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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3716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一天早上,鲁俄老爹给夏尔送医药费来了,七十五法郎的硬币,每个硬币值四十苏,另外还有一只母火鸡。他听说夏尔丧了妻,便尽力安慰他。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也和你一样,我是过来人了!我失去老伴的时候,便跑到田里去,一个人待着,我倒在树底下,又哭又喊,叫天天不应,就说些混帐话;我还不如树上的田鼠,还不如肚子里长蛆呢,总之一句话,不如死了的好。我一想到别人,他们这时正和妻子待在一起,亲亲热热,你搂我抱,我就只能拿手杖捶地,死命地捶;我几乎快要疯了,什么也不想吃,咖啡馆也懒得去,说来恐怕你都不相信,我想到咖啡都会恶心呢!不过,渐渐地,一天一天过去了,冬去春来,夏走秋到,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事情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越来越远了,越埋越深了,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总有什么东西压在你的心上,就像人家说的,总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不过,既然人命该如此,那也不能伤害自己,不能因为别人死了,自己也想着死……你应该振作起来,包法利先生,事情总会过去的!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吧,我的女儿总念叨着你呢,你要知道,她还说什么你把她给忘啦。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们可以陪你到树林里打野兔去,你也能散散心。”

夏尔听了他的劝告,他又回到贝尔托来。他发现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也就是说,一切都和五个月前差不多。只是梨树已经开花,鲁俄老头子如今不再卧床不起,而是到处走动,这就使田庄变得很热闹了。

鲁俄以为医生丧了妻很痛苦,所以对他分外体贴,好像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他求他不要脱帽,以免受凉;他与他低声细气说话,似乎将他当作病人;如果为他准备的食物不够清淡,奶酪不是小罐精制的,或者梨子没有煮过,他甚至会假装生起气来;他给他讲故事,不料夏尔竟然笑了,但一想到亡妻,他的脸又沉了下去。咖啡一端上来,亡妻的事就又忘记了。

他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渐渐地把亡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重新尝到了一个人轻松自由的甜头,没过多久,他反倒觉得单身汉也挺好的,才不是什么寂寞难耐呢!现在,一日三餐愿意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出门也不再需要找什么借口;要是累极了,回到家他可以连鞋子也不用脱,随随便便往床上一躺。他这个人格外爱惜自己,别人的安慰他也会照单全收。再说,太太一死倒是给他的生意帮了大忙,因为一个月来,大家总是同情地说:“这个年轻人真可怜!他真不幸!”他的名气也因而渐渐大了,主顾也多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可以随时去贝尔托,再没有人过问。他怀着若有若无的希望,却时常感到莫名其妙的幸福。他照着镜子梳理络腮胡,自认为他的脸似乎变得好看了。

有一天三点钟左右,他又来到田庄,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就走进厨房,起初没有发现爱玛也在。外面的护窗板是关着的,阳光穿过板缝照在石板地上,被分割为一道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的时候又被折作两半,在天花板上摇晃着。一些用过的玻璃酒杯放在桌子上,有几只苍蝇顺着玻璃杯壁往上爬,结果却跌进玻璃杯里,掉在杯底残留的苹果酒里,发出一阵阵嗡嗡的响声。阳光从烟囱上照下来,掠过炉里的煤灰,阳光下的烟灰变得如天鹅绒一般毛茸茸的,早已冷却的一堆灰烬也被映成了浅蓝色。爱玛正在窗户和炉灶之间埋头缝补着什么,她没有披肩巾,能看到晶莹闪亮的小汗珠从她裸露的肩膀上冒了出来。

按照乡间的风俗,她邀请夏尔喝一杯酒,他却一再推辞,但是爱玛非让他喝不可,最后,她竟笑着说,就算是陪她喝一杯酒。随后她从碗橱里找来一瓶橘皮酒,取来两只小玻璃杯,把其中一杯斟得满满的,另外一杯却相当于没有倒酒,两人碰过杯之后,就分别凑到嘴边去喝。因为她的酒杯几乎是空的,她只好仰起脖子来喝。她喝酒时,头向后仰,嘴唇向前伸,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她还笑着说,什么也没有喝到,之后就把舌头从细小的两排皓齿中伸出来,一点一点地舔着杯底的酒。

接着,她又坐下来做起女红来,她在补一只白线袜。她不说话了,只顾埋头补袜子。夏尔也陷入了沉思。从门底吹起来的风,把石板地的浮尘轻轻扬起,他望着灰尘四下散去。房里安静得出奇,夏尔只能听见自己的太阳穴怦怦跳动的声音,以及远处院里的一只母鸡下蛋后咯咯的叫声。爱玛不时地用手掌去冰发热的红脸蛋,再将手放在炉前铁球上弄凉。

她向他诉苦说,一进入夏季,就常常感到头昏眼花。她向夏尔请教,海水浴[当时在法国刚刚流行,还是比较时髦的做法。]能不能治好头晕。随后,她谈起了自己在修道院的生活,夏尔也谈起了他中学的时光,他们就像找到了彼此的知音,有说不完的话题。她还将夏尔带到楼上自己的闺房,让他看她以前的音乐簿,修道院奖给她的一本小书,以及被扔在衣橱底层的橡叶花冠。她还向他说起自己已故的母亲及她的墓地,她说每月的第一个礼拜五,她都会从花园摘一束花亲自放到母亲的坟上,甚至指给他看她是去哪个花畦中摘花的,可是她家的花匠竟然没有发觉花少了,那些花匠真是没有一点用!她更喜欢住在城里,即便仅仅过个冬季也行,夏季天太长了,可是住在乡间也许更令人厌烦——她的声音随着说话内容的改变而改变,时而清晰,时而尖细,转瞬又变得懒洋洋的,最后几乎变成轻声的自言自语——忽然一下子又兴奋起来了,睁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可是马上眼皮又半开半闭,目光呆滞,谁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晚上,夏尔回到家里,一句一句地把她说过的话恢复一遍,他苦苦地追忆,并且补充着话里的意思,想了解在他们相识之前,她是如何生活的。不过他想来想去,他心里浮现的爱玛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他们刚刚分手时的模样。于是他又寻思,她若是结了婚会怎样呢?结婚?和谁?唉!鲁俄老爹有的是钱,而她!……她又那么漂亮!但是爱玛的面孔总是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单调得像陀螺旋转的嗡嗡声总是在他耳畔回响:“要是你结婚呢?怎么?要是你结婚呢!”夜里,他睡不着,感觉喉咙发干,口渴得要命,他下床走到水罐前倒水喝,又把窗子打开,发现满天星光灿烂,一阵热风吹过,远处传来狗吠声。他转过头来向着贝尔托方向。

夏尔想着,反正他并不会冒什么风险,于是下定决心一有机会就向爱玛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临,他都害怕说话不得体,就给自己的嘴贴上封条。

鲁俄老爹却不怕有人要把他的女儿娶走,因为女儿待在家里,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他心里并不责怪她,认为她这么有才气,怎么能种庄稼呢?这个该死的行业!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庄稼汉变成百万富翁呵!老头子自己靠庄稼也是不但没有发财,反倒年年蚀本;因为他虽然会做买卖,会耍花招,但是谈到庄稼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的管理,就恰恰相反了,这些方面他并不内行。他不愿意把手伸出裤兜去干活,过起日子来又不肯节省开销,一心只想着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喜欢味道浓烈的苹果酒,半生不熟的嫩羊腿,搅拌均匀的烧酒掺咖啡。他喜欢一个人在厨房的灶前用餐,小桌上什么都摆好,就像在戏台上一般。

当他发现夏尔靠近他的女儿就会脸红,这正意味着总有一天,他会向她求婚,于是他便事先通盘考虑一下。他认为他貌不出众,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女婿;不过大家都说他品行好,很节省,又有学问,那自然就不会斤斤计较嫁妆的事了。而鲁俄老爹不卖掉二十二亩田产,恐怕还还不清他欠泥瓦匠、马具商的重重债务,何况压榨机的大轴又得换新的了。

“若是他来求婚,”他心里盘算,“我就答应他吧。”

九月份过圣·密歇节的时候,夏尔来贝尔托待了三天。眼看最后一天就要像头两天一样过去,时间一刻钟又一刻钟地缩短了。鲁俄老爹就送他回去,他们走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马上就要分手时,夏尔觉得是求婚的时候了,但夏尔在心里盘算,还是到了篱笆转角再开口吧,最后,篱笆也走过了。

“鲁俄老爹,”他低声说道,“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他们站住了。夏尔却还是开不了口。

“说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吗?”鲁俄老爹和气地笑着说。

“鲁俄老爹……鲁俄老爹……”夏尔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了,我是巴不得呢,”田庄的主人马上说。“虽然,不用说,小女和我是一样的意思,不过,总得先问她一声,才能算数。好了,你先走吧,我回去问问她。

要是她答应,你听清楚了,你用不着走回头路,免得人家说话,再者,也免得她太过紧张。不过,未免你着急,我会把朝墙的窗板推开,开得大大的,那样你伏在篱笆上就看得见。”说罢,鲁俄老爹就走了。

夏尔将马拴在树上。他赶紧跑回到小路上来,焦急地待在路上等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抬手看看表,又过了十几分钟,忽然响起了撞墙的声音,发现折叠的窗板被打开了,靠外边的那一块还在震动。

第二天,才刚刚九点钟,他又到了田庄。他一进来,爱玛就脸红了,不过还是勉强笑了一笑,装装样子。鲁俄老爹拥抱了他未来的女婿。他所关心的婚事被安排留到日后再谈,他们有的是时间,因为即便要办喜事,也得等到夏尔服丧期满,那才合乎情理,所以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前后。

大家都在等待,冬天慢慢过去了。鲁俄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是去卢昂订做的,她自己也按照借来的时装图样,缝制了一些衬衫、睡帽。夏尔一来到田庄,他们就会谈论婚礼如何筹划,喜筵应摆在哪个房间,应该上几道菜,头一道正菜上什么最好。

爱玛的确与众不同,她幻想着在半夜举行火炬婚礼,但是鲁俄老爹一点也不理解她这古怪的念头。最终只举行了普通的婚礼,来了四十三位客人,吃了十六个小时,第二天还继续吃,一连吃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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