我要去大海采珠,
假如我要去遨游云河,
假如我只是一枚小小的贝壳,
默默地守着我的寂寞,
你怎样帮助我,
你如何来爱我……
歌词中带着伤感和不甘寂寞的倔强劲;曲调通俗流畅,又不全是流行歌曲的小调,演唱质朴,吸收了一些轻声气声唱法,但不过分,这就是邝健得到的总体印象。
侯小妹显然有点入迷了,一个劲儿询问是谁写的谁唱的。邝健没理会她。他在尽力捕捉并记住在脑海里闪现出来的林枫的形象……
为了不让侯小妹发现他是专门来听这支歌的,邝健耐着性子,走完了20分钟磁带。侯小妹对后面的五、六首歌,兴同川路兴趣盎然。
“小妹,我该走了。”
“就是为了听这几支歌才回来的吗?”小妹以为邝健哥哥P174会陪她度过愉快的一天,现在很失望。
“不,我找你求援的!”
“是吗?”他有求于她,她又高兴了。
“借点钱我。”
“多少?”
“五十元。”
小妹兴奋地打开抽屉,取出钱包。“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女孩子真啰嗦。
“不许你还给我!”
邝健心里好笑:世上有这样的富人吗?
“笑什么?”
“我很高兴,没想到小妹愿意做我的经济后盾。”邝健搪塞了一句。
“那当然哪,等你结婚的时候,我把钱都给你!”
“好吧,等你结婚那天,我也把钱都取出来!”
侯小妹一把抓起钞票捂住了哥哥的嘴。邝健乐呵呵地站起身来。
“唉,就怕我嫂子不答应罗!”
“鬼丫头!”邝健亲昵地刮了小妹一鼻子。
小妹将哥哥送到特一03号铁栅门外,阿黑跳拢来,摇头摆尾围着小妹转。
“哥,星期天回来!”
“看情况吧。”
“不,我一定要你回家!”
“怎么?”
“家里有一次盛大聚会。我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名堂,有一股不正常的气味,有一种……总之,你回来看了也会察觉的。”
“看你说得好严重!好吧,我回来。”
“不许食言罗!”
“除非天塌下来!”邝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 语气,无意之中带有一语双关的色彩。
邝健的摩托车在振兴市场附近被拦住了。民警把住了路口,汽车绕道,自行车放行,行人视你的穿戴和身份,决定中可教宜:出,关认里小开是否可以通过。
把路的与邝健是熟人。他笑着说:“你这身衣服不符合剧情要求,我可以让你进去,但不准进入镜头。”
“我可不想当大明星!麻烦你照看–下摩托。”
邝健从没看过拍片。他有预感,好像小虎一定在那儿。从上个星期天到现在,他们两兄弟没见过面。如果他在那儿,也一定会表示自己是关心他的事业的。
走进拥挤不堪的市场,里面还有一道警戒线,围观群众自然组成了一道人墙。
邝健个子高,不需要往里面挤也看得见。一个又高又壮但绝不臃肿的导演在现场指挥,这人很黑,似乎很英武,年龄看不准,大约四十出头。他给邝健的印象是精力充沛但盛气凌人,聪明过人,眼睛里有一种狡黠的光亮。邝健总觉得他很面熟,当然,绝不会认识他。这人几乎全用手势说话,他的手势的丰富不亚于哑语。突然,邝健发现了小虎,他似乎是主角。
一个三五分钟的镜头,重复了两三次。邝健很快理解了剧情:
吉村一位莽撞的小伙子,在女性相当集中的小商品集市上炫耀他的车技,叼着一支烟,从衣着华美的娘中骑车穿行。当然,他必须撞倒一位最美丽的姑娘。自然,姑娘准会出言不逊,摆出孙二娘的架势。出人意料的是,当小伙子发现这姑娘惊人的美貌,突然换币一副奴颜媚骨极尽逢迎之能事;姑娘为小伙子的彬彬有礼所迷惑,破涕为笑。真正出戏的是三位配角,女主人公的是位结伴同行的女友,她们必须表现出三种不同的个性:戴眼镜的文弱姑娘流露出对肇事者的鄙夷;另一位戴对俗气耳环的丰满过度的姑娘,欣赏地望着小伙子,似乎对他有几分迷恋,第三位盘着螺旋式发髻的聪明活泼的姑娘,以玩世不恭的神情,轮流打量男女主角,似乎她有某种先见之明,知道这祸闯得好,将有一出喜剧发生……
老实说,小虎表演令人失望。照邝健的理解,让小虎串这个角色,导演是有眼光的,但是今天的小虎完全不能进戏,他像个木偶,听从导演的摆布,他念台词像在完成任务,干巴,做作,虚假。邝健为他伤心,听说捞到这么个主角,小虎花了不小的代价。“代价”是小妹使用的词儿。什么代价她没说,邝健知道这代价无非是请客送礼走后门。
戏还得重拍一次。邝健不想再看,拐进了市场旁边的小酒店。他想吃点东西。
小酒店生意做得很活,早堂还没有收,各种小炒已开始供应,看来兼营的冷饮饮料是从早到晚不间断供应的。店堂不大,倒也雅致,一色的金属折叠椅,摄影木纹塑料面小桌,用几扇镀铬金属屏风一一隔开,墙壁有糊墙布,淡青色暗花,壁灯、吊扇也都是簇新的。铝合金画框里临摹的一些西洋风景油画,也不俗气。更吸引顾客的是小餐厅装有立体声音响设备,扬声器装在暗处,不间断播出迷人的轻音乐。音量不大,不影响顾客的席间交谈。现在正在放莫扎特《土耳其进行曲》,节奏轻快准确,仅凭鼓手的水平就可以断定,是奥斯卡管弦乐队的演奏。邝健来的时候很好,小酒店没有一个顾客。
邝健要了一碗西米粥和两个夹心面包,选择了张靠近吊扇的座位。他为立体声音乐的亲切感和临场感陶醉了。
突然,邝健背后响起一串银铃般的浪笑。这绝对性格化的笑声,引起了邝健的注意。
邝健随便地站起身,换了一个座位。他漫无目的地四眼望去,两扇屏风的缝隙里,恰恰正对着刚才发出大笑的女人。
这一瞥,是属于那种可以叫人终生不忘的一瞥。
这女人很年轻,皮肤黝黑。这皮肤像谁?反正这是一个显著的特点。她有一张乖巧的、精致的脸。邝健不能不承认她非常漂亮,眉毛又细又长,除非是化妆,很难相信它是天生的,眼睛特别大,眼角上飞,尽管灵活得有点让人畏惧,你也不能不承认她的风采和魅力。她正仰着头在吸烟。从她细长又健壮的颈子,可以断定她有一副极好的身材。如果不是在P城小酒店里,邝健会以为她是外国混血儿电影演员。
因为她在吸烟,也因为刚才的那笑声,邝健为她感到惋惜。
在一种神秘的预感支配下,邝健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屏风后面传来一个男子又粗又低的声音:
“什么时候完?”
年轻女人看看手表:“快了。”
“人家等不及了。”
“知道!”女人不耐烦地说。
“不能给我个时间?”
“这小子,最近魂不守舍,冷得像冰块。老小子缠他缠得很紧。”
“一定要摆脱老小子!”男人命令的口吻。
“我?哈哈……你吃醋了?”
“不许胡说!”
年轻的女人大口吸烟,不出声了。
无头无脑的对话,在邝健心里摆了个迷魂阵。尽管它与PX八不相干,邝健决定:跟踪他们!
但是,眼看盘子空了,碗里也干了,那一对神秘的伙伴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在等谁?
邝健悠闲地点燃了一支烟。
屏风那边,除玻璃与金属制品碰撞的声音,再无别的声息。音乐声在邝健耳边明晰起来。
难道他们发现被谁盯上了?邝健立刻明白了:他的一身服装足以叫一切捣鬼的人沉默。
邝健唤来服务员,付了账。正在这时,他感觉有人闪身而过,待他掉过头,那男子的面孔已经看不见了。他是个大个子。
邝健一时不知盯谁好。潜意识让他留了下来:年轻女人大概好对付些。但他还是追出门来。
果然,就在邝健迟疑不决的几秒钟,那男人已不见踪影了。显然,他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追踪他是很困难的。
邝健缓步走出来,到酒店对面的一家个体报刊亭站定,要了一本《小说月报》翻看。报亭的橱窗玻璃正映出小酒店的大门。
约莫过了五分钟。
年轻女人姗姗走出门来。她的步态潇洒,很“颤”,带着迪斯科的味道。邝健扔下杂志,侧过头来,正好同那年轻女人对视了一眼。她似乎认识他,明显地流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邝健忙从口袋里掏香烟,眼睛的余光没有放过她。她并没有急于走掉,两根拇指勾在石磨蓝正宗牛仔裤的裤袋里。轻薄的真丝白底绣花松身衣,突现出一双高耸的乳峰。她不像少女。她是在找人,还是在有意松懈对方的意志?年轻的“黑美人”姗姗走去。邝健追踪着她,离她不到五六米远。
“黑美人”在一个小百货摊旁站定了,向老太太要了一根项链挑选着。她显得很有兴趣,挂上项链,自我欣赏。邝健被这情景迷惑了:她莫非是个没有职业、没有收入的待业青年?怎么会对这样粗糙低劣的项链感兴趣呢?
不对!她在演戏!
“黑美人”买下项链戴上,一眨眼消失在人群中。
邝健终于发现了她。但已掉下了十几米。他快步追了上去。穿过了绿色塑料布瓦搭的“振兴”小商品市场,很快就是大街了。
“黑美人”走上了慢车道。邝健在右后方人行道上紧盯着她。邝健看了一眼自己那辆摩托。
她突然转身一招手,一辆三菱半吨小货车来了个急刹车,车未停稳,“黑美人”翻过钢管路障,纵身一跃,爬上了车厢。小货车加速开跑了。
邝健飞步跑上前去,被路障挡住了。交通警的指挥棒正指向他。他把正要跨过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有时候,并不是一切不可逾越的障碍都不该逾越。他还是太正统了。邝健戏谑地想着,嘴角流出一丝自嘲地苦笑。好在他记住了“黑美人”的形象,不会忘记。
上午十点钟,邝健返回P城公安局。
他去密码室。那打不开的金属盒的秘密尚未揭开。负责这项工作的周克仁告诉他:“啊,那小盒子吗?明天早上争取见分晓。”
哼,分明是敷衍!
孙飞虎的电话一直追到密码室,总算找到了邝健:
“你一清早溜到哪儿去了?”
不能对他说回过家,更不能告诉他,追踪个神秘的美人儿,并且没追着!邝健十分懊丧,无话可说。
“喂,你听见我在问你吗?怎么不说话?马上到科里来,那个报案的女人又出现了!”
孙飞虎应当首先说这件事,而不是训人!邝健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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