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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4425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要去村社，得经过房后的林子。从今年春天赏花的松林岔道出发，往松林相反方向走一会儿，就能看到一片生长着灯心草和菱角的池沼。沿着池沼边，下了陡坡，便能瞧见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村庄对面的半山腰上。

美代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谦辅跟在后面，用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在岔道处，他们遇到了名叫田中的老实农民。田中也赶着去参加祭祀，便跟在了众人后面。他带着笛子，一边走一边练习。出乎意料的是，笛声婉转悠扬，节奏轻快，却又透着一丝悲凉。在灯笼的指引下，一行人默不作声，宛如送殡的队伍。为了活跃气氛，谦辅每听完一节笛声，就鼓掌叫好，大家也跟着鼓起掌来。掌声在池沼水面上回荡，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走到这儿，感觉大鼓声反而更远了。”弥吉说道。

“这是地形的缘故。”谦辅在队伍后面回应道。

这时，美代脚下一绊，差点摔倒。谦辅接过她手中的灯笼，走在了前面。毕竟让这个迷糊的姑娘带路，实在不太靠谱。悦子躲在路旁，清楚地看到美代把灯笼递给谦辅的那一刻。或许是灯笼的光线作祟，美代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就在灯笼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的瞬间，灯光照亮了美代的上半身，悦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近来，悦子观察事物愈发细致入微了。

然而，这一发现很快就被众人抛诸脑后。当一行人爬上陡坡时，看到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的祭祀大灯笼，灯火璀璨，大家都不禁齐声赞叹。

村民们大多去参加祭礼了，家中无人留守。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只有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杉本家的人从横跨小河的石桥上走过。白天在河面上浮游，夜晚被关进笼子里的鹅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人声惊醒，嘎嘎叫唤起来。弥吉说，这叫声有点像小孩夜啼的哭声。大家听了，不禁联想到夏雄和他邋遢的母亲，觉得十分滑稽。

悦子望着身穿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美代，那是美代最好的一件衣服。悦子努力克制自己，生怕眼中流露出敌意。她并非担心杉本家的人察觉，而是害怕美代感受到自己的嫉妒。她心想，要是让这个迷糊的农村姑娘察觉到自己的妒忌，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足以刺痛自己的自尊心。今晚，不知是美代脸色欠佳，还是这身秩父丝绸箭翎状花纹和服的衬托，竟让人觉得她有几分姿色。

“这个社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悦子暗自思忖，“至少在我小时候，佣人除了穿条纹布衣，是不允许穿和服的。美代作为佣人，居然穿上了这么鲜艳的箭翎状花纹和服，这简直是破坏规矩，扰乱社会秩序！要是母亲还在世，看到这种无法无天的丫头，肯定会立马把她打发回老家。”

不管是处于上层还是下层，阶级意识往往会成为嫉妒的替代品。很明显，悦子在对待三郎时，也难免会流露出这种陈旧的阶级观念。

悦子穿着一件带有散菊花图案的和服，这种款式在农村并不常见。她还套了一件稍短的香云纱短外褂，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着珍藏的香水味。这香水味与农村的祭祀氛围格格不入，显然是为三郎而喷的。弥吉并不知情，还拿着香水喷雾器，往悦子低垂的脖颈上喷洒。悦子细腻的肌肤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汗毛沾上了细小的香水珠，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美不胜收。悦子的肌肤本就光滑润泽，这任由弥吉亲近的娇贵之处，与弥吉那双沾满泥土、粗糙厚实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尽管如此，这两者却毫无违和地交织在一起。不久，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将肆意地伸向她散发着香气的胸脯。在弥吉看来，制造这种人为的反差，或许能让自己产生“真正占有了她”的满足感，从而获得内心的平静。

一行人从大米配给所的拐角处拐进小巷，突然闻到一股乙炔灯散发的刺鼻气味，这才发现前方被乙炔灯照亮的夜摊，一片热闹景象。有卖糖果的，有卖风车的，摊主把风车柄插在稻草捆上叫卖。卖花纸伞的摊位旁边，在出售过季的焰火、纸牌和气球。每到祭祀时节，这些小商贩就会从大阪的粗点心铺低价收购卖剩的商品。他们肩挎带背带的洋铁桶，在阪急梅田站内四处转悠，逢人就打听今天哪个站附近有祭祀活动。有的人看到冈町站旁的八幡宫院内已经被同行占据，便转而前往第二选择——村社院内。他们原本抱着大赚一笔的期望，如今有些失望，觉得再着急也无济于事，于是便慢悠悠地三五成群，沿着原野上的小路赶来。或许正因如此，这里的摊贩大多是老头和老太婆。

孩子们围在玩具汽车摊前，看着玩具汽车绕着椭圆形轨道奔跑。杉本家的人挨个摊位查看，就要不要给夏雄买一辆五十元的玩具汽车，展开了一番讨论。

“太贵了，太贵了。等悦子去大阪的时候，让她帮忙买，肯定会便宜些。而且这些摊位上卖的东西，都是今天买明天坏的次品。”弥吉大声嚷嚷着，给出了自己的结论。玩具摊的老头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弥吉。弥吉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一番对峙后，弥吉占了上风。玩具摊的老头无奈，只好把目光转向其他孩子，继续吆喝起来。离开老头的摊位后，弥吉像孩子一样，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穿过一座牌坊，踏上了石阶。

事实上，米殿的物价比大阪高。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大家才会在米殿购物。就拿人粪肥料来说，据说“大阪的人粪肥物美价廉”，冬季时，一车人粪肥售价两千元。有些农民用牛车从大阪把肥料运回来，弥吉也硬着头皮买过。大阪的人粪肥质量比这一带的好，肥力也更强。

大家一踏上石阶，就感觉一阵如潮水般的轰鸣声扑面而来。石阶上方的夜空中，火星四溅。叫喊声夹杂着竹子的爆裂声，震耳欲聋。透过古杉树梢，可以看到篝火的火焰在跳跃，光影摇曳，透着一丝凄凉。

“从这儿上去，能走到村社正殿吗？”谦辅问道。

于是，一行人在石阶中途，选择了一条曲折的小径，迂回绕到前殿的后面。当他们来到前殿时，众人都气喘吁吁，其中美代的喘息最为明显。美代用粗糙的手掌，不安地揉搓着苍白的脸颊。

前殿前方的景象，宛如舰桥，正驶向焰火和呼喊声交织的漩涡之中。无法挤进漩涡的妇女和儿童，站在这里俯瞰前院的混乱场景。石阶和石阶栏杆在混乱中，勉强为他们提供了安全保障。他们默不作声，是有原因的。因为火的影子和穿梭在火影中的人影，不断地从他们的脸上、扶着栏杆的手上、石阶上快速掠过，光影闪烁不定。

有时，篝火熊熊燃烧，火焰肆意舞动，仿佛在踢打着空气。这时，看热闹的妇女和儿童的脸——杉本家的人也在其中——被火光照亮，染上了深红色，就像系在房檐风铃上的旧布条，正对着夕阳的余晖。有时，影子又迅速跳动起来，吞噬了这瞬间的光辉。于是，石阶上站满了表情严肃、沉默不语的黑压压人群。

“简直像疯了一样！三郎也在里面。”谦辅望着下方混乱的人群，自言自语道。他看了看旁边，发现悦子短外褂的腋下绽线了，而悦子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今晚的悦子格外妩媚动人，他不禁感到有些诧异。

“哟，悦子，你的短外褂绽线啦。”

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是谦辅一贯的作风。

这时，恰好又响起一阵新的叫喊声，他的提醒没能传到悦子的耳朵里。在篝火的映照下，悦子侧脸呈现出一种悲剧色彩，比平时更加严肃、庄重，又带着一丝冷酷。

前院的人群疯狂地朝着三面的牌坊涌去，场面一片混乱。乍一看，这些看似毫无秩序的行动，却被一个狮子头引领着。狮子龇牙咧嘴，抖动着绿色布制的鬃毛，如破浪前行般飞奔。舞狮子的人很快就汗流浃背，只好由三个身着夏季单和服的年轻人轮流替换。狮子后面，跟着上百个年轻人。他们高举白纸灯笼，紧追不舍，不时将狮子团团围住。灯笼与身体相互碰撞，一片混乱。不久，狮子像发了狂似的，挣脱众人，朝着另一处牌坊冲去。

又有上百个年轻人跟在后面。此时，还亮着火的灯笼已经不多了，大多数都被撞破，有的只剩下一根把柄，可手持者却浑然不觉，依旧高高举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前院中央立着矮竹，人们在竹下生火，火势蔓延到矮竹边上，发出爆竹般的响声。被火包围的竹子倒下后，人们又迅速竖起新的矮竹。相比这疯狂的焚火，设在庭院四个角落的篝火显得较为平稳。

平日里远离冒险的村民们，成群结队地不知疲倦地观看那些年轻人的过激行为。他们不顾身上落下的火星，追随着狮子挤来挤去，情绪近乎冲动。这些围观的群众，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始终涌动着一股热烈的情绪。他们相互拥挤，差点把最前排的游客推倒在混乱的年轻人中间。那些拿着团扇的年长管理人，站在两个群体中间，既要防止年轻人过于激动，又要疏导游客的通行，嗓子都喊哑了。

站在前殿石阶上，俯瞰整个场面，仿佛有一条巨大的、微暗的、周身闪烁着磷光的蛇，在篝火周围痛苦地翻滚。

悦子将目光投向众多白纸灯笼相互激烈碰撞的地方。此刻，在她的意识里，弥吉、谦辅夫妇和美代都已不存在。这呼喊声的源头，这疯狂场面的核心，这可怕而激昂的运动主体……悦子的直觉在模糊与恍惚中飞跃，她认定那主体就是三郎。她觉得这肆意挥洒的生命力，如同闪耀的光辉，而自己的意识就悬在这危险的混沌之上，如同砂锅里的冰块，渐渐融化。悦子感觉自己的脸，偶尔会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无情地照亮。这让她突然想起，为了抬出丈夫的灵柩，打开门的那一刻，十一月的阳光如崩塌的山峦般汹涌而入。

千惠子看出悦子的目光在寻找三郎。但她压根想不到，悦子寻找的不仅仅是三郎，而是更高层次的东西。她用一贯亲切的口吻说道：“啊！太有趣了！咱们也挤进去看看吧。光站在这儿，怎么能感受到农村祭祀的热闹氛围呢？”

妻子的眼神暗示，谦辅心领神会。反正弥吉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这样的提议既能让大家玩得开心，又能小小地报复一下弥吉，可谓一举两得。

“对吧，咱们鼓起勇气去看看。悦子，你也一起去吧？你还年轻呢。”

弥吉板着脸，一副阴沉的模样。他善于通过细腻的表情变化来影响别人，这张充满自信的阴沉面孔，曾经让董事们主动提出试探性的辞呈。然而，悦子看都没看弥吉一眼，立刻回应道：“嗯，我陪你们去。”

“爸爸呢？”千惠子问道。

弥吉没有回答，而是把阴沉的目光转向美代，示意美代应该留下来陪主人。

“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尽量早点回来。”他看都没看悦子一眼，便说道。

悦子和谦辅夫妇手牵着手，走下台阶。他们如同手牵手走进大海一般，挤进了喧闹的人群。这些游客比在台阶上看到的更加无拘无束，四处涌动。穿过一张张张着嘴巴、略显呆滞的面孔，向前走去，倒也不算太费劲。

燃烧的竹子发出清脆的炸裂声，传入悦子的耳中。此时此刻，或许任何不悦的声音，在她听来都变得清脆悦耳。她的耳朵原本只渴望听到能震破鼓膜的危险声响，如今对这些已经麻木，反而一心倾听着内心深处情感的旋律。

狮子头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齿，在人们头顶上扭动着，像波浪一样转移到另一个牌坊那边。刹那间，人群一片混乱，向左右两边涌去。一群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从悦子眼前经过。这是一群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年轻人，有的头发蓬乱，有的把裹在脑门上的白头巾结子挪到了后脑勺。他们齐声发出野兽般的吼叫，裹挟着一阵热气，从悦子身边飘过。就在这一瞬间，只见古铜色的半裸躯体相互碰撞，结实的肌肉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被汗水浸湿的皮肤相互贴合又分离，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在黑暗中，他们的赤脚相互纠缠，如同无数蠕动的生物，让人望而生畏。难道没有一个人能分清自己的脚吗？

“不知道三郎在哪儿呢？大家都打着赤脚，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谦辅说道。为了防止走散，他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膀上，可手总是从悦子滑溜的肩膀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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