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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帝书
书名: 诗酒趁年华:苏轼传 作者: 陈舞雩 本章字数: 5098 更新时间: 2024-01-04 16:18:12

熙宁二年(1069)二月,苏轼回到汴京。

按照规矩,他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依旧是闲差。

当时王安石的变法如火如荼,朝野人士或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卷入其中,包括他的弟弟苏辙在内。

苏辙一还朝就静极思动,上书神宗,被擢入条例司加以重用。可他只是在馆阁挂了个闲职,充满好奇地看着王安石究竟想干什么。

老实说,他对王安石应该是有过期待的。

苏轼后来被划分为旧党,但他本人的政见并不保守。不论是他在制科上写的《进策》,还是在凤翔时写的《思治论》,都可以看出,他对仁宗时期的因循守旧是不满的,还提出了要“择吏、丰财、强兵”的三大主张。

可是,当王安石的那一项项充满争议的法令下达后,他失望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变法。

在苏轼眼中,祖宗之法存在缺陷,但并未到需要改变的地步,国家的当务之急,还是在整顿吏治上,这与范仲淹庆历新政的思路是一脉相承的。

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

苏轼在法制观念上比较保守稳健,他认为除非这条法令害民到了不可不变的地步,才可以变。如果只是有些缺陷,那么能用就再凑合着用,不然出台一项新法,变数太大了。

所以,苏轼的政治思想是进步的,只是步子跨得小,不是不变,而是渐变。

饶是如此,苏轼还是没有跳出来和王安石唱反调。在他的恩师、前辈、朋友、弟弟都公然反对王安石时,他依旧闲在馆阁,无动于衷,不但没主动进攻王安石,连个助攻都没有。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苏轼的师傅是欧阳修,恩公是韩琦、富弼、文彦博,弟弟是苏辙,全都是反对变法的旧党。所以,就算苏轼没有明确发表过什么言论,可在王安石眼里,还是把他看成了潜在的政敌。

当苏辙离开条例司后,宋神宗就想让苏轼接替苏辙,担任条例司的检详官。

王安石果然出来阻止了,他告诉皇帝,苏轼兄弟以纵横捭阖为能事,不堪大用。这其实就和当年的韩琦一样,目的是打压潜在的竞争对手。只不过韩琦是个笑面虎,虽有小心思,可表面功夫做得到位,一副我这都是为你好的样子。王安石则相对耿直,干脆就说苏轼兄弟是流俗之人,所学不正,还是别用了。

而苏轼的第一次发声,是在他回京的三个月之后。

熙宁二年(1069)四月,王安石主张科举改革,从此以后,进士考试不再考诗赋,只考经义和策论。

宋神宗不敢自作主张,就下诏让两制、两省、待制以上、御史台、三司、三馆等诸位臣僚,限期一月之内,拟一份建议报告呈上来,大家一起来商讨这件事。

苏轼当时的职衔是“直史馆”,属于“三馆”成员,所以他要在一个月内发表对此事的见解。

于是,他上了一篇《议学校贡举状》。

在这篇文中,他认为废诗赋、改策论纯属多此一举,徒增纷乱。考试的关键不在于考什么有用,而是考什么可以更好地发现人才。

平心而论,这并非苏轼故意与王安石为难,毕竟这份报告不是他主动挑衅,而是皇帝下诏要求,他这才顺势提出的建议,属于他馆阁臣僚的分内职事。

宋神宗还召见他,想听听他对新法的建议。

对此,苏轼依旧没有趁机埋汰新法,而是指出皇帝当下“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希望朝廷可以放缓节奏,顺应时势慢慢来。

可以说,直到此时,苏轼还是没有寻隙王安石。在科举改革上,他只是听从天子的要求提出个人观点罢了;在当庭对策时,他也只是委婉点出:陛下您有点操之过急了。没说不变,只是希望能慢慢变。

但问题在于,他这个时机没选好。

当时正值五月份,御史中丞吕诲弹劾王安石有“十恶”,打响了旧党人士攻讦王安石的第一枪。

虽然王安石有皇帝撑腰,很快挤走了吕诲,可吕诲旗下的御史台不是吃干饭的,一群御史轮番围攻王安石,弹劾他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

这时,王安石正焦头烂额,看谁都像是找自己茬的。故而,当苏轼这一奏状呈上来后,立时挑起了王安石的忌惮,将此视作是对自己的挑战。

所以,当宋神宗提出想让苏轼修中书条例时,立刻引起了王安石的注意,他可不希望有这么个疑似政敌的人伴驾左右,于是力谏不可,硬是把苏轼摁在馆阁,不让他再寸进一步。

可想而知,此时的苏轼一板砖拍死王安石的心都有了。

自宋朝建立伊始,宋太祖惧怕朝臣专权,就在制度上动了手脚,让二府、三司、台谏等部门互相牵制,难以团结。到宋真宗时,皇帝故意让庙堂上“异论相搅”,看似是宽容大度,能容得下不同声音,实际上是为了让不同的声音彼此内耗,以保障皇帝独尊的超然地位。到了宋仁宗的时代,这种政治氛围慢慢变成常态,往好了说是开明民主,往坏了说就是思想不统一,办不了大事。

苏轼是嘉祐二年(1057)的进士,宋仁宗时代的宽松气氛他是记忆犹新的,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王安石通过条例司,将二府三司的军政财权一肩并挑,还在皇帝的支持下大胜御史台,御史谏官们或逐或贬,这哪里还有一点仁宗时的共治气象?

在他眼里,现在的王安石俨然就是一个专政的权臣形象,当年太祖太宗最忌惮的人物出现了!

所以,在当年的秋天,苏轼在国子监当考官,就发出了一篇策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公专任管仲而称霸,燕王哙专任子之而败亡,分明都是独断专任,为何结局不一样?

想来苏轼是结合当下的遭遇有感而发,但此题目被王安石看到,自然就认定苏轼这是在暗戳戳地讽刺他,于是更加认定,苏轼就是一个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的旧党人士。

现在,我们认定旧党的领袖是司马光,但在王安石的眼里,司马光就是个铁憨憨,他从未把此人放在眼里过。比方他就曾对宋神宗这样说过:“光才岂能害政,但在高位,则异论之人,倚以为重。”意思是说,以司马光的才能压根儿就不可能危害新法,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教唆他的。

那这个“有人”是谁呢?

在熙宁二年(1069)十月,司马光推荐苏轼担当谏官。

王安石看到这一幕,他悟了。

与司马朝夕切磋者,即此刘攽、苏轼之徒耳。

这人绝对是苏轼!

苏轼闻言估计能吐出一口老血来,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没招谁没惹谁,就莫名其妙地被钦定成了旧党的幕后黑手,此刻他就算不想当旧党,都由不得他了。

到了熙宁三年(1070)三月,新一届的进士考试开始。

这一年的主考官是吕惠卿,苏轼则担任编排官。

当年是欧阳修、梅尧臣等人考他们,现在轮到他们考别人了。

但是,因为这一年朝廷变法的事天下皆知,主考官又是新党人士吕惠卿,于是一些举子就开始投机取巧,故意给新党歌功颂德,以求录取。

比如,有个叫叶祖洽的考生,他就在策文里力主变法,称赞宋神宗、王安石的革新之举,明眼人都知道,他这篇文章是在迎合时事、谄媚执政。

所以,苏轼希望将此卷黜落。

原因很简单,科举考的是文采和学识,倘若人人都学叶祖洽这样拍统治者马屁,那么考场的风气就坏了,还能选出个什么人才来?

只可惜,主考官是吕惠卿。他是新党的二号人物,看到这篇文章后,立刻意识到可以借机炒作一番,给朝廷的变法造势。他把这篇文进呈皇帝,结果那年叶祖洽成了钦点的状元郎。

苏轼不服,给神宗上了一篇《拟进士对御试策》,不但警告皇帝此人若擢为第一将会造成恶劣的后果,还在文中提出三大口号:“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

据说,当初王安石为了变法,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5]三句箴言,以巩固宋神宗的变法之心,而苏轼这三句话,恰恰与王安石的变法口号针锋相对。

可以说,如果此前苏轼还只是就事论事、旁敲侧击的话,那《拟进士对御试策》里的这三句话,就相当于是和王安石公开叫板了。

熙宁二年(1069)年末,苏轼先是在《谏买浙灯状》中试探神宗对自己的态度,发现皇帝很大方地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这让他喜出望外,并据此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皇帝是好的,事情坏就坏在王安石的身上。

于是,他紧接着又义无反顾地上了一篇《上神宗皇帝书》,试图全面否定掉王安石以及新党的变法措施。

在这篇论文中,他开宗明义,提出三大要旨: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首先,是结人心。

在他看来,新法的实施,造成了人心尽丧,若是长此以往,恐怕国将不国,为此他洋洋洒洒,逐条批判了王安石各类新法的弊端。

第一,他认为条例司这种东西就不该存在。国家本有二府三司这样的正规机构,可皇帝却另设条例司,导致中书与三司的权限混淆,这只会导致群情不安,故而希望皇帝可以将条例司废掉,以正视听。

第二,他认为朝廷为了推行青苗法,派遣提举官到地方监督新法的施行,是摆明了对地方官不信任,这会导致上下相疑,图惹人笑。而这些提举官为了政绩,难保不会邀功生事,所以建议把这些提举官收回来,免得扰乱各地秩序。

第三,他认为农田水利法鼓励官民勘察水利,可很多人为图奖励,到处搞浮夸作风,不考虑当地的水质、地形,就大干快上,到最后不但弄出一堆不合格的水利设施,还闹得劳民伤财、鸡飞蛋打。况且勘察水利还会牵扯到官田私田、法律诉讼等问题,可谓朝廷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第四,他认为免役法不合理。当年唐朝把租庸调改为两税法,这个“庸”,本来指的就是劳役,然后被算进了正税中,现在要是再收免役钱,岂不是重复收了两次?如果听之任之,将来迟早会演变成要收第三次,那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第五,他认为青苗法不合理。以青苗钱代替高利贷,本是好意,可王安石放贷的目的是收利息,那把钱借给贫民,就是有去无回,于是地方官为了收取利息,肯定要抑配给不需要贷款的富户,这不是赤裸裸的抢钱吗?

第六,他认为均输法不合理。政府为了牟利,以官商代替私商,可做生意需要商业头脑,让官员们去做生意,只会亏本,到头来反而损失了原本的商业税,于国于民,可谓双输。

其次,是厚风俗。

他认为,一个国家追求的应该是风俗是否淳厚,而不是一味地追求富强,即在大国的崛起和小民的幸福之间,苏轼选择后者。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

最后,是存纪纲。

他提倡神宗应当效法仁宗,恢复当年台谏官员制衡宰执的传统,重塑宋朝开明民主的政治氛围。只有做到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国家才能安泰,百姓方得安康,不然国家危亡,只在旦夕之间。

这篇文章一出,苏轼可谓背水一战,彻底表明了自己旧党的立场,走向了王安石以及新党的对立面。

就在这篇《上神宗皇帝书》写完没多久,远在河北的韩琦上疏弹劾王安石,王安石一气之下称病不出。苏轼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驱逐王安石的良机,于是趁机发难,撰《再上皇帝书》,目标直指王安石本人。

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

他危言耸听地指责新法是乱国害政,怒斥王安石是“小人”,新党皆是一群“希合苟容之徒”。

不只如此,当时王安石称疾不出,御史程颢因有急奏,就登殿奏请神宗,希望让王安石赶紧复位主持工作。于是苏轼把程颢也给骂进去了,认为他是和王安石“缔交唱和表里之人”,一番炮弹,将所有新党以及旧党中立场摇摆的人都攻击了个遍。

我们现在常说,苏轼在政治上摇摆不定,不会站队,这才造成了他一生不得志的悲剧。

其实恰恰相反。

就从这次弹劾王安石来看,苏轼可谓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一开始只是指陈变法的具体措施,并未语及人。可当韩琦上书、王安石暂去相位之际,苏轼立刻抓住机会,将笔锋直指王安石本人,试图一击必杀,把王安石赶下相位。

而相比之下,作为旧党领袖的司马光此时就显得十分迟钝,试图当个韩琦和王安石之间的和事佬,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新旧两党的斗争已然你死我活。

故而,后来司马光去职时,就一番感慨地说道: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

平心而论,苏轼在《上皇帝书》中的政论看似洞明,实则管窥,并未从社会整体视角去理解熙丰变法的意义,具有一定片面性。不提别的,单是文中对免役法的指责,到后来他自己都否定了。可见这篇文章里的一些逻辑漏洞,他心里是门儿清的,只是故意这么写而已。

说到底,这两篇论文不是他作为政治家的言论,而是他作为一个政客的言论。

政治家需要为国家谋福祉,而政客只需要打击政敌、达到目的就行,所以这两篇文章并不能代表苏轼真实的政治见解。他上这两篇文章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想去分析变法得失,仅仅只是为了打击王安石罢了。

所以,历来我们都把苏轼当成一个没有政治心机的大男孩,这才是天大的误解。

所谓的童心未泯、天真无邪,只是苏轼的性格使然,他或许是有着孩子一般的率真,但当政治的风暴真正席卷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神会在一刹那间,变得比所有人都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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