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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虎辞山 作者: 猎衣扬 本章字数: 7568 更新时间: 2025-05-19 17:23:35

二十九年前是咸丰十年(1860年)。

这一年,周骁十七岁,在保定府一家京戏班“彩如意”里唱武生。

保定府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物产丰饶,河流有唐河、府河、漕河、易水河、白沟河、沙河等,自古便是南北船运的重要枢纽。船运兴盛之地,人口必然稠密,人多,听戏的也多,听戏的多,戏班就多。

五月初,“彩如意”接了东家的帖子,全班人马乘船沿大清河往霸州唱堂会,由于东家催得紧,戏班众人不得不连夜动身,包了一艘客船,带着老老小小十几口子人,连同戏装行头、花枪髯口等五六口木箱子上了船。盛夏时分,天气阴雨无常,船行至中游,半边云天忽如墨染,一场倾盆大雨“哗啦啦”的便刮了下来。夜半,船行至中游,众人喝了些茶汤热水,顿觉混混欲睡,摇撸的船家纷纷蒙上了脸,提起了刀,一刀一个将戏班里的老少尽数砍翻,伸手在身上摸走钱财后,再把尸体往水里一扔。

唱武生的周骁仗着年少,多少扛住了几分蒙汗药的麻劲儿,抄起一张小方桌就来厮打,四五个水匪强人将他围在当中,为首一人高叫:

“小兄弟,你是吃刀板面,还是馄饨面?”

此一句乃是水面上的恶匪杀人越货时说的“唇典黑话”,所谓刀板面便是一刀砍死,剁你下水,馄饨面便是你若吃不了疼,自己脱了衣裳,跳下江里淹死。

周骁立在大雨之战,双腿弹琵琶一般的乱抖,强忍着眩晕大喊:

“我……我不吃面!”众水匪一阵哄笑。

“哈哈哈哈,这厮还真是个棒槌!”

周骁自幼跟着戏班,挨足了打骂,吃遍了辛苦,混惯了街巷,故而养成了一副顽劣性情,输人不输嘴,此时他听那水匪骂他,当时起了火,回口骂道:

“小狗崽子,可是在骂你爹吗?”

“找死!”为首一人抬手一刀砍向周骁,周骁举起方桌上挡,水匪拦腰一脚踢来,周骁半边身子酸麻,无力躲闪,被踢了个正着,倒飞而出,那水匪一招得手,劈刀又来追砍,周骁在地上顺势一滚,闪到了船边。

“罢了!死就死!”周骁一咬后槽牙,仰头一滚,扎进了河水之中。那水匪脱了上衣正要下河灭口,早有同伴将其拉住,沉声喝道:

“水流甚急,谅他也活不下去,这场大雨估计得下上一整夜,咱们赶紧收好银子靠岸!”

“好!”

翌日清晨,云销雨霁,大清河下游,一艘快船逆流而上,船头风帆张满,一面大旗迎风作响,上书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广盛镖局。

河北地处燕赵,乃畿辅重之地,为历代兵家所必争,再加上京杭大运河纵穿沧境,京济、京大要道贯通南北。沧州、泊头、鄚州、河间、献县均是南北水旱交通要冲,为京、津、冀、鲁、豫商品流通必经之地,更兼官府巨富走镖要道,是故沧州镖行、旅店、装运等行业兴盛。各业相争,必握高强武技才可立足,是故“其民素习攻防格斗之技以于危难时自救图存”,百姓世代习拳练跤,使枪弄棒,好武蔚然成风,只明清两朝就出过武进士、武举人一千九百三十多人。

广盛镖局这一代的总镖头,姓骆,名沧海,一身八极拳登峰造极,为人急公好义,在武林上甚有威名。骆沧海膝下有一徒一女,徒弟姜伯符,果敢干练,久历江湖,已在镖局独当一面。女儿骆凝,年方一十六,正是如花年华。

骆凝很少出门,此趟走镖,见什么都新鲜,在船头支了一根鱼竿,学人钓鱼,但却又耐不住性子,几次收竿都操之过急,平白地让鱼儿脱钩而去,气得她直跺脚。

“爹!你看……那好像是个人!”骆凝猛地站起身来,将手遮在额头上,探身远眺。

这水里漂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糟了水匪,跳水逃生的周骁,他在水浮着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四肢冰得发抖,早已虚弱得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骆沧海赶紧上前抓住了女儿的肩膀,沉声喝道:

“船身摇晃,冒冒失失的,当心落水……好像……好像还真是个人,伯符!伯符!”

骆沧海喊声未绝,早从船舱里跃出了一个长衫剑袖的清俊少年,跑到骆沧海旁边。

“师父!”

“那好像有人落水,靠过去,看看是不是还活着。”

“好嘞!”姜伯符一点头,赶紧去船边扯帆摇橹,操纵快船向东南方向靠近。

“女儿,拿竹竿来,快!”骆沧海取过竹竿向水里伸去,“啪嗒”一下打在了周骁的胳膊上,周骁强打精神,伸手一捞,抱住了竹竿。随着他身子一动,浮力平衡被打破,原本“躺漂”在水面上的他“咕咚”一声没入了水面以下。

“人还活着!”骆沧海感受到了竹竿另一头的握力,将周骁使劲儿地往船上拉,骆凝也手忙脚乱的过来帮忙。

“啪嗒——”周骁已经泡得惨白发皱的手扳住了船帮。

“闺女,快!使劲儿!伯符,把船停稳了……”骆沧海指挥着徒弟和女儿,三个人齐心合力,将周骁从水里拉上了船。

骆沧海将周骁平放在甲板上,两手一合,在他胸腹间不断推拿,逼出了他呛在五脏内的积水。

“喂——喂——你醒醒,你叫什么啊?”骆凝轻轻地扇了扇周骁的脸颊,意识尚未恢复的周骁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半晕半醒中,他赫然看到了一个明眸皓齿、身段婀娜的白衣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不吃面……馄饨面……”周骁脑子里还惦记着那群杀人越货的水匪。

“面?师父,师妹,我看这人好像是个傻子。”姜伯符凑了过来,

看着周骁直皱眉头。

“你才是……傻……你全家都是傻子,你祖宗八代都是……”

周骁下意识的回骂了一句,脑袋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三个时辰后,周骁悠悠转醒。

“吱呀——”船舱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骆凝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

“饿的腿软了吧?你可够能睡的。”

“你……你是谁?”周骁看着骆凝,有些犹疑的问道。

“我是谁?淹傻了吧你,本姑娘是你的救命大恩人啊。”骆凝微微一笑,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凳子上,看似扭过脸去,实则正偷眼看着地上周骁的影子。

“救命!命!戏班!”周聪略一定神,瞬时忆起那伙劫船的水匪和戏班里的诸多老少。

“不好!”周骁双臂一撑,从床板上惊坐而起,两脚刚一落地,顿觉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住。

“你干嘛啊?”骆凝起身刚要来扶,周骁已经挣扎着扑到了窗边,两手一推,将窗户打开半扇,伸头向外一望,惊声呼道:

“这是哪?”

“前面十里,泊船换马,半日便入沧州境。”

“这不在保定河境……”

“你都昏迷了三个时辰了,咱的船顺风顺水,早行了十万八千里了。”

“水匪!水匪!回去!我得回去…..戏班里的人……快!停船——”周骁瞪大了眼睛,冲到骆凝的身前,抓着她的小臂大喊。此时他心神激荡,大脑一片混乱,下手没有轻重,两手一用力,瞬间掐得骆凝一声痛呼。

“你干嘛?发什么疯……”骆凝吓了一跳。

“回去,掉头,回去!我得回去!”周骁两眼通红,神色极为骇人。

骆凝忍不住疼,银牙一咬,左脚前上一步,在右脚前外侧震脚下落,身体右转,收右脚与左脚并步,右腿屈膝半蹲,前移一撞,顶住了周骁的膝盖,右臂屈肘右掌随势收护于胸前右侧,勾手拨开周骁的手,左拳变掌画弧,随势推向前方,手掌穿过周骁肋下,肩膀撞进了周骁里怀,擤气震脚。

“哼——”周骁应声而倒,被这一靠撞到了门上。

骆凝挽起袖子,看了看被周骁抓得通红的手腕,皱着眉头嗔道: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

周骁此时神志混乱,被骆凝重手法一撞,一时间满脸煞白,胸膛一阵起伏,竟有些喘不上气,骆凝害怕是自己伤到了他,连忙上前搀扶,周骁跪在地上,两手一撑,立起上身,两眼模模糊糊中正瞧见骆凝走来,以为她又要来摔打自己,当下一咬后牙,强提一口气,大叫了一声,一个扑纵抱住了骆凝的腰。

骆凝猝不及防被周骁抱了个结实,心里又急又气。

“你这……好你个没羞的泼皮!”骆凝肘尖下砸,想要磕开周骁,奈何周骁一抱得手,十指紧扣,借着自己身高力大直接将骆凝扑倒在地,左右翻滚,任凭骆凝如何击打,他也死不放手。

骆凝急得两眼含泪,银牙紧咬,正在焦心之时,甲板上的姜伯符听见船舱里的响动,快步闯了进来。

瞧见这一幕,姜伯符不由得怒火中烧,冲上前去,探掌一捞,扒开了周骁扣再骆凝腰后的右手,反向一撅,“咔嚓”一声掰断了他三根指头。

“啊——”周骁一声惨呼。

“好小贼!”

姜伯符拉开骆凝,飞起一脚,正踹在周骁的肚子上,周骁只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一口酸水混着甜腥的血顺着嗓子眼喷了出去。

“妹子!没事吧!”姜伯符看了一眼骆凝。

骆凝摸了摸眼角的泪花,一跺脚出了船舱。

周骁吐了这一口血,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甩了甩晕沉沉的脑袋,张口说道:

“我不是想调戏……只是想……回去,船掉头……我戏班里有人……救命……”

“命你娘个姥姥!”姜伯符虎目圆瞪,一挽袖子冲到周骁面前,左手扼住他脖子,右手风车一般左右轮转。

“啪啪啪啪!”四个耳光落下,周骁痛彻骨髓,脸颊高高肿起。

“我…….咳……”周骁啐了一口嘴角渗出的血沫子,棱着一双眼直直地瞪着姜伯符。

“小贼,你不服吗?”姜伯符揪着周骁的后颈,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你打我一顿,我却要服你,这是什么道理!”周骁虽然气力不比姜伯符,但骨子里的倔劲儿却是一等一的粗豪。

“道理?这便是道理!”姜伯符攥紧了沙包般大小的拳头,一拳打在了周骁的下巴上,周骁仰面飞起,躺倒在地。

姜伯符上前正要再打,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够了!”

姜伯符回头一看,正是骆沧海到了。

“师傅,这就是个登徒浪子,市井泼皮……”

骆沧海眉头一皱,眯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翻周骁,周骁见这老者目光灼灼,一脸沉郁,不由得神情一凛,强撑着气力,站起身来,梗着脖子对上了骆沧海的眼睛。

骆沧海沉思半晌,幽幽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兄弟,到了前方泊船处,你我各自散去吧。”

周骁咽了口唾沫,拱手答道:“大恩不言谢,小子和一众老少遭了水贼,适才急火迷了心……手脚无状,这里告罪了。”

言罢,周骁冲着骆沧海一揖到地。

骆沧海摆了摆手,刚要离开,忽地脚步一顿,轻声说道:

“这河上的水匪我早有耳闻,适才有官府捞尸的船顺着上游去了,听说捞了三十几具……我想除了你,应该是再没有活口了!节哀……”

周骁浑身一抖,宛若被抽干了骨头一般靠在墙角,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夕阳西下,大船靠岸,周骁把脸上的血渍细末了一番,匆匆下船。

临行前,骆沧海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塞进了周骁的掌心。

“老先生,您这是……不可,万万不可……”周骁手指一捏,便知道布袋里装的是铜钱,少说也有五十枚。

骆沧海展颜一笑,沉声说道:

“小兄弟,江湖之大,人海茫茫,咱们能相逢,也算缘分。老夫见你也是个重情义的,此去寻访你那戏班里的老少,免不得吃喝住宿,大丈夫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兜里需有些银钱才好壮胆。”

“我……”

“莫要推辞,我徒弟是个冲动汉子,伤了你……这也算我一番心意。还望你莫要记恨……”

周骁碰过钱袋,向着骆沧海鞠了一躬,刚要抬头,眼角余光一瞥,正看到货堆边上有一角纱裙被微风吹起,料来定是骆凝在一旁偷瞧。周骁思量片刻,伸手从颈上摘下了一个小巧的玉哨,对着货堆方向轻声说道:

“骆姑娘,前番冒犯多有得罪,我……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能赔罪的,这玉哨是废玉的角料雕成的,虽不值什么钱,却是我娘留的,她虽然把我给卖了,但我却一直很珍惜这东西……你多保重!”

周骁捧起玉哨,将其轻轻地放在了货堆的麻布包上,大踏步的转身离去,没多久便消失在了码头嘈杂的人群之中。

他刚离去不久,骆凝便从藏身处走了出来,伸出手捞起了麻布袋上的玉哨,噘着嘴咕哝道:

“还真是块角料,人不要脸,东西也丑的要死……”

周骁告别了广盛镖局众人,下了码头,行入沧州府,寻了个跌打药铺,柜台后的大师傅一瞧周骁这模样,微微一笑,抬笔开方,当归、三七、红花、白芍、牛膝、没药、乳香、五灵脂按比例配伍。

“一包内服,一包外服,内服用热水煎开,外敷用黄酒搓揉。”

“多谢!”周骁拎着药包转身离开,正想寻一处破庙落脚,冷不防从斜刺里蹿出一道黑影,迅若雷霆,将他拖进了一条阴黑的小巷。

周骁眼前一花,口鼻已被人捂住,胸口处一痛,后背狠狠地撞在了半扇土墙之上。

“是你……呜……”周骁瞪大了眼。

“正是我!”姜伯符的脸上布满了狞笑,右手揪住他的领口,左拳直出,“咚”的一声捅在了周骁的胸腹之间。周骁只觉一股剧痛直冲天灵盖,疼得他几乎昏了过去。

“啪嗒——”周骁手里的药包掉在了地上,被姜伯符抬脚念得粉碎。

“狗东西!”姜伯符啐了一口浓痰,一脚踢在了周骁的膝盖窝上,周骁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姜伯符的大脚在他后背上重重一踏,将他踩在地上。

姜伯符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烂泥按在了周骁的脸上。

“知道老子为什么揍你吗?”周骁捂着腰腹,痛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娘的,老子最恨你这种小白脸,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休拿你你那套勾引官太太的路数坑我妹子。拿个小玉哨搞莺莺燕燕咿咿呀呀,都是些男女戏文里的烂东西……呸!你们这种吃软饭、骗感情、下流轻薄的货色我见得多了。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捞你上来,你听好了,赶紧离开沧州府,稍有迟疑,老子便打断你的脊梁骨。”姜伯符一伸手,从墙上抠出一块土砖,五指一抓,砖块应声四碎。

正当时,小巷东南方向不远,传来了骆凝的喊声:

“师哥!师哥!你跑哪去了?”

姜伯符虎躯一震,伸脚踩住了周骁的脸颊,将他的口鼻踩进了烂泥之中。

“不怕死的,你便应声!”

周骁十指紧紧的抠住泥地,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腔恨火烧得他头昏脑热,骆凝的喊声就在身边,他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他只盼着姜伯符一拳打来,痛痛快快的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也好过这般羞愤。

“你记住我的话。”姜伯符一抬脚,松开了周骁,向反方向钻出了小巷,招手喊道:

“妹子,我在这儿。”

“师哥,你跑哪去了,一转眼就没影了。”

“我……我看到一个老朋友,过去打了个招呼。”

“朋友?什么朋友!”

“江湖朋友,没甚稀奇……”

“师哥!你看这个荷包漂不漂亮!”

“漂亮!这绣工,真不错。”

“那是,花了我不少银子呢。你看,这大小多合适,放这个小玉哨子正正好好。”骆凝展颜一笑。

“好什么好?那戏子小贼的东西,你还留他做什么?”姜伯符伸手去抢,骆凝闪身躲开。

“师哥!你干嘛啊?”

“妹子听话,你把那破哨子砸了,哥给你买簪子去!”

“我不要,这小玩意儿挺有意思的,我权当留个手把件儿。”骆凝将玉哨从荷包里掏出来,放在唇上鼓起一吹,发出一串“咕咕”的脆音儿。

“妹子,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王八蛋了?”姜伯符面沉入水,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

“才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人挺有意思。”骆凝扭过身去,仔细的收好了哨子。

“妹子,你听我说,师哥我行走江湖多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不是什么好货……”

“好了好了,师哥你别在说了,念咒一样,烦不烦。”骆凝伸手捂住了耳朵。

“我这也是为你好……”

“瞧瞧瞧瞧,你瞧你,这个神态,这个语气,哎呀呀,和我那个老爹是一模一样,烦死了。我不听你说了,我要回去了,晚了爹又该吵我了。”骆凝一跺脚,转身就跑,姜伯符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唯有缩在阴影中的周骁,将自己的身形蜷成一团,使劲地往角落里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骁幻想着自己是一片腐烂的枯叶,被一点一点地沤烂在泥土深处。

正如骆沧海所言,彩如意的老小,除了周骁无一个活口。周骁在保定到沧州之间奔波了好几个来回,用尽了盘缠,穷困潦倒,流落在保定街头,白日里出门行乞,夜里在破庙安身。

一转眼,便过了两年光景。

这一年冬天,河北大雪,周骁饿昏在了一家茶楼的门外,那茶楼的掌柜心善,给了他一碗稀粥,将他抬到热炕上暖回了一条命。见周骁无处可去,就将他留在茶楼当个伺候热水的伙计。

周骁出身戏班,学的是文武小生,模样自然没得挑,再加上嗓子好,吹拉弹唱无一不通,几个月干下来,不少主顾都对他赞赏有加。

这一年腊月,春节将至,保定府京戏第一班“水红袖”在周骁打杂的茶楼“望溪园”唱“封箱戏”。

所谓“封箱”,乃是京剧戏班里的行话,即在年头岁尾,新春将至,腊月中旬以后,唱罢最后一场大戏,戏班上下稍事休息,张罗过年诸事。将各种演出用具整理归箱,贴上“封箱大吉”的封条,至来年“开台”以前,不得再开箱。

封箱之后,须祭祖师,名曰祭神。选黄道吉日,由戏园恭抬祖师至饭庄,路间用乐器前引,大致唢呐二人,单皮一人,齐钹一人。到饭庄后,全班烧香行礼,礼毕聚餐,饭毕送驾。仍用原乐器前引,将祖师抬回原处,礼毕。

周骁也是戏班出身,对此并不陌生,跟着“水红袖”众人准备腊月十九那天的封箱大戏,前前后后帮着张罗打点,煞是忙碌。

腊月十九当晚,大戏开锣还剩半个时辰,戏班的大小名角、龙套跟班都在后台上妆画脸,周骁端着茶壶,进进出出的伺候热水,三五个形迹可疑的瘦削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京戏武生分两种,一曰长靠,二曰短打。

长靠武生身穿着靠,头戴着盔,穿着厚底靴,多扮大将,风度气魄足,工架稳重端庄。念白要吐字清晰,峭拔有力,重腰腿功。代表角色有《挑滑车》的高宠,《赚历城》中的马超、《甘宁百骑劫魏营》的甘宁等。

短打武生主轻捷矫健、跌扑翻打、勇猛炽烈,代表角色有《连环套》中的黄天霸、《狮子楼》中的武松、《夜奔》中的林冲、《一箭仇》中的史文恭,《独木关》中的薛礼等。

今晚的压轴戏是武生大戏《夜奔》,讲得是宋徽宗年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太尉高俅之子图谋霸占林冲妻张氏,父子二人设计陷害林冲,将他刺配沧州牢城,看守大军草料场。随后派陆谦火烧草料场欲至之死地,却被林冲撞破,林冲提花枪刺死陆谦,雪夜奔梁山。

这出戏,台上有四人,一是林冲、二是陆谦;龙套也有二人,一是高衙内的手下富安,二是牢城营的管营。

扮林冲和陆谦的是水红袖的大角,按着规矩各自独占一处雅室候场。按着班主的交代,这二位名角上台前,必喝“雪花梨汤”润嗓。

此汤乃是以干银耳、雪花梨、话梅、乌梅、枸杞子慢火熬制而成,主益气清肠、滋阴润肺、清热利咽、生津去燥。唱戏的全凭嗓子吃饭,一折子戏唱下来,腔调九变十八转,需高唱入云,低吟裂帛。故而平日里对嗓子的保养最是讲究。不但忌食酒、烟、醋、辣,且过咸物、过甜物、过苦物,及生痰物、生火物一概不沾。气候寒暖交替,最忌过凉,过凉则咳嗽,咳嗽则嗓音哑涩。亦不得过暖,过暖则生火,生火则嗓音枯塞。故而京戏里的名角无不节色欲、慎饮食、防寒凉、勤吊嗓。

可雅间里候场的这二位,酒肉不忌,烟火不避,关东烟独有的辣味透过窗户缝呛得周骁睁不开眼,周骁几次想进去伺候茶水都被呵退,周骁心下起疑,躲在门外,顺着门缝偷瞧,只见这人背对门口,并肩而坐,身着戏袍,左手肉右手酒,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

正当时,戏班里的“催场”一路小碎步匆匆跑来,敲了敲雅间的门,轻声说道:“二位老板,该走场了。”

“嗯!”雅间内有人应了一声。

催场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听得雅间门响,周骁闪身躲在了廊柱后头。

“吱呀——”雅间的门被人从内推开,两个扮上行头,画好戏妆的男子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此二人各向左右扫视了一周,相视一点头,掩好了门,大步直奔后台候场。

周骁皱着眉头暗自思忖:“这二人好生奇怪,浑身上下半点不似戏班中人!”

心念至此,周骁蹑手蹑脚地从藏身处挪了出来,趁着四下无人,闪身钻进了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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