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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2681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看到这一幕,悦子心里涌起一股畅快的感觉。在浅子发现铁壶不见,从厨房出来叫女儿之前,悦子一直凝视着信子小小的背影——她身上的黄毛衣微微卷起——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从这天起,悦子开始像母亲一样,打心底爱护这个和她母亲一样长相平凡的八岁女孩。
出发前,在决定谁留守在家时,大家意见不一,出现了一点小争执。最后,众人采纳了悦子的建议,让美代留下来。悦子没想到,自己随口提出的意见,竟这么轻易就通过了,心里十分惊讶。其实原因很简单,弥吉支持了她的想法。
从杉本家的土地尽头前往邻村时,大家排成一列纵队。悦子再次震惊地发现,这一家人下意识地形成了一种令人不悦的敏感反应。这种敏感的动物式反应,就像工蚁能凭触觉和气味,分辨出其他蚁穴的工蚁、蚁后,或者蚁后能辨别工蚁一样。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的依据。然而,这一行人很自然地依次排开:弥吉、悦子、谦辅、千惠子、浅子、信子(比信子小五岁的夏雄,已经托付给美代照顾),三郎背着蔓草花纹包袱皮包裹的大包袱,走在最后。
一行人从房子后面不远处的田地一角穿过。这片土地是弥吉战前种植葡萄的地方,战后他就不再种了。三百坪的土地中,一百坪种着矮矮的、盛开的桃林,其余的地方一片荒芜。那里有三间歪斜的温室,台风几乎把所有玻璃窗都刮破了,还有生锈积着雨水的汽油桶,野生葡萄的藤蔓,以及洒落在稻草堆上的阳光。
“太荒凉了!等赚了钱,得好好修理一下。”弥吉一边用粗藤手杖捅了捅温室的柱子,一边说道。
“爸爸总这么说,可这温室恐怕永远都这副模样了。”谦辅回应道。
“你是说永远赚不到钱?”
“不是这个意思。”谦辅来了兴致,爽朗地说,“爸爸赚的钱,用来修理这温室,要么太多,要么太少。”
“没错。你绕来绕去,是不是想说,给你的零花钱要么太多,要么太少?”
说着说着,一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小山顶的松林,林子里夹杂着四五棵山樱。这一带没有出名的樱林,所谓赏樱,也就是在仅有的山樱树下铺上花席子。可每棵樱树下,都已经被农民抢先占据了。他们看到弥吉一行人,便亲切地打招呼,但并不打算像过去那样,把位置让出来。
之后,谦辅和千惠子一直在小声抱怨农民的不是。大家按照弥吉的指示,在一个能看到樱花的斜坡一角,铺开了花席子。
一个相识的农民——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处理过的方格花纹西服,系着粉红色领带——拿着酒壶和酒杯,特意过来劝酒。谦辅大大咧咧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悦子看着此时的谦辅,心里犯起嘀咕,尽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谦辅为什么要喝这杯酒?他不是一直在说人家坏话吗?要是真想喝酒,接受敬酒也无可厚非。可一看就知道,谦辅并非真想喝酒,他只是因为对方不知道自己在背后说坏话,还来敬酒,心里暗自得意,才喝下这杯酒。这是一种无聊又不知廉耻的喜悦,嘲笑的喜悦,暗自轻蔑的喜悦。世上竟然有人生来就为了做这种事,上帝可真爱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
接着,千惠子也接受了敬酒,只因为丈夫喝了。
悦子拒绝了。这样一来,她古怪的名声又多了一条佐证。
这天,全家人聚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井然有序的氛围。其实,悦子并非满心不悦地看待这一切。她满足于弥吉毫无表情的喜悦,以及自己陪在弥吉身旁,两人之间毫无表情却又默契的关系;满足于三郎不善言辞,找不到人聊天时无聊的样子;满足于对谦辅夫妇故作通情达理的反感;也满足于浅子作为母亲反应迟钝的模样。而这一切秩序,正是悦子一手促成的。
信子拿着小野花,靠在悦子膝头,问道:“伯母,这是什么花?”悦子不知道花名,便问三郎。
三郎看了一眼,迅速把花递到悦子手里,回答道:“这叫村雀花。”
比起花名的奇特,三郎递花时胳膊动作的迅速,更让悦子惊讶。听觉敏锐的千惠子听到他们的对话,说道:“他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不然。不信,让他唱支天理教的歌试试。他居然学会了,真让人佩服!”
三郎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唱吧,唱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唱!”千惠子说着,掏出一个煮鸡蛋,“唱了,这个就给你。”
三郎瞥了一眼千惠子手中的鸡蛋,她手指上戴着一枚镶有廉价宝石的戒指。三郎小狗般的黑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接着说道:“我不要鸡蛋,我唱。”说完,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什么万世的伙伴!”
“是遥望……”
三郎恢复了认真的神情,目光投向遥远的邻村,像背诵敕谕一样吟诵起来。邻村是个小盆地,战争期间,陆军航空队的基地就设在这里,军官们从这里坚固隐蔽的建筑往返萤池飞机场。小河边种着樱树,村里有一所小学,庭院小巧整洁,也种着樱树。能看到两三个孩子在沙池上玩单杠,远远看去,就像被风吹动的小线团。
三郎吟诵的是这样一首诗:
遥望万世的伙伴
主旨糊涂不明白
不曾告知何道理
委实难怪不明白
此番神灵显尊态
仿佛对我来细说……
“战争期间,这首诗被禁止了。因为‘遥望万世的伙伴,主旨糊涂不明白’,从逻辑上看,把天子也包含在内了。据说是情报局禁止的。”弥吉炫耀着自己的学识。
游山这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此后过了一周,按照往年惯例,三郎请了三天假,去天理参加四月二十六日的大祭祀。他在故乡的教会集体宿舍和母亲相聚,一起去参拜大殿。悦子没去过天理。她听说,这座雄伟的大殿是全国教友捐赠,以及通过名为“桧新”的义务劳动建造而成的。大殿正中央有一座“甘露台”,据说世界末日时,甘露会从这里降下。每到冬天,风裹挟着雪花,从甘露台上方类似天窗的通风口飘落下来。“桧新”这个词,带着新木的香气,回响着光明的信仰和劳动的喜悦。据说,年纪大、干不了重活的人参与时,会让他们用手绢包土运送。
悦子心想,这些都不重要。三郎不在的这三天,对她来说,这种他不在带来的感受,才是真正全新的体验。就像园艺师把精心栽培的大桃子放在手心掂量,享受那份愉悦一样,悦子也把三郎的不在放在手心掂量,从中获得快乐。要说这三天没三郎在,会不会寂寞?绝对不会。对悦子而言,三郎的不在,就像一种充实、新鲜且有分量的东西,这就是喜悦。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庭院、工作室、厨房,甚至三郎的寝室,悦子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在。
三郎寝室的外凸窗户上晒着棉被,是藏青色粗布套的薄棉被。悦子到屋后的地里摘小松叶,准备晚餐做凉拌芝麻小菜。三郎的寝室朝西北,下午会有夕照,连室内深处的破隔扇上都洒满了阳光。当时,悦子走过去,并非想窥视室内,而是被夕阳中飘散的淡淡气味吸引,那气味就像趴在向阳处的小动物散发出来的。
她自然而然地站在棉被旁,在微微磨损、散发着皮革光泽和气味的粗布前,站了许久。她像触摸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好奇地用手指按了按棉被。手指感受到棉花被晒得松软,里面充满暖烘烘的弹力。悦子离开那里,沿着屋后田地旁柯树荫下的石阶,缓缓走了下去。
后来,悦子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又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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