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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比岳母刺字更感人的儿女情长
书名： 青年战神岳飞 作者： 北溟客 本章字数： 4021 更新时间： 2024-09-06 14:55:30

攻克平定军后，由于金东、金西路军会师成功，又定下了夺取东京的作战目标，金军士气大振，攻势全开，太行山内外几乎到处都有金军铁骑纵横。岳飞可能在平定军陷落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靖康元年的十一月中下旬，才终于避开敌军兵锋，翻越太行山，南下回到了故乡汤阴。但刚刚出山踏上县郊大道，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被眼前的惨象震惊了：

原本农桑发达、人口繁盛的汤阴县，如今处处是荒废的田地和断壁残垣，路边田间明显多了不少新坟，道上零零星星的行人，满脸尽是惊惧愁苦之色，比战火绵延了整整一年的河东地区好不到哪里去。

岳飞年初听说金军围困了东京城，还在途中分兵攻打过汤阴县，多少预料到了家乡的这一惨景。这也是他从平定军突围后，没有立即重返抗金前线再次投军，而是急着先回故乡的原因：虽然早在三四月间就获知了母亲、妻子和长子都还平安，次子也已顺利降生，但现在时间又过去了小半年，自己也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他觉得还是要回家看一看母亲妻儿和尚未谋面的幼子，亲眼看到他们温柔亲切的容颜，才能真正放心。

然而心中预想和亲眼所见终究是两回事。何况近乡情怯，一想到悬念了近一年的亲人马上就能重逢时，先前一直翻沸在心头的担忧，反而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更加令人难以承受。于是接下来的一段路，虽然毫无险阻，所需时间也不过一两日，却让岳飞觉得比临敌血战更为艰难，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步都分外沉重，每一处映入眼中的景象，都宛如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著名长诗《无家别》中的实景再现：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万幸，回到家中后，岳飞欣喜地发现母亲姚氏、妻子刘氏和两个儿子果然都平安无事。命运总算善待了这个一直奋勇厮杀在抗金最前线的青年军官一回，没让他刚从死人堆里挣出命来，就又要继续体验与至亲天人永隔的惨痛。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从汉代民歌《十五从军征》中的“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再到杜甫这首《无家别》，华夏文明早熟而发达的诗歌艺术忠实地记录了乱世中普通民众承受的苦难，却无力阻止这种悲剧一次次上演。而对岳飞来说，截止到此次返乡之前，他对这种痛苦还只能算是间接经验，因为虽然也不乏耳闻目睹，但毕竟还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今则是虽然最终被证明是虚惊一场，却还是结结实实地被吓到了。

他可以在冲锋陷阵时舍生忘死、身先士卒，甚至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别人，却无法不在意自己亲人的存亡。眼见得连国都东京开封都动辄被敌军围困，如果自己再抛家舍业去前线从军，谁能保证自己还会像这次一样幸运？谁能保证已经年近七十的老母亲和尽是妇幼之辈的家人，不会成为下一场灾难的牺牲品？

相反，如果自己留在家中，不管是团结乡民上山结寨自保，还是南下逃难另寻生路，家中都算是有个战斗力极强的成年男性来撑持了。一家人生存的概率会增大很多，精神上的创伤和负担也会小很多。

可时势的发展，甚至不肯给这个刚刚死里逃生挣扎回家园的年轻人一点喘息之机。还没来得及厘清这些接连涌来的大悲大喜，更多的坏消息便如同冬日惊雷，接连炸响在岳飞耳边。

——十一月十三日，被金军攻势震慑的宋钦宗，再次推翻了之前的决定，又一次同意割让河北三镇，命令刚从河西粘罕军前归来不久的李若水、王履，立即陪同冯澥、王云、马识远，再赴金西路军军中，试图通过尽快履行割地条款，以及“礼义有亏，追悔何及……自取祸殃，缅惟英哲，必为矜从”之类的哀告，使金国“两路大军早回，使赵氏二百年社稷永宁，亿万生灵全其性命”[56]。

——十五日，金东路军、西路军在同一天内，分别从河北李固渡、京西河阳渡两个渡口渡过了黄河，黄河以南州县吏民百姓纷纷逃难。

——十八日，粘罕攻克了大宋西京城——洛阳，以及宋朝历代皇帝陵寝所在的永安军。自北宋中期以来便成为高级官员退休养老首选地的洛阳城一片哀声，居住在此的官宦世家、高门大族纷纷逃难，各家所藏图书典籍、书画古玩也被粘罕搜集一空。

——二十三日，宋钦宗迫于形势，再命聂昌（前文所述聂山）、耿南仲两人分赴金军军前割地求和，这次割让的土地不止河北三镇，而是要将整个河东路，以及包括岳飞家乡汤阴在内的整个河北西、东两路，都割让给金国。宋钦宗为此还特地下诏书安抚河东、河北军民，要求他们“勿怀顾望之意，……并仰开门，归于大金。其州府官员兵人，即依军前来书，许令放回南地”[57]。

但局势发展到此时，割地也好，赔钱也罢，都已经无法遏止金军的攻势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金东、西两路大军终于会师东京城下，再次围困了大宋国都。

更可怕的是，势如破竹的金军，四下抢掠、掳卖人口、毁坏耕地、焚毁建筑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大宋各州县民众望而生畏，弃家远走逃难求生者众多，祸难也随之层出不穷。例如，怀州（今河南省沁阳市）即有数万自河东路逃难到此的官吏军民，继续南下时，不少人因争相过浮桥渡河被挤落桥下，活生生陷没于河沙积成的沼泽中。之后官军又因金军铁骑逼近，不得不烧毁浮桥，许多家庭因此被隔绝在黄河两岸，就此永诀，“两岸哭声痛干云霄”[58]。

哭声，哀号声，饥饿，伤病，死亡，对金军战斗力和残暴程度的夸张描述，对官员、官军无能的怨恨，以及看不到尽头的恐惧与绝望，就这样跟随着难民、溃兵的脚步，迅速在大河两岸传播开来，让已经崩裂的乾坤世界越发摇摇欲坠。

一片末世气氛中，汤阴县内却渐渐传开了几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在本月中旬奉钦宗之命，赴金东路军军前议和的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二十日北上到磁州（今河北省邯郸市下辖磁县）时，被磁州知州宗泽和磁州军民拦了下来，没有继续前往金军大营，而是于二十三日重新折返相州暂歇。因此当十一月三十日东京城被重重围困后，这位“九大王”[59]便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落入金军之手的皇子。

与此同时，负责割让河北给金国的耿南仲，刚走到卫州（今河南省卫辉市），就吃了闭门羹：卫州军民压根儿不接受身边陪着金使的耿南仲入城，更是完全拒绝遵从天子诏命投降金国。于是曾经做过钦宗老师的耿南仲转而连夜北上相州，投奔赵构，并“诈称面奉皇帝圣旨，尽起河北诸郡兵入卫”[60]，也就是假传了钦宗口诏，撺掇赵构发动河北兵马勤王。

赵构采纳了耿南仲的建议，于当日也就是闰十一月十六日，“连夜出榜起兵”，号召周边州县官军前来会合，同时也招募百姓、招安盗匪从军。

宋徽宗第九子在相州出榜招兵勤王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汤阴县。不同于伐辽之战时从军真定府和宣和六年秋从军河东路，这一次投身行伍的机会近在眼前。但由于突围归乡途中的见闻太过刻骨铭心，岳飞在听到消息后反常地迟疑了。自还乡后就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忧虑，再度涌上心头纠结不已，导致他差点做出一个极不符合若干年后大众印象中的岳飞会做的决断：

暂时不再去应募官军了。留在家乡，保护照料年迈的母亲、柔弱的妻子、一双幼子还有长姐一家。

当然，金军还是得打的，不打一样没有活路。但是，可以参加家乡民众自发组织的义军；或者可以和河东军民以及近来几家相州土豪一样，带家人去山中结寨自保；又或者等家乡周边形势有所好转，不再有沦陷之虞，再去应募也不迟。反正不管怎样，眼下自己必须留在家人身边，以防范随时可能再度降临到故土上的战祸。

然而当岳飞把这个决定告知家人时，却遭到了母亲姚氏的坚决反对。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虽然不懂军事，却已经从儿子之前两次选择和这几天的犹豫苦闷中察觉到：在岳飞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想去参加官军的。也只有参加装备精良的官军，才能让岳飞最大限度地发挥军事才能，为国为民做更多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宋金开战以来四邻乡亲遭遇的苦难，家园乡土被烧杀抢掠后的惨状，乃至远方正处在空前危机中的国都——东京开封，她同样念兹在兹，痛愤之情和报国之愿并不输于儿子这样的青年壮士。于是这位在乡间含辛茹苦一生的农妇，在家园随时可能沦陷、再别很可能就是永别的情况下，对劫后余生归来还不满一个月的儿子，说出了既是严命也是恳请的决定：“命以从戎报国。”[61]

母亲的胸襟胆识自然令岳飞感佩不已，但也更加不忍舍弃慈母而去，甚至好几次临行又反悔，“辄不忍”。姚氏便又“屡趣之”[62]。

岳珂在记叙此事时文笔含蓄，实际情况可能和姚氏当年要求岳飞戒酒一样，是相当郑重而严厉的，大概率是连训带逼，硬生生把儿子撵出了家门。所以虽然“岳母刺字”的佳话于史无据，岳飞背上“深入肤理”的“尽忠报国”四字也只能确定确实存在，却无法确定是何人、何时、因何缘故、在什么情况下所刺，但姚氏的刚强果决和深明大义，却实有其事，感人程度也完全不输后世种种传说与文艺演绎。

母亲的大义和决绝，斩断了岳飞最后一丝犹疑，也将他的命运重新拨回了时代赋予的轨道。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末的某个早晨，这名刚刚从死亡阴影下挣脱的二十四岁青年，再一次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辞别妻儿老母，踏上了从军之路。

启程之际，正逢华北地区遭遇百年来少见的大雪，猎猎朔风卷着飞舞的雪片，模糊了家乡田园与母亲妻儿的影像，仿佛是在帮助岳飞克制屡屡回头张望的冲动——这一次从军，他没有再携带爱妻刘氏和岳云、岳雷两个儿子同行，而是把他们留在家中陪伴母亲。一方面，年事已高的母亲现在确实需要更亲近的人来陪伴照顾；另一方面，岳飞认为自己此次投军后，应当很快就会投入南下解东京之围的恶战中。而已经在金军侵占汤阴期间饱受惊吓的妻子，和眼下刚刚八岁的长子岳云、不满周岁的次子岳雷，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入军营，直面刀光剑影了。家国板荡的大灾变中，像他这样的小卒细民，固然已经找不到桃花源，但还是要努力构筑一个风险相对低一些的角落，安顿下此生最大的系念，才能忍受住肝肠寸断的苦痛，继续咬牙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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