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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衣公子
书名: 妾心如孽:全2册 作者: 姵璃 著 本章字数: 11133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3:18

黎都偏北,九月已是寒气料峭,鸾夙裹着披风尚觉瑟瑟发冷。然而这冷意究竟在身,还是在心?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才拂疏曾言“今日早膳,世子曾夸赞拂疏这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这分明是说臣暄今早已在闻香苑,可他却临近晌午才来到隐寂楼,可见是有意为之。又或许,他昨晚就在闻香苑过的夜?

鸾夙暗自微哂,自她六月初六挂牌至今,前后不过百日光景,没想到这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要走到尽头。

从前雅妓拂疏献歌,在臣暄眼中不过是献媚手段;可如今拂疏接管了闻香苑,便成了臣暄的得力助手。今非昔比,自己与拂疏孰轻孰重,在镇国王世子心里亲疏立现。

想到此处,鸾夙又是一阵自嘲。她快步走出闻香苑,一路向东而行,刚过了一个路口,又停下脚步转身回头——臣暄派来贴身保护她的宋宇一直跟在十步开外,面色严肃,谨守本分。

鸾夙冷得将双手裹在披风之中,轻声道:“宋侍卫请回吧,我想独自走走。”

“世子是担心姑娘的安危。”宋宇毫不犹豫地拒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该去保护拂疏。”鸾夙冷淡地噎了他一句,又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还有谁敢当街行凶不成?”

宋宇只作没听见,低着头,脚下分毫不动。

鸾夙也不再勉强,只叹了口气:“也罢,不过我今日不想看见镇国王府的人,劳烦宋侍卫藏得隐蔽些。”

宋宇斟酌片刻,算是答应了,闪身后退两步,藏身到了暗处。

眼不见为净,鸾夙这才转过身去继续东行。想是因为深秋时节,又过了晌午时候,路上行人并不太多。鸾夙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也不知走了多久,再回过神时,天色竟然已近黄昏,而她也走到了“原香寺”。

说起皇城黎都的布局,城西乃是声色犬马之地,赌坊、青楼皆会聚于此,闻香苑便是城西的一处旖旎风景。而原香寺则在皇城东南,因着沾了一个“原”字,与皇室姓氏重字,故而便成了万般尊崇的寺院,地位仅次于北熙国寺。

一“闻香”,一“原香”,两地皆是留香之处,内里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烟花柳巷,一个是佛门圣地。

鸾夙抬首瞧着“原香寺”三个赤金大字,心中蓦然涌上万般哀戚。自然是哀戚的,此处的一草一木,她曾无比熟悉,因为这里正是凌府旧址。

从前的相府是宦场宝地,多少人求入无门。可自从凌府一夕惨变之后,人人绕路而行,如避瘟疫。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将凌府满门抄斩,这里自然算是朝中上下的不祥之地,原歧也清楚不能再将这块地赐给别的大臣,否则必惹君臣生隙。但凌府乃是城中难得的风水之地,倘若将这偌大的地方空置,不免可惜,更会徒惹闲言碎语。

原歧曾将凌府旧址视为一块心病,最终还是国舅周会波献上良策,道是可将此处改建成一座寺院。原歧听后大为欢喜,待到寺院落成之日不仅亲口赐名“原香寺”,且还御笔题了匾额。因是沾了帝王之光,又经过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原香寺的香火也渐渐鼎盛起来。

由于这个缘故,鸾夙从不来原香寺上香,每次出行都嘱咐车夫刻意避开此地,宁肯绕路。谁想事隔多年,她竟会不经意地走到原香寺,可见在她心底,从不曾忘却这一条归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鸾夙自问还没有勇气旧地重游。她本想转身就走,可整个人却好像陷入梦魇,伫立良久迈不开步子。一阵秋风瑟瑟而过,她不禁紧了紧披风,踌躇半晌,终是艰难地走进寺里。

已近黄昏时分,香客稀少,寺内空有一种斑驳凄清之感。时隔多年,鸾夙发现相府的格局并未大动,唯有从前一座正厅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内,做了原香寺主殿。

鸾夙在殿前黯然伫立,旧时人事一一涌上心头。父亲凌恪、管家江良、护院凌未、小江儿,还有聂沛涵……

这曾是她的家!是她童年所有的温暖与欢乐!然而那滔天的哭喊、骇人的血光却宛如昨日,是她八年来不灭的噩梦!她的亲人,她的欢笑,她的童真,在此一夕葬送!

想着想着,鸾夙渐觉双眸猩热,一腔悲愤在心头上下涌动,险些让她痛哭失声。可她不能哭!颊边蜿蜒的泪痕是父亲灵魂的嘱托,她还肩负重任,她必须忍着!

“神佛面前,美人拭泪,此景妙哉。”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鸾夙的悲痛思绪。

鸾夙只觉背脊一凉,伴着秋风拂拂打了个寒战。她循声望向来人,但见一位俊美公子身着黑色锦缎,正侧首站在殿前。如今明明是深秋时节,路人皆穿厚重衣衫,唯独这公子一袭锦缎单衣,瞧着甚是清凉飘逸。

此等魅惑俊颜世无其二,任谁见过一次也不会轻易忘记。鸾夙立刻想起来,此人正是她在怡红阁后院救下臣暄时所偶遇的那位黑衣公子。

半年没见,公子风采依然,就连服色也没有变化,从上至下漆黑如墨。鸾夙指着他讶然出声:“是你?”

黑衣公子故意挑眉反问:“姑娘认得在下?”

此问一出,鸾夙顿时语塞。是了,那日与他在怡红阁相遇时,夜色正浓,自己又是女扮男装。如今时隔半年,自己已换回女装,黑衣公子自然认不出来。

想到此处,鸾夙有些尴尬:“抱歉,我……认错人了。”

黑衣公子魅唇噙笑:“无妨,能被鸾夙姑娘认错,是在下之幸。”

这一回轮到鸾夙挑眉:“公子认得我?”

“‘南晗初,北鸾夙’。姑娘芳名,黎都城内无人不知。”黑衣公子浅笑而回。

鸾夙闻言有片刻沉默,半晌才施施然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抬举,鸾夙愧不敢当。”

黑衣公子仍旧噙笑,又问:“时值深秋,姑娘怎的独自在此?不见镇国王世子相陪?”

这话正正戳中鸾夙的心事,再加上她身处凌府旧址,睹物思人,不觉更加难受。她唯有收敛起情绪,勉强笑道:“原香寺香火鼎盛,我特来一观。”

“哦?竟是观出了泪?”黑衣公子言语犀利,摆明不信她的敷衍之词。

鸾夙这才认真正视来人,心道这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却忒不懂礼数,竟对一个陌生女子言辞相问,毫不客气。如此一想,她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反问道:“那公子呢?为何在此?”

黑衣公子也不隐瞒,言简意赅地道:“在下前来凭吊故人。”

此话甫一听闻倒没什么,可细究起来却甚是不妥。黎都城内人人皆知,原香寺乃是凌府旧址,前来烧香拜佛是正常,但若是前来凭吊故人……不免引人误会。

鸾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存了两分警惕之意,出口再问:“公子可是有亲友亡故,来此焚香祷告?”鸾夙以为,对方既用了“凭吊”二字,自然是在缅怀亡者。

岂知黑衣公子却是否认:“在下的确是来凭吊亡故之人,但他与在下非亲非故,不能算作亲友吧。”他面露淡淡感慨之色,再叹,“北熙凌相风姿高洁,一生为民,深受朝野上下爱戴。在下年幼时曾闻凌相大名,此次前来黎都,顺便一瞻前人风采。”

原来父亲惨死经年,还有人缅怀记挂,鸾夙亦是大为动容,忍不住道:“能受公子一赞,想来凌相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她盯着黑衣公子的俊颜,想了想,再道:“我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黑衣公子颔首相请:“姑娘请讲。”

鸾夙四顾看了看,见殿上无人,才低声说道:“凌府上下满门抄斩,乃是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有心瞻仰,也不应该当众说出,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恐怕会徒惹一场是非。”

她自问这话说得情辞恳切,岂料黑衣公子听后却是一声冷笑:“皇家旨意?何为皇家?为何下旨?只怕凌相之死,大有蹊跷。”

鸾夙震惊于这黑衣公子的愤恨之语,心中更加对他另眼相看。她自己与原歧有血海深仇,但也知戒急用忍,可这个不相干的年轻公子,怎的如此不知轻重?

鸾夙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应再与他继续交谈下去。先不说自己如今尚且担着臣暄宠姬的名声,即便没有这层干系,她也担心与黑衣公子谈话愈深,愈会入雷池禁区,害人害己。

可是,眼前这公子既然敬重父亲的品德与为人,鸾夙心中到底对他存了两分好感,于是出语再劝:“人言可畏,凌相便是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万望公子引以为戒,谨言慎行。”

刚说完这句话,殿内恰有一阵秋风拂来,暮霭沉沉之际,有个小和尚进殿点了灯火。小和尚显然认识这位黑衣公子,因为他只询问鸾夙:“女施主可要留宿?敝寺不留女眷的。”

鸾夙莞尔:“小师父误会了,我这就走了。”

小和尚点点头,又说了句“抱歉”,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黑衣公子没再说过一句话,但从那小和尚对他的态度来看,鸾夙能猜到他身份不低。

一种隐隐的危险感蓦然生出,鸾夙知道自己不能再逗留下去了,便看着对方的锦缎单衣,告辞道:“深秋寒重,未免着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请恕我先行告辞了。”言罢,已福身行礼。

黑衣公子并未接话,深深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俊颜在落日下更显魅惑阴柔。鸾夙见他无话,转身便往阶下走去,刚走了两个台阶,又听他在身后幽幽相问:“鸾夙姑娘姓什么?”

鸾夙莲步一顿,没有回头,看着院中似曾相识的凋零草木,呵出一口寒雾:“记不得了,好像姓江。”

“在下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报家门。

“多谢公子相告。”

“多谢姑娘提点。”

鸾夙低眉一笑,没有再说告别的话,垂眸数着足下台阶款步离去。桃红色的披风随着她的莲步摇曳轻摆,更衬得那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看着鸾夙渐行渐远,蓦然想起了半年前与她初见之景。上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楼后院,这一次是在秋风瑟瑟的佛门圣地,不得不说,他们的两次偶遇,皆是有趣至极。

空气中遗留下的香味如此熟悉,分明与半年前别无二致。黑衣公子正回忆着过往初遇,但见一人突然从暗处快步走出,恭谨地禀道:“殿下,方才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黑衣公子仿若未闻,依旧看着那个桃红色的影子,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女子是个妙人。”

鸾夙回到闻香苑时,天色已然黑透,她呵气搓着手走进隐寂楼,瞧见臣暄仍在,不免有些意外。

臣暄见她的披风下摆隐带湿意,便知她是长时间在外行走,沾染了秋色寒气。他转而再看鸾夙的表情,问道:“你去了原香寺?”

这话是明知故问。鸾夙淡淡一笑:“宋侍卫还真是知无不言。”

臣暄沉默片刻,又问:“你在寺里遇到了什么人?”

“怎么?世子难道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吗?”鸾夙语带不满。

臣暄听到她说出“陌生人”三个字,不禁长舒一口气,语气也缓了几分,解释道:“我并非此意。但那人是敌非友,我希望你离他远一些。”

这句话反倒引起了鸾夙的兴趣:“他是黎都的公卿子弟吗?”她口中问着,心中也回想起那黑衣公子的绝世风采,如此贵气天成,即便说他是序央宫里的皇太子,她也是信的。

岂知臣暄否认了:“他不是黎都人。”一语带过,没有过多解释。

鸾夙见他语焉不详,也不再多问,只回道:“世子放心,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我自有分寸。”

话虽如此,可即便那黑衣公子是臣暄的对头,鸾夙也无法对他产生反感情绪。就凭他在原香寺缅怀父亲的一番心意,便已值得她肃然起敬。

正想着,但听臣暄又道:“你将我的书册拿来。今日我乏了,想歇下了。”

“在我这儿?”鸾夙很是惊讶。

臣暄蹙眉:“你如今身子大好,已能步行穿越半个黎都城了,难道还要赶我走?”

鸾夙一时语塞。是啊,她病了十余日,痊愈之后又见臣暄与拂疏亲近,两桩事情掺在一起,令她险些忘了,她与臣暄尚在戏中。

鸾夙只得依言而行,将臣暄的书册从架上取下,奉至他手里,又道:“劳烦世子先行移步,我走了大半日,想要入浴。”

臣暄见她言辞冷淡,也不多解释,只接过书册,点头道:“我先去拂疏那儿,你收拾妥当可命丫鬟去找我。”

命丫鬟去拂疏那儿找他?!鸾夙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闻香苑众人以为,她在与拂疏争风吃醋吗?哪有把男人从另一个女人的香闺里请出来的道理?鸾夙只当是听了个笑话,面上淡淡一笑,将臣暄送出了隐寂楼。

如此应付一番,又吩咐丫鬟去烧水,等到沐浴之事置备妥当时,夜已深沉。鸾夙兀自伏在浴桶边缘,任由热水轻拂全身,想起今日原香寺一行,她心中哀愁便挥散不去。

想得越多,越是难受。鸾夙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将一头秀发高高绾起,开始沐浴。水温冷热适中,泡在其中异常舒服,也令她疲劳的身心渐渐舒缓,险些睡了过去。

直至半炷香后,水温渐凉,鸾夙才自觉泡够了,有意起身出浴。岂知她刚刚支起一只手臂,房门却“吱呀”一声开启——有人走了进来,但没有出声。

鸾夙心中暗自惊疑,屋外明明有丫鬟守着,自己又并未传唤,为何会有人擅自进来?她忙将支起的左臂收回浴桶之中,双手护在胸前,大声问道:“是谁?”

话音刚落,一团黑影已经出现在了屏风之外,脚步又快又轻,落地无声。青楼之中最忌黑色,无论男女都穿得花枝招展,鸾夙恍然明白来者是个陌生男子,不禁惊呼起来:“你是谁?再不出声,我便喊人了。”

可来人仍不作声,只徐徐迈步逼近。鸾夙眼睁睁瞧着那团黑影朝自己走来,心中大骇不已。终于,那黑色身影绕过屏风,露出半张俊颜看她,神情语态风流自成:“美人出浴,在下甚有眼福。”

“是你?”鸾夙大感诧异,这不正是今日下午在原香寺见过的黑衣公子吗?她猛然想起自己尚在浴桶之中,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然而,这惊呼声只出口一半,她已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按在了她的口鼻之上。

虽说夜色阑珊,灯火黯淡,可来者毕竟是个年轻男子,此刻彼此又距离极近,鸾夙害怕春光外露,便忍不住将身体蜷得更紧。

此时此刻,她既惊且羞,一时竟然忘记挣扎。耳后随之飘来呼吸之声,黑衣公子的鼻息已是近在咫尺:“姑娘若想活命,还是不要出声了。嗯?”

鸾夙连忙点头,身子止不住地瑟瑟发抖。紧接着,她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被黑衣公子一举抱起,从浴桶中湿淋淋地裸身而出。

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双肩,鸾夙顿觉天旋地转,随即那温热之感又迅速撤离,被一床被褥取而代之。

鸾夙至此终于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裹着一床被褥,被黑衣公子卷在了怀中。

“公子这是何意?”她诧异地低问。

黑衣公子邪魅一笑,俯首看着怀中美人,评价道:“惊而不慌,且沉且稳,臣暄的眼光还算不错。”

鸾夙面上通红:“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黑衣公子故作思量片刻,隐晦笑道,“自然是做快活之事。”言罢,他不顾鸾夙的惊呼,一个飞身跳出了美人香闺。

屋外冷风扑面而来,鸾夙被紧紧裹在黑衣公子怀中,勒得简直要喘不过气。她眼风扫向隐寂楼外,只见两名丫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宋宇也是抚着胸口,靠在檐廊下勉力支撑。

眼见此景,鸾夙差点以为宋宇要没命了!可黑衣公子却忽然缓下身形,顿足站定,对着地上的宋宇笑道:“劳请转告镇国王世子,鸾夙姑娘在下喜欢得紧,斗胆夺美了!”

“了”字未了,鸾夙又觉一阵天旋地转。嘈杂声恰在此时骤然响起,应是黑衣公子泄露了行踪,惊动了闻香苑上下。然而他的身形实在忒快,鸾夙还没看到救兵,便被他甩入一辆马车之内。紧接着,马车飞速疾驰,扬尘而去。

接连几番折腾下来,鸾夙只觉头晕目眩直欲作呕。半晌,她才勉力从被褥里抽出一只胳膊,抚着额头定了定神。她四下打量这驾马车,发现车内不仅有冰丝为帘,雕花为柱,更以狐裘为垫,甚是奢华。

她伸手掀开帘帐,见黑衣公子正在驾车而行。后者余光瞥见她一只玉臂裸露在外,不禁回首调侃道:“夜深露重,姑娘当心着凉。”

鸾夙听了这话,心里反倒冷静下来。如若黑衣公子想要对她动手,下午在原香寺里就能得手了,何须等到现在?所以黑衣公子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而是臣暄!

鸾夙不禁想起自己与黑衣公子初见之景。那日自己在怡红阁后院刚救下臣暄,这黑衣公子便突然出现,摆明是追着臣暄而来,看样子极有可能就是重伤臣暄之人!

还有今晚臣暄提及这黑衣公子时的态度,言谈之间分明十分顾忌……想到此处,鸾夙恍然大悟,今日下午在原香寺内的偶遇,定是这黑衣公子刻意为之,目的是让随护的宋宇将此事转告给臣暄!

于是才有了今晚这一出浴中掳劫的戏码。

可黑衣公子究竟意欲何为呢?难道是想让镇国王世子丢尽颜面吗?须知她乃是臣暄专宠,此事就连武威帝原歧也知道一二。倘若她被人掳走,坊间必定传言她失贞,即便日后再被臣暄救回,她也是残花败柳之身。如此一来,臣暄自然颜面尽失,还会被冠以“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无能之名。

鸾夙越想越觉得可能,再想起自己无端被卷入这场纷争中,更是对臣暄恨得咬牙切齿。她不自觉地将身上的被褥裹紧,心中祈祷这黑衣公子最好尚存人性,不会对她兽性大发。

这般想了半晌,马车终于缓缓停下。黑衣公子掀开帘帐,对她笑道:“得罪了。”说着已伸手进来,将她连人带被一并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眼前是一座极为寻常的院落,院门大敞,看不出任何异样。黑衣公子大步走进院子里,单脚踢开一间房门,一手卷着被褥,另一手从腰间取出一物,探手将案前的烛台点亮。这一连串动作完成之后,他才将鸾夙放到屋内仅有的一张床榻上。

鸾夙死死拽着被角,拼命想要挤出几滴眼泪。黑衣公子已猜中了她的把戏,冷笑出声:“姑娘别再装了。虽说常人都怜惜梨花带雨的美人,可在下恰恰相反,最讨厌看到女人掉泪。”

鸾夙又立刻吸了吸鼻子,秀眉微蹙斥责他道:“我看公子气质非凡,应是黎都公卿子弟,怎么能做出这种下流勾当?”

“哦?不知在下做了什么下流勾当?”黑衣公子凤眼微眯,反声一问。

鸾夙没想到他竟如此厚颜,不禁气得双眸大睁,羞怒道:“你你你……你竟然……这还不算下流?”

公子闻言放声一笑:“人人都道臣暄的宠姬口齿伶俐,芙蓉园中舌战群卿,怎么眼下成了口吃?”

“浑蛋!”鸾夙落了下风,一时气结,只能骂出这两个字。

黑衣公子也不生气,只双手抱臂,颇为玩味地看着榻上的鸾夙。直至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目光才最终落定在她裸露的玉足之上,噙笑回道:“在下不仅没对姑娘言行猥亵,还好心为姑娘寻来被褥遮体,怎么能算下流?倘若在下真的下流,那姑娘用来蔽体的,可就不是被褥了。”

倘若不是自己还裹在被子里,鸾夙真想伸手给这黑衣公子一巴掌,再大骂他几句。可她自己受制于人,如何敢再招惹对方?遂下意识地住了口,破天荒地没有还嘴。

黑衣公子也没有兴致与她打趣,转身出了房门。片刻之后再回来时,他手中已多了一套水蓝色衣物,兜头扔在鸾夙身上,淡淡地撂下两个字:“穿上。”

鸾夙见是一套女子衣衫,大喜过望,下意识地从被褥之中伸出左臂。她刚将裙裾攥在手里,抬眼却见黑衣公子正瞧着自己,面上不禁又是一阵羞怒。

“我要更衣了,烦请公子回避。”鸾夙提出要求。

黑衣公子并未说话,淡淡负手转过身去。

鸾夙见状,冲着他背后再道:“公子应当出去!”

“你是要我看着你穿衣?”公子没有回头,言语之中似有不耐。

鸾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好伸手将榻上帘帐放了下来,裹在被褥中束手束脚换了衣裳。

这边厢刚系上腰带,那边厢帘帐已被人掀开,黑衣公子露出魅惑众生的俊颜,对她笑道:“你动作倒快。”言罢,又煞有兴致地瞧了瞧她的一双玉足,问道:“你这足踝上的图案很奇特,是什么?”

鸾夙立刻拉过被褥盖上双脚,抬眸瞪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黑衣公子也没过多在意那个图案,还以为是青楼女子吸引恩客的小心思。他四顾看了看,再道:“可惜这里没有女子的罗袜绣鞋。”

鸾夙冷哼一声,讽刺他:“南公子还真是‘言行坦荡’,丝毫不顾忌男女之防。”

黑衣公子显然一愣:“你在唤谁?”

“自是唤你!”鸾夙蹙眉看向他,“你在原香寺不是告诉过我,你姓南,家中行七吗?”

黑衣公子这才想起来,随口“哦”了一声:“能让鸾夙姑娘记得,在下倒也荣幸之至。”

这算是变相承认他的身份作假了。鸾夙原本也是不信的,试想放眼黎都,哪儿有姓南的公卿世家?更无从听闻谁家的公子这般面若冠玉,羞煞女子。

不知怎的,鸾夙竟鬼使神差地接话道:“公子过誉了,在公子面前,世间美人皆不算美。”

这本是一句诚心话,岂知黑衣公子听后面色突变,凤眼浮上一丝狠戾:“你再说一遍?”

原来他反感别人夸他美貌,鸾夙心下了然,便知趣地住了口。

然而黑衣公子并不打算放过鸾夙,仍是俯首盯着她,语气微冷:“你可还记得与我初见面时,你曾说过什么?”

鸾夙没有心思回想,便敷衍他:“我说过很多,公子指的是哪一句?”

黑衣公子面色幽幽,似在回忆:“你当时曾说,四下荒芜,甫一见我,惊为天人……实不相瞒,从前旁人赞我容貌时,我都会起了杀意。可当时听你这么说,我只觉得有趣。”

“哪里有趣?”鸾夙脱口问道。

“就是觉得你很有趣,一个小姑娘,偏要装成男人逛青楼。”黑衣公子似笑非笑。

“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鸾夙立刻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我是半年前在怡红阁里遇见你的假小子!”

黑衣公子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鸾夙简直气坏了,狠狠剜了他一眼:“难为你今日在原香寺里装得那么像!可见为了引臣暄上钩,你还真是花了不少功夫呢!”

话到此处,鸾夙又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今日她离开原香寺时,这黑衣公子曾询问过她的姓氏,再加上此人明目张胆在寺内缅怀父亲凌恪,怎么看都像是故意为之!

种种迹象表明,黑衣公子极有可能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世!如此一想,鸾夙霎时惊出汗来,忙谨慎相问:“公子知道我是谁吗?”

黑衣公子挑眉:“你不就是那次女扮男装救走臣暄的女子?黎都名妓鸾夙,镇国王世子宠姬。怎么?你难道还有其他身份?”

鸾夙在他面上打量片刻,见他不像是有所怀疑,这才稍感放心。看来坠娘还是将她的身份瞒得很紧,外人没有查出来。鸾夙不禁暗自庆幸,口中便敷衍道:“公子你手眼通天,将我查得很详细嘛!连我救过臣暄都知道!”

黑衣公子显然会错了意,还以为鸾夙是在提醒他什么,于是便低头理了理袖口,哂笑以告:“你放心,我对女人没兴趣,尤其是臣暄的女人。”

他自觉这话已足够令鸾夙安心,鸾夙闻言也的确安了心,可她安心之余又生出好奇之心,且还带了几分遗憾与惋惜,啧啧叹道:“公子如此风姿,竟是个断袖,真是令天下女子伤心欲绝。”

“你说什么?”黑衣公子变了脸色。

鸾夙长于青楼之中,早知有男子喜好男风,且越是俊美之人,越有这个癖好。不说别的,仅仅是闻香苑中便有不少伶倌曾被断袖之人觊觎过。自然,朗星是誓死不从的,他那拳脚功夫也没有断袖敢大胆调戏。

正因为在烟花柳巷耳濡目染,鸾夙对断袖早已见怪不怪了,尤其对俊美的断袖还会报以宽容之态。眼前这黑衣公子俊美无双,大约是觉得世间女子都比不过,才会转向爱慕同性吧?鸾夙看着他,颇为善解人意地道:“公子不必解释,我都懂得。”

“你懂什么?”公子的面色更加难看。

鸾夙以为他是爱面子不愿承认,便不再戳穿。她转念又想,这黑衣公子既然是个断袖,臣暄又是风姿清俊,莫非……是他对臣暄有意?鸾夙想起今日晚间,臣暄提起这黑衣公子时,言辞闪烁不愿多说,怎么看都像是别有内情。

臣暄显然不是个断袖,那就是黑衣公子一厢情愿了?难道是他误以为臣暄喜欢自己,便吃醋将自己掳走,目的是为了逼臣暄现身?

鸾夙简直要为自己鼓掌了!她觉得这个猜测既大胆又谨慎,既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她越想越觉得可能,越可能就越想要求证真伪!于是,她仔细观察黑衣公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将我掳来此处,是为了逼镇国王世子现身吗?”

“你猜得不错。”黑衣公子痛快地承认,“我这趟来黎都,臣暄一直避而不见。今日下午我在原香寺偶遇你,发现你身边有人保护,便知道臣暄很看重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逼他出来。”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蓄谋已久。”鸾夙镇静地点了点头。这和她猜得虽不大一样,但也殊途同归。

黑衣公子倒是挑起玩味的笑意:“世人都道镇国王世子流连花丛,却对鸾夙姑娘情有独钟,甚至不惜为你开罪国舅之子。我也很好奇,想看看你在臣暄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鸾夙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对他的行为表示了几分理解:“争风吃醋之事,不仅女子能为之,男子亦能为之。”

她自问这句话说得极为隐晦,暗指对方将她掳来是因为爱慕臣暄,吃了她的醋。然而听在黑衣公子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他以为鸾夙所言,是接了他的前一句话,解释臣暄与国舅之子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于是,黑衣公子微微颔首附和,这个“争风吃醋”的话题便就此揭过。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各自误会了彼此的意思,谁想这一误会,竟是长久没有机会解释。

既已求证了黑衣公子是个断袖,鸾夙也渐渐放下心来,至少不再担心他会玷污自己的清白。如此自我安慰着,鸾夙倒也释怀了几分,心道自己是在一个断袖面前走了光,且这断袖长得比女人还美,应是自己汗颜才对。

这也算是一场缘分吧。这黑衣公子有感于凌府的悲惨下场,又与她同为臣暄所累,倒也不是一般的巧合。

然而不提臣暄还好,一提起他来,鸾夙又立刻恨得咬牙切齿。

“你在想什么?”她正腹诽着臣暄,又忽听黑衣公子问道,“在想臣暄为何不来救你吗?”

鸾夙生怕提起臣暄会让他吃醋,便连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是在想……”她寻思着应该找一个借口,但所思所想皆是黑衣公子在原香寺的缅怀之语,便脱口道,“我是在想……你今日在原香寺内说过的话。”

她抬首看向黑衣公子,试探着询问:“北熙凌相已身故八载,他在位时,公子尚且风华年少,又怎知他风姿高洁、深受朝野称赞?且还在他府中旧址用心凭吊?”

鸾夙问得直白,这也是她此刻迫切想要知道的。眼前这公子至多二十左右,看起来和臣暄年纪相仿,如此推算,父亲去世时他不过才十一二岁,难道就懂得国家大事了?除非他天赋异禀,少年便知忧国忧民。

黑衣公子闻言,并未即刻答话,只在鸾夙面上审视半晌,道:“别的女子大都关心胭脂水粉、红颜绿水,你的想法还真是与众不同。”

鸾夙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也没心思解释:“公子别扯东扯西的,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黑衣公子对她的追问似感无奈,便回道:“凌相去世时我尚且年少,不过是听他一个故人讲得多了,心中向往而已。”

“故人?凌相的故人吗?”鸾夙急切再问。

黑衣公子点头:“那位故人与凌相渊源颇深。”他显然不愿多谈。

可鸾夙哪里还顾得了其他,连忙再次追问:“公子是听那位故人讲得多了,才对凌相产生了敬佩之情?”

这一次,黑衣公子先是沉吟片刻,才语焉不详地回道:“倒还有别的情由……不过都是托了那位故人的福……”

原来父亲还有这样的故交,会对别人述说父亲的济世情怀……鸾夙越想越是感叹,若不是她自己身世复杂,又怕连累闻香苑诸人,她还真想见一见那位“故人”,将自己的血海深仇据实以告。

这些事在她心中藏得久了,都是沉重负担,若得一人倾诉,想来会好受许多吧!

然而,情感上虽然这么想,理智上鸾夙也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动容,都不能去见那所谓的“凌相故人”……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那人的姓名,便再问黑衣公子:“不知公子可吝相告,凌相的故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你还问上瘾了?”黑衣公子颇有几分警惕之意,出语警告她,“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是了,他大约是担心她有朝一日说漏了嘴,无端牵连了这位故人。鸾夙心中有些失望,但也知晓此事自己无能为力。这黑衣公子既不愿说,自己再追问下去,反倒惹他怀疑,万一再赔进了自己的身世,得不偿失。

如是一想,鸾夙的失落之感更加浓重。黑衣公子看在眼中,反倒改了主意,叹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臣暄迟早会将我的身份告诉你。”

他停顿片刻,打算坦白相告:“我说的这位凌相故人,名叫……”

“镇国王府臣暄,特来拜会阁下。”熟悉的声音在此时忽然响起,突兀地打断了黑衣公子的话。

是臣暄来了!

黑衣公子循声望向窗外,话却是对着鸾夙说的:“这地方不好找,他来得倒快,可见你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鸾夙本想继续打听那位“故人”的身份,被臣暄这么一打断,也自知无望了。她微微有些失落,便默不作声。

黑衣公子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又道:“今夜有劳姑娘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鸾夙很是诧异,她原以为黑衣公子会挟她为质,对臣暄提出什么非分要求。

黑衣公子见她这副表情,不禁笑问:“怎么,你舍不得走?那就留下来陪我好了。”

鸾夙一听,连忙摆手:“不不不!有劳公子看顾多时,我真是感激不尽……这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后会……”

“后会无期吗?”黑衣公子凤眼微眯,接过话茬,“不过你得裸足回去了。夜深露重,可别冻着,否则臣暄又要心疼了。”

鸾夙不敢再多话,立刻从榻上跳下来,强忍着地上的凉意往门外窜。

刚窜出院子大门,她便瞧见臣暄一袭白衣手持冷剑,独立于夜色之中。月光倾泻在他棱角分明的俊颜之上,就连出鞘的冷剑也被折射出凌厉的光泽。地上漆黑的影子与臣暄本人合二为一,更衬得他表情肃杀,如同行走在暗夜中的幽冥战神。

“你先回去。”臣暄没有过问鸾夙是否受伤,像是笃定了她不会受伤。

“那你怎么办?”鸾夙见他持着剑,不免有些担心。

“我自有办法。你回去等我。”臣暄打消了她的疑虑,用剑指了指门外的马车。

他既然如此自信,鸾夙也不便多问,唯有嘱咐道:“你一切小心。”她一面祈祷黑衣公子莫要对臣暄因爱生恨,一面赤着脚坐上马车,结束了这匪夷所思的惊魂一夜,往闻香苑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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