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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5987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下着纷飞的雪。

包法利夫妇、奥默和莱昂先生一起到离荣镇半里开外的谷地去,参观一座正在那里建造的麻纺厂。药房老板把拿破仑和阿塔莉也一起带上,让他俩练练脚劲,朱斯坦也陪着,肩上扛着一把雨伞。

然而,他们要参观的地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以参观的。只不过是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沙子和石头,还有几个已经上了锈的旧齿轮,当中有一座长方形的建筑,墙上被打了许多洞,那就是些小窗子。房子还没有完全盖好,从屋梁中间可以望见天空。人字墙的小梁上,系着一把麦秆,中间还掺杂着些麦穗,头上的三色带子,在风中喀喇喀喇直响。

奥默又开讲了。他对同来的人解释这家厂房未来将发挥的重要作用,他估计地板的载重能力,墙壁的厚度,只可惜没有带把尺来,事实上比内就有一把,可以供他随意使用。

爱玛挽着他的胳膊,微微靠在他肩上,远远地朝那轮雾蒙蒙的太阳望过去,阳光透过薄雾射下来,依旧白晃晃的很扎眼;但她转过脸来,却发现夏尔站在那儿。他把鸭舌帽压得低低的,两片厚嘴唇在微微颤抖着,这给他的脸平添了一股傻气;就连他的背,那张好端端的背,也让人看着十分不顺眼,她只觉得他的平庸都甚至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在那件长礼服上了。

她就这样端详着他,在气恼之余隐约感到一种宣泄的快感;正在此时,莱昂向前走了一步。他冷得脸色发白,那副文弱的模样更惹人怜惜;领结和颈脖之间,衬衣领子有些松开了,因而能看得见肌肤;一绺头发披在耳朵上,只露出了耳垂,那双蓝蓝的大眼睛,凝望着天上的云,在爱玛看来,那简直比群山环抱、天水一色的湖泊更加清澈、更加秀美。

“混账东西!”药剂师蓦地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他就向儿子冲了过去,拿破仑刚刚跳进一个石灰堆,想把鞋子弄得白些。孩子冷不丁挨了一顿臭骂,就拉开嗓门干嚎起来,朱斯坦则抓了一把麦秸帮他擦鞋子。可是污渍得用刀刮才行,夏尔就把自己的小刀递了过去。

“噢!”她对自己说着,“他竟然在口袋里装着小刀,就像个乡下人!”

树上慢慢起了雾凇,大家就回转荣镇而去。

包法利夫人当晚没有去邻家,等到夏尔出门后,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日间那幅对照鲜明的景象,又异常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好似直接就能感觉到似的,但毕竟只是回忆,还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感。她躺在床上,望着壁炉里明亮的火焰,似乎依稀间又见到莱昂站在那儿,一只手拄着细软的手杖,另一只手牵着阿塔莉,那女孩很安静地在嗍一块冰。她觉得他很可爱;她情不自禁地一直想着他;她又渐渐回想起往日里他的举止,他说过的话,他说话的声音,以及他的整个人……想着想着,她就伸出嘴唇像要接吻似的,喃喃自语道:

“是的,可爱!可爱!……他不也在爱着一个人吗?”她暗自想着,“爱谁呢?……爱我呀!”

各种足以证实这一点的迹象,刹那间全都涌现在了她眼前,她心头激动得怦怦直跳。炉火明亮地映在天花板上,欢快地跳动着;她翻过身去仰面睡平,自在得舒展开双臂。

接着又是那永恒的怨艾:“唉!但愿老天也能遂人愿!可干嘛不能呢?难道有谁不许不成?……”

等到夏尔午夜回来时,她就装出刚醒的样子,他脱衣服弄出响声的时候,她又抱怨说头疼,随后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晚上玩得怎么样。

“莱昂先生很早就上楼去了。”他说道。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之后心头充满新的喜悦入睡了。

第二天傍晚,那个时装服饰商,勒侯先生来登门拜访了。这位店主是个巧言令色的角色。

他是加斯科尼[加斯科尼是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古地区。习惯上认为加斯科尼人倔强悍勇、好说大话。]人,但也在诺曼底[诺曼底是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古省。习惯上认为诺曼底人比较狡猾。]住过,因此兼有南方人的饶舌和科地区人的狡黠。一张虚肿的胖脸,没长胡须,看上去就像涂了层薄薄的干草液剂,满头白发,更凸显那对乌黑的小眼睛精光逼人。没人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有人说他做过货郎,也有人说他在鲁托开过钱庄。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的心算本领过人,就连比内也甘拜下风。他的礼貌几近谄媚,见人就点头哈腰,那副模样既像鞠躬又像邀请。

他先把镶有绉纱滚边的帽子在门口放好,随后将一只绿色硬纸盒往桌上一搁,表情极其谦恭地抱怨夫人至今还不肯赏光。像他这样不起眼的小店,本来也难以指望能赢得一位风度优雅的夫人的青睐,风度优雅的夫人这几个字,他说的时候特别加以强调。不过,夫人只需开口吩咐一声就是,无论是缝纫用品、床单内衣,还是针织品和时装服饰,只要是夫人想要的货,他都有办法为她备齐;因为他每月都要定期进城四趟。他跟那些最大的店铺都有持久的业务往来。上三兄弟、金胡须或大野人,尽管提他的名字无妨;那几位老板都和他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呢,今儿个他顺路为夫人送些货来看看,这些不同品种的货色,他可是好不容易瞅准了个机会才觅来的哩。说着他就从盒子里抽出半打绣花的衣领。

包法利夫人仔细看了一遍。

“这我都用不着。”她说道。

于是勒侯又动作轻巧地取出了三条阿尔及利亚披巾、几包英国缝衣针、一双草编拖鞋,还有四只椰子壳做的蛋杯,上面的花纹都是苦役犯雕镂的。之后,他双手撑桌,伸长脖子弯着腰,张着大嘴,盯住了爱玛,看着她的目光游移不定地在这些货物上逡巡。他就不时地用指甲轻轻地在摊平的披巾上拂一下,像是要掸掉落在上面的灰尘似的;披巾微微抖动,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缀在上面的金饰片就像小小的繁星,闪烁着暮青色的光芒。

“什么价钱?”

“值不了几个钱,”他回答道,“值不了几个钱,再说也不用急,也好商量;咱们又不是犹太人!”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可勒侯先生却并没在意:

“咱们以后会慢慢熟悉的;我跟夫人太太们向来都能谈得拢,可就是我家里的那位除外!”

爱玛微微笑了笑。

“我说这话,”他开了这么句玩笑之后,做出一副很厚道的样子接着说,“是想让您知道,钱我可是不放在心上的……要是您手头紧,我可以先借给您。”

爱玛做了个表示惊讶的手势。

“噢!”他赶紧又压低声音说,“我是不用跑到大老远去张罗的;这您尽管放心!”

说罢他又问起泰利埃老爹的情况,法兰西咖啡馆的这位老板,此时是包法利先生的病人。

“他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啊,这位泰利埃老爹?——他咳嗽起来整座屋子都会摇动,我真有些担心,赶明儿说不准他要不了法兰绒女上衣,而是要件松木的外套了!他年轻的那会儿太放荡了!夫人,这种人是半点分寸也不知道的!他呀,完全是让烧酒给烧坏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眼看着一个老相识就这么要走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一边关上盒子,一边又这么议论着医生的病家。

“想必是天气的缘故,”他苦着脸看着窗外,“这个病那个病的真是很烦人!就说我吧,也觉得不太对劲儿,腰背老是疼;改天我还得来让先生给看看。得,包法利夫人,我就此告辞了;在下不揣冒昧,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说罢他轻轻地把门带上,走了。

爱玛吩咐把她的晚餐端到卧室里来,搁在壁炉旁边;她就慢慢地吃着;看来好像都挺不错。

“我可真够谨慎的!”她想到那几条漂亮的披巾时,暗自这么说道。

她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这是莱昂。她马上站起身来,矮柜上堆着一叠要缲边的抹布,她就随手拿了一块。他进门的时候,她看上去正忙得很。

谈话毫无生气,包法利夫人说说停停,他呢,好像也很尴尬。他坐在壁炉边的一张矮凳上,用指头转动着那只象牙针线匣;她则走针引线,还不时用指甲按褶裥。后来,她就不说话了;他也不做一声,她的沉默就犹如她的说话一样,把他给镇住了。

“可怜的小伙子!”她心里想。

“我是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他暗自思忖着。

最后,莱昂还是说了他过几天要去卢昂事务所,有桩事务要办的话。

“您的音乐杂志快期满了,要我帮您续订吗?”

“不用了。”她回答说。

“为什么?”

“因为……”

说着她就抿紧嘴唇,慢慢地拉起一针长长的灰线。

这针线活儿让菜昂看着觉得心里不受用。爱玛的指尖好像扎伤了;他脑子里转过一句体己话,但是没敢说出口。

“这么说您打算放弃了?”他说。

“什么?”她很快又接口说,“音乐吗?噢!老天爷,没错!您没看见我有屋子要收拾,有丈夫要照料,有这么一大堆活儿要做,有这么多更要紧的事情要尽心尽力吗?”

她瞧了瞧钟表。夏尔回来要晚了。她表现出很担心的样子。她还再三地说:

“他人真好!”

书记员也很喜欢包法利先生。但是看到爱玛对他如此情深,他就不免有些不快,感到很惊讶;不过他还是不住地称赞包法利先生,说人人都夸他好,尤其是药房老板。

“噢!他也是个好人。”爱玛接着说。

“没错。”书记员回答说。

随后他就提起奥默太太,他俩平时常拿这位太太的不修边幅当做谈资笑料。

“这有什么关系?”爱玛截住他的话说道,“一个好主妇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打扮多操心的。”

说罢她又闷声不响了。

随后几天情况依然如故;她的谈吐,她的举止,全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家眼看着她时时把家务放在心上,准时去教堂,对女佣管得也更严了。

她将贝尔特从奶妈那儿接了回来。遇到有客人来,费丽丝便把孩子带出来,包法利夫人就脱开她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一再说自己多么喜欢孩子;孩子在她就是安慰,就是欢乐,就是刻骨铭心的真爱,她抚爱女儿时流露出来的热情,不住在荣镇的人看在眼里,就不由得会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莎谢特[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中译本意译为“麻袋女”。她本名帕盖特,沦落为妓女后,生了一个女儿(即小说女主人公艾斯梅拉达),她对孩子“爱到发狂的地步”。女孩被拐走后,她进隐修院当了修女。]。

夏尔回到家里,见到拖鞋搁在炉火刚熄的壁炉边上烘着。现在,背心不少衬里,衬衫也不缺纽子,他还能喜滋滋地看到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叠他的棉便帽。爱玛一改往日脾气,不再反对到园子里去散散步;他不论说什么,她都千依百顺,即使不明白他的用意,也绝无半句怨言。每当莱昂看见他饭后满足得坐在壁炉旁边,双手放在肚子上,两脚搁在柴架上,吃得饱饱的,脸颊绯红,心满意足得眼睛湿润发亮,小女儿则在地毯上蹒跚学步,体态苗条的妻子在椅背上俯身亲吻他的前额,不禁就会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别昏头了!我怎么能接近得了她呢?”

在他看来,她是那么纯洁,那么遥不可及,他感觉完全丧失了信心,就算最渺茫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了。

然而,这种感到无望的心情,却让他把爱玛放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位置。对他来说,她已经完全超脱于他无缘消受的秀美姿容之上;她在他的心目中不停地升呀升呀,令人惊羡地羽化成了渐渐飞远的女神。这是一种于日常生活无碍的纯真情感,他把它珍藏心头,正是因为它难得一见,所以,失去它的悲痛,比起拥有它的快乐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不过,爱玛变得消瘦下来,脸色苍白,脸颊也慢慢拉长了。看着她分梳两边的黑发,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还有那如今变得悄无声息的轻盈步态,难道不让人觉得她是身处尘世而不染,额头依稀有着上天赐予的高贵印记的女神吗?她是那么忧郁,又那么宁静,那么动人,那么矜持,在她身边时时会让人感到一种玉洁冰清的纯美,就像置身于教堂之中,透着大理石寒意的花香让人嗅了会打颤。就连旁人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了,药房老板发话说:

“这女人天资聪颖,就算当专员夫人也绰绰有余。”

主妇们纷纷夸她持家有方,病家也说她礼数周全,穷人则称她慷慨仁慈。

但是她心头却涌满了欲念、愤懑和怨恨。打直裥的长裙里面,藏着的是一颗骚动不安的心,模样娇羞的嘴唇,无法诉说内心的苦楚。她爱恋着莱昂,她喜欢独自待着,为的就是能自由自在地享受思念的快乐。当面看到他,反而会打扰这种冥想的快感。听到他的脚步声,爱玛的心就会怦怦直跳;可是,见了他的面,她的情绪又会低落下来,之后她自己也对此感到大惑不解,所以又平添了几分愁情。

当莱昂心绪黯然地走出爱玛家门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一走她就站起身来,为的是看见他在街上的身影。她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的步履;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容;她精心编造了一个故事,以便有个借口可以去看看他的居室。药剂师的太太能和他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她看来真是福分非浅;她的思绪时时刻刻都会飞往这座屋子,就像金狮客店的鸽子会飞往檐槽,来浸洗它们粉红的脚爪和雪白的羽翼。可是,爱玛越是意识到这份爱情,她就越是往后退,一心想着不要看见它冒头,想着让它的来势减弱些。她希望莱昂能猜到她的心思,甚至还为此设想了种种对他有利的事由和变故。她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想必是因为悠忽,畏怯,以及害羞的缘故。她心想已经将人家推得太远了,现在为时已晚,一切都完了。她认定自己是作出了重大牺牲,而只有当她想到“我很贞洁”或者是对镜顾影自怜的时候,心里的那份骄傲和欣慰,才能让她感到些许安慰。

于是,肉体的需求,金钱的诱惑以及感情的压抑,交织成一种深切的痛苦——她不但无法不去想它,反而越陷越深,到了无法自拔、处处偏要自寻烦恼的地步。上菜稍有不慎就要生气,房门没有关好也会发火,还会没完没了地抱怨柜里没有毛料,身边毫无幸福,哀怜自己心气太高,可屋子太小。

最让她生气的,还是夏尔看上去对她的苦楚好像浑然不知。他一心以为已经让她感到很满足了,这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愚不可及的羞辱,他竟然就此心安理得,那更是一种忘恩负义。她这么谨慎,到底是为的谁呀?难道不正是他,才是她通往幸福的障碍,才是一切苦难的根源,就像这条将她箍得紧而又紧的皮带上的一根根尖头扣针吗?

因此,她就把由烦恼而生的怨恨,一股脑儿全都归咎于他了,并且这种怨恨还有增无减,甚至由不得她;因为她所作的一切努力,徒然只能增添几分沮丧的心情,让她更觉得跟他在一起的生分。他对她的柔情蜜意,让她感到无法忍受。家居的平庸让她向往奢华和绮靡,夫妻间的温存让她滋生通奸的欲念。她恨不得夏尔揍她一顿,好让自己更名正言顺地恨他,报复他。对于自己这些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她有时自己也会感到吃惊;但她仍然得做出笑脸,耐着性子听自己一遍遍地说自己幸福,而且要装得似乎正是这样,也让人家相信真是这样!

对于这种虚伪,她从心里感到厌恶。她不止一次地想到和莱昂私奔,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尝试一种全新的生活;但是每次想到这儿,她的心头就会骤然现出一个黑黢黢的望不见底的深渊。

“何况,他已经不再爱我了,”她心想,“我该怎么办?还能指望谁来帮助我,安慰我,为我分忧呢?”

她心酸气急,竟不禁潸然泪下,低声抽噎起来。

“您干嘛不对先生说呢?”女仆走进来见她这样,就问道。

“我这是心里烦恼,”爱玛回答说,“你不要对他说,他会难过的。”

“噢!是啊,”费丽丝接着说,“您就和盖丽娜一个样,她爹就是波莱[迪厄普郊区的一个地名。]那个打鱼的盖兰老汉,我是在到您家来之前,在迪厄普认识她的。她那伤心的模样呀,真让人可怜,让人可怜哪,看着她站在门口的身影,你真会觉得屋前是挂着条殓布。她看上去呀,就像犯了迷糊病,整天恍恍惚惚的,大夫都治不了,本堂神甫也毫无办法。犯病犯得厉害的时候,她就会独自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的人巡逻到那里,常常看见她趴在海滩上,呜呜地哭个不停。不过,她后来结了婚,听说这病就好了。”

“可我这病,”爱玛说,“恰恰是结了婚才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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