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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佳人不见
书名: 美人如钩 作者: 苏眠说 本章字数: 5387 更新时间: 2023-10-16 14:13:43
满堂喧嚣的寂静之中,或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在为那笛声忽停而烦恼着。
自兴庆宫过来的老太皇太后拄着鎏金孔雀雕竹杖,往地上敲了敲,睁着一双翻白的眼问道:“鹊儿呀,怎么不吹啦?”
宫婢鹊儿忙道:“回太皇太后,不是鹊儿不吹啦,是那吹笛的宫人在同圣人说话儿呢。”
老太皇太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话儿好,有人跟他说说话儿,他就不闷了。”
没有人听见老人的这几句碎语,所有人都或遮掩或大胆地望着乐工团簇之中的那个女子。
此刻,她白着脸低下了头,声音轻细得只有面前的男人能听见:“婢子还要吹笛。”
段臻安静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片刻,道:“你是那个养鹦鹉的宝林?”
殷染微微讶然,“陛下还记得。”
段臻笑了,笑容温润和蔼,倒似个宽厚长者,“你还寂寞么?朕后来想了想,鹦鹉不过能活一二十年,不见得能陪你度到晚年。”
殷染侧过头去,不答话。从段臻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团团乌发下一枚晶莹的珍珠耳珰,映着雪一样的肌肤,轻柔地晃荡。
“朕,”段臻慢慢道,“朕该去何处寻你?含冰殿?”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的乐工听见了,都骇得断了歌吹。殿中的舞姬没了乐声相伴,一时也同众人一样惶惑地望过来。
居中的戚冰,头戴芙蓉冠,身披水波裙,眉心一点花钿嫣红如血,目光幽幽细细,攒了些深的意味,往那边落去。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未听清圣人与那女子说了什么话。他们看入眼中的,只有圣人那文雅微笑的面容,和清淡绵长的眼神。
殷染伸手,将帏帽上的纱幕重新披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就再度变得飘渺莫测:“婢在掖庭。”深吸一口气,又一字一顿地道,“沈才人殁后,婢子便下了掖庭。”
段臻的瞳孔骤然一缩。
段云琅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地坐下了。
片刻的停顿后,乐声再度响起。这回已换了曲子,百戏一一上场,气氛又欢惬许多。莫奇拉了拉旁边陈留王的袖子道:“方才那吹笛的女子,怎么不见啦?”
段云琅将衣袖收回,嘴角泛笑,却是冷笑,“中原有句话叫曲终而人散,贵使莫非没听过?”
“可惜没见着脸……”莫奇喃喃,“只是你们皇帝也不见了,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我回鹘的?”
段云琅这才一惊,抬头上望,果然只有许贤妃伴老太皇太后说着话。他两步站了起来,穿过重重歌宴酒席便往外冲去。
他这回是径自从前殿出门去的,所有人都瞧见了。可是这麟德殿真大啊,他踩过一地酒水淋漓,踩过一地乐音靡靡,踩过一地灯烛煌煌——汗水湿了紫袍下的重衫,却是冷汗,在奔至殿外的一刻遭风雪一激,全成了扎心的碎冰。
哗啦——
夜幕空阒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兜头罩下。站在麟德殿高高的白玉阶之上,他看见近处的延英殿,如一个噩梦在夜色下泛着幽湛的光。往东、往南则是三省,卑恭地簇拥着中轴线上的含元、宣政、紫宸三殿,而在宣政殿的更东边——他知道——是少阳院。
是皇太子所居的,少阳院。
无论风雪将这宫城洇染成了什么模样,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这里的每一幢殿宇。这已成为一种本能,就如无论每年吏部的班次轮调多么复杂,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五品以上每一个官员的姓名爵里。
高处的风,夹着一粒粒分明的雪,夹着哭也似的声音,扑打在他的紫袍。这巍峨庄严的一切,令他冷静。
冷静了一瞬,他开始想,她会在哪里呢?
父皇若要召幸她,依父皇的性子,应当是让她夜半过后再去清思殿——不错,依父皇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风范,纵是欲火攻心了,也不致急不择地。
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攒着一团冰。一面在寥落地想,她怎样,与我何干?一面在狂热地想,还有机会,只要在她去清思殿之前截下她,就还有机会!
他揽起衣襟,径自奔下数百级台阶,沿着回廊往东北方御花园方向直走,逆着风雪,直走。
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他只能赌一把。
夜已很深了。
虽然麟德殿中的笙歌缭绕会令人忘了时辰,但只要走出那场头酣耳热的盛宴,夜的寒冷就立刻侵逼过来,任谁都无力拦阻。
殷染揽着衣襟,手中攥着白玉笛,一步步小心地在沾了冰雪的草地间行走。方才筵席上推脱不过,饮了几口清酒,此刻便在腹中渐次烧了起来,手脚畅快,心思却钝重。
方才他们演罢一曲《湘夫人》,正在殿外收拾,戚冰埋怨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提素书?圣人最不高兴的就是这个。”
殷染看着戚冰,嘴角笑了笑。戚冰被她笑得发毛,还未接话,圣人已走了出来,低身,面对戚冰道:“戚娘子,你受苦了。今晚的舞,朕颇是欢喜。”
戚冰闻言一惊,顿时又泪不可抑,以手掩面,呜咽出声。
圣人半含怜悯地望着戚冰,伊人全身都在颤抖,一个依仗男人荣宠为生的女子,她的所有悲欢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了,她怎能不颤抖?
殷染只默然瞧着。
圣人轻声又道:“你今晚去清思殿等我。”
戚冰不可置信地自掌中抬起了脸。而圣人已经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看殷染一眼。
殷染终于松了口气。
圣人,果然如她所想,是个极厉害的男人。
在他的心中,想必总有一条底线。一条用理智与温情划出的,无人可逾越的底线。
当年高仲甫派人盘查沈才人投井一事时,殷染与戚冰的陈情书,所言虽都是妾与沈才人素无交情、沈才人之死妾全无预料云云,但殷染的措辞,却直接将圣人激怒了。
殷染记得很清楚,有一个人,揽着她腰捉着她腕,声音温柔而力道强硬:“沈氏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 其死也固宜。”
她挣扎,她逃避,她怎么可能写这种诋毁素书的言语?可是他逼迫她,在那夜雨过后的百草庭里,他说,我是为你好。
他永远是这句话。
他用这句话绑架了她这么多年。
圣人见此书,大怒,一气将殷染下了掖庭。那个人却又来到掖庭,他抱着她,不管她的不情愿而狠狠抱着她,口中喃喃着,终于没事了,你终于安全了……
那样的心肠,那样的手腕。
她想,自己若当真与他斗,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原以为他要离开,宁愿从此便一了百了,省却许多麻烦;谁知今日午后却在殿外见到了宿值羽林军的樊将军与他说话、还恭恭敬敬行下属之礼……
他说要留下来,竟然是真的。
她究竟要在宫中如何生存,她究竟要拿那个少年怎么办?
想不清楚了,大概永远想不清楚了。
酒意渐渐自肺腑中蒸腾出来,在眼底氤氲成一片迷雾,她抬头,见风雪在林叶间溯洄,不禁惘然:这是何处?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了稳晕眩的心神,再看去,只有重重树影森然。想大明宫中也唯有太液池边御花园有这样多的树,莫非自己又鬼打墙地进了御花园?
她转身欲往回走,却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看见了一个人,玉冠玉带,紫袍罗衫,好似戏文里走出来的潇洒王公,只是面色苍白,仿佛被人强抹了一层霜雪,愣把一王公扮成了鬼。
想到这样的比方,她便笑了起来:
“你、你当初……说我像鬼……你看你今时今日,莫非还、还像个人样?”
他拧了一双秀气如烟的眉,一双桃花眼里黑暗的波光荡漾。
“你喝多了。”他说,声音虽有意放得轻柔,却因疲累而显得迟缓。
她摆了摆手,“劳驾了殿下,我还需回掖庭宫去……”
他默了默,没有问她为何不去清思殿,只道:“你晓得掖庭宫是何方向?”
她闷闷地抬起头,发了半晌的呆,抬手一指:“那儿!”
他叹口气,抓着她的手腕,指向自己的脸,“这儿,这是东边。”
她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方道:“你这孩子,怎么长这样高了?”
他气结,一双眼愈加发亮地凝着她,“你说什么?”
“哎,”她摇了摇头,“你分明比我小,怎么还教训人呢?”
“我不小了。”
“可是比我小。”
他突然抓着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撞,抱了她满怀,拈起她下巴便狠狠咬了下去。她却吃痛地一转头,他险些吃进了她的头发,捂着嘴盯着这个难以理喻的女人。谁料她反而比他还委屈,凝了眉,眼中盈盈泛起水光来,双手挣扎地抵在他胸口,却挣扎不出,只得道:“你——你有理了?还咬人?!”
他一低身子便将她打横抱起,穿林过雪径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她渐渐地停了挣扎,不声不息地团在他怀里,喃喃道:“我今日看见你了。你坐在回鹘使臣和淮阳王的中间。”
“嗯。”
“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闻,原来圣人给你点了夫子、加了官,那是不让你就国的意思了?”
他顿了顿,“我年未及冠,也不必这样急。”
她木然点了点头,发丝在他胸前挠得微微痒,“唔,也不必这样急。”
林木空阒,在扰攘喧阗的大明宫中如同另一个世界。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熟悉了,枯干的苦竹,萧萧的黄叶,久不洒扫的门庭。他一脚踹开了院门,她突然瑟缩起来,再度疯狂地挣扎,却被他双臂死死地钳住。
她几近恐惧地盯着这个少年,他有一双流波的桃花眼,眼中清光孤艳。他为何将她带来这里?为何是这里?
他们的第一次……大雨倾盆……鲜血,疼痛,死亡,不见天日的冷……
一年半以后,她再度被他带来了这里。
他低头看她,腾出一只手去捋弄她的发,她却猛地张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轻微地“咝”了一声,眼底反而勾起笑来,“给你咬回去,好不好?”
她痛恨他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转过了头去。
他又踢开门,在一片漆黑中摇摇晃晃地摸索到了床边,将她放下,自己又去找灯。划了半天,金莲花烛台上火光燃起,一室幽微转亮,他方看向床上的她。
她将被褥都搅乱了,全部蒙在脑袋上。
一直都是沉稳大气的女子,只可惜酒品太差。他笑起来,笑声在胸腔中暗哑轻震:“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恨我?”
她的声音自被褥中幽幽传出:“我作甚怕你,我作甚恨你。你与我,横竖没有干系。”
他敛了笑,走过去在床沿坐下,一点点温柔但强硬地将被褥从她脸上剥下。她白皙的额,纤长的眉,潮湿的眼,发燥的唇,一分分出现在他眼前。他忽然又软了声气,道:“你莫要这样说话,好不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道:“我又不需你做什么。”
他道:“那我便什么也不做。”
她静了片刻,“你当真不走了?”
“当真不走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抠玩着被褥上的暗绣,“父皇让我领羽林军,又让我同弟兄几个入宫读书,往后即算外调,也不过两三月的事情,就国是不必想了。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还长着。”
她沉默了。
他抬起眼来,眼里光芒湿漉漉的,像是积雪融化,流作似雨非雨的水。他轻声说:“你今日,吓坏我了。”
他的声音是很有些魔力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这略带埋怨的声音轻细地钻入人耳,无论周遭是怎样环境,都会令人联想到很羞耻的事情。她不太自在地动了动,声音轻不可闻:“有多长?”
他未听清,“什么?”
“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有多长?”她怔怔然问。
他顿住,目光悠悠荡荡落在她酒意霏微的脸上。他慢慢伸出手去,轻轻地,将她额上乱发捋至耳后,又温柔而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尖瘦的下颌。
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仿佛还在等待他一个回答。
“很长。”他将身子伏低了下来,终于开了口,“一辈子那么长,好不好?”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对她说“好不好”。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将贝齿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她的老习惯了,他顺其自然地将她的手指抽出来,换上了自己的。
她当即扭过了头去,一脸嫌弃。
他轻轻一笑,“我才说了留下不走,你便立刻给我脸子。我不如一直骗着你,还能赚你几分温柔相待。”
她没好气地道:“你若一直骗着我,我早就去清思殿了。”
他的笑容僵住。
她亦静了片刻,方又道:“我今日见你与麟德殿的樊将军说话,才知道你留下来了。好在我发觉得早……不过我本也觉得今晚出头的当是戚冰……”
她不明言,他却知道她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间又花了多少心思。他安静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底轻轻摩挲,她这回终是没有避开。
“你真是醉了,”他倾身下来,薄唇拂过她鬓角,微微似带笑,“往常你做什么都不与我解释的。”
她已有些疲倦,眼睑微垂,眼波斜睨,声音低迷:“那却对不住了殿下。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你还能管得住每个人的秘密?”
他忽然压了上来,“我不管别人的,我只管你的。”
她只觉身上突然一沉,便即掩口笑了起来,“你别,你别乱来啊……一身酒气腌臜的……”
他一边蹭着她脖颈一边难耐地脱去两人的衣衫,醉得发烫的呼吸将她雪一样的肌肤染成一片霞红,“阿染,阿染你一定不记得……我们当初……在这里……”
她的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双手悄无声息地环住了他的颈子。她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肩窝,仿佛顺从地一任他掌控,再也没了别的言语。
他忽然顿住,凝着她的眼眉,深黑中带了忧伤。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怪我当初要你那样陈情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他张口:“那些都是高仲甫……”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眼里醉意斑斓,“高仲甫要看的东西,只能那样写。我总不能当真写上,我怀疑素书是被人……”
“我们还是莫谈国事吧。”他柔声,一如既往地温柔又强硬。
她笑着,笑容如一朵幽秘中盛开的花。她感受到他逐渐变慢、变轻柔的动作,他讨好的舔舐和喘息,她的手指陷进了他的发,她睁眼望着床顶,轻轻地道:“只是你告诉我……你那样写,究竟有没有私心?”
“什么私心?”
“你想让我离开大明宫……与你在一起……的私心。”
他的面容渐渐自月光下披离而出,秀雅的轮廓,孤亮的眼。他伸出微烫的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仔细地逡巡,温声道:“阿染,我不后悔。”
一定是酒的缘故。
一定是那法出波斯的三勒浆,将她的理智都烧熔了。他这句话就是引子,闷膛里阴燃的火,突然就被这引子带风吹得旺起来,呼啦啦烧遍了她的全身。
垂帘摇漾,四方寂静。她颤声低语,却在喉头略微哽住,又被他的激情带偏,险些不成语调。
“……我也不后悔。”
他没有说话,好像未尝听见,却突然用力,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劈裂。她“嗯”了一声,在他给的方寸大海间载沉载浮,心底渐渐生出一棵欢喜的大树。
不断生长蔓延的树,根茎无情地撕裂了土壤,枝叶徒劳地伸向了夜空。
黑暗里,他们是两头缄默厮杀的兽。不知明日在何方,甚至不知明日是何日,所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挣扎,指甲陷进了肉里,呻吟漫在了空中,很刺激,禁忌的刺激,却又很恐惧,禁忌的恐惧。
刹那的绽放后,是恒久的空无。
只为那一刹那的绽放,要忍受那成恒久的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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