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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个久远的传说
书名: 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清高宗乾隆 作者: 杨发兴 本章字数: 14242 更新时间: 2025-05-09 16:34:41

关系到一件重大史事的传闻一旦有了相当的社会影响,便势必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而一旦有专家学者介入,则被传闻掩盖的历史真相迟早要显露出来,并最终得到社会认可。无根的流言就像天上的乌云一样,可以笼罩一时,终究会风流云散;当然,“乌云”不会自行消散。对于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传闻,史学家出来廓清至关重要。

海宁陈家

乾隆家世的离奇,除了上面谈到的生母为谁不够清楚之外,还有一些纠缠不清的说法。下面就来谈谈清末民初广为流传的乾隆是海宁陈阁老之子的一段故事。

海宁在清朝时属浙江杭州府,是滨海的一个小县,它之所以闻名于世,一是这里可以观看气势磅礴的海潮,再就是明清以来这里出了一个连皇帝也挂在嘴边的“海宁陈家”。

海宁陈氏后人陈其元所撰《庸闲斋笔记》讲了这么一段掌故:道光朝时他的从祖陈崇礼官建昌道,有一次皇帝召对垂询他的家世,崇礼奏称系陈元龙、陈世倌的后人,道光皇帝听了,微微一笑说:“汝固海宁陈家也。”于是将他擢升为盐运使。

这里提到的陈世倌,就是乾隆六年(1741年)以尚书官拜文渊阁大学士,被广为传说是乾隆真正生父的海宁陈阁老。

清朝末造,革命军兴,排满浪潮风起云涌,一些暴露清官秘闻或丑闻的野史、小说、词曲纷然杂出,尤以南方为盛。天嘏所著《清代外史》排击满清不遗余力,此文首揭“弘历非满洲种”,铺陈乾隆乃海宁陈氏之子的故事如下:

浙江海宁陈氏,自明季衣冠雀起,渐闻于时,至(陈)之遴,始以降清,位至极品。厥后陈诜,陈世倌、陈元龙,父子叔侄,并位极人臣,遭际最盛。康熙间,胤祯(按即胤禛)与陈氏尤相善。会两家各生子,其岁、月、日、时皆同。胤祯闻悉,乃大喜,命抱以来。久之,始送归,则竟非己子,且易男为女矣。陈氏殊震怖,顾不敢剖辩,遂力秘之。未几,胤祯袭帝位,即特擢陈氏数人至显位。迨乾隆时,其优礼于陈者尤厚。尝南巡至海宁,即日幸陈氏家,升堂,垂询家世。将出,至中门,命即封之。谓陈氏曰:“厥后非天子临幸,此门毋轻开也。”由是,陈氏遂永键其门。或曰:“弘历实自疑,故欲亲加访问耳。”或曰:“胤祯之子,实非男,入宫比视,妃窃易之,胤祯亦不知也。”或又曰:“弘历既自知非满人,在宫中尝屡屡穿汉服,欲竟易之。一日,冕旒袍服,召所亲近曰:‘朕似汉人否?’一老臣跪对曰:‘皇上于汉人诚似矣,而于满洲非也。’弘历乃止。”

此说一出,又有钱塘九钟主人撰《清宫词》为之推波助澜。《清宫词》中有一首暗喻乾隆出海宁陈家:

巨族盐官高渤海,异闻百载每传疑。

冕旒汉制绝难复,曾向安澜驻翠蕤。

该诗作者还对最后一句诗加注云:“海宁陈氏有安澜园,高宗南巡时,驻跸园中,流连最久。乾隆中,尝议复古衣冠制,不果行。”

海宁陈家源出渤海高氏,至始祖高谅时,游学至海宁,不小心落入水中,被一卖豆腐的老汉救了上来。这位救命恩人叫陈照遇,老而无子,便以女儿妻高谅,高谅生子,便承外祖姓陈氏。以此之故,上面那首《清宫词》开头说的“巨族盐官高渤海”,指的就是海宁陈家。这首词的原注指乾隆南巡驻陈氏安澜园流连最久为证,表明钱塘九钟主人比天嘏要有历史修养,他已经注意到对传闻异辞、稗官野史要引史实为据。

应该说,《清代外史》也好,《清宫词》也好,有关乾隆生父的异说,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带有浓厚的排满的政治色彩。因为如能坐实乾隆是海宁陈氏之子,也就无异于否定了他的纯正的满洲血统,清朝自乾隆以后,实在已成了汉家天下。因此,这个传闻尤为汉人津津乐道,到了晚清,几乎众口一词,牢不可破,尤其江浙一带。这种强烈的种族敌忾情绪难免激起满族人的反感以至气愤,富察敦崇所撰《皇室闻见录》即现在能见到的较早的辩诬之作:

俗谓雍正在藩邸时,王妃诞生一女,恐失王眷,适有邻居海宁陈氏,恰生一男,命太监取而观之,既送出,则易女矣,男即乾隆也。夫以雍正之英明,岂能任后宫以女易男?且皇孙诞生,应由本邸差派太监,面见内奏事,先行口奏,再由宗人府专折奏闻,以备命名,岂能迟至数日数月方始声报也?其诬可知。

富察敦崇以旗人谈清宫事,本应精确,可惜亦不尽然。这表明有关乾隆是否为海宁陈氏之子的争论,还处于低层次阶段。说者不免漏洞百出,荒唐可笑,而辩者也未能以确凿根据力辟传闻之伪。正当局势混沌不清之际,小说家又出来添乱,首先登场的就是名噪一时的鸳鸯蝴蝶派大家之一许啸天先生。

1925年在上海出版的许啸天名著《清官十三朝演义》共一百回,从爱新觉罗始祖布库里雍顺一直写到宣统大婚。关于乾隆家世,书中即写乾隆原是陈阁老的儿子,被雍正妃子用“掉包计”换了来,乾隆长大以后,从乳母嘴里得知隐情,便借南巡之名,去海宁探望生身父母,但此时陈阁老夫妇早已去世,乾隆只得到墓前,用黄幔遮着,行了人子的大礼。许啸天虽写200年前的乾隆故事,却融入了上海滩十里洋场的韵味,加以文笔如行云流水般地自然晓畅,因而十分投合市井小民的胃口。随着《清宫十三朝演义》的风靡一时,乾隆为海宁陈阁老之子的说法更不胫而走,广为人知。

金庸笔下的“掉包计”

中国历来就有俗文化压倒雅文化,《演义》、小说之类埋没“正史”的传统。一部《三国演义》风行海内,几乎家喻户晓,而没有什么人知道晋朝人陈寿还有一部纪传体正史《三国志》,民间以为《三国演义》讲的就是三国时代的历史。这大概就是虚实参半,甚至完全荒诞不经的“演义”、小说大得其道的社会原因吧!近来,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传闻仍不断写入文艺作品,而影响最大的当推武侠小说泰斗金庸的《书剑恩仇录》。

金庸先生是浙江海宁人,自述当童子军时就曾在乾隆修筑的海塘上露营,看到如万马奔腾一样汹涌而来的海潮。由于从小听的就是有关乾隆的种种传闻,故而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也就紧紧围绕着乾隆家世之谜展开。在金庸笔下,当时江湖最大的帮会——红花会的总舵主于万亭秘密入宫,将乾隆生母陈世倌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乾隆出生经过,并指他左股有朱记一块为证。待于万亭走后,乾隆便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得悉了自己的家世真情:

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按即胤禛)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那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未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泄漏出去。

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禟、允禊、允褪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那敢声张?

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隆。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还杜撰了陈世倌的三公子、乾隆的亲弟陈家洛。陈家洛继于万亭为红花会会主后,期望激发乾隆的民族意识,共同成就恢复汉家天下的宏业,而热恋着陈家洛的回部香香公主则牺牲了爱情,身侍乾隆,欲助恋人一臂之力,不幸事败自刎,葬于“香冢”。《书剑恩仇录》这部精彩纷呈的武侠小说即以陈家洛题写了悼香香公主、悲己业、叹乾隆的碑铭为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金庸先生虽以海宁人写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后的故事,但他老老实实地告诉痴心的读者们:“陈家洛这人物是我的杜撰。”他还声明:“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至于是否真“靠不住”,金庸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俏皮地说:“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

廓清迷雾

其实,金庸先生说的不完全对。写小说的人尽管喜欢传闻轶事,但史家对传闻轶事也并非一概不屑一顾。

司马迁把吕不韦为秦始皇生父的传闻记入了《史记·吕不韦列传》。宋太祖猝逝,当时即有太宗杀兄夺位的传闻,以致“烛影斧声”,为千古之谜。但元朝人黄浯,明朝人宋濂、刘俨皆著文辩诬,程敏政撰《宋纪终受考》,辩说尤详。明成祖生母,自明人多异说。吴晗先生写了《明成祖生母考》一文,碛妃为成祖生母遂真相大白。金庸先生提到的“历史学家”孟森,也是一个专喜欢对传闻作考据的人。

长期担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清史研究老前辈的孟森先生似乎对传闻逸事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他的《董小宛考》、《世祖出家事考实》、《香妃考实》和《海宁陈家》等为人称道的考据力作都是针对广为流布的传闻逸事而写成的。孟森先生不反对依据传闻写小说,但主张“写小说的人”不能有伤公德。他说:“凡作小说,劈空结撰可也;倒乱史事,殊伤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泽,或并穿插其间,世间自有此一体。然不应将无作有,以流言掩实事,止可以其事本属离奇,而用文笔加甚之,不得节外生枝,纯用指鹿为马的方法,对历史肆无忌惮,毁记载之信用。”这位方正严肃的老先生声明:“事关公德,不可不辩也。”

下面就来看他是如何为乾隆系海宁陈氏之子辩诬的。

一般来说,凡有影响的传闻轶事,不管它怪诞荒唐到何种地步,总是有或多或少历史因由的;如果没有其某种合理性,那么作为传闻是不可能被人们广为接受并长期流传的。乾隆是雍正强行抱养、视为己出的海宁陈氏之子这一影响颇广的传闻即是适例。

支持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这种说法的根据何在呢?

乾隆六度南巡,四至海宁,每次都驻跸在陈家私园——原名“隅园”,而经乾隆改名的“安澜园”中。此其一。

海宁陈家有清帝御题的两块堂匾,名曰“爱日堂”和“春晖堂”。“爱日”也好,“春晖”也好,用的都是唐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典故。乾隆若不是陈家之子,谈得上报答父母如春晖一般的深恩吗?此其二。

雍正为皇子时,生育不蕃,出于争储的目的,有可能不择手段地强抢陈家之子冒充己子。此其三。

那个被换走的雍正之女,后来由陈家嫁给了常熟人蒋溥。蒋溥甚得皇上恩宠,官至大学士。蒋溥的夫人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在常熟所居之楼,当地称“公主楼”。此其四。

最后一条根据是,有清一代,海宁陈家科名最盛,名相迭出,宠荣无比,这自然是受到了雍正、乾隆的特别关照。

孟森先生对上述各条理由分别援据史实加以驳正。为叙述清晰起见,先从最后一条谈起。

先世为渤海高氏的海宁陈家,至明初才承外祖姓陈氏,定居海宁,起初不过以卖豆腐为生,并未荣显。至明正德年间,族中才有人考取举人,而陈家的真正发达则是到了万历年间,陈与郊官至太常寺卿,他的兄弟与相官至贵州布政使。就是陈与相这一支,后世最为隆贵。与相有子三人:陈元晖、陈祖苞同登万历癸丑进士,元晖曾官山东左参政,祖苞则作了顺天巡抚。祖苞之子陈之遴,崇祯丁丑榜眼,入清后累迁至大学士——所谓海宁陈家“位宰相者三人”,之遴为第一位。之遴兄弟之暹的儿子陈允于康熙初为尚书,谥“文和”。陈与相第三个儿子叫陈元成,这一支于传闻所谓“海宁陈家”关系最大。元成本人仅以太学生殁世,而卿相多出其后。他的儿子中,陈之闽和陈之问两支高官显宦辈出。之闽的儿子陈元龙,康熙时为进士,历任巡抚、尚书,雍正七年(1729年)授文渊阁大学士——陈家于是出了第二位宰相;元龙的侄子陈邦彦官至侍郎。之问的儿子陈诜为礼部尚书,之后为刑部尚书;陈诜之子陈世倌雍正朝已历任巡抚,至乾隆六年(1741年)以工部尚书授文渊阁大学士——这是陈家第三位宰相,此人即金庸先生指为乾隆生父者。陈世倌的一个侄子陈用敷官至巡抚,那已是乾隆中期以后的事了。据此,孟森令人信服地说明,海宁陈家的仕宦之盛,发端于明朝末年,到清康熙、雍正两朝达到高峰。而乾隆御宇以前,陈氏之为卿相者多已谢世,惟有陈世倌、陈邦彦尚存。世倌、邦彦二人实际上并未得到乾隆逾格关照。邦彦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已入翰林,至乾隆中才得一侍郎,越明年即被革职。陈世倌也在拜相后不久,以错拟票签革职,在谕旨中乾隆说他“自补授大学士以来,无参赞之能,多卑琐之节,纶扉重地,实不称职”,一点也不给留情面,不要说生父,就是前朝所留的元老大臣也很少受到如此刻薄的奚落。

至于说海宁陈家科第之奇,这确是事实。陈氏后人陈其元所撰《庸闲斋笔记》中提到自明正德年间以迄晚清,三百年间“举、贡、进士二百数十人”。但孟森指出,其科第最盛也在康熙时:“四十二年癸未会榜,元龙弟嵩、侄邦彦,诜子世倌,三人同榜。五十六年乙未会榜,元龙子邦直,世倌兄世仁,又一名武婴者,于服属较疏,亦为兄弟子侄同榜。”三年一度的会试,全国士子金榜题名的不过二三百名,海宁陈家兄弟子侄数人频频同登一榜,不能不说是奇迹。之所以如此,和康熙皇帝极力笼络南方世族、重视科举,借以消弭江浙一带士大夫强烈的反清民族意识的政策有关。到乾隆时,陈家科第之盛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把乾隆出生前多年的陈家科第之奇,作为乾隆出于陈家的根据,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对海宁陈家有“爱日堂”、“春晖堂”匾额一事,孟森先生首先肯定确有其事,但他考得两额“皆非高宗所书也”,而是康熙书赐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陈元龙官侍读学士,有一次康熙御便殿作书,对恭立一旁敬观的翰林们说:“你们家里想必各有堂名,不妨说来,朕书以赐。”随侍的陈元龙奏称:“臣父之阎年逾八十,谨拟‘爱日堂’,恭请皇上御书赐臣。”康熙随即挥毫赐之。由此可见,“爱日堂”虽为康熙御笔,但出自陈元龙奏请。元龙拟“爱日”为堂名,以寓自己不忘慈父之恩。再来看陈家“春晖堂”的来历。“春晖堂”匾额是康熙书赐陈元龙之侄陈邦彦的。邦彦之父维绅早卒,其母黄氏守节四十一载,将邦彦抚育成人。康熙四十六年御书“节孝”二字旌其门,康熙五十二年又赐给陈邦彦“春晖堂”额,以褒扬黄氏对其子的慈母之恩。上述事实载于《词林典故》、《海宁州志》。康熙为陈元龙书堂匾“爱日堂”亦载入清国史馆《陈元龙传》,见《清史列传》。这足以证明陈家“爱日”、“春晖”两堂匾与乾隆毫无瓜葛,更谈不上作为乾隆系陈家之子的根据了。

对于雍正急欲抱养外姓之子为己子的说法,孟森则据史籍所载指出,乾隆降生时,即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海宁陈家在京师作高官的有两位:一是乾隆时曾任大学士的陈世倌之父陈诜,陈诜于康熙五十年四月由湖广巡抚任上内升工部尚书;一是陈元龙,他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初四由吏部左侍郎迁广西巡抚,此时距乾隆生日只有九天,估计元龙尚在京中,未赴新任。若说雍亲王胤禛换陈家之子,当不出陈元龙与陈诜这两家。胤禛时年三十有四,已生育四个儿子:弘晖、弘盼、弘昀和弘时,但前三子夭折,二子弘盼在《玉牒》且未以齿序,故弘时以雍亲王第三子称,这个日后命运多舛的孩子当时已长到八岁了,因此至少可以说,胤禛不能说无子嗣。从另一方面看,在诸皇子为争储而明争暗斗趋于白热化的时候,精明而谨慎的雍亲王胤禛也决不肯出此抱异姓、特别是汉人之子的下策。康熙四十七年皇太子胤礽被废斥,随即揭发出皇长子胤禔与皇八子胤禩等结党谋夺储位、欲雇杀手暗害胤礽的阴谋。至四十八年三月复立皇太子胤扔,三年半后康熙复废太子。在这政局极其微妙之际,对皇位抱有野心的雍正不能走错一步棋。正如孟森所说:“世宗(雍正)亦安知夺位之必胜?又安知陈氏之子必有福?如后来之乾隆,而于此时易之,且方与诸兄弟角胜于豪芒之间,而与廷臣间留此支节,以供兄弟攻击之资,亦非世宗所肯为。”

还应补充一点,就在乾隆出生后三个多月光景,雍亲王胤禛另一“格格”耿氏又为雍正添了一个儿子弘昼。这以后,雍正又有过四个儿子,老儿子叫弘瞻,雍正十一年(1733年)出生,那时雍正五十六岁。这样一看,说正当壮年,且有八岁儿子弘时、另有一“格格”耿氏也很快临产的雍亲王胤禛竟偷偷摸摸、急急忙忙把自己的女儿掉换陈家的儿子,于情于理,实难讲得通。

既然传说乾隆是雍正用自己的女儿从海宁陈家掉换来的,那么,作为天潢贵胄的雍正之女的下落也应有所交代,这个故事才算得上完整。而江浙一带也恰有这位“真正”皇女的传闻。据说,她后来以陈氏嫁给了大学士蒋廷锡之子蒋溥。蒋家是常熟大姓,蒋夫人陈氏所居之楼在当地被称为“公主楼”。

如果确有其事,当然是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有力佐证。孟森对此说极为重视,他曾亲自询问熟识的常熟人,回答都说不知家乡有“公主楼”;又亲问蒋氏的后人,也都说不知有什么“公主楼”。这事本可以断定其讹传,不料斜刺里又杀出了一位叫冯柳堂的先生。此公也是海宁人,为证明乾隆为陈氏之子,写了《乾隆与海宁陈阁老》一文。他的意见,乾隆的生父是陈元龙,与同为海宁人的金庸先生所见有所不同。孟森先生当时困在即将沦陷的北平,“兵火危迫中”,看到冯柳堂先生的大作,“耳目为之一新”(于此又可见历史学家孟森喜欢“传闻”)。对冯文所持蒋溥的陈姓夫人为帝女的说法,孟森则以为“未免好奇之过,遂逐条驳正”。冯君说,蒋氏父子在雍正朝甚尊显,科名世宦,为他家所罕有,此必暗中联姻帝室而然。孟森以为,此说缺乏证据,难以使人心服。冯君说,蒋溥父丧,并未照定制解除官职,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可见雍正把他视为满官,此为蒋溥为公主之婿一证。孟森举雍乾之际理学名臣朱轼之例证明:“清世视夺情既轻,帝王欲夺,有何限制?”夺情是与去职在家守制而言,而且夺情与“主婿’’,二者之间亦无直接联系,不能并为一谈,作为蒋溥为帝女婿之证据。冯君说,蒋溥去世时,乾隆曾亲往视疾两次,可见其为“主婿”。孟森反驳说,蒋溥久居相位,宰相病亟,帝往视疾,是为常例。若说因主婿而对将逝之蒋溥另眼看待,那么,蒋溥所娶的陈夫人早逝,此时,只有蒋溥续娶的王夫人尚在。照清制,公主死了,“额驸”(即驸马)之恩礼悉停,蒋溥已谈不上是尚主之婿。冯君说,他听陈氏后人讲,其家曾请一位塾师。这塾师在馆时,见到过一本《奁目》底稿,“为陈氏嫁女时故物,中有御赐金莲花”,此“金莲花”非公主、郡主不能得。孟森批驳说,《内务府掌仪司则例》俱载公主陪嫁物单,不管出适蒙古的公主也好,留居京师的公主也好,嫁妆内均无所谓“金莲花”。更何况“金莲花”云云本出自不知姓名的塾师之口,已难作为凭证。总而言之,孟森认为冯柳堂先生所搜辑的各条证据均属臆断,不足凭信。他最后还引用常熟蒋氏后人蒋志范先生的话——“钦赐完婚及偷龙换凤,旧时传说,等诸齐东野语”,告诉人们可以释此疑团了。

最后来看支持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最重要一条证据——乾隆南巡四至海宁,且皆驻跸陈氏私园,到底为什么?

康熙六次南巡以浙江杭州为终点,虽然亦渡钱塘江,登绍兴会稽山亲祭禹陵,但足迹始终未达浙东海滨。乾隆首、二次南巡也仿效皇祖康熙至杭州,越江祭禹陵而回銮。二次南巡之后,情况却有变化,使得他始有阅视海塘,抵达海滨之举,这就是海潮忽北趋海宁,海塘工程告急。

古代钱塘江口江流海潮的出入有三个口门:位于龛、赭两山之间的称“南大门”;位于赭山与河庄山之间的称“中小门”;在河庄山与海宁城之间的称“北大门”。海潮趋北大门,则海宁一带塘工首当其冲;潮趋南大门,则绍兴一带塘工坐当其险;惟有主流走中小门,南北两岸才少有海潮之灾。乾隆年间,南大门已淤,海潮主流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以前多走中小门,因此,海宁一带尚无潮患。乾隆二十五年,海潮北趋,海宁潮信告警,一旦冲溃海塘,浸淹苏、松、杭、嘉、湖等全国最富庶之地,则势必严重影响国家田赋和漕粮的征收。乾隆皇帝从“海塘为越中第一保障”的认识出发,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举行第三次南巡时,乃亲临海宁勘视。他在诗中对此作了简明扼要的解释:

海宁往何为?欲观海塘形。

浙海沙无常,南北屡变更。

北坍危海宁,南坍危绍兴。

惟趋中小门,南北两获平。

然苦中门窄,其势难必恒。

绍兴故有山,为害犹差轻。

海宁陆且低,所恃塘为屏。

先是常趋南,涨沙率可耕。

两度曾未临,额手谢神灵。

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忽转北,海近石塘行。

接石为柴塘,易石自久经。

库帑所弗惜,无非为民生。

或云下活沙,石堤艰致擎;

或云量移内,接筑应可能。

切忌道旁论,不如目击凭。

诚如乾隆诗中所言,议者对海宁一带塘工所见分歧,因此,第三次南巡乾隆破例驾至海宁亲往阅视,以做出决策。经乾隆实地勘查,以为海宁一带原有的柴塘因该地多活沙,难于下桩改建石塘,而向内移接筑石塘,又势必毁坏沿海一带田庐村落,于是决定以力缮柴塘为补偏救弊的暂时办法。乾隆三十年(1765年)第四次南巡,乾隆又亲临阅视海宁绕城石塘。第五次南巡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在海宁阅视塘工时做出重大决策:将老盐仓至章家庵的四千二百丈柴塘改筑鱼鳞大石塘,以为一劳永逸之计。柴塘改石塘,最大的困难是,海沙松散,不能固着木桩。在改建石工过程中,一位老塘工建议,先用大竹探试,等扦定沙窝,再下桩木,加以夯实,这样人土便可固着。他还建议把五根木桩捆在一起,同时夯下,如此才能坚紧,不致已钉复起,这叫“梅花桩”。他的办法果然有效。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皇帝六次南巡,即最后一次南巡来到海宁,面对屹立海滨的鱼鳞大石塘时,还写了一首诗记老塘工之事:

却闻夯桩时,老翁言信应。

竹扦试砂窝,成效免变惊。

因下梅花桩,坚紧无欹倾。

鱼鳞屹如峙,潮汐通江赢。

功成翁不见,讵非神所营?

在乾隆皇帝的督责下,海宁一带修建起耗资巨大的鱼鳞石塘,往昔对卫护越中百姓土地的安全,起了很大作用。就是在今天,乾隆石塘的某些地段仍完好存在。小时候“曾在海宁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边露营,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的金庸先生虽然写乾隆到海宁为的是偷偷祭奠生身父母,但他在《书剑恩仇录》一书后记中也承认:“乾隆修建海宁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这件事有厚惠于民。”

乾隆六次南巡,原因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但从第三次南巡起,竟改变传统南巡路线,四度前往海宁,目的却十分单纯,那就是要亲临其地,阅视和筹划海塘工程。

乾隆廑念民生,四幸海宁,这虽然能加以合理解释,但为什么每次必驻陈氏私园呢?

乾隆驻跸的陈氏家园名“隅园”,在海宁城西北角,到陈元龙所居时,规模益备。乾隆南巡,陈元龙已死,其子陈邦直又增设池台,作为驻跸之地。乾隆之所以在此流连盘桓,盖因此园景致可人,居园中即可闻潮声。而偏僻小县海宁也确实找不到比这“三朝宰相家”的私园更体面的地方可以迎驾了。

隅园百亩之广,入门水阔云宽,园内有百年古梅、南宋老树。当时著名诗人袁枚咏该园诗有:“百亩池塘十亩花,擎天老树绿槎枒。调羹梅也如松古,想见三朝宰相家。”“鸟歌花笑有余欢,新得君王驻跸看。分付窗前万竿竹,年年替海报平安。”“福地乡瑕主亦佳,留宾两度午筵开。逢逢海上潮声起,还道催花羯鼓来。”乾隆四度驻跸其园,留下了即事杂咏诗数十首,下面录三首以见对此人间佳境的喜爱:

书堂桥畔路,熟路宛知寻。

既曲越延趣,惟幽不碍深。

风翻花动影,泉出峡留音。

古栝无荣谢,森森青玉针。

园以梅称绝,盘根数百年。

古风度迥别,时世态都捐。

春入香惟净,月来影亦娟。

闲吟将对写,消得意为延。

溪泛橹声柔,溪涯有竹修。

獭时看伏翼,鱼并育槎头。

似此真佳处,无过信宿留。

观塘吾本意,讵可恣邀游?

乾隆在初幸隅园后,曾赐名陈氏园为“安澜园”,以志此行在使海水永安其澜。当他再度幸陈园时,见到新制御书“安澜园”匾额已挂在正门之上了。晚清诗人王闽运有诗云:“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说的是乾隆喜江南园林,南巡时携画工将尤佳者绘图以归,在御园或行宫中仿建,以便随时游观。圆明园中的安澜园即仿陈氏隅园而建,亦用安澜园之名。乾隆在《安澜园记》一文中说:“安澜园者,乾隆二十七年幸海宁,赐陈氏隅园之名也。陈氏之园何以名御园?盖喜其结构至佳,绘图以归,园既成,于是数典而仍其名也。陈氏隅园以‘安澜’赐额,则因近海塘,似与御园中此‘安澜园’无涉也。”写到这里,乾隆笔锋一转,说自己筹建海塘,是愿其澜之安也,不仅如此,凡长江、黄河,以及南北济、运、清、黄交汇之处,“何一非予宵旰切切关心者”,亦都愿其澜之安也。这样,由陈氏隅园而海宁安澜园,由海宁安澜园而圆明园中的安澜园;由海宁隅园赐名“安澜”,愿东海之澜安,而御园中仿建安澜园,更愿四海之内江河之澜皆安;乾隆曲折地表达了他时时不忘民生疾苦这样一个意思。公平地讲,这确是乾隆的心里话。他并不讳言驻跸陈氏园是“喜其结构至佳”,但念念不忘的却是越中第一保障——海塘。遍查官书、文集、野史,乾隆六次南巡,虽然四至海宁,且都驻跸陈氏家园,但每次连“三朝宰相”陈家的子孙也从未召见过,自然谈不到“升堂垂询家世”,说他张黄幔以偷祭死去的生父生母更属天方夜谭了。

乾隆出自“海宁陈家”是流传久远的一个很有影响的传闻,《清宫词》说“巨族盐官高渤海,异闻百载每传疑”,若其说可信的话,这一传闻自乾隆去世就开始出现了。不过近来人们却很少相信乾隆是海宁陈家之子,尽管某些休闲性质的小说和影视作品还用它来媚俗,但史学界则彻底摒弃了这个传说,认为它等诸齐东野语,毫无根据。连高阳先生也说:“两百余年来,民间相传,高宗为浙江海宁之后,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是不是可以这样讲,经孟森先生的严谨考证,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这桩历史公案已有了举世公认的正确结论。然而,与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乾隆生母为热河避暑山庄李姓女子的传闻,虽系晚出,却后来居上,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关于乾隆家世这两种传闻何以有此不同?如果细加体察,也许是饶有趣味的一件事。

俗话说:“铜壶不漏水不滴。”乾隆的家世若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就很难有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即使有的话,也不会长久流传,以致得到社会的承认。乾隆诞生地有雍和宫和避暑山庄的不同说法,由来已久,至今难有定论。乾隆生母不是钮祜禄氏而是热河行宫女子李金桂,盖源于此。后人附会避暑山庄中令人那迷惑不解的“草房”,指为乾隆降生之地,然后编造雍正随康熙猎于木兰,与热河行宫女子李氏有一番云雨的情节,于是一篇全新的乾隆家世的故事便产生了。经过高阳先生及庄练先生的考证,使粗糙的传说披上了精致的学术外衣;随着《乾隆韵事》等历史小说风靡海内外,乾隆生母为热河宫女李金桂之说便普遍为市井小民所接受,而历史学家所讲的乾隆家世却无人问津。这种状况,至少到今天为止,未有改观。

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传说则不然。“两书堂匾”、“四幸家园”,加以莫须有的“常熟公主楼”……虽然一时可以作为支持这个传说的根据,虽然有许啸天、金庸这样拥有广大读者的名作家为这个传说不遗余力地宣扬,但最终在学术界及严肃的文化人中还是失去了影响。究其原因,一是缺少经得起推敲的证据,像乾隆出生于避暑山庄狮子园那样坚实有力的证据;二是清史专家孟森先生以对历史、对后世、对学术、对社会极为严肃并且极为认真的态度,研究了“海宁陈家”,令人信服地驳倒了乾隆出自海宁陈家的种种似是而非的所谓证据。金庸先生从写小说、招徕读者的需要出发可以不接受孟森的科学结论,却不能无视孟森的考据。

看来,关系到一件重大史事的传闻一旦有了相当的社会影响,便势必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而一旦有专家学者介入,则被传闻掩盖的历史真相迟早要显露出来,并最终地得到社会认可。无根的流言就像天上的乌云一样,可以笼罩一时,终究会风流云散;当然,“乌云”不会自行消散。对于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传闻,史学家出来廓清至关重要。

现在的问题却是:小说家、剧作家往往不愿理睬迂阔的史学家;方正的史学家对文人的不经之言亦不屑一顾。四、乾隆生母的真面目

钮祜禄氏的出身

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的传说乃无稽之谈,乾隆生母是热河行宫女子的故事也缺乏根据,不能成立。这些意思,上面都已经说了。下面,让我们回过头来,研究一下钮祜禄氏是乾隆生母是否可信。

《玉牒》、《实录》等清档案、官书都说乾隆生母是钮祜禄氏,论者引以为据,但反诘者可以说《玉牒》、《实录》之类可能窜改过,不足为凭;乾隆在《御制诗》中一再申明生于雍和宫,在颁发全国臣民的诏谕中更屡屡称钮祜禄氏“诞育”了自己,论者自然也可以引为坚实有力之据。但反诘者亦可以说,乾隆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有意湮没汉人生母,硬说养育过自己的钮祜禄氏是生母。如此论驳下去,有点像抬扛,是抬不出什么结果的。

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先研究一下钮祜禄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和乾隆之间到底存在什么关系?具体来说,钮祜禄氏在身心方面是否给予过乾隆明显的影响,乾隆对钮祜禄氏是否有对生母那样的亲情?

《实录》说乾隆皇帝的生母钮祜禄氏是“原任四品典仪官、加封一等承恩公凌柱之女”。近人唐邦治先生据《玉牒》编撰了《清皇室四谱》,其中进一步说:“钮祜禄氏,弘毅公额亦都曾孙女,四品典仪追封一等承恩公凌柱女。”雍正元年(1723年)十二月,刚即位的雍正皇帝册封“格格”钮祜禄氏为熹妃的册文中也说:“咨尔格格钮祜禄氏,毓质名门,扬休令问。”读了这些官方记载,人们很容易得出乾隆生母出身满洲名门之家的印象。如果单从姓氏着眼,钮祜禄氏既然为清开国元勋弘毅公额亦都的曾孙女,而额亦都一族又被公认为满洲八大世家之一,说乾隆生母钮祜禄氏“毓质名门”似乎也讲得通。这里要说说清代满洲社会中的“八大家”。礼亲王昭裢在他所撰写的《啸亭杂录》一书中,对所谓“八大家”作了如下的解释:

满洲氏族以瓜尔佳氏直义公(费英东)之后,钮祜禄氏弘毅公(额亦都)之后,舒穆禄氏武勋王(扬古利)之后,纳兰氏(即那拉氏)金台吉之后,董鄂氏温顺公(何和里)之后,辉发氏阿兰泰之后,乌喇氏卜占泰之后,伊尔根觉罗氏某之后,马佳氏文襄公(图海)之后,为八大家云。凡尚主选婚,以及赏赐功臣奴仆,皆以八族为最云。

诚如昭桂所言,瓜尔佳氏、钮祜禄氏、那拉氏等满洲八大显贵的氏族,由于历史的原因,确实与清皇族爱新觉罗氏有着特殊密切的关系。仅以清帝后妃中姓钮祜禄氏者而论,康熙皇帝的孝昭仁皇后姓钮祜禄氏,她的妹妹也嫁给了康熙,谥“温禧贵妃”;雍正皇帝的熹妃后谥“孝圣宪皇后”,即乾隆生母姓钮祜禄氏;乾隆妃嫔中还有钮祜禄氏两位;嘉庆皇帝第二位皇后——孝和睿皇后姓钮祜禄氏,另有恭顺皇贵妃亦姓钮祜禄氏;道光皇帝元后孝穆成皇后姓钮祜禄氏,继后孝全成皇后、成贵妃、祥妃皆姓钮祜禄氏;咸丰皇帝元后,即慈安皇太后亦姓钮祜禄氏……有人作过统计,清帝后妃中,姓钮祜禄氏者数量之多,仅次于那拉氏而位居第二。

高阳先生在论证乾隆的真正生母时,指出官书所载的钮祜禄氏必“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所据者,就是“钮祜禄氏”在当时被公认为满洲“八大家”之一。甚至连孟森先生对此亦未能深察,他从《清史稿》“外戚表”中发现乾隆生母钮祜禄氏“祖额亦腾”,则认为“腾”即“都”之异译,于是得出钮祜禄氏是额亦都这一支的后人这一结论。高阳也好,孟森也好,都是依据清朝官书,并且都是从姓氏着眼,认为凡姓钮祜禄氏者必为出身满洲著姓的大家闺秀,乾隆生母钮祜禄氏自不能外。

其实,这是很大的一个误会。

倒是近人张采田先生严谨,他在《清列朝后妃传稿》一书中是这样叙述乾隆生母钮祜禄氏家系的:

父凌柱,原任四品典仪、内大臣,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封一等承恩公。父吴禄。祖额亦腾,萨穆哈图子,额亦都从弟。

这段平实的记录很重要,它告诉人们:

第一,额亦腾并非大名鼎鼎的清开国元勋弘毅公额亦都,而是额亦都的“从弟”,即叔伯兄弟。据此,乾隆生母钮祜禄氏严格地讲,是额亦腾而非额亦都的曾孙女。

第二,乾隆生母钮祜禄氏的曾祖父额亦腾和祖父吴禄都是无世职、无官职的一介白丁,八旗中称“白身”。

第三,乾隆生母钮祜禄氏的父亲凌柱是雍正十三年乾隆刚即位、尊生母为圣母皇太后,推恩及于外祖父凌柱,才封“一等承恩公”爵号的。

从上述记载可以大致推出乾隆生母虽姓钮祜禄氏,勉强说得上“毓质名门”,但她的家族,从曾祖父到父亲,地位都十分寒微。实际上满洲社会中列入“八大家”的钮祜禄氏,不过是弘毅公额亦都一支的后人。额亦都有子十六人,其中佐命开基、百战功高而闻名于当世者,惟图尔格、车尔格、伊尔登、超哈尔、遏必隆五人而已。这五支之后,名臣迭出,指不胜屈。至于额亦腾及其后人,则直至乾隆生母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竟无一人名闻当世。就是乾隆生母钮祜禄氏之父凌柱的“四品典仪、内大臣”闲职可能也是“格格”钮祜禄氏封熹妃后才被恩赏的。《红楼梦》中凤姐有句话说得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更何况弘毅公额亦都叔伯兄弟额亦腾的后人。

前面曾提到,晚清人王闽运说乾隆生母原居承德城中,“家贫无奴婢”,十三岁时入京师,恰逢挑选秀女,随当选秀女的姐妹们去看热闹时,误入秀女十人之列,以“容体端颀,中选”,分在雍亲王府邸。这个说法虽不无破绽,但称其自幼家贫,则最接近乾隆生母家境寒素的真相。如进一步推测,乾隆生母的娘家原为热河驻防披甲,似乎不会大谬。可惜,王闽运说法的合理成分至今尚未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

说乾隆生母钮祜禄氏出身寒微的证据还有,钮祜禄氏入侍雍邸时没有任何名号,她的“格格”身分一直保持了二十年,直到雍正即位,卦封为熹妃才摆脱掉“格格”这不明不白的名分,而其间她早已诞育了雍亲王第四子弘历,即后来的乾隆。

《清皇室四谱》载乾隆生母钮祜禄氏“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生,年十三赐侍世宗(雍正)藩邸”,这不过是康熙把年甫十三岁的秀女赐给贝勒胤禛为侍女的冠冕堂皇的说法。前面提到,在初步选中的八旗秀女中,皇帝还要遴选出身望族、品貌俱佳的秀女为皇子、皇孙拴婚,即为皇子、皇孙挑选嫡福晋和侧福晋。而皇子、皇孙成婚后有了爵号,还需分府另住,府中的侍女也从秀女中拣选赏给,入府后就谈不到给予什么名分。这些秀女间有出身于八旗寒素之家,如外任八旗下级官吏,以至另户军士、闲散壮丁。钮祜禄氏被“赐侍”时,雍正的爵号是和硕贝勒,所居府邸,即今之雍和宫的前身,那时还只称为“稹贝勒府”或“四爷府”。“稹贝勒府”中已有出身名门的乌拉那拉氏为嫡福晋,两位侧福晋年氏之父为湖北巡抚年遐龄、李氏之父为知府李文烨。钮祜禄氏当时不过是个侍女,说白了,就是粗使丫头。到了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冬天,已长到19岁的侍女钮祜禄氏碰到了一个偶然的机遇,她真的“留侍”其时已晋升为雍亲王的胤禛了,第二年八月十三日便诞育乾隆。这偶然的机遇,据王闿运说,是雍亲王夏天时得了传染病,福晋们多不愿去身边侍候,钮祜禄氏在这样情况下,“奉妃命”,才能接近雍亲王。一连五六十天,她白天黑夜服侍病中的雍亲王,及病愈,“遂得留侍,生高宗”。王闿运叙述的情节已不可考究,但可以肯定地说,钮祜禄氏“留侍”雍亲王实在太偶然了,雍亲王如不“夏被时疾”,钮祜禄氏就注定终老而当一个丫头而已。就是钮祜禄氏为雍亲王生了第四子弘历后,她在雍王府中的地位也没得到显著的改善,仍然习惯地被人们称为“格格”。“格格”是满洲语,《清文鉴》释为“姐姐”。“姐姐”这个略表敬意又含糊不清的名称加在为主人生了儿子的丫头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此后钮祜禄氏被王府中人呼为“格格”又持续了长达十余年之久,直到雍正元年(1723年)十二月被封为熹妃为止。

从上面的情况来看,大约在被封熹妃以前,钮祜禄氏始终未得到雍邸主人的青睐;非但没有受到青睐,简直可以说是被轻弃了。钮祜禄氏一生只有弘历这一个儿子,可见弘历出生后,她和雍亲王之间没有十分亲密的夫妻恩爱,这其中的原因很可能是钮祜禄氏并未脱其粗俗气,而且长得也不美,这一点下面还要提及。弘历出生后十年时间,钮祜禄氏仍以“格格”名之,除了出身寒微之外,她的未能得到雍正的爱重,也似应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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