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书屋

第十六章
书名： 布鲁克林有棵树 作者： （美）贝蒂·史密斯（Betty Smith）著；梅静译 本章字数： 2534 更新时间： 2024-01-04 16:18:11

在城市孩子的生活中，社区里的商店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维系生活的各项物资，都得仰赖商店供给。孩子们由衷渴望的美好之物、魂牵梦萦却还是无法得到的一切，商店里都有。

当铺几乎算是弗朗茜最喜欢的店。她之所以喜欢那儿，不是因为无数珍宝从栅栏窗后扔进来，也不是因为裹着长披巾的女人偷偷从侧门溜进去，而是因为店铺上方那三个高高挂起的大金球。金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风吹过时，还会如沉甸甸的金苹果一样，懒洋洋地左摇右晃。

当铺一边是家面包房，店里卖漂亮的俄式奶油布丁。这种只有富人才买得起的布丁顶上抹了一圈鲜奶油，奶油里还有红红的樱桃蜜饯。

另一边是戈勒伦德油漆店。店前竖了个台子。台上悬着个从中间裂开的圆盘。裂缝不仅被夸张地修补好了，盘子底部还钻了个洞。一根链条系着一块很重的石头，从洞中穿过。这是要证明梅杰牌胶水坚固耐用。有人说那个盘子其实是铁做的，只是粉刷得好似碎掉的瓷盘。但弗朗茜宁愿相信那真是被神奇胶水修好的碎瓷盘。

最有趣的店在一间小棚屋里。印第安人还偷偷在威廉斯堡出没时，那座棚屋就存在了。棚屋有扇小窗，外墙上有护墙楔形板，还有个陡峭的斜屋顶。在周围房屋的映衬下，这屋子显得很怪异。商店有扇带小镶板的大凸窗。一个体面的男人总坐在那扇窗后，于桌旁卷雪茄。他卷的是又长又细的深褐色雪茄，每四支卖五美分。他从一把烟草中非常仔细地挑出外层烟叶，接着熟练地裹上各种褐色烟叶，卷出又细又紧、两头方正的漂亮细条。他是个传统手艺人，对革新嗤之以鼻，拒绝在店里用煤气灯。有时天黑得早，还有很多雪茄没卷完，他就点蜡烛干活。店外，一个木制印第安人一手持印第安战斧，一手拿雪茄，凶神恶煞地站在木头底座上。木像脚蹬绑带系到膝部的罗马鞋，一身上下漆成鲜亮的红、蓝、黄三色，穿戴既有羽毛短裙，也有羽毛头饰。雪茄店老板每年给它上四次新油漆，一到雨天就把它搬进屋。附近的孩子们都管这印第安人像叫“玛密大婶”。

弗朗茜最喜欢的店之一，是个专卖茶叶、咖啡和香料的店。那个激动人心的地方摆着一排又一排漆柜，散发着奇异、浪漫、富有异国情调的香味。店里有十几个绯红色的咖啡柜，柜子正前方用中国黑墨龙飞凤舞地写着各种大字：“巴西！”“阿根廷！”“土耳其！”“爪哇！”“混装”。装茶的柜子小一些，带着斜盖，很漂亮。上面写着：“乌龙茶”“福摩萨[37]茶”“橙黄白毫[38]”“中国红茶”“杏花茶”“茉莉花茶”“爱尔兰茶”。香料装在柜台后的迷你柜里，各种香料的名字在架子上一字排开：肉桂、丁香、姜、多香果、肉豆蔻、咖喱、胡椒粒、鼠尾草、百里香、墨角兰。每当有人买辣椒，店主都会用小小的手碾胡椒磨磨成粉。

店里有个很大的手转式咖啡豆研磨机。咖啡豆放入一个闪亮的铜料斗，大转轮就靠双手转动。芬芳的粉末簌簌地落进一个绯红箱子里。从背后看，那箱子活像个勺子。

（诺兰家自己磨咖啡粉。弗朗茜很爱看妈妈温雅自信地坐在厨房里，将咖啡豆研磨机夹在双膝间，奋力转动左腕，边磨咖啡，边抬头兴致勃勃地跟约翰尼聊天。与此同时，屋里则充满新鲜咖啡粉浓郁宜人的香味。）

卖茶的人有架上好的天平。两个闪闪发光的铜盘日日擦拭、抛光，经过二十五年，如今已变得又薄又精致，宛如锃亮的金器。弗朗茜若买一磅咖啡或一盎司辣椒，便会看到一个带刻度的光洁银砝码被放进一边的托盘里，而那芬芳的货品则由银勺轻轻舀进另一边的托盘。弗朗茜屏住呼吸，看着那勺子或是往托盘里加一些，或是轻轻舀出少许。当两个金色托盘停止不动，达到完美平衡时，真是美丽又平和的一刻。事物达到如此平衡的时刻，仿佛全世界都不会再出任何差错。

对弗朗茜而言，最神秘的店，当数一个中国人开的。那家店只有一扇窗。那个中国人脑袋后还留着长辫。妈妈说，有了辫子，他若愿意，日后还能返回中国；一旦剪掉辫子，中国就再也不会让他回去了。他趿着黑色毛毡拖鞋，一声不吭地走来走去，耐心倾听各项洗衣指示。弗朗茜跟他说话时，他双手笼在南京棉布衫宽大的袖口里，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弗朗茜觉得他睿智好思，定在用心聆听。然而，他几乎不会英文，压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知道的，只有“签条”和“衣裳”。

弗朗茜把爸爸的脏衬衫带来，他会一把将衣服塞进柜台，然后拿出一张质地神秘的纸，操起细毛笔往墨汁里蘸蘸，匆匆写下几笔，便把纸交到她手上。一件普普通通的脏衬衫，换回一份神秘的文件，似乎真是桩不错的交易。

洗衣店里有股干净、温暖，却似有若无的气息，仿佛在热烘烘的屋子里，摆上了没有香味的鲜花。店主都是深更半夜在某个神秘之处洗衣服，因为从早晨七点到夜里十点，他一直站在店里，拿着个沉重的黑熨斗，在干净的烫衣板上来回熨烫。熨斗里肯定有个类似小气泵的保温装置。弗朗茜搞不懂那东西，只以为他能一直熨烫，却不用把熨斗拿到炉子上加热，肯定用了什么本民族的秘法。她模模糊糊地认为，他多半没有往衬衫和领子里加淀粉浆，而是放了别的什么能产生热气的东西。

弗朗茜带着签条和十美分回到店里时，只要把这两样东西推进柜台，店主就会把包好的衬衫给她，还会附赠两颗荔枝。弗朗茜很喜欢那些荔枝。荔枝的壳很好剥，剥开后里面便是香甜柔软的果肉。而果肉下那颗坚硬的核，任何孩子都敲不开。据说，那核里包着个小核，小核里还有个更小的核，小核包小核，没有穷尽。要不了多久，里面的核就会小到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见。继续往下，核只会越来越小，最后小到无论用什么工具，都看不见了。但它们还是会一个包着一个，永无穷尽。对弗朗茜而言，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无限”的概念。

店主如果需要找零，就是弗朗茜最喜欢的时刻。他会拿出一个带细铜杆的木头玩意（铜杆上穿着蓝色、红色、黄色和绿色的珠子），一边上下拨动铜杆上的珠子，一边飞快地思考。最后，他“咔嗒”一声把所有珠子复位，大声宣布：“三十九美分。”那些小小的珠子告诉他该收多少、找多少。

噢，弗朗茜真想当中国人，可以有个那般漂亮的玩意来计数。噢，她想吃掉所有荔枝，想知道那个熨斗为何不用放在炉子上加热，也能一直发烫。噢，她也想拿起那支轻巧的毛笔，手腕飞快地转动几下，就在纸上写下那些神秘的符号。黑色的字迹多么清晰啊，宛如蝴蝶翅膀般纤巧脆弱！这些，便是布鲁克林的神秘东方。

[37]福摩萨，16世纪葡萄牙殖民主义者对我国台湾地区的称呼。

[38]橙黄白毫，一种印度、斯里兰卡产的上等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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