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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丧母之痛
书名： 曾国藩传 作者： 李海波 本章字数： 3746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44:19

话说曾国藩终于在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的江贵。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侄儿。

“哎呀，我的大爷！你老终于回来了，家里人个个望穿了眼。”江贵说道。

“老太爷还好吗？”见到江贵，几天来暂时忘记的母丧之悲顿时涌上心头，曾国藩感到胸中一阵发闷，语音也变得凄苦。

“老太爷身体倒还好，就是天天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贵服侍着曾国藩歇下后，说，“大爷，你老今夜在这里安生歇着，这就算到家了，我现在就赶回去告诉老太爷。”

“天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作准备。夜路走惯了，这几十里算得什么。”

曾国藩给了江贵一两银子，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马来接我，难为了。”

江贵生在乡下，平时用的是吊钱，难得见到银子，现在忽然得到一两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欢天喜地，扒两口饭，便连夜赶回荷叶塘去了。

等到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到了贺家坳。九弟国荃、满弟国葆迎候在此已久。见到大哥从轿中走出，腰系麻绳，两个弟弟一齐痛哭起来，曾国藩也不禁落下眼泪。国荃自道光二十二年离家后，兄弟再未见面，国葆则是分别整整十二年了。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都已长成大人，又喜又悲，寒喧一番后，便携手步行回白杨坪。

曾国藩快到家时远远地看到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他心里悲痛万分，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正中，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双膝跪在父亲面前，语声哽咽地说：“不孝儿来迟了……”

说着，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姐姐国兰、妹妹国蕙国芝、弟弟国潢国华一齐走过来，将他扶起。曾国藩重新向父亲及叔父叔母请安，吩咐国葆好好照顾康福后，便在弟妹们簇拥下进了大门。曾国藩穿过第一进房屋，看见黄金堂里烛光辉映下的白色幔帐，顿时眼前天旋地转，一反平时稳重克制的常态，跌跌撞撞地奔向灵堂，慌得国潢等紧紧追随。曾国藩双膝跪在母亲遗像前，喊一声“娘呀”喊，只觉得眼睛发黑，便不省人事了。曾府上下慌成一团。堂叔东阳懂得点医道，对麟书说：“不碍事。这是连日劳累，加上方才悲痛过度引起的，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有人将曾国藩抬到床上，掐着人中，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然后撬开牙，灌下一匙姜汤。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他泪痕满面，又挣扎着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众人移开棺整，曾国藩就着烛光，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只见母亲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曾国藩犹如万箭穿心。众人把他驾开，棺盖很快又盖上，并立即钉死。曾国藩抚着棺盖，想起母亲一生为家庭的操劳，对自己的疼爱，想起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也没有聆听到母亲的临终嘱咐，又想起早两天的惊吓，差一点就没命回家了。他一时间肝肠寸断，心胆俱裂，积压在胸中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和这儿天的恐惧，一齐奔涌出来。他再也不能自持，便索性在灵柩边放声痛哭。曾国藩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尤其是国兰姊妹，更是一声娘一声妈地哭喊着。过了好一阵，麟书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儿子，说，“宽一，”尽管儿子已官居侍郎，麟书仍习惯叫他乳名，“你连日劳累，不要太悲伤了。”麟书劝着儿子，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父子十二年再未见面。今夜，曾国藩看着满头白发、一向懦弱的父亲，眼中充满着怜悯。

“父亲大人，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气痛，又加发黑脑晕。”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倌里，你老和弟弟们为何总不见说呢？”曾国藩疑惑地问。

“我是想告诉你的，你娘总不肯，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麟书似乎心中有满肚子苦水，却欲言又止，他生性言语迟钝，且心中又甚是凄怆，一时气闷语塞，话接不上来了。国兰忙给父亲拿来水烟壶，麟书吸了两口，擦了擦壶嘴，把它递给儿子。曾国藩摆摆手：“我已经戒了八年了。”听了父亲这句话，知道母亲在重病之中还如此体贴他，曾国藩心中愈发难受。他望着从幔帐里伸出头面的黑漆棺材，又不禁泣不成声。家里老人的四副寿器，是他专门从京里付回银子，托叔父置办的，当时还招呼每年为四具寿加漆一次，并按时寄回漆银。他还特地告诉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内行多打听，因为国漆真假难辨，不要和别人一起去买，以防奸弊，加漆时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与漆不相胶粘，历久而脱壳。又关照弟弟不要叫黄二漆匠来漆，此人办事不可靠，行为奸诈。他知道家里几位老人迟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现在想着躺在里面永别的母亲，不禁又悲从中来。

一向快人快语的国蕙见爹一个劲地抽烟，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满肚子话要说，越是言不由衷，最后便是默默地吸烟。她于是接过爹的话头，对哥说：“三个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赏一个月的假期省亲，全家都高兴，娘更欢喜，病都好丁几分，也间或可以下床走动了，吩咐家里作准备，迎接哥回来。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孙儿们读书不长进，就骂他们：“过几天大伯回来，看你们有脸见？”儿子们哪件事没做好，就教训：“等你大哥回来后，我要告诉他！”好了半个月，又因兴奋过头，躺倒在床上，口里整天念道：“不要让我就走了，我宽一就要回来了，让我再看看宽一吧！”曾国藩忍不住又抽泣了几声，国蕙也伤心得说不下去。家人送来两杯热茶，兄妹接过。喝了一口茶后，国蕙继续说：“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恶化，痰涌上喉，不能开口，满弟赶紧到镇上请来金太爷。金太爷也没办法，只让灌参汤。灌下一碗参汤后，又拖了两天。十二日点灯时分，看看不济，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这个望望，那个瞧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劲用手指柜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索爱穿的衣服，连忙从柜子里把娘的几件好衣霉出来，送到娘的面前。娘用手轻轻推开。四弟妹以为娘要把家里的钥匙亲手交给哪位媳妇，急忙从柜子里捧出一大串钥匙来，娘死命摇头。还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独缺了哥，娘见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来的家信。爹亲手从柜子里取出哥这些年寄回来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边，娘双手摸着摸着，慢慢地咽了气……”

多少年来，送别情景总在曾国藩脑中萦绕，牵动着他的无穷无尽的乡恋。今天，儿子特意赶回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已不能睁开双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儿子。老天爷呀！你怎么如此狠心，竟不能让老母再延长三四个月的寿命，由远归的游子陪伴她老人家度过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日子呢？一刹那间，曾国藩似乎觉得位列卿贰的尊贵、京城九市的繁华，都如尘土烟灰一般，一钱不值，人生在世，天地间唯有这骨肉之间的至亲至爱，才真正永远值得珍惜。他痛不欲生，泪如泉涌，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喊道：“娘呀！儿子回来晚了！儿子对不起你老人家呀！”

整个灵堂又充斥了一片哭声，曾国藩的弟妹们哭倒在棺材旁边。全家上下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为国藩的纯孝所感动。曾府灵堂笼罩于一片悲痛的乌云中，一大滴一大滴泪珠雨水似地洒在棺木旁，洒在遗像前……

叔父骥云过来把曾国藩扶起，大家也跟着站起来，止住眼泪。厨子进来告诉大家，夜饭已准备好。大家簇拥着曾国藩来到白玉堂。待他坐定后，一家人重新施礼。麟书招呼大家坐好，吃个团圆饭。曾国藩刚落座，突然想起康福来，连忙打发荆七去请康福进来。他见是国藩家人团聚，高低不肯坐。曾国藩拉着他，说：“贤弟，今天这餐饭一定请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曾国藩将如何在岳州城结识他，后来又如何被长毛抓去，多亏他搭救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家人无不感激万分。九弟国荃满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说：“好汉，你是我们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义，敬你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连声说：“不敢当！这要折了小人寿的！”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吃罢饭，大家劝国藩尽早去休息。曾国藩说：“十多年来，我未在母亲前尽一天孝，病中，我也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这两个月来，都是你们在操劳。我今夜回来，怎么能不守灵就去睡觉呢！你们置我于何地？岂不怕乡亲们耻笑吗？”

大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于是留下满弟和其他几个仆人在灵堂，其余的便都各自去睡觉。

曾国藩已经换了孝服又走进灵堂，裹着白包布，通体素白。他恭恭敬敬地在母亲遗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洗净双手，给每个香炉插上香，给每根蜡烛剪去烛芯，然后绕着灵堂四壁走了一圈，细细地看了又看这些挽联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各种挽幛的料子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过后，把国葆喊过来，要他指挥仆人们，把自己沿途带回的署江西巡抚陆元娘、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的挽联高高挂在显眼之处。

曾国藩手捻胡须，认真地欣赏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联，无论文字书法，都可名列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苍劲的魏碑体写就，墨色光润，笔力饱满。曾国藩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吴；皇诰自阙前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青山。”

“真不愧衡阳才子，意好，字好，堪称双绝。”他在心里连连称赞。

他在灵桌边坐下来，对着眼前母亲的遗像端详起来，呆呆地想着，仿佛母亲就坐在对面，自己还是三十年前的小书生，在书房里用功累了，跑到厨房，一边帮母亲摘豆子，一边听母亲讲故事。母亲最爱讲的故事，就是我们在本书的前面多讲的关于曾国藩蟒蛇精转世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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