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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666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此时此刻,对悦子而言,倘若丈夫活过来,她和丈夫之间憧憬的幸福,其不确定性,与丈夫此刻生命的脆弱,几乎如出一辙。比起得到这种缥缈的幸福,她宁愿抓住片刻实实在在的幸福。她觉得,相较于期盼丈夫那吉凶未卜的生,直面他确定的死亡,反倒更容易接受。事到如今,她对丈夫的期望,既系于他每一刻尚在维持的生命,又如同盼着他死去……然而,丈夫的肉体仍在顽强支撑,似是要违背她的意愿……医生透露:“或许这是最危险的时期。”忌妒的记忆瞬间复苏,悦子泪水滚落,滴在右手抱着的良辅脸上。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好几次忍不住想从良辅嘴上拔掉输氧器。护士在椅子上打瞌睡,夜间的空气透着丝丝寒意。透过窗户,能看到新宿站的信号机,以及彻夜闪烁的广告灯。汽笛声、隐隐约约的车轮声,夹杂着疾驰汽车的喇叭声,在空气中激烈回荡。悦子裹紧毛线披肩,挡住从领口钻进来的冷空气。此刻,即便拔掉输氧器,也不会有人察觉,根本没人在留意她。她不相信除了人眼,还会有其他目击者……但她始终下不了手。直到拂晓,她不时换手拿着输氧器,一直如此。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无法动手?是爱情?不,绝对不是。因为她的爱,就是盼着丈夫死去。是理智?也不是。她的理智,仅仅确认了没有目击者而已。是怯懦?更不可能。连伤寒感染都不怕的她,怎会怯懦?直至现在,她依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作祟。

但她渐渐明白,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这一切已无关紧要。天空泛起鱼肚白,随着清晨临近,本应映出朝霞的云朵,却让上空的氛围愈发压抑。良辅的呼吸突然变得明显不规则,如同吃饱乳汁的婴儿,猛地别过脸去。悦子拿掉他脸上的输氧器,那一刻,他的气息仿佛被切断了。悦子没有惊讶,将输氧器放在他枕边,从腰带间掏出一面手镜。这面手镜是儿时母亲过世留下的纪念品,背面贴着红锦缎,古色古香。她把镜子贴近丈夫嘴边,镜面没有丝毫模糊。镶嵌着胡子的嘴唇清晰地映在镜面上,仿佛还在诉说着什么不满……

悦子之所以应弥吉的邀请来到米殿,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渴望重回传染病医院的氛围。越细细体会,越觉得杉本家的氛围,与传染病医院如出一辙。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腐蚀力量,如同肉眼看不见的链条,将悦子紧紧束缚。

弥吉为了催要翻修的衣服,来到悦子房间的那晚,正值四月中旬。

当晚十点左右,悦子、谦辅夫妇、浅子和两个孩子、三郎,还有女佣美代,都聚集在八叠大的工作间里,忙着制作装枇杷的纸袋。今年枇杷套袋的活儿开始得稍晚。往年四月初就动手了,可今年竹笋大丰收,大家忙着收竹笋,耽搁了枇杷的事。如果不在枇杷长到指头大小的时候套上纸袋,象鼻虫就会吸食果汁。因此,他们得糊数千个纸袋。众人围坐在盛着浆糊的锅前,各自拿着摞在膝旁的旧杂志页,争分夺秒地糊着。偶尔翻到有趣的内容,也没时间细看,因为不抓紧,就赶不上进度了。

尤其是夜间作业时,谦辅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十分滑稽。他一边糊纸袋,一边不停地抱怨:“烦死了,简直是奴隶劳动!凭什么强迫我们干这种活?老爸是不是已经睡了?他倒想得美。亏大家还乖乖地干着。要不咱们鼓起勇气闹一场革命?不搞一场提高工资的斗争,老爸还不得更嚣张。喂,千惠子,把工资提高一倍怎么样?不过,像我这种没工资的人,提高一倍也是白搭。瞧瞧,这本杂志上登着《华北事变之时的日本国民精神》,够让人震惊的。背后却又登着《非常时期下的四季菜谱》。”

大家都糊了十个纸袋了,谦辅因为发了这通牢骚,才勉强糊了一两个。或许他意识到自己生活能力近乎为零,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所以动不动就喋喋不休地抱怨,以此自我解嘲。他预感自己可能会出丑,索性抢先做好出洋相的准备。实际上,在千惠子眼中,他这副咋咋呼呼的样子,带着一种冷嘲式的英雄气概。千惠子深知体贴丈夫的妻子心理,总是和丈夫一起,在内心里极度轻蔑公公。这位聪慧的女子,不仅糊完自己那份纸袋,还悄悄伸手帮丈夫糊。悦子看到她这份柔情,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

“悦子糊得可真快!”浅子说道。

“我来做个进度汇报。”谦辅说着,挨个检查大家糊好的纸袋数量。结果悦子糊得最多,有三百八十个。浅子对此没什么反应,三郎和美代则惊讶得合不拢嘴,谦辅夫妇对悦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些畏惧。悦子心里明白他们的反应。尤其对谦辅来说,这些代表生活能力的数字,简直是对他的莫大嘲讽。于是,他挖苦道:“嘿,咱们当中,也就悦子能靠糊纸袋养活自己。”

浅子却认真地接过话茬,问道:“悦子,你以前是不是有糊信封的经验?”

悦子十分反感这些人凭借农村那点微不足道的名声,以及根深蒂固的阶级偏见来评判他人。作为战国时代名将后裔,她骨子里容不得这些暴发户的劣根性。于是,她顺势反击道:“嗯,有啊!”

谦辅和千惠子面面相觑。当晚,大家躺在床上,都在议论悦子,这个外表秀气、看似温文尔雅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那时,悦子几乎没怎么留意三郎的存在,甚至对他的模样都没有清晰的印象。这也情有可原。三郎一声不吭,偶尔对主人家的闲聊报以微笑,同时用笨拙的手埋头糊纸袋。他上身常穿一件满是补丁的衬衫,外面套着弥吉送的不合身旧西服,下身却穿着一条崭新的草黄色裤子。在昏暗灯光下,他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坐着。八九年前,杉本家一直使用白热煤气灯。了解过去的人都说,煤气灯更亮。装上电灯后,电力微弱,一百瓦的灯泡,实际只发出四十瓦的光。收音机只能在晚上收听,遇到天气变化,还根本收不到信号。

说悦子完全没注意到三郎,那也不是事实。她糊纸袋时,不时会被三郎笨拙的手吸引。看着那粗笨又木讷的手,悦子心里直着急。她扭头一看,千惠子正帮丈夫糊纸袋。悦子心想,帮三郎一把也没什么不妥。正想着,坐在三郎身边的美代,糊完自己那份后,便开始帮三郎。看到这一幕,悦子心里释然了。

她暗自思忖:那时,我松了口气,肯定没有妒忌的感觉,甚至还觉得卸下了负担,心里轻松了些。之后,我刻意不去看三郎,这并不难做到。我沉默不语,俯首跪坐,专心致志地糊纸袋。尽管没看三郎一眼,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模仿起他的沉默、姿势和专注。

但自始至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十一点,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这天夜里一点,悦子正在房间为弥吉翻修衣服,弥吉走了进来。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问悦子睡眠情况。悦子忽然觉得,每天夜里,弥吉都把耳朵朝向她的寝室,隔着走廊,彻夜倾听她房间里的动静。在夜深人静时,这双像孤独动物般屏息倾听的耳朵,让悦子感到一丝亲切。老人的耳朵,不正像清净而充满智慧、被彻底洗净的贝壳吗?人类头部最像动物的耳朵,在老人头上,仿佛成了智慧的化身。或许正因如此,悦子才觉得弥吉的行为并非丑陋。又或许,她从这份关注中,感受到了照顾和爱?

不,这么美化他,实在有些牵强。弥吉站在悦子身后,看了看柱子上的挂历,说道:“怎么回事,太拖拉了,还是一周前的日期。”

悦子微微回头,说道:“啊,真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弥吉轻声嘟囔着,接着传来连续撕碎日历的声音。很快,声音停了。悦子瞬间感到肩头被人抱住,一双如冰凉矮竹般的手,探入她的胸口。她身体微微反抗,却没有呼喊。不是想喊喊不出,而是压根没打算喊。

该如何解释悦子此刻的想法呢?或许这只是自甘堕落,贪图安逸?又或许,她就像口渴的人,连漂浮着铁锈的浊水都要喝下?但并非如此,悦子并不口渴。不抱任何期望,早已是悦子的性格。她来到米殿村,似乎是为了再次寻找传染病医院那种可怕的自我满足的根据地。悦子就像溺水者无奈咽下海水一样,遵循本能接受了这一切。不抱期望,意味着丧失了选择的权利。既然如此,哪怕是海水,也只能喝下去。

然而,此后悦子脸上,看不出溺亡女人的那种苦涩。或许直到生命终结,她的“溺亡”都不会被人察觉,仅此而已。

她没有呼喊,是这个女人主动用自己的手,堵住了自己的嘴。

四月十八日是游山的日子。在当地,观赏花卉被称作游山。这一天,人们依照习俗,全家休息,一同进山赏樱。

杉本家的人,除了弥吉和悦子,最近吃笋泥吃伤了。笋泥是佣农大仓把贮藏在小仓库里的竹笋运往市场售卖后,清扫仓库剩下的大量笋屑。四五月份,杉本家的人不得不吃这些笋屑。

但游山这天,大家格外讲究。漆套盒里装满美食,带着花席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去游山。在乡村小学读书的浅子长女,最为开心,因为这天学校也放假了。

悦子回忆起来,那是如小学课本插图般明媚的春日。大家仿佛都成了插图中的人物,或许早已扮演好了各自的角色。

空气中弥漫着亲切的肥料气息,在村民的交往中,总能闻到这种味道。漫天飞舞的昆虫,褐角和蜜蜂慵懒的振翅声,沐浴在阳光下的灿烂微风,风中翱翔的燕腹,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游山的清晨,家里一片忙碌。悦子准备好什锦饭团盒饭,透过带棂子的窗户,看见浅子的长女独自在通往大门口的石台阶旁玩耍。母亲给她恶作剧般地放了一件菜花原色的长袖对襟黄毛衣。八岁的小女孩低着头蹲在那里,在做什么呢?仔细一看,石台阶上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铁壶。信子出神地盯着石头和泥土缝间蠕动的小动物。

原来是往蚁穴口灌热水后,漂浮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蚂蚁,无数蚂蚁在溢出蚁穴口的热水中挣扎。快满八岁的信子,把剪短发型的脑袋深埋在双膝之间,一声不响地死死盯着这一幕。她双掌捂住脸颊,头发飘在脸上,也无心去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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