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美贝蒂史密斯Betty Smith著梅静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美贝蒂史密斯Betty Smith著梅静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卷
书名: 布鲁克林有棵树 作者: (美)贝蒂·史密斯(Betty Smith)著;梅静译 本章字数: 4792 更新时间: 2024-01-04 16:18:11
第十五章
新公寓有四个房间,一个挨着一个,所以被称为“铁道屋”。又高又窄的厨房面向庭院。庭院四周是石板路,中央是块水泥一样、几乎什么都长不出来的酸土。
然而,院子里还是有一棵树。
弗朗茜第一次看见它时,它只有二层楼那么高。弗朗茜从自己的卧室窗户望出去,一低头就能瞧见那棵树。看起来,它就像一群体型各异的人站在一起,在雨中撑着伞。
后院有根细细的晾衣竿。六根晾衣绳通过滑轮,与六家厨房窗户相连。滑轮上的晾衣绳若脱落,就由附近的男孩们爬上去挂好。男孩们一直靠这份差事挣零花钱。据说,他们会深夜爬上杆子,偷偷松开滑轮上的绳子,以确保第二天还能挣到那十美分。
晴朗又多风的日子,晾衣绳上挂满东西的样子也算一景。白色的方床单仿佛故事里的船帆,红的、绿的、黄的衣服用木头夹子夹在绳上,宛如活物。
晾衣竿后就是社区学校的围墙,墙上没有窗户。弗朗茜发现,凑近了看,那面墙上找不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砖。砖块用白色砂浆黏合,在一条又一条看似脆弱的细线间层层叠起,给人感觉分外舒心。阳光洒下来,照得这面墙闪闪发光。弗朗茜把脸颊贴到墙上,能感受到墙的温暖,以及上面的孔洞。雨天,最先接受雨露的便是这些砖。所以,它们会散发出潮湿的泥土香味——一股宛如生命本身的味道。冬天,薄薄的新雪哪怕在人行道上留不住,也会如童话里的蕾丝花边一样,顽强地挂在砖墙粗糙的表面上。
学校操场有四英尺长的范围,隔着一道铁丝网,正对弗朗茜家的院子。庭院几乎总被住一楼的那个男孩霸占。只要他在,其他孩子就别想去院子里玩。弗朗茜只得到几次在庭院玩的机会,都是在学校课间休息时下去的。这样,她就能看着一群孩子在操场上活动。其实,课间休息不过是把几百个孩子赶到那个四面围墙、铺着石板的小操场,然后又把他们赶回去。孩子们都涌进来后,那儿根本没有做游戏的地方。于是,他们气鼓鼓地挤来挤去,中气十足地尖叫五分钟,声音平稳又单调。上课铃声响起的瞬间,尖叫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斩断。铃声过后,操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接着,漫无目的地乱挤乱转变成你推我搡。孩子们似乎都在拼命往里冲,就跟之前死命朝外跑一样。奋力返回的路上,他们高亢的尖叫也变成越来越低的哀鸣。
一天下午,弗朗茜在庭院里时,看到一个小女孩拿着两个黑板擦跑到操场上,神气活现地对拍,好拍掉上面的粉笔灰。弗朗茜把脸凑到铁丝网上,目不转睛地看。她觉得,那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迷人的差事。妈妈曾告诉她,这项任务只会派给老师的宠物。在弗朗茜看来,宠物就是猫、狗和鸟。她发誓,等长到上学年纪,她一定要尽量学好猫叫、狗叫或鸟叫。如此一来,她才能当上“宠物”,得到拍黑板擦的差事。
这天下午,她满心艳羡地看着那女孩。女孩感觉到弗朗茜羡慕的眼神,越发卖弄起来,不仅在砖墙上拍黑板擦,还在石板路上拍,最后甚至往自己后背拍。她问弗朗茜:“想凑近点儿瞧瞧它们吗?”
弗朗茜害羞地点点头。女孩举起一个黑板擦,凑到铁丝网前。弗朗茜伸出一根指头,去摸那毛毡层。原本五颜六色的毛毡层沾上一层粉笔灰,已经变成一种颜色。眼看弗朗茜就快碰到那柔软美丽的毛毡层,小女孩却突然收回手,还冲弗朗西的脸狠狠啐了一口。弗朗茜紧闭双眼,强忍着不让受伤后的苦涩泪水夺眶而出。女孩却好奇地站在原地,等着看她哭。见没有眼泪流下来,她嘲讽道:“怎么不哭呀,蠢货?还要我往你脸上再啐一口吗?”
弗朗茜转身就走,一路冲进地下室,在黑暗里坐了好长时间,直到潮水般的疼痛完全退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事物的感知能力也越来越强。这次经历的幻灭只是个开头,以后还会经历很多次。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喜欢黑板擦了。
家里的厨房既是厨房,也是客厅和餐厅。厨房的一面墙上有两扇长窗,另一面墙上有个凹进去的铁炉。炉子上方的壁龛由珊瑚色的砖加乳白色灰泥砌成。壁龛带一个石制壁炉台,底部还有块石板。弗朗茜可以拿粉笔在石板上画画。炉旁放了个热水锅炉。生好火后,锅炉也会跟着热起来。天冷时,在外面挨了冻的弗朗茜常常跑进来抱住锅炉,把结霜的脸颊贴到那温暖的银色器具上,满心感激。
热水锅炉旁是一对带铰链木盖子的皂石洗衣盆。两个盆子间的隔板可以取掉,变成一个洗澡盆。不过,这个洗澡盆不是太好用。有时,弗朗茜坐在里面,木盖子掉下来,就砰地砸到她头上。盆底多毛石,坐在那潮湿粗糙的盆子里洗澡,起身时没有轻松舒爽之感,反倒浑身酸痛。此外,她还得留心四个水龙头。无论弗朗茜怎么努力提醒自己,那些纹丝不动的水龙头绝不会主动让位,当她突然从肥皂水里跳起时,背还是会狠狠撞上其中的某个水龙头,留下一道让她愤恨不已的伤痕。
厨房后是两间彼此相连的卧室。风井如一口棺材般横在卧室里。卧室窗户又小又脏,灰扑扑的。如果用上凿子和锤子,或许能打开一扇风井上的窗户。但你若真开了窗,得到的奖赏不过是一股阴冷潮湿的风。风井顶上有扇斜斜的小天窗。天窗厚重的皱面玻璃并不透光。窗户上还有张厚厚的铁丝网,以保护它不被别的东西砸碎。风井四周是波纹铁条。如此设计本是为了让阳光和空气透进卧室,但厚重的玻璃、铁栅栏和积累多年的灰尘,都拒绝让任何光线通过。风井侧边的通风口也满是灰尘、煤烟和蛛网。虽然空气进不来,雨雪却固执地往屋里闯。暴风雨来临的日子,风井的木质底座浸湿后就开始冒烟,散发出一股坟墓的味道。
风井真是可怕的发明。就算窗户封得严严实实,风井也能如音箱般,让你听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老鼠绕着风井底部跑来跑去。失火的危险也一直都在。若一个喝醉的卡车司机漫不经心地往风井丢一根火柴,还以为自己是冲庭院或街上扔的,那整座房子很快就会烧起来。风井底部堆满各种脏东西。因为窗户小得根本没法让人钻过去,无法触及的风井底部便成了各种遗弃之物的储藏地。生锈的剃须刀刀片和染血的衣裳,都算得上是好的了。有一次,弗朗茜朝风井里头张望,想起神父说过的炼狱,顿时觉得那儿肯定跟风井底部一样,只是范围更大些罢了。弗朗茜每每穿过卧室去客厅,都会瑟瑟发抖,双眼紧闭。
客厅(或称“前屋”)算家里的正屋。两扇又高又窄的窗户正对喧闹的大街。三楼很高,噪声传到这儿,已经轻得如抚慰人心的低语。客厅是个体面的房间,有扇单独通向走廊的门。客人也能走这扇门,不用经由厨房穿过卧室而来。高墙上贴着带金色条纹的暗褐色墙纸,窗户内部装着木条百叶窗。木条是伸缩式的,中间宽,两头窄。弗朗茜无数次推开这些带铰链的百叶窗,然后轻轻一碰,快活地看着它们再次收拢。这扇百叶窗真是个百看不厌的奇迹,既能盖住整扇窗户、遮光挡风,也能谦卑地缩起身子,躲进自己的小室,只露出一点儿无辜的镶板。
黑色大理石壁炉里修了个矮矮的客厅暖炉。暖炉活像半个大西瓜,从外面看去,只能瞧见它圆鼓鼓的正面。它由无数白云母薄片组成,支架则是一层带雕刻花纹的薄铁。只有圣诞期间,凯蒂才生得起火。等暖炉上的所有薄片小窗都亮起,弗朗茜就无比快活地坐在那儿,一边感受炉火的温暖,一边看着那一扇扇小窗后的火焰从玫瑰红变成琥珀色,任黑夜慢慢流逝。而凯蒂进来点燃煤气灯,用灯光驱走阴影,让暖炉小窗下的光黯然失色时,就像犯下了什么大罪似的。
前屋里最奇妙的东西是钢琴。那是哪怕祈祷一辈子,也可能无法得到的奇迹。然而,诺兰家的客厅就有一架。他们既没许愿,也没祈祷,这真正的奇迹就自动送上了门。前房客因为付不起搬运费,便把那架钢琴留下了。
当时,搬钢琴可是项大工程。走狭窄陡峭的楼梯绝对不行,要搬运只能把钢琴捆起来,通过安在屋顶的巨大滑轮,用绳子从窗户运出。搬运期间,运输队老板得又叫又嚷,不断挥舞胳膊发号施令。街道得用绳索围出警戒带,警察们得把人群往后赶。而每每有搬运钢琴这种大事,孩子们肯定会逃学观看。那庞然大物从窗口露头的瞬间最激动人心。那时,钢琴会在空中转上好几圈,找到平衡后才开始缓慢下降。整个过程看得人心惊胆战,但孩子们倒是粗声粗气地不停欢呼。
这活计要价十五美元,是搬运其他家具总费用的三倍。因此,钢琴主人问凯蒂是否能先把琴留下,由她照看一下。凯蒂欣然应允。女人依依不舍地叮嘱凯蒂别让钢琴受潮或挨冻,还说冬日里也可以打开卧室门,透些厨房里的热气过来,以免钢琴变形。
“你会弹吗?”凯蒂问她。
“不会,”女人悲伤地说,“家里没人会弹。真希望我会呀。”
“那你干吗买琴?”
“它属于一户有钱人家。那家人要将它便宜卖了,我又很想要。不,我不会弹,但它真漂亮呀……足以装点整间屋子。”
凯蒂答应一定好好照料钢琴,直到女人有钱来搬。结果,那女人却一直没来。于是,诺兰家便一直保有这个漂亮物件。
这是一架黑木制成的小钢琴,木头抛了光,隐隐发亮。前面的薄镶板装饰着镂空的漂亮图案,背后还配了块玫红丝绸。这架钢琴的琴盖并没有像其他竖式钢琴那样分段后翻,而是整个翻过去,靠在那块设计精美的镶板上,宛如一片亮亮的、可爱的暗色外壳。钢琴两边各有一个烛台。你可以往里面插上纯白的蜡烛,在烛光下弹琴。蜡烛在象牙一样的米色琴键上投下朦胧的阴影,也把琴键的影子投射到琴盖上。
诺兰家定租后第一次来看房,刚走进前屋的时候,弗朗茜眼中就只有那架钢琴。她伸出胳膊努力去抱,但钢琴太大,最后她只得抱了抱那张淡玫瑰色的缎面琴凳。
凯蒂目光灼灼地盯着钢琴。发现公寓窗下有张写着“钢琴课”的白色卡片后,她生出一个想法。
那是一张有魔法的琴凳,不仅能旋转,还能根据弹琴人的身量升高或降低。约翰尼一屁股坐上去,就弹了起来。他当然不会弹,根本不识谱,只是认识几个琴键而已。他开始唱歌,边唱边时不时敲一下琴键,听起来真像在自弹自唱。他弹了个小三和弦,然后盯着女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弗朗茜也回以微笑,满心期待地等着。于是,他又弹了个小三和弦,稳稳地按住琴键并未松开。和着钢琴舒缓的回音,他用清晰的真声唱了起来:
马克斯韦尔敦美丽的山坡,
缀满清晨的露珠。
(和弦——和弦)
安妮·劳丽在那儿,
对我许下真心。
(和弦——和弦——和弦——和弦)
弗朗茜转向一边,不想让爸爸看见自己的眼泪。她怕爸爸问她为何哭,她也说不出原因。虽然爱爸爸,但她也爱钢琴。这轻易就夺眶而出的眼泪,找不出什么理由解释。
凯蒂说话了,声音里带着昔日的温柔。约翰尼已有大概一年没听过那种口气。“是苏格兰民歌吗,约翰尼?”
“嗯。”
“以前从没听你唱过。”
“嗯,应该没有。这是我刚学会的歌。之所以从没唱过,是因为在我工作的地方,那些人只想听喧嚷吵闹的歌。除非喝醉,否则他们更愿意听《下雨的午后来叫我》。等真醉了,估计只有《甜蜜的阿德琳》管用。”
一家人很快便在新公寓安顿下来,熟悉的家具却透出陌生感。弗朗茜坐在椅子上,奇怪它虽然跟在洛里默街时一样,自己的感觉却不同了。这把椅子为何会变得不同呢?
经过爸妈的一番收拾,前屋看起来很漂亮。屋里铺上了亮绿色的地毯,地毯上还有大朵大朵的粉色玫瑰。窗户挂起上过浆的米色蕾丝窗帘。屋子中央摆了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和一套三组的绿长毛绒沙发。屋子一角放着个竹架,架子上摆了本长毛绒面的影集。影集里有不少罗梅利姐妹幼时的照片。比如,有张照片里,她们趴在一张毛皮毯上,一脸坚忍的姨婆们站在椅子后,她们那些满脸大胡子的丈夫则坐在椅子上。竹架上还摆了几个充作纪念品的小杯子。杯子有的是粉色,有的是蓝色,有的带金边镶饰的蓝色“勿忘我”图案,有的带红色的“美国丽人”玫瑰图案。杯子上不乏“勿忘我”“真挚友谊”之类的金色刻字。这些小杯子和小茶碟都是凯蒂昔日的女朋友们送的,向来不准弗朗茜拿来“过家家”。
竹架底层有个表面骨白色、内里淡玫瑰色的波纹海螺壳。孩子们非常喜欢它,亲昵地叫它“小脚趾”。弗朗茜把它举到耳边,就能听到它唱起大海之歌。有时,为了逗孩子们开心,约翰尼也会听听这个海螺壳,然后夸张地将它高高举起,温柔地看着它歌唱:
我在海滩找到一个海螺壳,
我把它举到耳边,
快活地听它唱歌,
大海的歌声甜美又清晰。
后来,约翰尼带他们去了卡纳斯,弗朗茜才第一次看到大海。大海真神奇呀。只不过,它的声音,简直跟海螺壳“小脚趾”甜美的呼啸一模一样。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