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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477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她看过《保罗与薇吉妮》[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浪漫主义小说，描写一对在海岛长大、生活在不染尘俗的大自然中的少年的婚恋经历。文明的渗入导致了故事的悲惨结局。]，对那间毛竹小屋，对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菲岱尔心驰神往，尤其憧憬的是有个懂得疼人的小哥哥，会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为你摘红果，或是赤着脚在沙滩上跑去给你找来一个鸟窝。

她十三岁那年，父亲带她进城，送她进修道院去读书。他俩住在圣日耳韦区的一家客栈里，吃晚饭时，发现盘子上画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路易丝·德·扭瓦利埃尔(1644—1710)：曾是路易十四的情妇。后因失宠于1674年进修道院度过余生。]的故事。还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明文字，但禁不起餐刀划来划去，已经有些斑斑驳驳，不过依稀还能看出是在称颂宗教的博爱、两情的缱绻和宫廷的富丽。

起初她在修道院并不觉得烦闷，反倒很喜欢和修女们待在一起，她们为让她高兴，就常带她去餐厅，走过长廊，去看小礼拜堂。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太爱玩，但对教理问答课却很熟悉，只要出了难答的问题，她总是抢着去回答助理神甫。

她的生活从没有离开过教室的温暖气氛，没有离开过那些脸色苍白的修女，她们胸前总挂着的一串念珠和一个铜十字架，加之圣坛发出的芳香，圣水吐出的清芬，蜡烛射出的光辉，都有一种令人沉静的神秘力量，使她不知不觉地就沉醉了。但是她并不听弥撒，只是出神地翻看着圣书上的蓝边插图，她喜欢图中患了病的羔羊，被利箭穿过的圣心，走向十字架时倒下的耶稣。她要禁欲苦修，便试着一整天不吃饭。她还挖空心思，想要许一个愿。

在忏悔时，她凭空捏造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罪名，为了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多待一点时间，可以双手合十地跪着，脸贴着小栅栏，聆听教士的低声细语。布道时因为往往将信教比作结婚，提到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这都使她在灵魂深处感到意外的甜蜜。

每天晚上，在做晚祷之前，都要在自修室里读一些宗教书籍。平时也常常读些简写本的圣徒传记，或是弗雷希努斯[弗雷希努斯(1765—1841)：法国高级神职人员，伯爵·路易十八时期当过御前神甫，主管教会事务。]神甫的《布道集》，到了星期天，还可以看几段《基督教真谛》[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的小说，旨在表现基督教的诗意之美。]作为消遣。当她第一次听到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久久回荡的令人伤感的哀恸，在与尘世和来世的呼喊遥相呼应的时候，她是多么激动啊！如果她的童年是在街市上的一个店堂后间度过的，这时她或许会尽情去感受大自然中的诗意，因为这种诗意平时都是靠了作家才能传达给我们的。可是她对乡村生活太熟悉了，她熟悉羊群的叫声，也熟悉挤乳和犁地的场景。过惯了宁静的生活，反倒想去尝尝动荡的滋味。她爱大海，是因为它有波涛起伏，她爱青翠的树木，是因为它们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断垣残壁之间。一切事物都得能让她有所获益，凡是无法使她的心灵即刻得到滋养的东西，都是没用的，就成了可以置之不顾的——她的气质并不是艺术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她寻求的更多的是情感，而不是景物。

有个老姑娘，每个月都到修道院来做一个星期的针线活。她出身贵族世家，先人曾当过宫廷侍从，大革命后虽然家道中落，但仍受到大主教的庇护，在食堂里可以跟嬷嬷们同桌进餐，饭后还能和她们聊会儿天再上楼去做活儿。寄宿学校的姑娘们经常溜出自修室来看她。她会唱好多上个世纪的情歌，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轻声哼唱。她会说故事，讲新闻，还帮你进城去买东西；她的围裙口袋里总装着一本小说，有时候会悄悄地借给年纪大些的姑娘，而这位老小姐，在干活儿休息的时候，也会如饥似渴地看上长长的几章。小说中所写的，无非都是两情缱绻、旷男怨女、晕倒在危楼的落难贵妇、沿途遭人追杀的驿站车夫，页页都有累垮的坐骑、阴森的树林、心灵的骚动、信誓旦旦、无语凝噎、眼泪和亲吻、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莺，书中的男子个个都勇猛如狮，温柔似羊，人品世间稀有，衣着考究华丽，哭起来就泪如泉涌。就这样，有半年时间，十五岁的爱玛手上经常沾染这些租来的旧书的灰尘。

稍后，她看到了司各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苏格兰小说家、诗人。他的长篇叙事诗《末代行吟诗人之歌》、《湖上夫人》等取材于苏格兰的历史事件和民间传说，小说《艾凡荷》和《昆丁·达沃德》等则取材于英国和欧洲历史，后一小说中生动地刻画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的形象。]的小说，又对历史上的人和事着了迷，痴痴地地想象着那些堞形的女墙、城堡的禁闭室和中世纪的游吟诗人。她梦想自己能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里，像那些身穿长腰紧身胸衣的城堡主夫人一样，整天待在有三叶饰的尖顶拱门下面，双肘撑着石栏，手托下巴，眺望着远处旷野上一位骑黑马、戴白翎饰的骑士疾驰而来。这时她十分崇拜玛丽·斯图亚特[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法国王后，以美貌著称。1567年王位遭废黜。次年起被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囚禁达十八年之久。最后因谋杀伊丽莎白计划败露被处死。]，对那些声名显赫或红颜薄命的女子怀有极热忱的敬意。让娜·达克[即圣女贞德(1412—1431)，富于传奇色彩的法国女英雄，曾带领民众把法国的一些地区从英格兰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爱洛伊丝[爱洛伊丝(约1101—1164)：法兰克女隐修院院长。曾是神学家、哲学家阿伯拉尔的学生，后两人相恋并秘密结婚。事发后阿伯拉尔惨遭阉割。]、阿涅丝·索雷尔[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法国国王夏尔七世的情妇。出身小贵族家庭，二十二岁时与夏尔七世相遇，夏尔七世为其美貌所倾倒，自此对她宠爱有加，直至她去世。]、美人费洛妮埃尔[法国圆王弗兰西斯一世(1494—1547)的情妇。达·芬奇为她画过一幅肖像，画上她戴着中间有宝石垂额的头圈。后世即以她的名字命名这种头饰。]和克莱芒丝·伊佐尔[十四世纪法圃的一位伯爵夫人，传说中图卢兹百花诗会的倡导者。]，在她眼里她们犹如在浩瀚幽黑的历史星空中划过的彗星，天幕上这儿那儿都有一些人和事在闪烁，但在深邃的黑暗中未免显得有些黯淡，而且彼此之间是全然不相干的，其中有橡树下的圣路易[圣路易即路易九世(1216–1270)，法国卡佩王朝国王，先后八次统率十字军远征埃及、突尼斯等地。据说他常在橡树底下审理案子。]，濒临死亡的巴亚尔[巴亚尔(约1473—1524)：法国夏尔八世麾下的一员马骁将。弗兰西斯即位后受封为多菲内总督，曾率一千将士御敌三万五千人逾六星期，迫使敌军撤退。]，有路易十一的若干暴行[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夏尔七世之子。即位后为排除异己，镇压了一批大贵族。]，圣巴托罗缪之夜的些许血痕[一五七二年八月，新教徒主要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法国国王夏尔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举行婚礼。在法国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的策划下，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天主教徒残酷杀戮两千多名前来巴黎参加婚礼的新教徒。是夜为圣巴托罗缪节，故此次惨案史称圣巴托罗缪之夜。],还有那个贝亚恩人的翎饰[那个贝亚恩人指纳瓦拉国王亨利，亦即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他的部下英勇善战，在战斗中一旦军旗丢失，即向其翎饰靠拢。]，而且永远都少不了对那些为路易十四歌功颂德的彩绘盘子的回忆。

音乐课上学的那些浪漫的曲子，总是唱些长着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玛利亚、环礁湖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这些恬静的乐曲，让她透过风格的稚拙和曲调的轻缈，觑见了感情世界的诱人幻象。有些同学将配有诗句的画册带到修道院来，那都是她们在新年收到的礼物。这种画册需要小心藏好，因为一旦查出来可不是小事，她们只能在寝室里看。爱玛经常轻轻地翻开精致的缎子封面，心醉神迷地凝望着一个个陌生的作者的名字，签在画幅下方的这些署名，往往都署有伯爵或子爵的头衔。

她战战兢兢地吹开画上的绢纸，绢纸被掀起一半，又轻轻落在另一页上。画面上的阳台栏杆背后，有一个裹着短披风的年轻男子，紧紧地把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抱在怀里，少女的腰带上还系着一只钱袋；要不就是画的不知名的英国贵妇的肖像，这些金色鬈发的夫人小姐们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在遮阳的圆草帽下面注视着你。还可以看到她们坐在马车上，轻快地穿行在大花园中间，两个身穿白裤的小厮驾着车，一只猎兔犬欢蹦乱跳地跑在最前面。还有的坐在长沙发上，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明月，身边放着打开的信笺，黑色的帷幔把虚掩的窗子遮去了一半。天真烂漫的少女，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隔着古意盎然的鸟笼围栏，在吻一只斑鸠，或是笑吟吟地侧着脸，在摘一朵雏菊的花瓣，尖尖的手指弯得好似中世纪的翘头鞋。哦，你们也在这儿，在凉棚下，手执长长的烟管，懒洋洋躺在后宫舞姬怀里的苏丹，异教徒们，土耳其的弯刀，希腊的无边帽，还有你们，常常被热情讴歌的胜地，你们也留下了苍白的身影，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往往同时会有棕榈和雪松，右边几只老虎，左边一头狮子，远处还是鞑靼人的寺院尖顶，近景却是古罗马的残垣断壁，中间甚至还有一排半跪在地的骆驼——在这一切的周围，是无比明净的原始森林，一大束的阳光直射而下，照得湖面银光闪耀，深灰色的背景上游过一群天鹅，留下道道一白色的水痕，冉冉地伸向远方。

墙上挂着的油灯，就在爱玛的头顶上方，光线从灯罩里射下来，照着她眼前的这一页页充满人情味的图画，寝室内静悄悄的，远远得传来辚辚的车轮声，那可能是一辆出租马车还在大街上赶着夜路。

母亲去世那会儿，开始几天她哭得很伤心。她让人用母亲的头发做了一幅遗像，又给贝尔托寄去一封家书，字里行间都是人生无常的感叹，要求日后将她和母亲葬在一起。老爹以为女儿病了，就赶来看望她。爱玛在心里感到很满意，这种难得一遇的境界，堪称茫茫人生的极致，她竟然这么轻易地就置身其间了，而对感情平庸的人来说，这种境界恐怕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因而她任凭自己沉浸在拉马丁[拉马丁(1790—1869)：法国前期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抒情诗感情真挚，音韵优美。下文提到的一些形象，分别见于《湖》、《幽谷》、《不朽》、《秋》等诗篇。]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中间，聆听竖琴在湖面上畅响，天鹅在临终前哀歌，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纯洁少女升入碧空，天主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幽谷深处。她渐渐感到厌倦了，但又不愿承认，依然流连于这种境界里，最开始是出于习惯，随后是因为虚荣，但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归于平静，脸上不再是愁眉不展，心中也不再忧思悒郁了。

修道院的嬷嬷们曾对她寄予了厚望，相信她对神召自有颖慧的领悟，最后却大为惊异地看到这位鲁俄小姐似乎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在她身上，她们的确花了不少心血，让她参加圣事、听布道，教她避静退省和九日经礼，不厌其烦地教诲她，告诉她应该崇敬圣人圣徒和殉教的义人，苦口婆心地开导她，告诫她惟有克制肉体的欲念才能求得灵魂的永福，所以她很像一匹被人套上了笼头的马，没想到她却冷不丁停住了脚步，嚼子马上从牙齿中间掉了出来。她的性格，在热情浪漫中间透出一股讲求实际的意味，爱教堂是因为爱里面的花儿，爱音乐是因为爱抒情歌曲的词儿，爱文学是因为爱令人心潮澎湃的激情，她在信仰的深意面前抬起头来，对教规越来越反感，感到其中有一种与自己的整个气质都无法相容的东西。她父亲将她接回去的时候，没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惋惜。院长嬷嬷甚至觉得，这一阵她已经变得对修道院十分不敬了。

爱玛回到家里，开始时感到使唤差遣那么多下人还挺有趣的，但随即又觉得乡间令人生厌，怀念起修道院来了。夏尔初来贝尔托的时候，正是她的希望完全破灭，感到百无聊赖、心灰意冷的时候。

可是，就凭这种对新生活的渴望，或者说不定是凭这个男人的出现所引起的生理刺激，她竟感到至今一直像只粉红翅膀的大鸟，在充满诗意的天空中翱翔的神奇的爱情，终于被她攫住了——而如今，她简直无法想象，这种平静的生活，居然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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