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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代知府判官缪家正主审三堂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1558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缪家正名不见经传,从何处来,有何业绩,时人对他没有什么关注,但他有一个特别的朋友顾炎武。
昆山人顾炎武儿时过继给去世的堂伯顾同吉为嗣,寡母王氏十六岁未婚守节,昼则纺织,夜观书至二更乃息,独力抚养顾炎武成人,教以岳飞、文天祥、方孝孺忠义之节。因此十五岁的顾炎武就加入了复社,和他的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样,立志振兴国家。因为屡试不中,在二十七岁那年断然弃绝科举之学。直到崇祯十六年,感受到国难当头,不可卸责,在德清籍朋友、优秀的倾听者缪家正的鼓动下,一起捐纳成为国子监生。
国破之际,顾炎武满腔热血投入轰轰烈烈的抗清大业。松江、嘉定陷落之后,顾炎武潜回昆山,又与奋勇义节之士一起守城拒敌。数天后昆山失守,死难者多达四万,顾炎武生母何氏右臂被清兵砍断,两个弟弟被杀,他本人则因城破之前已逃往别处而侥幸得免。九天后常熟陷落,顾炎武嗣母王氏闻变,绝食殉国,临终嘱咐他,说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成仁成义。你不做异国他族的臣子,不负世世代代给你们顾家的国恩,不忘先祖的遗训,我可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
而缪家正遭受什么样的家变,族中死去多少亲人,连埋葬他们的数十口新坟,他对顾炎武绝口不提。他只想苟活着,如绿叶扶红花一般,在改朝换代之际表现出碌碌无为,默默无闻地经营着生存之道,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顺治三年,顾炎武本打算赴福建就职方司主事之任,将行之际,入清为官的缪家正半路上追上来,告诉他闽浙沿海的隆武朝已经瓦解,并力邀他去莫干山暂时一避。
顾炎武将低头聆听的缪家正数落了大半天,但并没有与他断交。
顺治十年九月,史可法的义子们在长江口大破清兵,几乎控制了崇明岛。次年正月,他们又溯长江而上,直抵镇江,并登金山遥祭明太祖朱元璋陵。顾炎武受到了鼓舞,暗中组织诗社,散布反清思想。
缪家正小心劝告,不仅被当耳旁风,而且饱受讥讽和斥责。之后顾炎武迁居南京钟山即神烈山南麓,做起了前明的守陵人。
已经做了苏州府判官的缪家正时不时地偷偷到南京来看他,听完他怀念前明感慨之词,随后留下一些银子离开。
虎丘戏场踩踏案之后缪家正一直脱不开身,不料顾炎武遇到了危难。
期间顾炎武回过一趟昆山老家。原来,顾氏有世仆名陆恩见顾家日益没落,顾炎武又久出不归,于是以私通过南明的罪名控告顾炎武,顾炎武秘密处决陆恩,案子移交松江府审理。缪家正得知,以养病为由,请了假,到昆山暗中通融,松江府终以杀有罪奴的罪名结案。
缪家正赶回苏州,面对的却是难堪的局面。
缪家正一从昆山回来,就被洪承畴派人控制了。
其实这些天苏州城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大清早就开始忙碌的也不只李森先一个人。洪承畴为了尽快把苏州城风平浪静的消息奏报顺治,特意天不亮就把曹尔玉、多哈等人叫来,一边吃早点一边商议后续办法,说如果皇上派人催问或者李森先抢先把情况报上去,那就被动了。对于查办相关人员,禁止聚众上街,绿营兵撤回盛泽,礼送梁化凤离开苏州等议题上,大家很快达成了一致。但围绕是否释放李渔,曹尔玉与洪承畴一来一往发生了争论。曹尔玉先提出把李渔放了再说,洪承畴则表示反对,认为虎丘戏场踩人案先有人告下李渔,之后挑唆戏迷围困拙政园,又多了一项罪名,暂时还不能放了李渔。曹尔玉反驳说李渔当时囚禁在大牢里,怎么去挑唆?洪承畴冷笑不语,旁边伺候着的娄吏目帮腔,说李渔生性狡猾,一定是他里应外合,暗中指使。曹尔玉恼怒娄吏目插嘴,差点把茶水倒在他脸上,说戏迷静坐,只不过向王永康讨个说法,稍后便被驱散去了,如果不放李渔,那么姑苏剧社私自扣押婺、杭二姬,目无王法的行为,也要一样追究。
正争得不可开交,多哈进来告知皇上的手谕到苏州了。
由于文进通当众向李森先宣旨,消息传到了与府衙一水之隔的红春楼,正准备打烊睡觉的赤五娘马上过了河,奔到百花巷客栈,告诉了李乡君。李乡君正在洗漱,马上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顾不得梳妆,就要去府衙找皇差,请求释放李渔。
正在院子里打太极的赵则鸣不以为然,说什么皇差,不过一个骑马送信的,李森先不是钦差吗,也没有用,不过是洪承畴从中作梗。木子李一听,劝李乡君去向洪承畴求情。赤五娘也建议跟洪承畴交涉,说只要李姑娘肯向洪承畴求一声,这事可能就好办了。李乡君摇头,说李班主无罪,即便是有罪,也由苏州地方官审理,我为什么要向洪承畴求情?
黄宗羲也赞同李乡君的主张,说洪承畴也不能一手遮天,顺治旨意来了,说不定会出现转机。所以咱们先要搞清楚这个皇差到底传达的什么旨意,所谓知己知彼。李乡君点点头,拿定主意去找皇差,木子李和新班弟子也一定要一起去,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府衙。
这时府衙前围了一圈人,衙役人数也突然增加了不少,同时还来了许多戈什哈四周站着,不让闲人靠近。一会儿洪承畴和曹尔玉他们赶来见皇差,一看竟然是文进通,愣了愣神,忽然大笑,不仅没有计较过去的事情,反而为他高兴,说贤侄终于想通了,可喜可贺,并关心地问了问文瑞方的近况,这自然消除了文进通的一些敌意。旁边的多哈认出文进通,差点拔出剑来,见洪承畴这般态度,也醒悟过来,冷冷地向文进通点了点头。
文进通把圣旨交给了李森先,李森先看了看又交给曹尔玉,最后交到洪承畴手里。顺治谕示洪承畴、曹尔玉、李森先克心尽力,将苏州城发生事情查清,即日奏报。洪承畴看完,神情自责,说几个秀才告状的小案子居然惊动了圣上,我等当将苏州城已经风平浪静的情况如实报告,将引发事端的案子尽快了结,让圣上放心。
文进通正要跟着洪承畴等人进入府衙,挤进人群的李乡君从背后看去,不禁愣住了,这人不是文进通又是谁?李乡君不顾洪承畴等人也在,迫不及待叫了一声文壮士文进通。
文进通也听出是李乡君的声音,停住步子,回过头找了找,奔回几步,走到人圈外,向李乡君行了个礼,说李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李乡君打量着文进通身上的黄马褂,立即明白了八九分,强压住心中的不安和激动,说原来皇差就是你呀。文进通苦苦一笑,说什么皇差,我不过是一个送信的,正好借机回来看看。李乡君看看洪承畴已经消失在府衙里面,将文进通拉到一边,说我有话说。随后把李渔的事情说了一遍,希望文进通想办法把李渔放了,说你这个皇差一到,李班主有救了。
文进通答应想办法,但也说明了难处,说李森先这个人比较喜欢按部就班,可能要三堂会审之后才决定是否放出李渔。
李乡君神情担忧,说只怕洪承畴从中刁难,对李班主不利。文进通劝李乡君放心,说李森先对李班主似有几分好感,加上曹尔玉肯帮忙,这事恐怕由不了洪承畴。两人正说着,李森先过来,说文壮士快进去吧,又对李乡君说文壮士刚刚到苏州,他现在是皇差,一路辛苦了,你们不要打扰他。
文进通无奈一笑,又看着李乡君仍然没有释怀的表情,重复说了句什么皇差,我不过是一个送信的,又低下声说有些事,我以后再告诉你,还有你转告赵道长,我父亲有一封信要交给他。
李乡君回过神来,刚要抓住机会对李森先说李渔的事,李森先已经拉着文进通走进府衙大门了。
当时洪承畴担心的是苏州的乱局如果继续蔓延,势必会引起顺治不满,到时候派李森先这样的人不够了,会派重臣甚至亲王到苏州,显示对自己的不信任不说,关键的是派来的人,如果施以铁腕,牵涉更多市民,一定会把局面搅动得更乱,留下后患。因此自己必须及早应对,果断处置,在顺治有新的决定之前,恢复一个正常的苏州。后面洪承畴一连串的动作,足以体现他化解矛盾、收拾残局的能力,以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智谋。
首先是安抚梁化凤。当天中午,洪承畴设宴为梁化凤送行,答应在皇上面前为他请功,并由娄吏目出面,从停业的教坊中找来两个歌女,鼓动她们以家道中落的身世背景,美女识英雄,取得梁化凤的同情与欢心,当晚梁化凤就带着她们离开了苏州。
其次是送走绿营兵,以伙食补助的名义,从驻浒墅关户部郎中那里借支三千两,打发三千绿营兵回到盛泽大营。次日天明,苏州市民已经看不到一个梁化凤的铁甲骑兵和腰间挎刀手持长枪的绿营兵了。
之后洪承畴提出必须有一个对事情认账的人,一个必须对苏州出现的乱局负责的官员,这个人最合适的当然是地方官。因为当时苏州知府没有到任,根据娄吏目提供的线索,洪承畴决定把离职养病的判官缪家正从德清老家执缚到苏州。
但派去的人回来亶报,缪家正人并不在德清。
洪承畴大怒,正要上报朝廷,缪家正却从昆山回来了。
缪家正被解到洪承畴面前,大喊不服,责问何罪之有。洪承畴哼了哼,说苏州乃江南腹地,物阜民安,却因你昏聩无能,管治不严,混淆是非,纵容恶徒聚众闹事,几乎酿成大乱。苏州城内出了这样的事,你作为苏州父母官,却擅离本职,怎么向皇上交代?这个罪责你必须承担。缪家正顶撞了几句,说李钦差坐镇府衙,哪有下官的责任,下官养病在家,李钦差也是知道的。洪承畴大怒,猛地拍了桌子,骂缪家正欺骗上司,明明去了昆山,却谎称回德清老家养病,更可恶的是还想把罪责推到李钦差头上,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曹尔玉也帮李森先说话,指责缪家正身为苏州父母官,什么事情紧急,什么事情缓慢,什么是国事,什么是家事,难道不清楚吗?如果追究起来,你是该承担责任。缪家正还要再辩,洪承畴大怒,命令将他当场关押。
娄吏目当晚带着酒食探望缪家正,安慰了一番,劝他把责任推到李森先身上。不过缪家正很快就被放了。
一则德清县的儒林士绅得知缪家正被下了狱,结伙乘船进入苏州,为缪家正鸣冤,并扬言要告御状。二则黄宗羲不顾个人危险,出面找了洪承畴,言明缪家正是为了朋友顾言武出了昆山,行为可敬,如果因此治罪,必然江南士林大哗。洪承畴见过小时候的黄宗羲,脑子里还有几分印象。万历四十四年春赴京赶考,他沿海而上,路经余姚,曾受黄素尊接待小住几日,当时曾听过黄宗羲吟诵诸葛亮《出师表》,印象深刻。洪承畴思忖前后,暗自也觉得黄宗羲说的有道理,关押缪家正有所不妥,但不肯轻易表态。又劝黄宗羲赶紧离开苏州,如果被人抓了,他也不好办。黄宗羲说如果能被洪大人抓了,那是一件荣幸的事,被洪大人砍头最好。洪承畴苦笑,没有再理会他。
其实洪承畴还怕德清人不肯罢休,又生出事端,只好先解除对缪家正的羁押,令其在衙中反省,说让你戴罪立功,协助各位大人审案,只要克心尽力,仍可留你在苏州做官,说不定奏明圣上,让你做上苏州知府,但是如果再有差错,新账老账一起算。缪家正已经有些坚持不住,这时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三呼万岁,然后又朝洪承畴叩了三个响头。
李森先虽然恼怒缪家正企图推责到自己头上,但也明白洪承畴的用意,如果顺治一定要追究,缪家正还是替罪羊,也就同意先放他一马。
准备闹事的德清县儒林士绅见缪家正不仅没有被治罪,反而有可能擢升为知府,一齐谢过洪承畴,逛了一圈苏州城之后,知道正为演戏的事情热闹非凡,于是先派一人回德清报喜,其余的人则留下来等着看戏。
洪承畴松了一口气,提议抓紧审结虎丘戏场的踩踏案,曹尔玉则要求先解决李渔戏班与姑苏剧社的纠纷,查办王永康私扣婺、杭二姬的恶行,而李森先却主张要追查冯、沈等秀才聚众闹事火烧府衙旗杆之罪,三人一时争执不下。最后多哈支持洪承畴的意见,说按照时间顺序,先审虎丘戏场的踩踏案。
案子由李森先主审,缪家正副审,洪承畴、曹尔玉和多哈一旁监审。虽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开放审案,但衙门外仍然黑压压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金人瑞带着黄宗羲上了对面的茶楼,隐约能看见衙门里面的情况。李乡君和木子李因为可能作为证人出庭,被允许在侧门边上等候。有新班弟子还跟着几个顽童爬上了新竖的旗杆,衙内情形一目了然。
开场由缪家正主持,缪家正一拍惊堂木,高喊把人犯押上堂来,众衙役齐声呼应声中,李渔和冯、沈等人被押上来。
肃静了良久,李森先看了看缪家正,说你先问吧。
缪家正回头,说三位大人,先问谁?
洪承畴说先问李渔。
曹尔玉马上说先问两个秀才。
李森先左右看看,让缪家正自己决定先问谁。
缪家正举起惊堂木,迟迟没有拍下。
李渔上前,说先问李某吧。
缪家正这才敢把惊堂木拍下,随后娴熟地按照程序,开始审理起来。开始缪家正都是认真地听着,并无明显的表情,但中间不断有突然的发问。李渔细说了一遍虎丘戏场踩人至死案的前后过程,缪家正打断他,问李渔当时人在哪里。
李渔一时被问住了。因为事发之后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当时在哪里的问题,缪家正这一问,令他吃惊不小,连忙说当时自己并没有在现场,而是被人堵在百花巷客栈。
缪家正依然不动声色,问李渔可有证人。
李渔显然为自己找到一个辩白的机会而显得有些兴奋,声音也响亮了起来,说除了戏班的人,客栈老板、伙计都可作证。
缪家正渐渐进入角色,令衙役马上传苏州客栈老板、伙计到场。
客栈老板和几个伙计很快被带到,客栈老板把当时沈秀才带人围在李渔房间前,阻止他出去的情形说了一遍,几个伙计也作了证实。缪家正正要采纳他们的证词,作出李渔不在戏场的判断,洪承畴认为不忙于做出什么结论,开口反驳了客栈老板的话,说沈秀才们找李渔辩论,当然要到客栈找,这说明不了什么。
曹尔玉忍不住站起来,说我看李渔无罪,先放了他,问李森先同意不同意。李森先点点头,虽然表示同意先放了李渔,但又问洪承畴的意见。
洪承畴白须抖动了一下,说暂时不能放吧,李渔与本案难脱干系。虎丘戏场踩人一案,虽然没有人命,但总是管理不严之责,就这样放了他,苏州百姓怎能服气?又对李渔说你不要以为本官不想为你开脱,其实如果本官不及时伸手,你恐怕受尽游街示众之辱了。
李渔明白洪承畴是想让自己当众向他表示感恩,给足他面子,但是他心中不爽也不愿意看别人秉公办案的作风,不仅难以让自己屈服,而且更多地产生了心理上的对峙。因此李渔话到嘴边,马上变成了讽刺的口气,说洪大人,李渔虽然是三流文人、四流戏子,但最不堪忍受的还是被人侮辱。当然要谢谢你,留园池亭旁,喝茶赏花观鱼,以闲暇之中,稳操胜券,平定乱局,使李渔没有被臭鸡蛋、烂菜心、破砖块扔,更是避免被唾沫淹死。
洪承畴神情掠过一丝恼怒,轻轻地嘟囔了几句话,提议由缪家正负责审理案子,不等曹尔玉和李森先表态,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走了。缪家正好像听清了洪承畴说的什么,也不问曹尔玉和李森先,说今天到此为止,赶紧吩咐衙役把人先都收监,明日再审。
见堂审这么快就结束了,外面围观的人自然失望,情绪又激动起来,迟迟不肯散去,直到府衙里的衙役倾巢出动,才连赶带吓把场地清空。打听消息的木子李听说李渔没有被当堂释放,回来和新班弟子会合后,要冲进府衙讨说法,都被一一推了出来。李乡君急了,在赵僮开路下,想进府衙,主动要求作证,衙役要去通报缪家正,被多哈手下拦住。赤五娘挤进来,拉住其中一个面熟的戈什哈,央请他通报一声曹尔玉,但也没有得到理会。后来还是黄宗羲请赵则鸣出面,勉强把大家劝回来。
当晚金人瑞来到客栈,告诉大家说缪家正叫人把装殓冯秀儿的棺材停放在府衙后门,看情形可能对李渔不利。围绕如何应对,大家商量了一夜,最后赤五娘说冯秀儿又不是李班主害死的,不信真相不能大白天下,与其明天输掉官司,不如先发制人,兴许能挽回一局。
次日一早,赤五娘以祭奠冯秀儿的名义,带着红春楼里大小妇女,趁看守的衙役出去吃早餐的空当,走到府衙后门停放冯秀儿棺木的地方,一齐坐了下来。在旁边警戒的铁骑听到哭声,过来驱赶。赤五娘也不理会,叫着冯秀儿呀我的冯秀儿呀,带头哭号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喊冯秀儿啊我的姐姐呀,你死得好苦啊,齐声大哭。
缪家正闻声从前衙奔过来,伸手扯拉赤五娘,赤五娘一把推开他,索性一边攀住棺材,一边喊得更响了,说冯秀儿我不相信你会上吊,你是被人害死的呀。其他人马上附和,哭喊冯秀儿呀,我的姐姐啊,你是被人害死的呀。哭声一片,引来衙门周边过往路人要挤进来看究竟,很快府衙后门口又围成了几圈。
赤五娘见人多了,停住哭声,站起来对着看热闹的人,说各位请看看,她原是我红春楼的姐妹冯秀儿,十三岁就到红春楼,十五学得琵琶成,十六弹得好琴艺,生就得落落大方,虽说卖艺不卖身,但见多识广,什么都想明白了,被李渔吸了几口,怎么会上吊呢?
路人们一阵议论,十有八九赞同赤五娘的话,缪家正听出了一个大概,也不禁疑惑,一个红春楼的女子,不会被亲了几口就想不开上吊的。赤五娘乘势拉过缪家正,说李渔不是亲她,是救她,要不是吸了那几口,她早就死了,她是被别人害死的。
缪家正愣了愣,问赤五娘冯秀儿怎么是被别人害死的?
赤五娘向缪家正耳语,说冯秀儿是被人推下水的。
哭棺的场面惊动了李森先,随之曹尔玉和洪承畴也得到报告,先后赶到了府衙。为避免事态扩大,在曹尔玉和李森先提议下,洪承畴决定由缪家正马上升堂审理。
赤五娘作为原告,出堂诉说案由,说后衙搁了几天的棺材里装的遗体确是冯秀才的妹妹冯秀儿,但早年就入了红春楼,与冯家脱了干系,只因前些日子犯了点小事,被赶出了红春楼,想不到她竟死于非命。
赤五娘这一招果然扭转了局面,先是冯秀才由原告变成了被告,接着扯出娄吏目,最后受牵连的是王紫稼。
因为冯秀儿被赶出红春楼与娄吏目有关,缪家正下令传唤娄吏目。娄吏目虽然是证人身份,但到堂时还是显得慌张,及至看到洪承畴坐在缪家正后面的中间位子,才恢复了平静。
缪家正照例拍了惊堂木,一切按程序进行审讯,问娄吏目上吊自尽的女子可叫冯秀儿?
娄吏目装糊涂,说自己不知道谁是冯秀儿,当然也就不可能认识。
缪家正又拍了拍惊堂木,对娄吏目说假话发出警告,说就是刚刚装殓的上吊女子,你敢说不认识?
李森先与洪承畴耳语几句之后,不等洪承畴反应过来,就向缪家正提出开棺验尸,建议抬棺上来,当堂辨认。
不一会儿棺材被抬到大堂,一名仵作掀开棺盖,冯秀儿的遗体呈现眼前,尸体已经发臭,堂上众人捂着鼻子。
洪承畴暗自紧张,一边站起来,一边叫人马上熏香。李森先说这女尸污秽不堪,洪大人素爱洁净,还是先暂避到府衙后花园或者回到留园休息。
洪承畴又坐了下来,神情显得严肃,说钦命审案,不敢马虎,本官勉为其难吧。
但是过了很久,没有人肯上前认尸,刚好多哈进来,赤五娘情急,拦住多哈,行了一个礼,说这冯秀儿没有少敬你酒,你也认一认吧。
多哈因为见过冯秀儿,急于判别,抢着揭开盖在冯秀儿脸上的绸布,仔细一看,说她正是冯秀儿,当时赤五娘要惩罚她,还是火婴求的情,让赤五娘放了她一条生路。
洪承畴走到香炉前猛吸了几口之后,说多都统说是红春楼的冯秀儿,应该不会有假。但教坊歌女卖艺不卖身,最怕别人说没有羞耻之心,被人轻薄之后,生怕被人指责,因此想不开,上吊自尽也不是不可能。说着挥一挥手,令缪家正先把尸体抬下去。
赤五娘阻止了过来抬棺的衙役,坚持等仵作验尸。说冯秀儿是被人推下水的,后来被李渔救了过来,之后又突然上吊死了,一定是被人谋害的。沈秀才、冯秀才心虚,大骂赤五娘诬陷好人,上前就要厮打,赤五娘不甘示弱,与二人对打起来。曹尔玉上前几步,把冯、沈二人挡了回去。
缪家正劝曹尔玉回到座位上坐下,说冯秀儿是上吊还是被人谋害至死的,等仵作验了尸便知道了。
李森先突然站起来,说本官已经验过尸,冯秀儿是被人勒死后再吊上去的。
李森先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哗然。很快仵作上来,报告了验尸结论。原来李森先在事发之初怕被人毁尸灭迹,秘密安排仵作验了尸。仵作回忆当时情形,说当时粗粗一看,她是死后才被吊上去的,细细勘验她的脖子、眼睛、耳朵等,无不证明被吊上去时人就死了。洪承畴看了看李森先递过来的验尸报告,随手扔还,责怪李森先为什么不早说明,害得大家在这里陪了半天死尸。之后洪承畴皱着眉头,退了出去,临走,让衙役把棺木抬出去,即日安葬。
第三天上午,等洪承畴迟迟来到府衙大堂,缪家正一拍惊堂木,审案继续。虽然冯、沈二位有谋害冯秀儿、嫁祸李渔的嫌疑,但因为其秀才身份,因此仍然作为证人到堂。
还没等缪家正开始盘问,曹尔玉就大声斥责起来,说你们几个刁毒秀才,是怎么害死人命、欺骗官府、挑起事端的,快如实招来!你们的幕后指使是谁?不然大刑伺候。
冯、沈二位则大喊冤枉。
洪承畴拦住真的要施刑的衙役,跑下堂去,挨近冯、沈二人,低声地劝导。曹尔玉不满,要洪承畴公堂问话,大声一点。洪承畴突然厉声问了一句,说你们是否出于义愤才向李渔问罪的?
曹尔玉一愣,随后声音更响,说什么义愤?他们这是聚众造反,快说出幕后主使。
冯、沈二人看着神情威严的洪承畴,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娄吏目,胆子又壮了许多,也大着声回敬曹尔玉,说没有谁指使我们,我们完全是出于义愤。李渔作《金瓶梅》一书,诲淫诲盗,毒害苍生,是可忍,孰不可忍。而戏场踩人之后,又轻薄落水女子,当众吸吮其口,大伤风化,是我等读书人所不齿、所不忍。抬尸游行,请愿府衙,全是为讨还一个礼义廉耻的纲常。
第四天一早,李渔到堂,缪家正把冯、沈二人指责他的话复述了一遍,问李渔有什么话说。
不想李渔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曹尔玉着急了,一定要李渔说话反驳。洪承畴得意地一笑,说李渔是不是理屈就自然词穷了。洪承畴这带有倾向性的话,刺痛了李渔,接下去就演变成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渔向洪承畴行了个礼,说无话可说,是因为自己无罪。三堂会审,审的不是《金瓶梅》一案,而是审谁人故意制造事端,冲击戏场,推人落水,又设计杀人,抬尸游行,聚众闹事,围困府衙,图谋权柄,几乎把衙门化为灰烬,把李渔剁成肉酱。他们号称是秀才,却会杀人、放火;他们读圣贤书,却目无法纪,为害地方,三堂会审,不审他们,反问李渔。《金瓶梅》一书并非李渔所作,即使与我有些干系,与本案又有何牵连?
槛外金人瑞带头喝了一声彩,马上响起一片掌声。见李渔的话赢得了喝彩,本来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洪承畴心生不快了,哼了一声,说李渔的《金瓶梅》与本案大有关系,秀才们开始是由于义愤,情绪失控,冲进戏场,是因为《金瓶梅》;口吮昏迷女子,姑且是救人心切,但是大庭广众,不顾廉耻。洪承畴的话也带来了一些掌声。
掌声过后,李渔不禁大笑,说洪大人,你是从前明过来的人,你有何凭据说李渔写了《金瓶梅》?
这话当然刺痛了洪承畴,虽然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有失风度,但愤怒中说出来的话变成了骂人。洪承畴猛地拍了拍案子,说李渔为骗钱吃饭,作此淫书,生性淫荡,见其美色,吸吮其嘴,敢不承认自己的行径如同西门庆?秀才们对此痛心疾首,丧失理智,故而有聚集府衙、声讨问罪之举。秀才有罪,也是因你李渔而起。
李渔看到洪承畴如此恶言相加,显然已经气坏,这种情况下,不如再刺激他一下。李渔于是忍住讥笑,语调平和,尊了一声洪大人,说天下骗钱吃饭的人无数,如果以此推断,也轮不上李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李渔再淫,也不会以吸吮半死女子为快事,我也怕天下人耻笑。
李渔这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暗讽洪承畴投清之举失了大节。对此洪承畴当然极其敏感,更加失了风度,他坐下来又站起来,双手一阵颤动,指着李渔,但又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回击话语,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做都做了,还敢不承认,显得无力。
李渔又向洪承畴作了个揖,说洪大人,请你不要以君子之心,度我小人之腹。
看到李渔仍然嘴硬,洪承畴只能以势压人了,一边大骂李渔死不悔改,一边叫缪家正下令将李渔掌嘴。一直站在后面没有说话的文进通急忙向李森先低声说了几句话,李森先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曹尔玉已经急急忙忙站起来反对,说李渔没有什么大错,《金瓶梅》的事情,在京城的时候,有过争论,要管这本书,也要等此案完结,禀明圣上之后。
因为曹尔玉说的话刚好也是文进通刚才提醒李森先的意思,于是李森先走到洪承畴边上,低声说《金瓶梅》一书暂不提起,皇上曾言下官,不予追究的。
不等李森先说话,洪承畴马上打断,说皇上亲委本官安抚江南,难道连一本书都不让过问?本官这就回去禀明皇上,这差事我无法干了。没想到为了李渔,李森先居然当众抬出皇上来压自己,洪承畴不禁怒火更旺,不仅曹尔玉和李森先的劝说听不进去,就是对顺治的恭敬都顾不上了。
曹尔玉对洪承畴撂挑子的话大为不满,当即表示不快,说洪大人不肯干,别人也会干,曹某就不相信,这抚定江南,离了谁就不行了。
多哈连忙上前,半是劝慰,半是提醒,说这大堂之上,各位务请慎言。
洪承畴啪地一拍桌案,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心中一阵悲痛和酸楚,谁叫现在是满人的天下,谁叫自己是降臣呢,是忠是奸全由别人说了算,是进是退也由不得自己,罢了。他暗自叹息之后,缓缓地坐下,喝了一口茶,良久,看了看缪家正,说你是苏州父母官,这案子你自己审吧。
李森先见洪承畴神情颓丧,有点过意不去,亲自给他续了茶水,说洪大人,三堂会审是皇上钦差定的,洪大人还是你主持吧。
洪承畴很久没有言语,心中充满了懊悔。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不仅失言,而且被李渔一通批驳,又失了面子,这苏州本是是非之地,自己何苦多管闲事。想着,不禁一阵情绪低落,之后也不跟任何人招呼,就要离开府衙。
曹尔玉早已恼怒冯、沈二人,不等洪承畴出门,已经抢过衙役手中的棍子就要打。李森先连忙一边拦住,一边叫缪家正宣布退堂。但曹尔玉不干,坚持要用刑,多哈也表示支持。站在后面的文进通悄悄拉住李森先,劝说既然曹大人和多大人都这么坚持,不要干预了。
施刑衙役为难,问先打谁?
曹尔玉说两个烂秀才一起打。
李森先希望洪承畴说句话阻止,走到门口的洪承畴停住脚步,说他们也该吃点苦头,曹大人想打就打吧。不过我提醒一句,读书人打不得,要打也打得轻点。
曹尔玉已经性起,一把抢过衙役手中的棍杖,一边一下,打起冯、沈二人的屁股来。
洪承畴拂袖而去。
冯、沈二人挨了四五下之后,似乎支持不住,一齐看向娄吏目求救。娄吏目连忙低下头,跟着洪承畴跑了出去。
第五日的审案,本以为洪承畴不会到场,不想他比谁都到得早。
因为关系冯秀儿的死因,在李森先建议下,娄吏目作为证人被传唤上堂。问到他与冯秀儿的关系,娄吏目故作恍然,说那个被李渔逼死的女子,只知道她是冯秀才的妹子,并不熟识,也不知道她的姓名。
缪家正又举惊堂木,说冯秀儿是因为你才被赶出红春楼的。娄吏目看了一眼稳坐缪家正身后的洪承畴,竟然以为缪家正是在提醒自己,是让他把李渔戏班还有红春楼与反清复明有瓜葛这桩案子再抖出来,彻底摧毁李渔一伙。这一想,娄吏目马上精神抖擞,突然抬高了声音,把红春楼如何窝藏前明烈士子弟,又如何被冯秀儿揭发的事情经过叙说了一遍。但他话还没有说完,曹尔玉一把抓过缪家正手中的惊堂木,连敲了五六下,打断了娄吏目,警告他不要疯狗乱咬人。
娄吏目也不示弱,向洪承畴求救,说洪大人我忠于大清,请洪大人主持正义,惩办违逆。
因堂上闷热,多哈一直在挥扇,这时他不等洪承畴说话,随手就将扇子往娄吏目脸上扔过来,说我当时在场,你对火婴格格不尊一事还没有追究,这事容不得你再胡说。
娄吏目还不死心,硬着脖子呼请洪承畴明察。其实此时洪承畴心中黯然,所谓反清复明在江南已经偃旗息鼓,朝廷已经不会像前几年那样认真对待了,顺治要的是江南的稳定和人心,而自己也不能够像以前那样,在江南杀了许多忠于前明的烈士,替大清做尽恶人。不想娄吏目竟然把红春楼与反清复明有瓜葛的案子牵出来,时至今日,自己绝对不能够再卷进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必须做一些讨好江南人的事情,在他们眼中慢慢恢复忠良的形象。想着,洪承畴对娄吏目的呼请只能置之不理,左右看看,说案子由缪家正自己审理,本官不便说什么了,当然各位也都不要再说什么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森先也认为娄吏目在故意把审案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只不过李森先心中的目标另有其人,这人就是王紫稼,因此他并没有理会洪承畴要求大家闭嘴的话,站起来绕到缪家正前面,单刀直入,问娄吏目冯秀儿是不是他的相好。
娄吏目连忙否认,并严正要求李森先不要坏了他的名声,说一个教坊女子怎么会是自己的相好呢,这冯秀儿原来是王紫稼的相好,冯秀儿大把的银子都花在他身上了,红春楼里,包括苏州城谁不知道。
李森先回到原座,冷笑一声,把王紫稼狠狠抨击了一通,说一个大男人花一个女子的银子,真是没有廉耻,如今人死了,他却无情无义,也没有见他到棺材前流一滴眼泪,真是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缪家正按照李森先的要求,下令传唤王紫稼。一个时辰后,王紫稼穿着一身美服被拘押到堂。问到他和冯秀儿的关系,王紫稼迟疑了一下,并没有马上承认。在缪家正步步紧逼之下,他才回忆起自己与冯秀儿有过交往,但不敢确定死者就是冯秀儿。
对于王紫稼这种回避态度,李森先更加恼火,命令王紫稼脱下漂亮的衣服。王紫稼坚决不肯,抗争了几句,李森先大怒,上前一把撕扯下来。王紫稼绸衣被撕裂,里面竟然没有穿衬衣,露出了一身白肉,引得槛外看热闹的人纷纷往里面拥挤。看到王紫稼的窘境,一些人幸灾乐祸,一些打抱不平,两边发生了争吵,局面一度混乱。洪承畴看不过去,叫娄吏目将自己的衣服给王紫稼披上。
碍于洪承畴的干涉,李森先当日没有将王紫稼收押,但已下定了惩处他的决心。王紫稼由娄吏目陪着离开府衙,去了拙政园,一见到王永康便大哭了一顿。到了晚上,王永康设宴给王紫稼压惊,王紫稼想想自己被当众污辱,边哭边吃。酒席至一半,洪大人又差人给王紫稼送来一件绣面绸披风。娄吏目给王紫稼助威打气,说有洪承畴撑腰,迟早出了气报了仇。当夜,王紫稼心情舒坦了许多,向着留园方向遥唱了一曲《牡丹亭》。其时,他绝想不到死亡的厄运即将降临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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