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书屋

5 逆风而行
书名： 青年战神岳飞 作者： 北溟客 本章字数： 5120 更新时间： 2024-09-06 14:55:30

十二月十八日，刘浩到达大名府，与赵构会师。岳飞滑州渡口之战的功赏也在会合后不久正式颁布：定为“奇功”，转三官，官衔升为从八品秉义郎。这样，岳飞从军才不到一个月，就连升了六级，手下统领的人马也扩大到了五百人左右，大约相当于现代军队编制中的一个加强营。在全军人数两千上下的刘浩部，岳飞已经是个说话相当有分量的小领导兼业务骨干、主将心腹了。

但把国都和家乡抛在身后战火中的愧疚，正让岳飞寝食难安，根本无暇回顾自己的升职之路是如何非比寻常。好在此时陪他一起焦虑的，至少还有一个赵不尤。但这位凤子龙孙，对于赵构是否会救援东京这个问题，同样没什么定见，甚至因为对赵构过往经历的熟悉，他比岳飞还要更悲观一些。

所以在岳飞刚到大名府与赵不尤重逢的头几天，两个心事重重的小青年大概连吐槽也吐不动了，只能动辄愁眉相对、枯坐无语，再不然就搭伙结伴去大名府某个城门，立马道旁，看陆续前来会师的各路勤王军马是哪家哪处兵马，装备、士气如何，有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臣名士、英雄好汉，能扭转眼下的局势。

还好，第一支来到北京大名府的勤王军就没让岳飞和赵不尤失望。

最先奉檄书来到大名府和赵构会合的勤王军，是信德府（今河北省邢台市）知府梁扬祖率领的一万兵马。这支兵马是宣和三年（1121）[2]东下西军的一部，大部分将士在宣和三年后长期驻扎河北，参与了南征方腊、河北剿匪、伐辽入燕、第一次救援东京、三援太原等徽宗朝末年至钦宗朝几乎所有的重大军事行动，有的甚至打满了全场。其中一位名叫张俊的凤翔府成纪（今甘肃省天水市）籍将领，还曾在半年前先后跟随种师中、刘韐入援太原，并在种师中败阵身死的榆次大战中，率本部将士成功突围，死里逃生，据说途中还击溃了一支数千人的金军骑兵，由此声名大振。同年还在东明县抗击金军，进而凭此传奇性战功，晋升为正七品的武功大夫、河北路第三正将。

一听到“太原”“种师中”“榆次”“刘韐”这几个字眼，岳飞不由激动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种师中在平定军的那一天一夜，自己是否曾见过这么一个相貌威武、身材高大的西北好汉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后来侥幸突围逃回平定军的种师中余部中，绝对没有此人。之后一打听，果然这位张太尉在榆次之战中，是率领部下向平定军北面的盂县方向突围的，难怪自己不曾识得。

不过，即便并不曾有过实质性交集，也不曾亲眼见证张俊溃围斩将的风采，岳飞还是就此记住了这位不苟言笑、眼神表情都透着股深沉劲儿的“张武功”。当闻知康王赵构已经亲自将他擢升为统制官时，也未觉得太意外。

与张俊同任梁扬祖部下统兵官的，还有一位名叫苗傅的上党（今山西省长治市一带）籍将官。同张俊一样，他也出身西军，并同张俊一起跟随刘韐参加过第三次入援太原之战。后来入援失败，刘韐返回东京复命时，命他和张俊率本部人马在信德府驻扎待命，才使他们成了梁扬祖的部下，此时得以前来大名府勤王。

此外，还有一个名叫杨存中的军官，也引起了岳飞、赵不尤以及不少军士百姓的注意：此人虽然只是张俊下属，年纪和岳飞相仿，很是年轻，但身材高大，相貌英挺，还生得一把浓密胡须，是位不折不扣的美髯公。言谈举止也沉鸷庄重，虽是小军官，派头里却透着股大将的气势。这位符合当时审美观念标准的美男子也很快获得了赵构青睐，被任用为贴身警卫，“昼夜扈卫寝幄，不顷刻去侧”[76]。凭借谨慎寡言的性格和八面玲珑的为人，杨存中迅速成了赵构最信任的下属之一。

眼见这一位位气度豪雄、经历不凡的将领如百川到海汇集眼前，岳飞一面觉得添了这样的劲兵，赵构对南下救援东京也许会更积极一些；一面又生出几分乱世英雄起四方、天下龙虎会风云的兴奋感。他从小就好学，也好交朋友，每当生活中来了新人、陌生人，就意味着他又可以接触到熟悉范围以外的世界，增长新的见识了。如今身处的环境中一下子添了这么多宿将劲兵，难免让他想起热爱的三国故事里，那些令他憧憬已久的豪杰行迹、英雄情谊，同时还不可避免地起了些竞争的念头——倘若自己手中也有一万兵马，怕不是现在就能去救东京城于水火！然而自己眼下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军官，做到眼前这几位的位置上，不知还要等多久？

当然，哪怕岳飞此时的遐想再多再远，也绝然无法想到，自己不但不久后就会成为张俊的部下，还会在以后十五年的军旅生涯中，数次成为此人实质上或名义上的下属，最终却又图穷匕见、分道扬镳，成为政坛上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而此时跟在张俊身后的另一名部将田师中，虽然在今后的戎马生涯中碌碌无为，却会在岳飞遇害后，将岳飞耗费毕生心血锻造出的岳家军拆解得七零八落；苗傅则将在两年后，在遥远的西子湖畔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城里，发起一场一开始颇得军民支持，最终却功亏一篑的逼宫兵变，成为赵构一生中最恐怖的噩梦之一，给这位本就有严重生理和心理隐疾的君王再添一重病情；而仅比岳飞年长一岁的杨存中，会成为岳飞虽然往来热络却从未相互交心、看似背道而驰却又始终存有高度默契的另类知交，深深卷入岳飞生前死后的恩怨纠葛中，甚至亲眼见证岳飞的死亡[77]。

命运为人生安排的道路，就是这样叵测而玄妙。唯一可以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岳飞的功业和名声确实很快就超越了眼前这些一时勇将，并且远远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梁扬祖到达的第二天，曾在两月前率军兵百姓拦下了赵构赴金军议和之行的磁州知州宗泽，也率领两千人来到大名府，成为第二支赶到的勤王军。

比起梁扬祖，宗泽这支队伍看上去就逊色多了：首先，人数上就差得远；其次，宗泽所率的这两千人不是西军劲卒，而是少量磁州及其周边驻扎的河北禁军和大量应招入伍不久的民兵，更没什么著名勇将；最后，宗泽本人看起来也有点让人担忧——这位此年已经六十七岁高龄、籍贯义乌的老人，身材瘦小，相貌清癯，虽然此刻也和武人一样顶盔贯甲、骑马而行，却被烦琐沉重的全副铠甲衬得更显文气和沧桑，甚至会让人揪心这盔甲会不会把他压垮。

不过，岳飞也注意到，这位知州相公虽然乍看无威武之态，气场却很强大，神情刚毅严正，双目更是炯炯有神，流露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精力和热情。而且他，还有他麾下的两千名将士，虽然人数不多，新兵不少，但整体的士气状态却比梁扬祖麾下人马更为高昂。再一问，原来这位磁州知州早在前来会师前，就已经率麾下民兵主动夜袭过李固渡一带的金军营寨，打过几场胜仗了。身为进士出身的文官，又因为敢为敢言而长年屈沉下僚，前几年还被问罪编管过，但老来猝遇国难，却能抛却个人恩怨冲在抗敌最前线，甚至还敢主动挑战不可一世的金军军队，这份勇气和担当，多少武将都要自愧不如！或许，力挽狂澜的转机，正在这位老人身上？

岳飞和赵不尤没有看错人。就在宗泽率人马到达大名府的同一天，宋钦宗于数日前再次派来联络赵构的使节曹辅，也到了大名府，并又一次带来了用明矾水书写在衣带中的密诏。不过密诏的内容，却与上次带来的蜡书密诏内容截然相反。

不再要求赵构火速发兵救援东京，相反却唯恐其麾下勤王军和义军生事，严令其原地驻扎，以等待朝廷与金军达成和议。

蜡书带来的东京城已被攻陷的消息已然令人震惊，而现在这道严令大元帅府军及河北各路义军兵马原地待命不得妄动的诏命，则让大元帅府僚属和各路勤王官员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已经成为赵构亲信的汪伯彦力主听从诏命安排，按兵不动，等待消息。因为大元帅府军目前总共也就只有四万五千左右的正兵，还要留下精锐部队保护大元帅府大本营。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分兵南下解救东京，无异于杯水救车薪，于事无补。不仅如此，汪伯彦还认为大名府距离东京的金军大本营也太近，不够安全，大元帅府应再次转移，尽快赶到大名府东南的京东路东平府（今山东省东平县）驻扎。

此时站出来反对汪伯彦的，正是刚到大名府，就被赵构按照宋钦宗上一道密诏，任命为河北兵马副元帅的宗泽。

宗泽认为最新送到的密诏是金军胁迫天子下达的乱命，目的在于惑乱人心，迷惑各路勤王军；至于所谓的议和，更是金军的缓兵之计，根本不值得相信，更不能当成指望。而且，金军如此大费周章的谋划，必然有更大的阴谋，绝不会一直仅在外城驻扎，不入内城，也不侵犯宋钦宗、太上皇帝赵佶及城内百姓。所以必须尽快全军南下救援东京，才能阻止未来发生可能更严重的惨剧。为此，宗泽建议大元帅府军南下开德府（今河南省濮阳市），从澶渊渡口开始，一面进兵一面结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震慑金军，令其不敢轻举妄动，最终达到进逼东京城下、解救东京之围的目的。

几次激烈争论后，赵构内心其实早就倒向了汪伯彦，但迫于大义以及磁州崔府君庙事件后对宗泽的忌惮，他也不敢完全拒绝这位看似文弱、实则刚烈倔强轻易难以折服的老人。一番权衡后，赵构采取了汪伯彦等人的建议：索性就让宗泽以副元帅身份，率领本人所统领的磁州两千兵马和这几天刚到达大名府的洺州（今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区）兵一千人，再加大元帅府调拨的四千人马，总共七千人左右，按照宗泽自己提出的建议，南下开德府对敌。但这七千人马并不是白给宗泽，而是有一个没有明说的交换条件：宗泽要对外宣称康王赵构也在自己军中，以吸引金军的注意力，掩护大元帅府军主力东下东平。

赵构名下的大元帅府军现在已经有四万五千多兵员，却只拨给宗泽不到一万人，而且不包括大名府驻军和梁扬祖部等较为精锐的部队，还要宗泽宣扬赵构在军中以吸引敌军注意力，这简直只差明说要宗泽去送死了。[78]

不过让当时很多人惊讶的是，这区区七千人中，却也有三支相州开府时就扈从康王的“原从”部队：大元帅府军右军统制尚功绪、大元帅府前军兼先锋统制刘浩，以及大元帅府军都统制陈淬。

其中尚功绪虽是大元帅府开府时就跟随赵构的官军，但战绩并不突出，加入宗泽的队伍可能是出于个人的良知，也可能是赵构不得不对宗泽此行作出一点支持姿态的牺牲品。但刘浩部两千人作为大元帅府初开时期出战最频繁的部队，对于赵构一行人能够从相州安然迁移到大名府居功至伟，赵构按说不会舍得把这样一支功勋部队拨到宗泽统领的“炮灰军团”中。陈淬则是禁军宿将，参加过北宋末年对西夏的作战和真定府之战，经验丰富，文武双全，照理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份送死名单里。

所以，结合史料对陈淬、刘浩立身行事的记载，特别是考虑到刘浩早在金军第二次攻宋前，就与宗泽有过交往，给宗泽献过战车设计图，这两位久经沙场也久历官场的资深将领，很可能是在宗泽近乎孤立无援时，主动向赵构申请加入宗泽部，而放弃了跟随大元帅府主力前往东平。

这是个勇敢的选择。但在当时的情形下，也是一个不利于自己仕途，同时大幅提高了死亡风险的选择。所以开拔之际，不知道刘浩所部两千名将士中，有多少会为主将的这个决定热血沸腾，又会有多少在暗中抱怨自己的领导是不是烧坏了脑子，或者，又被那个名叫岳飞的小军官灌了什么迷魂汤？

能确定的是，不管岳飞在此之前有没有对刘浩的选择发挥一些个人影响力，他都必然全力支持宗泽和刘浩。北上大名已经让他煎熬万分，再让他跟着赵构去东平，简直是要他的命。相比之下，他宁可去战场上一刀一枪杀个痛快，这样哪怕真成了大元帅府的弃子，寡不敌众、战死沙场，也强于陪着皇子和一帮官僚去京东路兜圈子，也算是没辜负爹娘、师傅的教养和自己一直以来的志向。

同样做出了选择的，还有赵不尤。虽然很可能是限于宗室身份，他没能与岳飞一起南下追随宗泽，但也不打算继续追随自己的族兄赵构，而是决定留在大名府，辅佐另一个被赵构剔出大元帅府核心领导层的重要人物——大名府知府兼河北路都转运使张悫。这位对大元帅府安全转移至大名出力甚多的老臣，因与汪伯彦不睦，也没有被纳入东逃的大元帅府团队中。

——两个文武双全、本应前途无量的青年人，在命运道路分岔之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为艰险的道路。这个选择带给他们的回报能有多少遥不可知，随之而来的死亡威胁却是迫在眉睫，如影随形。因此当十二月二十七日送别宗泽一军南下澶渊之时，赵不尤和岳飞的心里都不禁生了些易水之悲：少年时代听过的英雄故事、慷慨悲歌，如今竟恍惚再现到了自己身上，个中滋味绝非少不更事时想象的那般刺激，而是充溢着沉重和苦涩。如此时局下，这一别或许真的就再难相见了。

不过赵不尤之后的军旅生涯还算走运：留在大名府后，这位东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不久就奉张悫之命，出马招安了当地一支民间抗金义军，与其首领“王铁枪”王明并肩作战，并在作战过程中逐渐拉起了一支完全听自己指挥的队伍，纵横河北，连破群盗与小股金军，一时威名远扬，被当地人和土匪溃兵们敬畏地称为“小使军”[79]，见到他的旗号就抱头鼠窜，根本不敢冒犯。

连战连捷，一吐胸中闷气之际，他时常想起岳飞：大名府一别之后，这个自己一眼认定必成盖世英雄的军中知己，很久都没有消息了。此时他是否还在宗副元帅麾下？有没有再立下新的战功？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已经有能以自己姓名官衔为招牌的人马了？在这个动荡的乱世中，他们还有重逢甚至再度并肩作战的机会吗？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