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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名士后代冯、沈二秀才状告淫书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5045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如同许多苏州人一样,冯秀才家族中有多个著名长辈。

最著名的是他的二爷爷冯梦龙。冯梦龙自号吴下词奴、姑苏词奴,万历二年生于南直隶苏州府吴县长洲,冯氏有兄弟三人,被称为吴下三冯。由于家境太好,加上苏州当时的风气,二爷爷除了写诗文,主要精力都放在写书赚钱上。有名的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付印后得银无数。又定本《游园惊梦》等著名昆曲剧目,校对精刻《水浒全传》,评纂《太平广记》等,并有笑话集等十余种,一时财源滚滚。

冯秀才不愿提起的,是二爷爷功名上没有什么建树,一生虽有经世治国之志,但不愿为理学道德约束,与歌儿妓女厮混,被认为是品行有污、疏放不羁,而难以容忍,因而长期沉沦商贾之中,为书商带去巨大利润。直到崇祯三年,五十七岁时,才补为贡生,次年破例授丹徒训导。崇祯七年升任福建寿宁知县,其间上疏陈述国家衰败之因,四年后告老还乡。

清兵南下时,刊行反清的《中兴伟略》,并以七十高龄,奔走反清大业,南明唐王隆武二年即清顺治三年,被清兵所杀。

冯秀才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族,对书籍版本自然有其所长。

何况冯秀儿正是他的堂妹。

这一天针对李渔戏班的公审,首告是冯姓秀才和原籍嘉兴的沈姓秀才。

娄吏目不费周折,在十全街找到偷书贩书为生的冯梦龙侄孙冯秀才,答应他只要出头,就把以前没收的古籍全数归还,给沈秀才的条件是让他以沈德符后人的身份在苏州落户,并可以继续贩卖古董字画。

在没有任何预先通报的情况下,冯、沈二人径自闯入驿馆,递上状纸。

李森先一看是告李渔写《金瓶梅》,猛然想起皇上和太后的话,顿时警觉万分,说没有凭据证明《金瓶梅》是李渔写,他不能接状纸。冯秀才指责他不问案底情由就帮李渔说话,一定受了李渔什么好处。沈秀才也义正词严,说《金瓶梅》诲淫诲盗,流毒甚广,编著者难逃其罪。《金瓶梅》是不是李渔写的,把他押到衙门里审问审问,就完全可以证明《金瓶梅》出自李渔之手。

李森先正恼怒间,娄吏目求见,说奉洪承畴之命,请他去一趟留园。

洪承畴正在双目微闭,喝茶听曲,一曲了了,才睁开眼睛,开口就表扬李森先一早就办公问政,并问他审什么案子。李森先说是一帮穷酸秀才瞎胡闹,不用理会他们的。不想洪承畴摇头,批评李森先不尊重这些秀才,就是不尊重江南读书人,以后他们还要中举人、中进士,其中佼佼者金榜题名之后,步入宦海,前程未必在你之下。

李森先心里哼了一声,这帮秀才都是落了几次榜的,如今不潜心读书,还要来瞎闹,会有什么前程。洪承畴把一卷纸头扔在茶桌上,李森先一看,原来是秀才们的状纸,没有想到洪承畴已经收到他们的状纸了,不禁严肃起来,说告此状根本就是无事生非。

洪承畴脸色也更加严峻,建议李森先认真管一管,结果如何,另当别论,也不枉了铁面御使的名声。李渔写《金瓶梅》之事,自己以前也有耳闻,一直心存好奇。如果能够查清事实,对李渔有所鞭策,对世人有所警告,也是一功。这状纸该接,因为有证人,这个证人就是赵则鸣。

李森先清楚洪承畴是给自己戴高帽,但也不便再拒绝洪承畴,以免影响自己的正事,答应即刻审理此案。洪承畴又口气婉转、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钦差审案,本官虽是一品朝臣,也不好多加干涉,但提醒你,李渔善于耍赖机变,又是编戏出身,说话真假难辨,惯于赚人眼泪,你要认真对待,切不可心慈手软。李森先听了半天,虽然对洪承畴的用意不是很清楚,但断定洪承畴是站在原告一边的。

这时候娄吏目没有请示缪家正,早就布置衙役到百花巷客栈带李渔。李渔前脚离开不久,另一班衙役后脚就把赵则鸣以证人身份请走了。

李渔到了苏州府衙大堂,等了许久。听说钦差审案,栏外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李森先气喘吁吁地从留园赶回来,升了堂,一拍惊堂木,告诉李渔,姓冯和姓沈的两个落第秀才把他告了。李渔愣住了,什么姓冯和姓沈的秀才,与自己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一定是搞错了。不等李森先发话,冯秀才和沈秀才对李渔轮番控诉起来。

冯秀才声明自己是冯梦龙货真价实的侄孙,回忆儿时曾听二爷爷冯梦龙评过《肉蒲团》一书,情节直言不讳,文字不堪入目,而《肉蒲团》正是李渔所撰,既然《肉蒲团》都会写,何况《金瓶梅》。李渔听到冯梦龙的名字,神情一下子严峻起来,说冯梦龙是自己敬重的前辈,崇祯七年路过苏州时曾经到冯府拜访,恰巧他南下赴任,因此失之交臂。但冯梦龙顺治三年被杀时,《肉蒲团》尚未刊印,何来评点?冯秀才顿时恼怒,竟敢质疑二爷爷,大骂李渔心怀肮脏、行为不检,自己沉于房事、嬉于淫巧不算,竟然著书立说,绘声绘色,赤男裸女,展露人前,写出《金瓶梅》这样的淫书,流毒世间,伤害人民,为士人所不齿,为大清所不容。

冯秀才的话引来栏外一阵鼓掌,沈秀才不甘落后,抢上前去,声称自己是沈德符的嫡孙,对版本颇是在行,他仔细研究了李渔的传奇戏本,认为行文句法、故事情节与《金瓶梅》十分吻合,尤其是描写男女之情、床笫之欢,如出一辙。李渔见刚刚一个冯梦龙的侄孙,马上又有了一个沈德符的嫡孙,更加愕然了,先不管他们是真是假,但至少这一出是精心安排的,自己切不可轻视。

沈秀才见李渔冷静地看着自己,似乎不屑跟自己说话,也火了,李渔大骂三房四妾不算,还蓄婢养姬,纵情声色,生活糜烂。李渔经营戏班多年,收罗女徒儿无数,往往以教习戏曲为由,诱惑良家女子,落入其布置好的圈套,以致日久生情,一个个都不能自拔,并下结论说《金瓶梅》一书不过是现身说法,是李渔个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沈秀才的话也引来栏外一阵叫好声。

看上去处于挨打境地的李渔其实已经成竹在胸,并不惊慌,开始寻找反驳的机会。李森先看着李渔,似乎给他机会提出反驳。但接下去围绕李渔该站着说话还是跪着说话,又扯了一会儿皮。

按大清律法,秀才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若非谋逆或者烧杀重罪,一般审案,不用跪堂,可以站着说话。李渔站了起来,表明自己也是秀才出身。既然李渔也有过功名,李森先也同意让他站着说话。

二位秀才质疑李渔的秀才身份,李渔讥笑说李某与二位一样,也是乡试不第,又登记造籍,有据可查,如果嫌麻烦,文章才学,一试便知,八股文章还是历算文艺,随便你们挑,几位要是有兴趣,当着李大人的面比一比。

冯秀才笑李渔是小地方的人,井底之蛙,不知道苏州文脉宝地,藏龙卧虎,满大街都是秀才,随便一个都比你强百倍。我等秀才身份都有证明,你有何凭据说自己是秀才?

李渔知道他是冯梦龙后人,有几分想让他,说秀才不秀才,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是才学,如令叔公虽无功名,才华、名声远在他人之上,那些高中进士的有几人能及?

冯秀才大怒,说二爷爷要不是藐视功名,何止进士,说着冲上来就要拉扯李渔,旁边沈秀才也要帮衬,被李森先喝令制止。

一直等到赵则鸣来,争吵才暂时停息下来。

赵则鸣一进大堂,先声明自己乃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中过榜的人,再以自己曾经是浙江按察使司副院副使的身份证明,如果李渔自己不放弃参加科举,也有可能是举人、进士出身。冯、沈二人一时哑了口,因为娄吏目跟他们说过,传赵则鸣来,是要他证明李渔写过《金瓶梅》,怎么一来就帮起李渔说话了?赵则鸣看了看他们,神情不屑,说贫道生平不说假话,我看你们二人才疏学浅,并非李渔对手。

冯、沈二人显然被赵则鸣的身份镇住了,加上他们并不知道赵则鸣是除榜进士,因此想发作,又忍住,站在堂下朝李渔瞪眼睛,不再说话。

李渔借势开始反击,说苏州秀才联名告我,实在是不懂文章之学。今日借李大人大堂,对两位秀才有一番开导。《金瓶梅》一书,假托宋朝,实写明代。早在李渔幼年时,已经知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何来李渔所作。

突然栏外有一人为李渔鼓掌。

冯秀才急了,大声反驳说这兰陵笑笑生是李渔假托其名。

李渔从从容容,大谈起有关《金瓶梅》的掌故,为自己辩护。他认为《金瓶梅》实乃明嘉靖间大名士手笔,退一步说,也至少是万历朝的。并举出三点证据,其一,万历八年,武进士麻城刘承禧家有《金瓶梅》全本,冯梦龙与其有过交往,得观其书后,曾主张付梓出版;其二,万历二十五年,袁中道笔记中记载,他访问时任吴县县令的兄长袁宏道时,曾携带这本书;其三,万历十年前后,苏州就出现了《金瓶梅》的刻本。李渔指着冯秀才,说这些你二爷爷冯梦龙最清楚。

沈秀才瞪大双眼,说什么万历十年前后苏州就出现了《金瓶梅》的刻本,这些说法从哪里来,完全凭空捏造。

栏外为李渔鼓掌的人走了进来,说李渔没有捏造。

来人正是金人瑞,他声明自己也有秀才功名,也就不跪了。

金人瑞好像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本书,说苏州各家书店都有这本书,你们自己看看,什么捏造,这本书叫《野获编》。手指沈秀才,笑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爷爷的书。

沈秀才接过书看了看,交给冯秀才看,两人一时干瞪眼了。

金人瑞又一把拿过《野获编》,交给李渔,李渔谢过金人瑞,说冯、沈二位也算是秀才出身,却读书不多。《野获编》为万历四十六年嘉兴举人沈德符所作,记载的都是万历朝以前的事情。李某生于万历三十九年八月七日,而《野获编》记载万历三十七年就有《金瓶梅》的刻本,难道李某前世写了《金瓶梅》?

冯、沈二位没想到金人瑞横插一杠子,一时又拿不出什么证据反驳,顿时哑口无言。李森先看到金人瑞提供的证据,相信李渔说得有理,也看出冯、沈二人不是正经之人,相比之下,对李渔也多了一分客气。一时间,大堂之上李渔占了上风,他把书交还给金人瑞,金人瑞拿过书,不再搭理他,扬长而去。

李森先一番堂审,发现李渔很是雄辩,两个来路不明的秀才被驳得哑口无言。这两个秀才演的分明是出闹剧,自己不能再跟着纠缠下去,便推说有更重要的案子待办,要提前离开,请赵则鸣想办法收场。

赵则鸣并不买账,说李渔作《金瓶梅》一案,是我前朝旧债。当年贫道曾奏本皇上,力主查办此事。而且,先帝崇祯也有御批,贫道既为前朝旧属,不能有负故主。因此既然要审案,应该由贫道来审,所谓一代事一代了。

赵则鸣居高临下的样子让李森先不快,李森先说现在是大清朝了,岂容你在此指手画脚?看你是前辈我提醒你,凭你刚才这一番话被别人听到了,就能治你反清复明的大罪。

审案的情况很快传到了留园,娄吏目气愤地报告,在金人瑞的帮助下,冯、沈二秀才被李渔驳倒,而且更令人恼怒的是赵则鸣居然说《金瓶梅》是前朝旧案,应该由他来处置李渔。

洪承畴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感到奇怪,反而称赞赵则鸣这个按察副使了得,要娄吏目转告李森先,赵则鸣要管这个案子,就让他管。娄吏目心中诧异,又不敢多问,回去转告李森先。李森先说既然案情一时审不出结果,不如押后再审,是不是先让李渔回去,就让赵则鸣做主了。

赵则鸣拉着李渔匆匆离开衙门,他对李渔的辩词早有自己的一番驳辞。李渔的说法、金人瑞的证言,唬得住那几个粗浅秀才,却骗不了他。《野获编》固然是名家所作,沈德符其中的记载他也曾经研究过,粗粗一看,十分可信,但细细一读,也有可疑之处。刘承禧、冯梦龙所提刻本并非一定就是《金瓶梅》。最主要的是,沈德符与赵则鸣有过交往。沈德符生于万历七年,乡试虽第,但京试不中,所著文章多有想当然,让赵则鸣深深怀疑的是,沈德符卒于崇祯十五年,中间与李渔也不是没有交往,不排除两人有欺瞒世人的苟且之举。

但李渔矢口否认与沈德符有过深交。

赵则鸣哼了一声,说无深交不假,但也不能排除你给了他诸多好处,他替你编词解脱的嫌疑。李渔急了,说这话可是想当然了,李某并不富裕,怎能给得起好处。况且沈德符也不是贪财的人。赵则鸣乘胜追击,说沈德符虽不是贪财之人,但与你一样,喜好声色,你李渔所富有者,不正是美貌女子?

李渔哭笑不得,说你冤枉我李渔暂且不管,冤枉了沈德符,那他九泉之下还得安宁。赵则鸣神情严峻,一字一句,说你们就没有想过,先帝在天之灵是否安宁?如果沈德符还活着,也得一起到先帝灵前下跪认罪。

李渔知道话题一扯开去,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耐着性子向赵则鸣求情,说自己现在很忙,还得到曹尔玉府上去送他女儿,答应等戏班进京唱戏那一天,一定听从赵则鸣吩咐,按他的意思去做。

赵则鸣不快,说你跟满人显贵走得这么近乎贪图什么?李渔反驳了一句,那你替大清官府审案,让大家知道了也不太好,不如先回到客栈,你慢慢问话,那岂不更好。

赵则鸣气得白须飘起来,说我为大明尽职,不用挑地方。李渔说你是前朝官吏,方才在这大清的大堂上出现,对大家的名节总是有所损害。赵则鸣一时心里颇感委屈,自己还不是为了先帝的托付,才这样做的。心里一伤感,迟疑起来,两人又相持了许久,李渔想着尽快脱身,满口答应,说随你去京城就是了。

正在留园的洪承畴得知赵则鸣把李渔放了,不好责怪李森先,后来让缪家正把金人瑞找来,问了问,金人瑞送上《野获编》,神情诡异,说特别是沈德符《敝帚斋余谈》务请有空时一读。洪承畴随手把书往桌上一放,也没有再理别人,只管自己焚香弹琴。

李森先与多哈两人散步到树林中,多哈趁机向李森先透露了顺治的心思:皇上担心的是江南地方,人心未定,对李渔这样的人,尽管是一个三流文人,但在民间影响并不可小看,因此也是安抚为上,切不可让江南士民以为兴文字狱,搞得人心惶惶。李森先问多哈,洪承畴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多哈就把吴三桂女婿要把李渔戏班推选改籍的事说了一遍,李森先哼了一声,说吴三桂家班搜罗王紫稼这样的人,才应该重重治罪。

洪承畴睁开眼睛,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他仍弹琴,曲名却是《茉莉花》。

李森先开堂审案的消息也传到曹府。

火婴的病似乎一下子又好了,坐在窗前,看着女用人打开箱笼,帮她整理行装。曹尔玉进来,告诉她从多哈那里听到的消息,今天苏州城的两个秀才到钦差李森先那里把李渔告了,李森先已经传唤李渔过堂。

火婴一惊,问个究竟。曹尔玉说还不是为了《金瓶梅》的事,告他诲淫诲盗,有伤风化。火婴愣了,说写书怎么还要坐牢?曹尔玉看火婴急了,说这两个秀才被李班主驳得理屈词穷,无话可说了。既然告不倒李渔,李森先已经把李渔给放了。火婴舒了口气,心中关切,但嘴上不说,等曹尔玉离开后,想出门去看看,却被门口的戈什哈拦下。一会儿,李渔急匆匆地来到曹府,火婴的心才放了下来。李渔带来了几瓶滋阴膏,是李家祖传的秘方,给火婴补补身子,说曹府什么都有,但这补女儿身子的滋阴膏肯定没有。曹尔玉知道李渔祖上都是开药铺的,祖传秘方一定很灵验,欣然收下。

火婴突然变了脸,要李渔把什么滋阴膏带回去。

曹尔玉说这是李班主的一片心意,怎么能拒绝。火婴瞪了李渔一眼,说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这一片心意算什么,还是把什么祖传的秘方拿回去吧。

曹尔玉告诉李渔,火婴要后天才走,所以对谁都这态度。船已经备好了,多哈奉了皇上、太后的旨意,派出大内高手专门送她回京,免得像上次那样,差点做了水匪的压寨夫人。

火婴嘟哝着说早知道还不如做压寨夫人,芦花岛比蒙古草原强多了。

曹尔玉严肃起来,说当时带了你来,已经是冒了风险,到现在还拖着不肯回去,都被你害惨了,连我现在都不敢回京,看太后、皇上怎么骂我。

火婴垂下头,说爹爹,女儿回去还不行,说着一颗眼泪扑地落下来。

曹尔玉看见,心一软,递过一块丝帕,说火婴,苏州是好,江南是好,你是我女儿,但你毕竟也是格格,有的事爹不能为你做主。

火婴突然扑通跪下,求曹尔玉让她再留几天,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己还没有去过杭州呢。

曹尔玉答应到明年春天,一定奏请皇上、太后,让你随你的娘一起到江南,到杭州去游玩。

火婴差点哭出来,说到了明年春天,怕是皇上、太后也做不了这个主了。

曹尔玉连忙安慰,说爹爹去说服老土谢图亲王,到时候让三贝勒带你一块儿来。火婴突地站起来,说谁都不要带我来,我自己一个人逃出来,看你们怎么办,说着转身离开。

曹尔玉望着女儿气呼呼的背影,眼睛也不禁湿润起来,叫李渔去劝劝火婴。

李渔站在火婴房间门口,留下滋阴膏药,说江南好地方,这苏州是好地方中的好地方,谁舍得走啊,可惜生在帝王家,也由不得你。

十五、苏州府九品吏目借计《西厢》

顺治十一年初,崇祯四年榜眼吴伟业请假回乡,沉寂数月,又以大隐隐于市为由,离开太仓,到苏州内城住了起来。

他能离开喧嚣的京城,却忘不了水声琴韵、诗文汇集的姑苏城。

天启四年,自号梅村的吴伟业参加了张溥创立的复社,即成入室弟子,并成为中坚。有惊无险的是崇祯四年他参加会试,遭乌程党人诬陷,被指控徇私舞弊,所幸崇祯帝调阅会元试卷,亲自在吴伟业的试卷上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得以高中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其后仕途得崇祯帝殊遇,崇祯十年任东宫讲读官,崇祯十一年崇祯帝临场视学,观看皇子就学情况,获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崇祯十二年再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崇祯十三年升中允谕德,崇祯十六年升庶子,他内心充满感激。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吴伟业闻讯大哭,一心求死,为家人所阻。

弘光元年,福王召拜吴伟业为少詹事,因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仅任职两月便辞官归里。明亡以后,吴伟业对清朝消极应对,不予合作,十年时间,屏居乡里。顺治十年,诏举遗佚,荐郯交上,有司再三敦逼,吴伟业控辞再四,父母流涕相求,不得已乃应诏入都,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

每当想起崇祯帝对自己的恩遇,深为自己仕清失节而痛悔,他不愿别人以入清官职祭酒相称。曾观伶人演《烂柯山》即《买臣休妻》,某伶于科白时,大声对台下吴梅村说:姓朱的有什么亏负于你?

吴梅村不禁满面通红。

辞官不成,他能做的就是每年都请一次长长的病假。

他看重的是自己的诗人身份。世人称其诗为梅村体,传世《圆圆曲》中有名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此番潜入苏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元墓山之北为自己找一处墓穴,并亲自设计在墓前立一圆石,上题“诗人吴梅村之墓”。

新戏《比目鱼》在虎丘戏场演出盛况,使李渔戏班在苏州一下子红火了,这也令王永康十分生气,王紫稼当然也倍感压力。

王永康把王紫稼抢白一通,说他枉称苏州名伶,吃红娘这碗饭要吃到什么时候,白花这么多银子了,希望他早点想办法拿出新戏,让姑苏剧社赚回面子。娄吏目劝王永康不能逼得太急,新戏有的是,现在关键是要争取洪承畴,只要他肯站在我们一边,李渔戏班再红,迟早也得归吴家班。王紫稼的《西厢记》红遍天下,完全比得过《比目鱼》这样的俗戏。这个时候就要演《西厢记》,但不是在虎丘,而是要送戏上门,在留园给洪承畴演专场。

碰巧的是洪承畴也差人来,请姑苏剧社到留园演《西厢记》。娄吏目报告,前国子监祭酒吴伟业为探母病请假回到太仓,半个月前到了苏州。洪承畴敬佩其诗名,想与他一叙,但吴伟业一直不肯来见他,后来听说他想看王紫稼的《西厢记》,就想借这个由头,把他请到留园,娄吏目答应马上安排。

洪承畴欢喜不已,提出了包括赵则鸣等人的一份名单,娄吏目看了,脑子一转,建议添上李渔。王永康没有同意,请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请李渔,即便请了他,他也不一定肯来,岂不是自讨没趣。

娄吏目向洪承畴耳语几句,洪承畴频频点头,连说好主意,也不向王永康解释,说只怕人家不肯来,除非王紫稼出面去请。娄吏目也鼓动王紫稼亲自去请李渔。

次日王紫稼到虎丘戏场给李渔送上请帖,李渔与吴伟业在杭州有过诗交,算是旧友,当即应允,向木子李交代了几句,跟着王紫稼去了留园。

李渔一见洪承畴和王永康、娄吏目都在,又得知吴伟业和赵则鸣来不来还不一定,不由得一阵忐忑,进退都不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等看完了《西厢记》中的《拷红》,吴伟业还是没有到,李渔也顾不上向王紫稼告辞,就要离开。洪承畴却坚持留他,说等吴伟业到了一起再看一出,一块儿吃饭,讨论诗文。李渔说还要赶回虎丘,晚上还要演《比目鱼》,以后有机会专程拜会吴伟业。

洪承畴不高兴了,说紫稼先生也算是梨园名家,诚心请你来,怎么没有看完就走了,你别也自视太高,瞧不起人家紫稼先生。

李渔心里虽着急,却也只好坐下来,说自己绝无此意。紫稼先生演的红娘,人人都叫好的,只是今日不巧,改日一定上门向他请教、赔礼。过一会儿听娄吏目从外面回来说吴伟业生了病,今天来不了了,李渔再次起身告别。洪承畴半真半假,说吴伟业摆架子,不等他了,但此地叫留园,已经来的人,今日不留也得留,否则这留园的大门暂时就迈不出去了。

王紫稼唱罢,也不卸妆,就陪大家吃饭。洪承畴拉住王紫稼的手,不肯松开,神情不禁迷离,对李渔说,留下来与美红娘共进晚餐,也没有亏待你。王紫稼见李渔被留住,耽误了晚上的演出,十分抱歉,一定要再给他单独唱一段。李渔听得入神,连声叫好,一时忘记了烦恼。

洪承畴一杯酒下去,又紧握王紫稼的手,对李渔说,今天除了看红娘,另有议题。今天请李班主来,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李渔肚子饿得叫了起来,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洪承畴给他夹了一块肉,说你和紫稼先生都是梨园行中的领军人物,有关你的种种传奇,传遍南北,名闻天下,紫稼先生凭红娘一角,红透江南,轰动京华,你们两个若是联合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啊。

李渔对洪承畴的话表示赞同,说李某对紫稼先生十分敬佩,几次想合作,都没有机缘,如果洪大人有此美意,从中撮合,一定会合作成功的。

洪承畴哈哈一笑,说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本官就直说了,你和紫稼合作是第一步,第二步本官希望你与王永康尽弃前嫌,握手言欢,重组姑苏剧社。今天本官做个和事佬,让李渔戏班和姑苏剧社合二为一,各退一步,不叫李渔戏班,也不叫吴家班,而是以姑苏剧社的名义,进京演出。

王永康这时才明白洪承畴用意,不禁暗喜,连忙表态表示赞同,说洪大人的面子李渔也不会不给。

李渔顿时恍然,毫不犹豫地摇头,说这不行,绝对不行。

见李渔执意不肯就范,洪承畴放开王紫稼的手,劝李渔说,姑苏剧社是平西王出钱办的,邀请李渔戏班加盟,也是平西王的一番美意。一旦加入姑苏剧社,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到时候一起到京城唱戏,一路上还可巡回演出,各州知府自然夹道相迎,那是何等风光。从此以后,李班主和戏班众人的命运就从地上变到天上了,再也不用行走江湖,四处流浪,过那种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生活,今日不如做个人情,挂了姑苏剧社的牌子,稳稳当当地在大雅之堂唱戏,流芳百世,名扬千古。

李渔后悔不该来,也不能怪王紫稼把自己骗来,想必他也不知情,肯定是娄吏目和王永康合谋设下的计,让洪承畴来强压自己。李渔心中不快,但想着既不能让他们得逞,又不能得罪洪承畴,就保持态度恭敬,说不是我李渔不愿意让戏班过上好日子,也不是不想流芳百世,名传千古,此事已经有过曲折,李某不愿意再起风波。何况,李渔戏班已经被曹尔玉曹大人订下了,李某岂能反复无常,言而无信。再说,曹大人说的意思与洪大人的一样,也是想通过进京唱戏使李渔戏班的名声得以宣扬。戏班进京唱戏,曹大人已经奏报宫中了,不好变了。

王永康听李渔搬出曹尔玉,着急起来,刚想开口骂人,洪承畴却淡然一笑,说这说明李渔戏班吃香,是好事,曹大人那里我去通融,我想他也不会与平西王争。宫中那头,平西王自会去说明,再说,我洪承畴在皇上、太后面前也说得上话的,李班主不必为难。

李渔头上冒出汗来,说李渔戏班进京唱戏,消息都已传出去了,岂能言而无信。

娄吏目见李渔快坚持不住了,趁机帮腔,说洪大人讲得再明白不过了,不过就是挂谁的名号,何必太认真。王永康也说洪大人亲自出面劝说,你的面子也够大了,你不会连洪大人的面子都要驳回吧?

李渔不理娄吏目,说对于洪大人,区区一个戏班,不算什么,但李渔以戏班为生,心中只有戏字,别无他物,如果把戏班拿去,等于把李渔的性命拿去一样。苏州名伶如云,戏班如林,为何非要李渔戏班不可?

洪承畴说等进京回来,完璧归赵,戏班还是你李渔的。你若不相信,我洪承畴可以作保。

王永康早已不忍,说李渔你也太狂妄了,洪大人虚怀若谷,宽大为怀,你却一味冲撞,都说你是冒犯上官的刁民,一点儿不假。小心苏州秀才告你的案子还没有了结。

李渔站起来,向洪承畴辞别,说李某愚钝,不解洪大人的美意,如有得罪,万勿见怪。既然有人逼迫威吓,这顿饭我怕是也不敢再吃了。

洪承畴瞪了王永康一眼,拉住李渔,说你是本官请来的客人,谁敢逼迫威?坐下,大家都坐下。王紫稼也劝李渔,等吃完了再走。

李渔说做东之人不欢迎李某,李某只好告辞,坚持离开。洪承畴沉下脸来,你不等吴梅村来,一定要走,也不勉强,只是刚才议论加盟姑苏剧社一事,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再斟酌斟酌,早点定夺。

王永康指着李渔的背影,说此人也太狂了,居然不把洪大人放在眼里。

洪承畴方寸不乱,说本官这话既然说出去了,不听也得听。又冷静了一会儿,说李渔戏班有名气,也有人才,李渔编的传奇太后也喜欢,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王紫稼给洪承畴续了续茶,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要办好姑苏剧社并非一定要李渔戏班。

王永康对王紫稼拍桌子,说你好没有志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若不肯给,也要把他搞垮了。这天下第一戏班,非姑苏剧社莫属。随后又对洪承畴冷冷一笑,说平西王私下里曾经说过,西南是平西王说了算,江南是洪大人说了算。李渔不是被人告了吗,只要洪大人跟李森先说,叫他秉公办案,惩治刁民,把李渔下狱,群龙无首,这戏班自然就归在姑苏剧社名下了。

洪承畴也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也不要想得太简单,李渔在苏州杭州、在江南有很大声望,不是说想治罪就能治罪的,何况如今还有曹尔玉在背后撑着他,要当他的靠山,事情闹大了,最后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李渔迟迟没有回来,虎丘戏场这边乱了套,木子李只好临时安排婺姬、杭姬上了《风筝误》,一时观众走了不少。李乡君担心李渔被人为难,跟着木子李一起去了留园。

洪承畴一见门洞外的李乡君,连忙松开握王紫稼的手,叫娄吏目请李姑娘进来一起坐。

娄吏目走到门洞外,说李渔已经走了。李乡君朝里面看了看,不见李渔的影子,心想既然李渔已经走了,自己就不能进去,转身就要离开。洪承畴已经走过来,说李姑娘既然来了,就一起坐坐,谈谈对王紫稼红娘一角的看法。

王紫稼脸上还留着妆,也过来邀请,李乡君不理洪承畴,仍要离开,说紫稼先生的红娘已有公论,不用乡君来评说。紫稼先生,乡君对你的演艺十分敬重,以后有机会定当面讨教。既然李班主不在,我也先走了,冒昧打扰,请见谅。

洪承畴急了,一边示意娄吏目上前拦住,一边说李姑娘,洪某还要和你喝杯酒,谈谈《比目鱼》。

李乡君头也不回,说我并非大人邀请的客人,我是来找李班主的,这《比目鱼》也就不用谈了,酒就更不便喝了。请让条路。

娄吏目不肯让路,说洪大人十分看重李姑娘,和洪大人喝杯酒再走。

王永康也上来,说李姑娘,你色艺超群,声名远扬,我们对你仰慕已久,姑苏剧社正是少了像你这样的台柱子。李乡君面露愠色,回头对着洪承畴,说洪大人是谁呀?又恍然哦了一声,洪承畴,曾经经略辽东、血战松山的洪承畴,他怎么还活着,怎么还在苏州?

现场一阵难堪之后,洪承畴突然笑起来,说李姑娘还会说笑话,太可爱了。你们都别拦着李姑娘。李姑娘是性情中人,讲的是随意、随缘,她不愿留下来,就不要勉强。

李乡君离开,洪承畴又跟了出去,说洪某送一送李姑娘。

洪承畴跟到门口,对李乡君说,洪某要说的就两句话。这第一句话,刚才王永康他们是爱才心切,急于想把李姑娘留在姑苏剧社。李渔戏班虽然有些名望,但毕竟池小水浅,容不下像李姑娘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时间久了,你就知道那不是久留之地。

李乡君没有说话,加快了脚步,洪承畴仍然紧跟,急切地表示自己的想法,说如果李姑娘愿意加盟姑苏剧社,我保证让你过上衣食无愁的生活,无性命困扰之虞,无颠沛流离之苦,无委曲求全之辱,就是比你当年秦淮河的日子也要好上几倍。

李乡君终于停下脚步,打断洪承畴的话,说洪大人这番许诺倒让我有几分心动,但有一件事洪大人可能没有说清楚。据我所知,现在拦住我去路的人,有一位是吴三桂的姑爷。恕我直言,所谓姑苏剧社,其实就是吴三桂家班。你说我李乡君能不能留在这样的一个戏班?

洪承畴沉吟一会儿,说李姑娘心志,洪某知道一二,但姑娘何必计较太深,像紫稼先生这样的名角不是照样留在姑苏剧社?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李姑娘到了现在还这样较真,那日子岂不过得太苦。我这不过是个建议,请李姑娘想想明白,时至今日,李姑娘已经尽心尽力了,名声名节都有了,随遇而安吧。

李乡君转过脸,看清了洪承畴的脸,稀落的灯光下,一脸白须,确已苍老。尽管他说的可能有几分真实,但总是让人少了信任,自己绝不能再听他说下去,不然会受到无休止的纠缠。于是她又把脸转向别处,说洪大人话已说完了,该让我走了吧。

洪承畴显然有几分感动,说李姑娘,日后你若不肯加盟姑苏剧社,洪某也不会勉强你,不会为难你这个朋友的。

李乡君一怔,差点笑出来,但又忍住,说洪大人怎么也称我为朋友了。

洪承畴陷入一种回忆,神情显得单纯,说当年在江宁,我先听到过李姑娘的芳名,也曾见过秦淮八艳图,然后曾亲耳听到你唱过一曲《茉莉花》,那真是纷乱之世中的天外之音呀。自此以后,李姑娘的形象就留在洪某的脑子里,那天在南京我也去过秦淮河畔,试图重觅芳踪,可惜李姑娘的梅香楼被兵火烧成了一堆废墟。

李乡君心中一惊,但仍然不动声色。

洪承畴继续动情地诉说,近日秦淮河边见到真人,却似幻象,前几天在虎丘戏场看过李姑娘演的刘藐姑,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其实是想与李姑娘见上一见,切磋切磋的,可惜李姑娘没有前来,洪某正失望之际,李姑娘就出现了。

李乡君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说乡君不过以娱乐他人为生,沽笑卖唱,地位卑微,洪大人如此抬举,真是不敢当。洪大人可是大明大清两朝的一品大员,如今又是太子太保,是皇帝倚靠的重臣,你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乡君哪里高攀得上。

洪承畴多少有点难堪,话也不好听起来,说李姑娘快人快语,性情刚烈,难怪当年侯方域的所为李姑娘一直不能原谅。侯方域已经是昨日烟云,李姑娘的心是不是在李渔身上了,我担心时间久了,会毁了你的名誉。

李乡君受到刺激,言语突然冷峻,说李班主不拘小节,却是真情真性,不像有的人,满嘴忠孝礼义,行为却是大奸大恶。说句实话,能够与李渔同在一个戏班,乡君深感荣幸。

洪承畴显然被触痛了,双手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乡君趁机抓紧离开,又停住,回过头来,说还有一件事跟你说清楚,你年老眼花认错人了,我不是那个李香君。

李乡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洪承畴站在原地,仿佛一匹受到伤害的老马,整个身体散了骨架一样,无力地萎缩着,直至赵则鸣出现眼前,都没有丝毫察觉。

随后洪承畴一愣,说赵兄,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赵则鸣神情不快,说不是请我来看《西厢记》吗,我是来看看吴梅村到底来了没有。

洪承畴回过神来,说吴伟业身体不适,一时来不了了,赵兄能来就好。

赵则鸣得意,说我想他也不会来,不过李渔竟被你骗来了。说完往里看看,又问洪承畴为什么扣留李渔,外面传言,洪大人将李班主扣下了。

洪承畴瞪大双眼,连忙解释,说李渔早走了,这苏州城地方太小,传起谣言来也太快了,洪某又背黑锅了。

赵则鸣看洪承畴焦急的样子,相信了他的解释,说可能是贫道误会了。贫道只是因为与李渔旧债未了,不希望横生枝节。

洪承畴听赵则鸣这么说,顿时又来了精神,说现在李渔的名气越来越大,《金瓶梅》一案怕是要不了了之。

赵则鸣摇摇头,语气坚决,说赵某身负先帝重托,《金瓶梅》一案自有章法,一定要将此案做个了断。

洪承畴点点头,以示感动,说你一人的力量也显得单薄,是不是与李森先联手查此事?还有,王永康他们也正跟冯、沈二位秀才寻找新的证据,相信会对你有帮助。当然赵兄绝对不愿与他们成为朋友,但是你可以利用他们。他们跟你一样,对李渔写出《金瓶梅》这样的淫书颇为不满,这是你和他们的共同之处。只要赵兄愿意,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赵则鸣板起脸,说贫道已经说过多次,这是我与李渔之间的旧债,外人无须插手。贫道查办此事,虽然势单力孤,但会尽全力,如果让那些受人唆使又不学无术的秀才介入,反而会玷污我赵则鸣的清白名声,也违逆了先帝的本意。至于吴三桂的那个女婿,贫道羞于和他为伍。

洪承畴急了,说赵兄不要太过拘泥,反而有负先帝啊。

赵则鸣一边离开,一边毫不客气地回驳了一句,要说辜负先帝,赵则鸣绝不会像有的人。

洪承畴一愣,想不到赵则鸣不仅顽固不化,而且出口伤人,真是可恶。自己三番五次善待于他,他竟全然不知好歹,这样的人,在前明时仕途不畅也不奇怪,如今改朝换代,仍然道貌岸然, 不知通变,不可一世,这样的人,自己对他宽宏大度,不去计较。难保有一天别人会让他吃大苦头,下场必定可哀。

当夜洪承畴不曾入睡,脑子中不断出现李渔、李乡君和赵则鸣三个人对自己不友好的言辞,思谋如何反击、如何出气,但一直到天亮,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后刚要迷糊一会儿,多哈撞进来,传达五百里加急的皇上圣旨,叫洪承畴组织江南州府的精兵强将,布防太湖至长江一线,保护运送江南贺品和贡物到京城船只的安全。

接着睡眠不足的洪承畴又不明不白地受到火婴的一顿奚落。

接近中午,多哈陪洪承畴到曹府商议具体事宜,曹尔玉说货和船都已经安排好,苏州二十船丝绸、杭州二十船瓷器、常熟十船菜油,明日就到苏州会合。只等一路水防布好,安全保障没有问题了,这五十船货物就浩浩荡荡运出江南,直抵北京城。

洪承畴想尽快回去睡觉,说曹大人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在多哈提议下,曹尔玉请洪承畴喝杯茶再走,其间讨论到给皇上备什么大礼的问题。一提到皇上,洪承畴来了精神,开始豪言壮语,说我准备的这样东西,就长在我身上。

不想这句话被刚经过的火婴听到,几步奔走过来,说你身上的东西,是你的头,还是你的两只脚。

洪承畴愣了愣,神色愠怒,说你一个小孩子,岂能猜到。

火婴似乎恍然大悟,故作惊奇地叫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身上的东西,不就是衣服,你不会是打算把你穿的衣服脱光了,送给皇上吧。

洪承畴站起来,一脸认真,说是我身上的一片忠心。

火婴说什么心不心的,谁看得见呀。不像我爹爹,身为大清朝的大臣,就有看得见的忠心。皇上大喜,除了一片忠心,还备下了一份厚礼,就是李渔戏班的十台大戏。

洪承畴冷笑,说依我看来,这份所谓的厚礼太后未必喜欢。

火婴手指了指洪承畴,说错了,太后恰恰喜欢看戏,而且太后喜欢看的是李渔戏班的戏,太后喜欢的皇上也当然喜欢。

洪承畴神情不屑,不再理会火婴,提醒起曹尔玉来,既然说到李渔戏班,有一句忠告。李渔戏班坏就坏在李渔身上,曹大人想必也知道了李渔在苏、杭一带的名声。此人虽有些才华,但行为很不检点,世人多有诟病,如今已激起民愤,苏州秀才联名将他告下。

火婴心里不安,但嘴上哼了一声,说几个破烂秀才,能蹿上天去?

洪承畴表情诡异,正话反说,不会怎么样,因为李渔三房四妾不算是罪。他不仅与多名女伶相好,还诱骗无知少女上当,使其堕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情场狂徒,色中骗客,连李乡君这样久经情场的女人都被他骗得团团转,世上那些未嫁少女就更不用说了。

火婴想骂什么,但又发不出声音,只气得一脸通红。

她一开始就讨厌洪承畴。可她不太明白的是,洪承畴降清之举在江南很多人看来是那么的严重,那么的不可原谅,而皇上和太后却好像很喜欢他,相信他,倚重他,她认为十有八九是洪承畴喜欢讲大道理,装得一本正经,把皇上、太后蒙骗了。迟早她要揭穿他,等回到京城就说他的坏话,把自己看到的他的种种丑陋的行径全都说出来,看他还有何颜面装什么正人君子,还怎么在京城混。一个糟老头子最好告老还乡,回到江南,让人给骂死算了。想到这里,火婴忍不住此刻就想开口骂。

曹尔玉急忙劝住,说婴儿不得无礼。

火婴还不知道亲爹霍烈死于松山之役,正是洪承畴率人火烧后方营帐,霍烈夫妇才被烧死。曹尔玉怕洪承畴与火婴话一多,万一扯出当年松山的事来,引起火婴怀疑追究,知道洪承畴是杀死自己父母亲的仇人,那就没完没了了。

火婴心想既不能骂,我就不理他。

洪承畴得意自己言辞锋利,逼退了火婴,于是乘胜前进,继续抨击李渔,说以李渔这样的人品,却要拿他当贺礼送给皇上、太后,岂不是要冒大风险。试想一下,那几个苏州秀才都是名士之后,他们既然能到李森先那里告李渔,也可以进京告御状,到时候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天下的秀才,天下的读书人。

曹尔玉被洪承畴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怀疑地嘀咕了一句,有这么严重。

火婴却似乎明白了洪承畴的用意,冷静下来,说爹爹,千万不要听他胡说。又转向洪承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叫我爹爹放弃李渔戏班,好让王永康他们把戏班吞并了,变成吴三桂家班,到北京唱戏。

洪承畴用教训的口气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吴三桂家班早在前明时就闻名大江南北了,那时候哪有什么李渔戏班。说句公道话,李渔戏班要是能够加入吴三桂家班,那是抬举了李渔。

火婴双手一叉腰,说你这是什么话,谁听说过吴三桂家班?别人都说李渔戏班好,只有你说什么吴三桂家班厉害,再厉害也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是大清朝,有本事你回到前明去呀。

洪承畴呼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李渔和李乡君也正在商量离开苏州的事情。

开始李渔有点不甘心,说不管情况怎么样,还是要努力一下,带着戏班进京唱戏,只要仍有一丝希望,就不应该轻易放弃曹大人给我们的这个机会。

李乡君努力敦促李渔离开,认定洪承畴和王永康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进京唱戏以后还有机会的,如果王永康在洪承畴的支持下,真的下黑手,想走也来不及了,她最担心的是新班弟子的安全。

李渔仍然不想轻易屈服,为了戏班能进京唱戏,光大戏曲,传播我中华文化,死而无憾。但李乡君本来就不是戏班的人,并无义务留在这里承担风险,再说那些新班弟子开始学成后,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李乡君可以放心离开,到杭州去,尽量不要出去露面,想必官府的人也不会来打搅。他已经想好几个安置地方:一是回到杭州住到武林小筑,让徐曹二位夫人陪她;二是如觉得不方便,仍可回抱朴道院;三是实在不行,老家兰溪可以暂时安身。

李乡君沉默许久,说自己是想离开苏州,想到杭州,见见他的两位夫人。也想到李渔的家乡兰溪去看一看,但是,要走必须一起走,必须整个戏班的人。尤其是新班弟子,必须尽快离开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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