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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689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从这天起,一直到十月十日那个发生变故的秋日祭祀,悦子的生活都过得很有意义。
悦子从不指望得到救赎。对这样的她而言,能感受到生存的意义,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对于一个有着一定敏感特质的人来说,认定人生不值得过,并非难事。因此,要做到不去想人生不值得过,反而困难重重。而这种困难,恰恰是悦子幸福的根源。对她来说,在这世上,所谓“生存的意义”十分复杂。我们终其一生探索生存的意义,在尚未找到答案时,依旧继续活着。试图通过追溯找到的生存意义,来统一生存的这种双重性,这种愿望构成了我们的本质。那么,所谓生存的意义,不过是不断出现在眼前的统一幻觉,或是试图追溯本不应追溯的生存意义时,所产生的生存统一幻觉。
对悦子而言,上述意义上的“生存的意义”,遥不可及。在她心中萌生的、出人意料的、独特的、如植物般的“生存的意义”,源于她对想象力和幻觉的清晰区分,这更多属于想象力的范畴。而想象力对悦子来说,是经过精心训练的“危险武器”,如同一场精准无误、按时抵达目的地的冒险飞行。她拥有一种特殊才能,就像乞丐灵活的手指,能将衣服上的虱子一只不漏地掐死。这种才能驱使她运用想象力,收集一切能让自己不去思考生存无意义的信息。尽管她不去思考生存无意义是有依据的,可这些依据又恰恰让她的生存显得毫无意义。为此,悦子表面上也会流露出一丝希望,精心地将所有欺骗性的事物消灭殆尽。这种想象力就像法警,会推翻希望,在其后贴上封条、加盖封印,再没有比这更决绝的热情了。因为在这人世间,热情唯有通过希望,才会被消磨。
到这一步,悦子的本能就像猎人的本能。偶尔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远方草丛中晃动,她的智谋瞬间变得敏锐,全身血液莫名沸腾,肌肉紧绷,神经组织犹如一支待发的箭,蓄势而发。在那些没有这种生存意义的悠闲日子里,她看上去就像换了个人,变成一个慵懒度日的狩猎者,除了在火炉边打盹,别无所求。
对有些人来说,生存轻而易举;对另一些人而言,却难如登天。对于这种比种族歧视更严重的不公平,悦子并无抵触情绪。
她心想,肯定是轻松生存更好。为什么呢?因为生存轻松的人,不会把这份轻松当作生存的理由。但生存艰难的人,会立刻把艰难当作生存的借口。毕竟,生存艰难没什么可骄傲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存中洞察一切艰难的能力,或许能让我们像普通人一样,更轻松地活下去。因为对我们而言,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生存就会变成一个既不艰难、也不轻松,滑溜溜、无处着力的真空球。尽管这种能力会阻碍我们以某些方式看待生存,是那些轻松生存者所具备的、毫无保留的能力。但这并非什么特殊才能,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必备技能。过度粉饰人生、弄虚作假的人,迟早会受到惩罚。何必如此呢?生存就像穿衣,本不应让人感受到沉重负担。穿着外套却觉得肩膀发沉的,是病人。我之所以必须承受比别人更沉重的负担,只是出于偶然,因为我的精神诞生于冰天雪地的地方,因为我生活在那里。对我来说,生存的艰难不过是保护我的铠甲。
悦子的生存意义,在于让她不再觉得明天、后天,乃至一切未来,都是沉重的负担。这种负担本身并未改变,但重心的微妙转移,让悦子能够轻松地面对未来。这是因为有了希望吗?绝非如此……悦子整日监视着三郎和美代的一举一动。他们会不会在某个树荫下亲吻?会不会在深夜,在相隔甚远的寝室之间传递某种信号?明知一旦发现他们相恋的证据,自己会痛苦不堪,但事情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折磨,远比这更甚。因此,悦子下定决心,为了找到两人相恋的证据,不惜采取任何卑劣手段。仅从结果来看,她的热情令人胆寒,也有力地证明:人为了折磨自己,所能倾注的热情是无穷无尽的。正因为失去了希望,才能够如此全身心地投入。这是人类存在的一种表现形式,无论它是流线型还是穹顶形,都是某种存在形式的忠实写照。所谓热情,就是一种形式。正因如此,它才能成为一种媒介,让人的生命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
没人察觉到悦子的目光一直盯着三郎和美代。相反,悦子的举止比平时更加沉稳。
这段时间,悦子像弥吉之前做的那样,趁三郎和美代不在,检查了他们的房间。可什么证据都没找到。他们两人不属于写日记的人,也没有书写情书的能力。他们肯定不懂那些浪漫的约定,不会想着把每一刻的爱都留在记忆中作为纪念,也不懂得用回忆的美好来诠释爱情。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纪念物,也没有任何证据。或许只有两人独处时,眼神交汇、手与手相牵、嘴唇相接、胸脯相贴……甚至还有更亲密的接触……啊!这一切是多么简单直接,多么纯粹而抽象!无需言语,无需意义。他们的姿态和行动,就像运动员投标枪时的姿势,为了单纯的目的,摆出必要的动作,仅此而已。所有这些行为,都遵循着简单、抽象而美妙的轨迹。这样的行为,又能留下什么证据呢?就像燕子瞬间掠过原野,不留痕迹。悦子的思绪常常肆意驰骋,在她仿佛坐在宇宙黑暗中那只唯一大幅摇晃的美丽摇篮里的瞬间,思绪甚至飘到了那正猛烈摇晃着摇篮的闪闪发光的喷泉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间里,悦子看到的都是些廉价物品:镶赛璐珞的廉价手镜、红色梳子、廉价雪花膏、薄荷软膏,只有一件带箭翎状花纹的外出用秩父丝绸衫,皱巴巴的腰带、崭新的和服内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连衣裙及衬裙(夏天时,美代就穿着这两件衣服,大大方方地上街购物),还有每页都卷边、脏得像纸花一样的旧妇女杂志、农村朋友寄来的诉苦信……此外,几乎每件东西上都粘着一两根红褐色的脱落头发。
在三郎的房间里,悦子看到的物品更加简单,都是些生活必需品。
悦子心想,难道他们两人在我搜查之前,就精心做好了掩饰?又或者像从谦辅那里借来阅读的爱伦?坡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被盗窃的信”就插在最显眼的信插里,反而逃过了我过于细致的搜查?
悦子刚从三郎的房间出来,就撞见弥吉从走廊那边走过来。这个房间在走廊尽头,弥吉若不是要去这个房间,没理由出现在这条走廊上。
“原来是你在这儿!”弥吉说。
“嗯。”悦子应了一声,并不打算解释。两人往弥吉的房间走去时,尽管走廊并不狭窄,但老人的身体总是不自觉地碰到悦子,就像母亲牵着调皮的孩子走路,难免会碰撞一样。
两人在房间里坐定后,弥吉问道:“你去那小子房间干什么?”
“去看看有没有日记。”
弥吉嘴角微微动了动,没再说话。
十月十日是附近几个村庄的秋祭日。三郎应青年团年轻人的邀请,日落前做好准备就出门了。祭日人多嘈杂,带着幼儿上街很危险。于是,为了不让想看热闹的信子和夏雄出门,浅子同意和孩子们一起留守家中。晚饭后,弥吉、悦子和谦辅夫妇带着美代,前往村社观看村里的祭祀活动。
黄昏时分,远处传来阵阵大鼓声,夹杂着呼喊声和歌声,随风飘来。这些在黑夜田园中回荡的呼喊,如同森林里夜鸟和野兽相互呼应的叫声,不仅没有打破夜晚的宁静,反而让宁静愈发深沉。尽管这里离大都市不远,但农村的夜晚格外静谧,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谦辅和千惠子做好出门看祭祀的准备后,先把二楼的窗户全部打开,聆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大鼓声。多数声音来自车站前的八幡宫,显然是前往村社的人们敲打的。还有大概是鼻子上涂着白粉的孩子们,在邻村村公所前轮流敲打的,这声音最为稚嫩,且断断续续。
尽管这对夫妇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声音的来源,但一旦意见不合,就开始争吵。他们充满活力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演戏。他们的对话,完全不像是三十八岁和三十七岁夫妻之间会说的。
“不,那是冈町的方向,是车站前八幡宫的鼓声。”
“你也太固执了。在这儿住了六年,连车站的方位都搞不清?”
“那你把指南针和地图拿来。”
“这儿可没有那些东西,太太。”
“我是太太,你不过是一家之主。”
“那当然。虽说只是一家之主的太太,但也不是谁都能当的。社会上一般的太太,要么是局长的太太,要么是鱼铺老板的太太,或者是吹小号的太太之类。你很幸福,虽说只是一家之主的太太,却是太太中最有能耐的。作为女性,能独占男性的生活,对女性来说,还有比这更有出息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也只是个平凡的一家之主。”
“平凡才了不起。人类生活和艺术的最终契合点,就是平凡。蔑视平凡的人,是争强好胜;害怕平凡的人,说明还不成熟。无论是芭蕉之前的谈林风格俳谐,还是子规之前的平凡俳谐,都蕴含着平凡之美。这种平凡之美,从未磨灭时代的生命力。”
“说起你的俳句,那可真是平凡俳谐的典型!”
这种看似不切实际,像悬浮在离地四五寸空间的对话,冗长地持续着。但其中有一个始终不变的情感主题,那就是千惠子对丈夫“学识”的无限敬仰。十年前,在东京的知识分子群体中,这样的夫妻并不少见。时至今日,他们依然秉持着这种风尚,就像过时的发型,在农村却还能装作很时尚。
谦辅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在窗边的柿子树梢上,如同漂浮在水面的一束白发,缓缓融入夜色之中。过了好一会儿,谦辅说:“老爸还没准备好吗?”
“是悦子还没准备好。公公大概在帮她系腰带。也许你不信,悦子连内裙带子都让公公帮忙系。她换衣服时,总是关紧门,一边嘟囔一边磨蹭,别提多花时间了……”
“老爸年纪大了,还学会这么风流!”
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三郎身上。不过,最近悦子变得沉稳冷静,他们甚至得出结论:她大概对三郎死心了。谣言往往比事实更合乎情理,而有时事实反而比谣言更像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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