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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 梅
书名: 龙门 作者: 胡学文 本章字数: 2946 更新时间: 2024-05-21 15:04:58

上班的路上,我疾步如飞。总是这样,被追着似的,偶有人打招呼,我稍稍点下头,绝不停留。踏进总院大门,准确地说,听到盛红敏的歌声,我的脚步才会放缓。院长虽多次批评我,但也经常表扬,从未迟到啦,爱院如家啦。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因为牵挂一个人。值班医生不打电话,说明一切安好,但被噩梦扰了一夜,我管控不住自己。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

盛红敏唱的是《廊桥遗梦》的主题曲《此情永不移》。不知她脑里装了多少支曲子,如果上帝让我许愿,我第一个愿望就是钻进盛红敏的脑子里,沟壑还是丛林?峡谷还是险滩?我常这样想。此刻,我小心翼翼的,就像踏过不知深浅的河流。

不待我问,值班医生首先汇报了盛红敏的情况。我点点头,问杨翠兰怎样?值班医生说,还算安静,就是不让人靠近。顿了顿又补充,她只信你。我说应激性障碍常常把现实和想象混淆,思维混乱,但某一瞬间是清醒的,如果把那一瞬间拉长,长到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等于在现实和想象之间竖起了隔离墙,那么就有治愈的可能。值班医生马上问,贺主任又有新点子了?我说,谈不上新,只是把治疗方案调整一下。

把该做的安排妥,我才去杨翠兰病房。她每次来都住单间,谁让她是李丁的妈妈呢?我好歹有这个权利。除了去大街上指挥交通,更多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待着。单间对她的病有利。她仍抱着那部暗红色的已经磨破皮的电话机,睡觉吃饭上厕所也是如此,她生怕错过丈夫的电话。我坐在她对面,阿姨,你今天好漂亮。杨翠兰露出羞涩的笑,你也漂亮。我说,与阿姨差远了。杨翠兰抓抓耳边的头发,都白了,怕他认不出我呢。我说,那怎么可能?你依然这么漂亮,叔肯定认得你。杨翠兰扭头望着窗外,换个煤气,咋这么长时间?不会被车撞了吧?我说,不会的,叔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个,准是顺便办别的事去了,以前不也有过类似情形吗?杨翠兰的眼睛再度有了亮光,他车胎爆了,害我热了两次饭。我说,我就说是吧。杨翠兰嘟囔,也不打个电话。我说,周围没电话,怎么打给你?杨翠兰盯住我,手机呢?他带了的。我说,如果没电呢,他怎么打?她想了想说,也是。我做惊讶状,阿姨用什么牌子的搽脸油,好香!杨翠兰说,紫罗兰。我哇一声,这名字听起来就香。杨翠兰的脸颊微微泛红,他喜欢闻这个。我小声问,李丁不知道这个秘密吧?杨翠兰略显紧张,你别告诉小丁,他还小。杨翠兰的思维串台了。我立即道,好,我不告诉他,谁也不告诉。杨翠兰松口气,你真好。我问,外面有人唱歌,你喜欢吗?杨翠兰大幅度摇头,呜里哇啦的,像哭一样。我笑笑,那是外国歌曲,你不喜欢,咱放点别的。我把小录音机拿出来,问,准备好了吗?然后轻轻一摁。低沉忧伤的二胡曲缓缓流出。杨翠兰怔了一下,仅仅是怔了一下。好一会儿,她才盯住录音机,眼睛有些大。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她的反应。但她只是瞪着,仿佛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怪物。阿姨,我轻声问,你以前听过吗?杨翠兰没有反应。等了一会儿,我又问,杨翠兰说,听过,老早了。我迫不及待,你能记起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的吗?杨翠兰说,老早了。我启发她,是不是和小丁一块听的?杨翠兰摇头,忘了。我问,你能听出是什么乐器吗?杨翠兰眨眨眼,不会是二胡吧?我竖起大拇指,阿姨太牛了!怎么样,好听吗?杨翠兰说,也像哭。我立即摁下停止键,不听这个了,咱换一曲欢快的。除了《二泉映月》,杨翠兰的前夫最喜欢拉《赛马》。激昂的旋律在屋里回荡,杨翠兰皱皱眉,但仍在倾听。她的身体慢慢向桌子倾斜,我小心翼翼地叫声阿姨。杨翠兰突然站起来,关了!太乱了!!我说,听阿姨的。杨翠兰喘气不匀,像随奔马跑了一圈。我问,你也听过是吧?是和小丁一起吗?杨翠兰摇头。我说,不要紧,你慢慢想,想起来告诉我,有奖励哦。

回到医办室,我从柜子里取出二胡。李丁送来时,两条弦均已断掉。我找人安了两根新弦,调了音,定了调。装扮换了换,身体仍是原先的。只待乐师奏响,那是下一步计划。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家具、器物,包括杨翠兰的记忆都与李丁的继父有关,唯有这把二胡是李丁生父的。李丁的生父挤进了杨翠兰的脑子,那么另一个人就有可能往外退,哪怕一点点。我承认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作为精神科医生,我知道药物永远达不到最佳疗效。我没十足把握,只能试着往前走。李丁犹豫了几天才答应。我知他担心什么,那也是我担心的。但李丁还是相信我了。没他的配合,试验不能进行。今天是第一次治疗,还算满意。我给李丁打了电话,末了说,谢谢你。李丁叫,贺梅,你是打我脸吗?他在大街上,我听得出来。我说,不,我说的是心里话,阿姨出院那天,我请你吃饭。李丁生气了,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笑了笑,小心开车,见面再聊。

我不是心浮气躁沾沾自喜的人,但那天有些兴奋,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喝上一杯。院长、助理、护士,想了一遭,没有合适的。我犹豫一下,给他发了短信。他是我的病人,失眠症患者,是我治愈的,在治疗期间和他有了关系。但我从不联系他,除非他给我打电话。他很忙,几乎每天都能从电视上看到他。离婚后,我独自生活,有的是时间,他发信号,我即刻赶到宾馆,像个应召女郎,但我不以为意。除了时间,我只有寂寞。他曾提出让我去个轻松的地方,那是他一句话的事。我说考虑考虑。他没说什么,冲这一点,他挺善解人意的。过了半小时,他回信了,检查组来了。没有多余的话,但我清楚那五个字的分量。每一个都超过我的体重。我并不怪他。我想起范大同,也许他可以。有些滑稽,怎么想起他了?虽然我不再恨他。时间确实是良药,但也没有彻底将过去放下。对饮欢庆?拉倒吧。

夜晚降临,我开了瓶红酒,法国的。我没要过他任何东西,除了酒。我还抽烟。院长眼毒,问我平时抽哪种牌子。我当然不会回答。我只在自己的房间抽,什么牌子都与他无关。我打开录音机,盛红敏的声音响起,是《昨日重现》。我录了好多,说起来,盛红敏是陪伴我最多的人。酒与歌声一道流进我的身体,带着些许醉意,我跳了一段舞,在昏沉中进入梦乡。

次日,我的脑袋有些沉,但没在床上拖延,仍旧步履匆匆。范大同是在我抚摸那把二胡时进来的。我停下来,问他睡眠怎样,是不是还需要开药。范大同扬扬手里的食品袋,说来看看庞丁的母亲。我说,这里是特殊病人,没有家属的同意,不能探视,你问过李丁了吗?范大同说,我只是探望一下,送些吃的。我拿起电话,范大同可怜巴巴地说,贺主任,求你。我说,那么,请你离开吧。范大同说,这些东西你交给她,好吗?我停了一会儿,说只此一次。范大同说,我保证,如果……我竖起手指,他说,好吧,谢谢你了。他仍站着。我问,你还有事?他上前一步,欲拿二胡。我拦住他。范大同问,这不是庞丁父亲的二胡吗?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认得?范大同说,当然认得,你知道,那会儿我和庞丁天天腻一块,每次去,他父亲都拉二胡,喏,这缺了一个角,是庞丁碰到地上磕的,弦是刚换的吧?我说,没错,就是那把。范大同问,怎么在你这儿?我说,你开始办案了?范大同带了些歉意,对不起,我是好奇。或许是他略带歉意的神情触动了我,或许是我仍沉浸在治疗的兴奋中,对他简单讲了。范大同满脸疑惑,这管用?我说,你该离开了。范大同叫,我可以帮你啊。我冷冷地说,这里不是刑警队。范大同急躁地说,听我说行吗?要唤起庞丁母亲的记忆,最有效的不是二胡。轮到我疑惑了。范大同目光闪亮,他生父不比二胡管用?我问,你什么意思?范大同把脸扭向窗外,你该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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