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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虎口逃生
书名: 曾国藩传 作者: 李海波 本章字数: 520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44:19
只见一群年轻汉子围在了曾国藩的周围,一个个头上缠着红包布,拦腰系一条大红带子,带子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裤杂乱无章,赤脚草鞋,脸上满是烟土灰尘。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在曾国藩看来,那笑容里却充满了杀气。
曾国藩霎时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这不是人家常说的长毛么?真是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还是先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再做打算。
这时候一个头上包着黄布头巾的人走过来,在曾国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着一口山西话说:“伙计,帮我们抄几份告示。”
曾国藩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那个人继续说:“你不要怕!我们最喜欢你这样的读书人。你要是是肯归顺我们,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说不定以后还会给你个大官当,岂不美哉?”
听了这话曾国藩想:“果然是一群长毛!”他迅速安定下来,脑子里在盘算对策。
那人见曾国藩不说话,就说:“你要是不愿意跟我们去写完我们就放你走。”
曾国藩看这情况是没有办法拜托的,就对荆七说:“你在这里等康福,天晚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我。”
荆七一听又是害怕又是着急了,要是真的不会来我可去哪找您老人家啊。就说:“大爷,我和你一道去吧!缓急之间也有个照应,康福来后,就烦老板告诉他一声。”
这主仆二人就被几个士兵连推带搡地带走了。
一路上曾国藩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没有安定下来。心里一直盘算着,这是到何处去?抄什么样的告示?要是被别人知道岂不是要让人误以为自己是谋反?谁能证明呢?正想着,这队士兵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村庄,这时的天色也要黑了。
士兵们将他们安置在一间较好点的瓦屋里。过会几,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进来,摆在桌子上,又放上两双筷子。小家伙脸上油汗混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说:“你们真有口福,刚才打了几只肥狗。韦卒长说,优待教书先生,要我送来两碗,趁热吃吧!只可惜没有酒。”曾国藩闻到狗肉那股骚味就作呕,何况湖南人最忌炎暑天吃狗肉。他紧皱双眉,直摇头。荆七对童子兵说:“小兄弟,我们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请给我们盛两碗饭,随便挟点菜就行。”
童子兵二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那我不讲客气了。”
他出去后不久又端来两碗饭,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说:“老先生,饭我弄来两碗,菜却实在找不到。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我特地从菜园子里摘了这些,给你们下饭。”
曾国藩看着这些连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无可奈何,这里既无盐,又无酱油,这生辣椒怎么吃的下去!湖南人爱吃辣椒,也没有这样生吃的本领呀!无奈之下,只得扒了几口白饭,便把碗扔到一边。
方才包黄头布的人又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宇的纸,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
说完,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灯火看时,大吃一惊,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族吗!他瞪大眼睛,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细脚仔,拿纸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于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一时气愤攻心,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儿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子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让荆七害怕起来。
“大爷,要是不抄的话,明天怎么脱身呢?”荆七用战战兢兢的声音说道,“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双目微闭,颓丧坐在凳上。
“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拿定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走向这边,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缠黄包布的人就是韦永富,他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鄙夷地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面皮粗黑,身躯健壮,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对曾国藩的态度并不计较,在他侧面坐下,以洪亮的嗓门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不语。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看你的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我们的刘伯温、姚孝吧!”
曾国藩暗自一阵冷笑,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探一下罗大纲。看他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大笑,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不乏人才,并不是想象中的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临走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手摸了摸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说:“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迭。
须臾,韦永富急匆匆走来,板起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顿时一惊。那包袱里虽然倒没有多少银子,却有份朝廷文书非常重要,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曾国藩平常不拿出来,因为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别想脱身了。王荆七怎么都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他们自己交,一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他们的身份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他十多年前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受到县令和城里—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十多年过去了,尽管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清清楚楚的认出来。他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再核实,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水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欠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把旁边的荆七也捆起来。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们的恭敬尊重,因此他觉得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触柱而死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想想又觉得不太甘心。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外一间灯火通明的屋里。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藩进屋,便站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大吼:“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拘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走在押解的路上时就一路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了之,以保名节。这样一下决心,反倒平静下来,他从容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囚途中闻老母去世之汛,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遭:“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激怒了罗大纲,这一声“本部堂”,更惹得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环顾四周,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一副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的架势,曾国藩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也没有结果,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
曾国藩重新回到原来屋子里,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曾国藩一边胡思乱想着,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上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曾国藩一把。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惊喜地差点叫出声来。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掉,激动地说:“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西边,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节,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
曾国藩打开包袱,见朝廷文书还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对康福无比感激。康福说:“大爷,我们走吧!”
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的江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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