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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吴县狂生金圣叹舌战留园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0321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金采于明万历三十六年生于苏州吴县十全街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幼年生活优裕,后父母早逝,家道中落,但性情却变得骄傲。成年后更是为人狂放不羁,能文善诗,改名人瑞,字圣叹,别号鲲鹏散士。因岁试作文怪诞而被黜革,后应科试,改称金人瑞考第一,但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评注古典为乐。

他有一个有名的舅舅钱谦益,他八岁那年,母亲欢天喜地地告诉他,舅舅要不是因为文章太好而引起争议的话,一定是状元,而不是探花。

但他并不尊重他这个什么都优秀的舅舅,舅舅投清后他更是看不起了。舅舅官至礼部侍郎,他送上对联讥讽:三朝元老小花脸,一个文官大奸臣。

官府多次因为他出言不逊要惩治他,奈何顺治皇帝无意间读到他的诗文,赞美他是古文高手,不要以当前眼光看他。这消息一出来,地方官员只好对他敬而远之了。

他要为天下文章抱打不平。

每当有疑难案审,他总是要来旁听,有什么传奇演出,总是要加以评点。最后应验了他自己设想过的结局:七年以后,吴县调来新县令任维初,对欠税者用重刑,又高价售公粮于百姓,激起民怨。民众假借顺治驾崩契机,集市游行,后金圣叹与百多名秀才往孔庙哭庙,发泄不满,并向巡抚朱国治呈揭帖告发县令。朱任二人早已勾结,捕一十八名核心人物,反向朝廷告秀才们抗纳兵饷,鸣钟击鼓,聚众倡乱,震惊先帝之灵,要求严惩,处斩立决。顺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金圣叹被斩于江宁三山街法场,终年五十三岁,作绝命诗如下:

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带白头。明日太阳吊唁我,家家户户泪长流。

回溯到顺治十一年,正是他最自以为是、最放得开的时候。

这一天洪承畴在留园召开了会议,参加者有江苏巡抚,苏州、镇江两府及驻防将军,长江水师指挥等。洪承畴说这次奉旨到江南督办剿匪事宜,已半月有余,对诸多情况大体掌握,并以顺治的名义简要地宣布了一些政策:

离京前皇上再三吩咐,江南初定,不可大动干戈,所谓匪盗不过是前明的一些残余,多半都是生计无着的低层官兵,之所以铤而走险,无非是混口饭吃。所谓剿,地方上已建有功勋,芦花岛大捷他会奏报朝廷请功,皇上会对立功员属皆有数额不等的赏赐。根据目前的形势,应改变方略,对江湖一线的匪盗,宜抚不宜剿,抚在先,剿在后。即日起两江及闽浙各州、县颁发布告,不得已为匪盗者,皆可弃械投诚,出山离水回归为民,不仅既往不咎,而且每人发给银两,鼓励其谋求正当营生。

洪承畴的命令下达之后,苏州府率先行动,当天就在街头显眼处张贴了布告。史承志因为赤五娘在红春楼给他安排一个闲差,打算积够钱以后,就效法史德威终生为史可法守墓。

李渔听说后,完全理解史德威的选择。天下大势,变幻莫测,但变幻之中,自有定数,并不是几个人可以改变和左右的。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大清王朝日益昌隆,百姓摆脱战乱之苦,生活逐渐安稳下来。试想一下,假如重新挑起一场战争,百姓岂不是又要陷于水火之中?为避战祸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想必这也不是大多数人愿意看到的局面。洪承畴这次到江南来,是来剿抚所谓匪盗的,来江南半个多月了,并没有动刀动枪。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他是想抚,是让大家离开山里、水里,寻个生计,过安稳日子。招抚成功了,就是他洪承畴的功劳。如果洪承畴被刺杀了,引起清廷震怒,说不定派一个喜欢杀戮的满族将领,大动干戈,那江南百姓岂不是又要遭受一次天大灾难?

李乡君虽然不同意李渔的话,但想到那些新班弟子若能平安成长,也只能先顺应时事了。说李班主说得对,眼下,还是把戏演好,让大家安心过日子。

李渔兴奋,展望起来,说戏班如果去成北京,日子会越来越好。

赵则鸣一听,问他何时进京,说自己也要进京,不如一同前往。李乡君劝赵则鸣不要再为《金瓶梅》的事难为李渔,木子李见赵则鸣还揪住李渔不放,也说大家都各奔前程,有些事可以一笔勾销。

赵则鸣绷紧了脸,说万事皆可勾销,但此事不能不了了之。

这天曹府里的火婴听到土谢图亲王让李森先催促她回京的消息,顿时觉得自己像掉进冰窖里,浑身冰凉冰凉的,情绪低落至极。曹尔玉心里也十分难过,同时也深感无奈。火婴再不回去,自己不仅对不起土谢图亲王、三贝勒,更无法向太后、皇上交代。他也知道,自从火婴到了苏州,即使遇到什么难处,都是快快乐乐的,而且那些戏班的人,也都把她当成一家人。可是,总有一天她要回去的,不是他不帮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养女,但这苏州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家。

火婴眼泪夺眶而出,央求让自己再住几天,跟戏班一起回北京。这时李乡君去曹府向曹尔玉道谢,曹尔玉说了火婴要回京的事。李乡君希望火婴再见一见戏班的人。火婴说见了又怎样,终究还是要走的。李乡君安慰她,说戏班就要进京唱戏,到时候也许能够在京城相见,并答应转告李渔,让他来送一程。火婴十分坚决,说送了就能留在苏州?不是还得回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江南。

离开曹府后,李乡君一路上心里闷闷的。火婴要回京城了,心里有许多的不舍,但她说得对,她和李渔和戏班,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她属于皇家,属于豪门贵族,属于大清王朝,李渔和戏班却属于民间,属于一个戏字。

李渔从李乡君口中得知火婴要回京城的消息,心里一沉,火婴迟早要走,但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走。火婴天真活泼,说话直率,要不是生养在贵胄人家,绝对是一个唱戏的好角色。可她这一走,就是回到另一个世界,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也真是令人怅然。李乡君劝李渔去送送她,火婴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苏州城,与戏班邂逅一场,也是有缘,况且火婴还不顾尊贵身份,救过戏班的孩子们,现在她要回去,自应该去曹府送一送。

李渔去曹府时,曹尔玉正在清点丝绸、糕点等火婴回京要带的礼物,李渔捧着一叠书本,说火婴要回京,我来看看她,顺便送上以往所作的小说、传奇。曹尔玉说李笠翁传奇,洛阳纸贵,这比什么礼物都贵重,火婴一定十分高兴。

火婴正在房中懒懒地整理自己的衣物,看到戏装,刚放进箱笼里,又把它拿出来,扔在桌子上,最后又捡回来,叠好放进箱笼。外面传来曹尔玉和李渔说话的声音,火婴想开门,但还是犹豫着住了手,曹尔玉敲门,告诉李班主给她送戏本来了,火婴推说自己还没起床,没有开门。

李渔无奈,把戏本留下,准备明日再来。

火婴听到脚步声逐渐走远,突然站起,把门打开。李渔和曹尔玉同时回过头来,只见火婴站在门口,说把戏本给我。

李渔把书交给火婴,火婴神情怪怪地说有一本书,这里没有。李渔一时疑惑了,凡是印刻出版过的拙作,都在这儿了,不知火婴说的是哪一本。火婴表情冷淡,说你写的《金瓶梅》。

李渔笑了,说原来火婴也有此误会,这书不是我写的,都是李某没有说明白,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金瓶梅》是我写的。火婴盯着李渔,说依我看就是你写的。说着进屋,把门一关。

曹尔玉和李渔面面相觑,李渔说火婴一时心情不好,今晚就让火婴点出戏,明日李某亲自登台。

火婴看着李渔送来的戏本,饭都不肯吃,曹尔玉催促她吃饭,说明晚到虎丘戏场看戏,李班主还叫你点两出,他亲自登台唱给你听。

火婴转而有了笑容,点了一出《风筝误·哄闺》。半夜的时候,火婴又看《比目鱼》,看到谭楚玉和刘藐姑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双双演出了最壮烈的一幕,眼泪停不下来,爱不释手之际,竟然把唱词都背了下来。

当晚李乡君读完《比目鱼》,心情难以平静,与李渔展开了一场讨论。她一边落泪,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读后感。先赞叹谭楚玉出于对女伶的爱慕,不惜放弃作为一个儒生的地位、名誉,投身于四处流浪的江湖戏班,男女真诚相爱,投河殉情,至死不渝,这是多少人向往却又达不到的境界。再三表示自己喜欢这个故事,人世间的男女之情,大凡恩爱时都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但是到了危难时刻,恐怕就顾不得曾经的恩爱缠绵,守不住彼此的承诺,还不是先保全自己要紧,正应了一句唱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正因为如此,李渔笔下的楚玉和藐姑尤其让人感动,如此坚贞的男女情,只怕不是人世间能有的。

李渔没想到李乡君如此喜欢这个故事,如此情怀伤感,有点喜出望外,想给她拭泪,李乡君赶紧擦去眼泪,转过脸,说见笑了,刚好看到他们双双投河这一节。李渔不免有些得意,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李渔怎么忍心让他们就这样死呢?再说我更不想你难过、流泪,看到后面,乡君姑娘自然会笑的。李乡君合上抄本,说我觉得看到这里最好,宁可在此为他们感动,替他们流泪,这样楚玉和藐姑就一辈子留在我心里了。

李渔不禁佩服李乡君的这番话。多少人看到此也流了泪,但他们却逼着自己写下去,非要编造一个完美的结局,让他们最后笑一笑,乡君姑娘的见解却与别人不同,她喜欢虽然悲苦、残缺、美好但并不完满的结局,这不也是自己心里想的吗?李乡君依然感慨,说人世间,每个人的遭遇不同,心里的感受自然不一样。乡君以为写到双双死去,才是最美好的结局。如若不死,谁能保证两个人中有哪一个不会变心?

李渔连忙劝李乡君不要太悲观,人世间总还是存有真情。坚贞的爱情不是非要死了才可以得到,活着也可以得到。世上有负心人,也有痴情人……李乡君打断他,说总是负心人居多。李渔有些无奈,说其实,我也喜欢你说的这个结局,但是书商为了赚钱,非得叫我狗尾续貂,让我加上后面夫贵妻荣大团圆的结局。

李乡君口气缓和下来,说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好,即使是世间少有,就让它像月亮一样高高挂在天上吧,也好让世间的俗男俗女有个慰藉。

次日,李渔广送戏帖邀请苏州城内的名士,随帖说明虎丘戏场首演新编传奇《比目鱼》前几出,后面的该怎样编下去,还未拿定主意,多请各位行家指点。又托曹尔玉给洪承畴送上帖子,正在留园漫步的洪承畴听说新戏是李乡君挂头牌,眼睛一亮,答应去看看。

傍晚的戏场外,在张贴着《风筝误》的戏报边上,木子李又贴上一张加戏《比目鱼》的戏报,高声引来行人。苏州名士中金人瑞到得比较早,本以为李渔会在门口恭候,但李渔并未出现,心中有几分不悦,后来看到洪承畴和曹尔玉来了,也不见有人来迎,心想李渔其实还有分寸,自己不应计较。

官轿在虎丘戏场门口停下,火婴从轿子上走下来,一边脱斗篷,一边走进戏场。李渔和李乡君正在上装,一听说火婴来了,连忙揭开帘子走出来。火婴看到李渔他们轰轰烈烈地正在上装,似乎并不高兴,又见李乡君迎出来,便问李班主亲自登台,那谁演大夫人?

李渔说是乡君姑娘亲自登台。

火婴又问谁演二夫人,不等李渔说话,火婴说如果不嫌我笨,这二夫人就让我来演。说着脱下斗篷,一扔,说给我上装。李乡君说火婴这是第一次在戏场登台亮相,当然要画一个最最美丽的妆,还是请李班主给你画这个妆吧。

火婴没有作声,在凳子上坐下,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说这是我第一次登台唱戏,不知道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李渔手中拿着油彩和脂粉走到火婴的背后。李乡君示意大家先到外面去,众人退了出去。

帘内只剩下李渔和火婴两个人。李渔从背后靠近火婴,把油彩轻轻地抹在她的脸上。火婴呆呆看着镜中两个人的身影。李渔的双手在火婴的脸上轻柔地抹着。火婴感到了李渔呼吸,神情有些紧张,李渔说火婴天生丽质,妆怎么画都是好看的。

火婴有些失神,说扮相好看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留在戏班唱戏,还是要回京城嫁到草原去。

李渔停住了画着妆的双手,心里颇不是滋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火婴也长成大姑娘了,总要有个归宿的。李渔画着妆,神情若有所失。火婴又叫李渔给她画眉,李渔手拿托盘,用细细的画笔给她描眉。火婴拿起铜镜照了照,显出满意的神情,说还没有抹唇红。李渔又端上一盆胭脂,手也不禁轻轻颤动了一下,说给火婴点唇。手指印起一点铅红,往火婴的嘴唇上轻轻地一捺。火婴嘴唇抿了抿,叫他再点一下。

李渔伸手要点,火婴突然把他的手抓住,说要是你能永远为我点唇该多好。

李渔呆了一下,避开火婴的眼神,说再照照镜子,看满不满意?火婴仍然盯着李渔,说李班主为我画的妆,我怎么会不喜欢?可是我问你,你喜欢我吗?李渔说火婴青春活泼,天生丽质,人见人爱,大家都喜欢你。

火婴又问了一遍,你喜不喜欢我?

李渔半晌才开口,说要是火婴生在平常人家,我一定收你为徒,你一定是我最喜欢的徒儿。不等李渔说下去,火婴突然抱住李渔不放,双目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渔,说你带我走吧,我要跟着你唱一辈子戏。

李渔认真起来,说火婴你是天生唱戏的好材料,我也很希望你能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不行呀,你怎么能跟着戏班唱戏呢,你可是公主。

火婴眼泪一下子流下来,说我不是真的火婴,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要是自己能做主就好了。我就是要跟着戏班,到处唱戏,过无忧无虑、自由自主、快快乐乐的生活。你就带我走吧。

李渔想推开火婴,又不忍心用力,说火婴别说傻话了,你应该回京城,你属于那里,你有你的美好生活。

火婴双眼晶莹,神情显得绝望,说我回了京城,怕永远见不到你了。

《风筝误》演出还比较正常顺利,台上李乡君演的大夫人和火婴演的二夫人正在厮打,李渔在中间劝架,被两位夫人推来推去。台下多哈仔细辨认火婴,旁边洪承畴讥讽曹尔玉过于开通,竟让火婴混到戏班子里,与他们同台唱戏,只怕土谢图亲王知道了不太高兴。曹尔玉知道洪承畴并无好意,顶了回去,说火婴天性活泼,喜欢唱戏,太后也都是知道的,皇上也是准了,土谢图亲王是草原上的王爷,不是你汉官的胸怀,他有这么一个能歌善舞的媳妇,才高兴呢。

洪承畴内心又一阵感慨,心想回京就上一道奏折,重新倡导礼义廉耻,以端正世风,匡扶正气。洪承畴板了板脸,说这大清得了天下,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也不能不要。曹尔玉也哼了一声,说汉人打仗不行,这方面倒是有一套。两个人较劲的工夫,场内鼓掌声此起彼伏,换场之际,洪承畴就站了起来,直奔后台。李乡君正忙着换装,木子李掀开帘子,送进一个大花篮,说是一位贵客送的。李乡君也不看,叫木子李不要放在面前。李渔无奈,只好叫木子李把大花篮送给婺姬、杭姬。

洪承畴掀开帘子进来,李乡君回头,并没有认出洪承畴。洪承畴连忙作了自我介绍,李乡君一惊,站了起来。洪承畴两眼发光,说南京一见,好多年了,想不到李姑娘青春依旧。李乡君一时想不起是否见过洪承畴,但马上反应过来,他肯定又把自己当成李香君了,于是也不解释,也不看他,说后台简陋之地,隐蔽之所,洪大人不该来。

洪承畴语调显得急切,说上次本来想到杭州与李姑娘一叙,但遇到急事,赶回京城,前些天,在南京秦淮河边,似乎又见姑娘身影,不想还是失之交臂。李乡君镇定下来,及时调整状态,说民女好像与洪大人并不认识。洪承畴连忙说虽然没有面对面见过,但顺治二年,梅香楼上,洪某曾经隔着珠帘听姑娘唱过《茉莉花》。李乡君心中一凛,她怎么也记不起来。洪承畴说自己最近会待在苏州,住在留园,有机会一叙,届时提醒一二细节,李姑娘自然会记起来的。

李渔进来,洪承畴马上端回架子,说李班主怎么能让李姑娘唱《风筝误》这样的俗戏,岂不是辱没了李姑娘?

李乡君故意拉了拉李渔的手,反驳说别人眼里俗的,在我看来却是最高雅的。

洪承畴看到李乡君和李渔挨得这么近,几乎像是一个人,气得像少年一样,脸一下子涨红了,正要发作,多哈从外面进来,催他回去。洪承畴也马上平静了许多,再次邀请李乡君到留园细细切磋。

多哈似乎有事要禀报,催促洪承畴离开,洪承畴说把《比目鱼》看完再走。

洪承畴离开后台后,李渔又给刘藐姑扮相的李乡君说了说戏,说投河时应该有不弃生命的念头,回望、踉跄,犹豫片刻,然后投入河中,然我见你投河已成定局,则是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纵身跳入河中。火婴兴奋,要挤在边上看他们演,并唱了戏中刘藐姑的一段,李渔一听,连忙称赞火婴真是个好材料,昨天刚送给她的戏本,她就能背了,答应她在台边看。

一阵吹打之后,李渔走上台介绍,说所编《比目鱼》由自己旧作改编,原是一篇数千字故事,刊印之后,有许多看客向他建议,把它改成传奇,因自己心中无底,编到第十出后,现编现唱,唱到谭楚玉、刘藐姑双双投河为止,结局如何,还请各位指点。

李乡君率先出场,与净角木子李纠缠一番后唱道:

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

唱完跳入台下的水中。看到这里,洪承畴惊起,又镇定下来,说这是演戏,何必当真。曹尔玉也有些困惑,说人分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了,怎么会是演戏?

李渔扮生角上,又说又唱,纵身一跳,也落入水中。不想几乎同时,台边上又一个人奔出来,情急之下跟着跳进水里。下面看戏的惊慌了。洪承畴连笑几声,说做戏,这戏是做的,是假的,不必一惊一乍。曹尔玉不安,说跳下水的人怎么没见上来,说着沉不住气,跑到水边去探看,只见水平如镜。多哈跟着冲过来,对曹尔玉说声不好,刚才跳下去的是火婴。火婴在水中挣扎起来,曹尔玉跺着脚,大喊谁救她重赏一百两。此话一出,早有几个府衙的班役纷纷跳入水中。火婴已经呛了许多口水,开始支撑不住,加上衣裳泡了水,身体一重,慢慢地沉下去。其实在船上的李渔抓住火婴的一只手,火婴看到救自己的是李渔,顿时安详了许多,李渔用力托起她,火婴露出微笑,说我以为你沉下水了。李渔吃力地想把她拉上船,说我从小在水边长大,哪会沉下去。

跳下去的衙役也手忙脚乱地帮忙,终于把火婴托上岸来。

火婴猛烈地咳嗽着,连连打起喷嚏,吐出几口清水。李乡君上前抱住火婴,把戏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又拍打她的后背,说你不会游水,干吗往下跳呀。曹尔玉用斗篷把火婴裹起,李乡君跟着一起离开了戏场。

虽然已经深夜,洪承畴并不急着离开虎丘戏场,说着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要谈谈对新戏的感想,让娄吏目留下李渔和金人瑞等一批苏州名士,到门口的茶楼喝杯茶再走。茶点早已摆好,洪承畴端坐中间,叫李渔先讲,李渔说因心中无底,担心看客们不满意,现在看起来,效果还是好的,准备改定之后,正式上演《比目鱼》,以答谢苏州看客。

李渔话讲完许久,洪承畴才转过神来,清了清喉咙,说编得虽好,要不是这个旦角唱得好,不见得有现在这般轰动。本官戎马一生,位极人臣,与戏班坐谈叙首,还是生平第一次。只因李班主唱了一出好戏,本官颇有感慨,生发心得一二,不吐不快。洪承畴讲得兴起,站了起来,说本官虽然一直忙于国家大事,佐理军政要务,但对戏文传奇却有偏爱,闲暇之时,也有涉猎。《比目鱼》虽然还未最终定稿,但确是上乘之作。

在座的苏州名士,除了金人瑞,基本上附和洪承畴的话,当面奉承了几句。李渔听到大家肯定,难免得意,说现编现演,草草而就,粗疏之处还是不少,待改定之后会更好一些。不想洪承畴话锋一转,指着没有表态的金人瑞,说也别高兴得太早,且听听金人瑞先生的意见。

李渔早已听说金人瑞的名字,也读到过他许多文字,特别是他对《金瓶梅》的批点,令人敬佩,可以神交已久,连忙向前作个揖,说圣叹先生久仰大名,请多指教。金人瑞也不谦让,直截了当评点了一番,说这本戏到这里,奇是奇了,却有大问题。这本戏改自李先生的白话小说,然而腰斩原作,至谭、刘二人双双投江之后,全剧便戛然而止,悲情乎,无望乎,李班主想说明什么?赚看客眼泪吗?我以为这个结局看起来震撼人心,而细想一下,却显得造作。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谭、刘二人,既然使人同情,便不能叫他们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前面轰轰烈烈的故事等于白说了,看客也就不再抱有念头,心情缺憾而归,谁还会来看二次?《比目鱼》演完一轮也就演不下去了。《西厢记》《牡丹亭》也有类似绝望之笔,但最终都是起死回生,峰回路转以大团圆收笔,故而让人看了又看,百看不厌。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善始善终,完美结局。

李渔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话虽刺耳,心里却不感到惊讶,因为他曾经观察过金人瑞的为文风格,例如他评点施耐庵的《水浒传》,认为结局过于不忍,索性把原来一百二十回本腰斩成七十二回本,以梁山泊众英雄排定座次作为结尾,这样看来,他提议谭、刘二人起死回生,峰回路转以大团圆结局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不等李渔反应,洪承畴已经鼓掌,表示自己完全赞同金人瑞的意见,建议李渔写好续戏,讲谭、刘二人被路过船只双双救起,谭本是儒生,饱读经书,金榜题名,官运亨通;而刘藐姑被富贵良善人家所收养,不愁衣穿,身体得以调养,然后与已经是高官的谭楚玉相遇,自此,旧情重燃,门户相当,又有朝中重臣从中撮合,婚姻美满,皆大欢喜。

其他人多赞成洪承畴的结局设计,按照这样编下去,看的人会越来越多。

接下去,洪承畴与李渔发生了争论。洪承畴几分得意,不禁大话出口,说可惜本官另有要务在身,不然真的就动手把这本戏续编下去。

李渔承认洪承畴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仍需细细琢磨,因为看客之中,五光十色,眼光各异,多愁善感者却喜欢悲剧结局,以便触景生情,兔死狐悲,推人及己,因心中多有练习,便一遍遍地来看。

洪承畴打断李渔的话,说悲悲戚戚到底,没有一点生机,谁喜欢看。

李渔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悲剧、喜剧,各有所爱,喜欢看欢喜结局的,多是男人、商人、官人。李某吃这碗饭的,只能据实而论,喜欢看悲剧结局的多是女人、文人、失意人。

洪承畴急忙压住李渔的话锋,说李班主的话是奇谈怪论,按照你的意思,本官就是庸俗平实之徒,李班主则是高雅才情之士,只因为本官指出《比目鱼》的不足,就如此沉不住气,编些道理来反驳本官,你们这些编传奇的心肠也该开阔些,就没有听说过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问问大家,是谭、刘二人死了好,还是让他们复活过上美满日子好?

下面马上有人附和,说应该让谭楚玉、刘藐姑两人有个美满的结局,并称赞洪承畴高屋建瓴,一针见血,字字千金,李渔有这么好的机会听洪承畴评点,应该以谦虚为本,洗耳恭听。

洪承畴又乘胜追击,问几个弹琴陪茶的女客,李班主说女人喜欢看悲剧结局的,那本官就问问你们,这谭、刘二人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几位女客都是看过戏的,看看李渔,欲言又止,不想金人瑞上前,说自己散场时,听过几个女看客的议论,都说谭楚玉这样有才有情还有义的男人,女人家见了他个个都会喜欢,岂能由刘藐姑一人独霸,死了也好。还说男欢女爱,不一定荣华富贵,万一谭楚玉变心了呢,刘藐姑还不如当初就死了。

洪承畴奇怪地看着金人瑞,恼火他居然帮起李渔来了,刚想针对他说几句,金人瑞马上接下去说,这不过是女看客的说法,自己并不赞同,李渔刚才说喜欢看喜剧结局的都是庸俗平实之辈,而喜欢看悲剧结局的都是纤细、高雅、有才之人,这话大失偏颇,古今多少人间故事,有喜有悲,各人命运不同,观者感受也自然不同,只是生逢乱世与生逢盛世,就不是一人一事的悲和喜了。现在改朝换代之际,除少数左右逢源、两朝荣华之人外,大多数世间凡人,包括我等儒生,多是忧患苦难之中,你不如多给他们虚幻的甜蜜,也是为文做戏之人行大好事。

金人瑞的一番话,全场顿时寂静。

洪承畴瞪了金人瑞一眼,不便发作,拂拂手,说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了。

夜深人静,李渔回到客栈后,李乡君听说晚上他与洪承畴喝茶论戏,其间发生了争论。李渔解释说洪承畴虽然令人厌恶,但他在看戏这方面,却是一个真正的赏家,新上《比目鱼》,总要找几个人挑剔一番,包括洪承畴。李乡君却说这洪承畴才不会这么简单,你就为了一个戏字,就没有想过洪承畴对戏班、对你是不是心存友善?要说挑剔,苏州观众哪个不是内行,哪个不是赏家。我们不能与洪承畴这样的人有任何交往,说句心里话,我都不想演了。听李乡君这么一说,李渔不安起来,连忙检讨自己事先考虑欠周全,也没有和她商量,并向李乡君保证,除了请洪承畴看戏,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次日火婴病倒了,裹在被子里面,全身发抖。郎中给火婴搭脉,望气,沉吟一番后,说夜落冷水,感染风寒,有烧热症状。不过,姑娘年轻,身体本钱好,无伤大碍,给她开一剂清热退烧药服下,就会好的。火婴不满,说哪有好得这么快的,说着又喊起头疼来。郎中又说起码十天半月才能好起来,开了药,叫家人拿着药方抓药。

不一会儿李渔和李乡君进来,火婴要坐起来,李乡君忙把她按下,火婴仍然对昨晚的事好奇,问你俩明明跳进水里了,怎么后来又都在船上了?众人相互看看,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李渔说出实情,原来李乡君唱完就要跳入水中时,一只小船划了过来,李乡君纵身一跃,轻轻落在船上。同一时间,在布帘后面两个新班弟子高高举起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溅起水柱和浪花。小船把李乡君送到戏台后面,然后又划了回来,等着李渔跳下去。火婴生气了,说我跳进水中,想救你们,你们却在捉弄我。李渔端起碗要喂火婴喝药,算是自己向火婴赔罪。火婴喝着汤药,说这《比目鱼》真好,什么时候让我唱。李渔答应把戏本结局写好了,托人带到京中,让她好好看看。

李乡君对曹尔玉说火婴这样的身体,经不起一路颠簸,不让她歇上十天半月走不了。曹尔玉想了想,说不好再改了。万一路上不适,可在沿途州县停留,请良医探视诊治。李渔向曹尔玉求情,说火婴落水,受了风湿邪气,如医治不及时,会留下病根,必须观察数日再送她回去。

曹尔玉勉强点点头,说过几日再看吧。不过有言在先,火婴这几天在府中好好调养,哪里都不能去。还有戏班的人,包括李班主,就请不要再到府上来看她了,免得火婴劳神分心,养不好身子。

洪承畴想着李乡君又拉李渔的手又帮他说话的情景,几夜未睡,正好王永康为李渔戏班改籍的事恼火,以吴三桂的名义找洪承畴帮忙,洪承畴就把李渔写过奇书《金瓶梅》的事告诉了他们。王永康奇怪,说《金瓶梅》作者另有其人。洪承畴脸拉下来,说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这查禁《金瓶梅》一事,前明时浙江官员早有奏本,指明了《金瓶梅》就是浙江兰溪李渔所作,崇祯帝有过圣旨,要求严查。

娄吏目与王永康相互看看,神情颇不踏实,洪承畴扔下一句话,说前明要查办的事,到了大清照样要查办,钦差李森先正在苏州秘查风化案,如果告到他那里,李渔虽然能保住命,但势必名誉扫地,一蹶不振,还能和你们争什么。王永康仍然怀疑,说李渔窝藏逆党后人,意图反清复明的大罪都被曹尔玉包庇了,区区一本淫书,还能把他怎样?再说缪判官是一个老好人,定不会追究。

娄吏目则完全明白了洪承畴的意思,怂恿王永康只管去找李森先,让他查办李渔诲淫诲盗罪责,一旦罪名成立,天下读书人的唾沫也会把李渔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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