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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468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长时间的痛苦会让人变得迟钝，被痛苦折磨得糊涂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喜悦，往往失去了怀疑的能力。

悦子站在原地，权衡着一切，不知不觉间，竟认同了弥吉所秉持的那套正义观念。她心想：正因为三郎不爱美代，所以他更应该对美代负责，和她结婚。

于是，悦子将“让非自己所爱的女子怀了孕，男人就必须和她结婚”这一道德准则，强加给三郎，甚至还从中获得一种别样的快感，全然不顾这背后隐藏着多少伪善的成分。

“真没想到，你表面上看不出来，居然是这样的人！”悦子说道，“让一个你不爱的女人怀了孕，你必须娶美代！”

三郎猛地抬起头，目光敏锐而清澈，直直地看向悦子。为了回应三郎的目光，悦子提高了音量，语气愈发强硬。

“不许说不愿意。我们家向来理解年轻人，这是我们的家风。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行为不检点。这门婚事是老爷定下的，你必须照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三郎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弥吉肯定会拆散他和美代。不过，结婚对他来说也并非不可接受，只是他担心挑剔的母亲会有意见。

“我想先和母亲商量一下，再给您答复。”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悦子一心要让三郎答应结婚，否则她无法安心。

“既然老爷都这么安排了，让我娶美代，那我就娶吧。”三郎回答道。

对他而言，结婚与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样我也算卸下了心头的重担。”悦子故作轻松地说。

没想到，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悦子被自己营造的假象迷惑，沉浸在自以为幸福的情境之中。她迫使三郎无奈之下答应与美代结婚。这种沉醉，难道不就像一个在爱情中受伤的女人借酒消愁吗？与其说她是沉醉其中，不如说她在寻求一种茫然的自我迷失；与其说这是梦幻般的心境，不如说她在故意让自己变得盲目。这不正是她为了逃避内心创伤，下意识地编织的故事情节吗？

很明显，悦子对“结婚”这件事充满恐惧。她想把处理这桩棘手事情的责任，推给弥吉，让弥吉下达专制的命令。就像一个想看恐怖事物，却又躲在大人身后，战战兢兢窥视的孩子，在这件事上，她只能依赖弥吉。

在冈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与公路交叉的地方，两人看到两辆豪华轿车缓缓驶入公路。一辆是珍珠色，另一辆是浅蓝色的1948年款雪佛兰。车子行驶时，发出天鹅绒般柔和的声音，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他们身边掠过。前面的车里，坐满了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车子从悦子身边疾驰而过时，驾驶台上收音机播放的爵士音乐，久久地在她耳边回荡。后面那辆车由日本司机驾驶，车厢后座光线微暗，坐着一对像猛禽伴侣般的金发夫妇，他们目光锐利，彼此沉默不语，宛如沉浸在初恋的甜蜜之中……

三郎微微张着嘴，惊叹地目送着轿车远去。

“他们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悦子说道。

此刻，悦子仿佛听到了远方城市传来的喧嚣，那是由各种声音交织而成的大都会的噪音，乘风而来，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明白，即便去了大阪，对她来说也未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悦子不像乡下人那样，对大都会充满憧憬。诚然，大都会有许多新奇诱人的建筑，但真正吸引她的，并非这些高耸的建筑。

她渴望三郎能挽起自己的胳膊，想象着自己依偎在他那长满金色汗毛的胳膊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向远方。

不知不觉间，两人仿佛来到了大阪，置身于这座错综复杂的大都会的中心，在人潮中不由自主地前行。当悦子意识到这一切时，她惊讶地环顾四周。或许从这一刻起，悦子才开始憧憬一种全新的生活……

可是，三郎会挽起她的胳膊吗？

这个大大咧咧的青年，很快就对身边这位沉默寡言的年长寡妇感到厌烦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悦子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每天早晨都会精心梳理发髻。他只是出于好奇，随意瞥一眼那梳理得精致、散发着香气、透着神秘的发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看似冷漠、高傲的女人，内心竟怀揣着如少女般的幻想，渴望与他挽手同行。突然，三郎停下脚步，向右边拐去。

“这就回去了吗？”

悦子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哀求，朦胧的眼眸仿佛倒映着黄昏的天空，闪烁着略带蓝色的光芒。

“已经不早了。”

两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很远。在遥远的森林深处，杉本家的房顶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他们走了大约三十分钟，才回到家。

……从那以后，悦子真正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万事俱备，痛苦如影随形。唉！这世上总有一些命运不济的人，一生奋斗，好不容易事业有成，却患上不治之症，在痛苦中走向生命的尽头。旁观者很难分辨，他们一生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事业的成功，还是为了住进高级医院的特等病房，在痛苦中结束生命？

悦子原本打算花费时日，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耐心等待美代的不幸降临，就像霉菌侵蚀身体一样，慢慢摧毁美代。她想亲眼看到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走向破灭，就像当年自己的婚姻一样……（哪怕耗尽一生，只要能看到那一幕，她也心甘情愿。如果需要，哪怕等到白发苍苍，她也在所不惜。）……她决定紧紧盯着，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并非一定要三郎成为自己的情人，只要能看到美代在自己面前失败、苦闷、烦恼、疲惫、颓唐，她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很快她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

弥吉根据悦子的汇报，公开了三郎和美代的关系。每当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人打听时，他就大方地说：他们迟早会结婚的。为了维持家里的秩序，虽然三郎和美代的寝室依旧分开，但允许他们每周共度一晚。两周后，也就是十月二十六日，三郎去参加天理教秋季大祭祀时，会和母亲商量婚事。一旦谈妥，就由弥吉做媒，举行婚礼。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弥吉带着一种罕见的热情，操办着这一切。

他一反常态，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通情达理的态度，默许了三郎和美代的交往。不用说，弥吉的这种新态度，始终将悦子的存在放在心上。

这两周对悦子来说，无比煎熬。她回想起从晚夏到秋天的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丈夫连续在外留宿，让她饱受折磨，那些痛苦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白天，哪怕是传来的脚步声，都会让她心烦意乱。她想打电话，却又犹豫不决，一次次错过时机。有好几天，她茶饭不思，喝了水就躺在床上。一天早晨，她喝了凉水，一股寒意传遍全身，那一刻，服毒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一想到有毒的白色结晶体和水一起，静静地渗透到身体组织里，带来的那种异样快感，她就陷入恍惚之中，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现在，当年的痛苦征兆再次出现，那种难以名状的寒冷战栗，让她手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这种寒冷，不就像监狱里的彻骨寒意吗？这种发作，不就像囚徒内心的挣扎吗？

就像当年良辅不在身边时，悦子痛苦万分一样，如今只要看到三郎，她就心如刀绞。今年春天，三郎去天理的时候，他的离开反而让悦子感受到一种别样的亲近。然而现在，她却被束缚住了手脚，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碰三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郎和美代尽情地亲密相处。这简直是一种残酷、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她后悔自己没有选择赶走三郎，让美代堕胎。悔恨让悦子几乎迷失了自我，看不到自己的出路。没想到，自己不愿放弃三郎的本能欲望，最终却变成了可怕的痛苦报应……但是，在这种悔恨中，难道没有悦子的自我欺骗吗？她真的期望得到与现实“相反”的结果吗？这难道不是她早就预料到的痛苦，是她内心深处早已做好准备，甚至可以说是祈求的痛苦吗？……就在刚才，不正是悦子自己希望让这份痛苦变得彻底，不留任何余地吗？十月十五日，冈町要举办果市，优质水果将运往大阪。幸好十三日天气晴朗，大仓一家也参与其中，杉本家的人忙着采摘柿子。今年柿子树的收成比其他果树都好，硕果累累。

三郎爬上树，美代在树下等着更换挂在枝桠上装满柿子的篮筐。柿树剧烈摇晃，从树下往上看，透过枝桠的缝隙，耀眼的碧空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美代抬头看着枝叶间三郎的脚来回移动。

“装满了！”三郎喊道。

装满闪闪发光柿子的篮子，碰撞着柿树下方的枝桠，落到美代高举的双手上。美代若无其事地把满篮子柿子放在地上。她穿着碎白花纹布扎腿式劳动服，叉开双腿，然后将倒空的篮子递给树上的三郎。

“你也爬上来！”

三郎一喊，美代立刻回应：“好嘞！”

话还没说完，她就以惊人的速度爬上了树。

这时，悦子头裹手巾，系着挽袖带，抱着一摞空篮子从树下经过。她听到了树上传来的嬉笑娇声。三郎阻拦正往上爬的美代，不仅如此，还跟她开玩笑，试图掰开她抓着枝桠的双手。美代一边惊叫，一边伸手去抓眼前耷拉着的三郎的脚脖子……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树丛间的悦子。

就在这时，美代咬了三郎的手。三郎笑骂着回应。美代一口气爬到比三郎所在枝桠更高的地方，假装要踢他的脸。三郎伸手按住她的膝盖。在他们打闹的过程中，树枝不断剧烈摇晃。挂满果实、枝叶繁茂的树梢，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这微妙的颤动传递给了附近的树梢……

悦子闭上眼睛，转身离开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蔓延开来。

玛基在远处疯狂地吠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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