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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125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事已至此,女人只能硬着头皮走进病房。想到能让丈夫看到这女人恐惧的模样,悦子心里就觉得痛快。

女人脱下短外套,却犹豫着不知该放哪儿。放在这病菌横飞的地方不安全,递给悦子吧,也怕沾上病菌——悦子肯定伺候过丈夫解手。思来想去,她又把外套穿上,将椅子挪到离病床远远的地方,才坐了下来。

悦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诉丈夫来者是谁。良辅瞥了女人一眼,没吭声。女人跷起二郎腿,脸色煞白,同样沉默不语。

悦子像护士一样,站在女人身后,紧盯着丈夫的表情。她紧张得喘不过气,心里暗自思忖:要是丈夫压根不爱这女人,那可怎么办?自己岂不是白白痛苦一场?自己和丈夫,难道只是玩了一场毫无意义、互相折磨的游戏?这么一来,自己的过去,不就像一场空洞的独角戏?此刻,她迫切需要从丈夫的眼神里,找到他对这女人的爱意,否则简直没法活下去。万一丈夫对这女人,以及之前被自己谢绝探视的三个女人,都没有感情……啊,事到如今,这种结果简直太可怕了!

良辅依旧仰卧着,羽绒被动了动,差点滑落。他的膝盖还在动,被子顺着床边滑了下去。女人悄悄把脚往后缩,丝毫没有伸手去捡的意思。悦子赶忙上前,重新帮丈夫盖好被子。

就在这短短几秒间,良辅把脸转向女人。悦子忙着盖被子,没注意到这一幕。但她凭直觉,感到丈夫和女人此刻正互递眼神,那眼神里满是对自己的轻蔑……这个持续高烧的病人,双眉紧皱,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微笑,正和那女人眉来眼去。

虽说这只是悦子的直觉,但她从丈夫当时的表情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她觉得,这种事,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想通这点,她心里反而释然了。

“不过,你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好起来。你向来勇敢,不会输给任何人。”女人突然大大咧咧地说道。

良辅胡子拉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微笑(这种微笑,他从未在悦子面前流露过,哪怕一次都没有)。他气喘吁吁地回应:“可惜啊,这病没传染给你。你可比我更能扛住折磨。”

“啊,你这话太过分啦!”女人第一次冲着悦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良辅又重复了一遍。随后,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几分钟后,女人离开了。

当天夜里,良辅脑部出现并发症,伤寒菌侵入了大脑。

楼下候诊室里,收音机大声播放着喧闹的爵士乐。

“真受不了!明明有重病号,收音机还这么吵……”良辅头疼欲裂,艰难地嘟囔了一句。

为了不让灯光刺眼,病房里的电灯用包袱皮半遮着。这是悦子没让护士帮忙,自己站在椅子上,用麦斯林纱包袱皮系在灯上的。透过纱包袱皮的光线,照在良辅脸上,反倒投下一片浓绿色,让他的脸色显得愈发不健康。在这片阴影中,他充血的双眼噙满泪水,满是愤怒。

“我下楼让他们把收音机关掉。”悦子放下手中的毛线活,站起身,刚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一阵可怕的呻吟声。

那声音像被蹂躏的野兽发出的吼叫。悦子回头一看,良辅已经在病床上撑起上半身,双手像婴儿一样,使劲抓住羽绒被,眼珠滴溜溜地望着门口。

护士听到声音,走进病房,示意悦子帮忙。她像收拾折叠椅一样,让良辅躺好,把他的胳膊放进羽绒被里。病人呻吟着,任由护士摆布。过了一会儿,他目光四处扫视,大声呼喊:“悦子!悦子!”

这天深夜,良辅含糊不清地叫嚷着:“真黑!真黑!真黑!真黑!”接着从病床上跳下来,把桌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玻璃碴溅了一地。他光着脚踩在上面,脚底被扎得鲜血直流。勤杂工和另外两个男人赶忙跑过来,才把他制止住。

第二天,注射了镇静剂的良辅,被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他六十多公斤的身躯可不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的这段路,悦子一直撑着伞陪着。

传染病医院的影子,在雨中投射到坑洼不平的柏油人行天桥那边。当这座略显单调的建筑映入眼帘时,悦子满心欢喜地凝视着它。终于,她梦寐以求的孤岛生活,理想中的生活形态,即将开始……再也不会有人追到这里来了,谁都进不来。在这里,只有为抵抗病菌而存在的人生活着。这里允许生命毫无顾忌地展现最原始的状态,梦呓、失禁、便血、呕吐物、恶臭……这些现象肆意蔓延,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人们,生命原本就是如此粗粝、无拘无束……就像菜市场上吆喝芹菜价格的商贩,这里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呼喊:“活着,活着。”这就像一个忙碌的车站,生命在这里进进出出,有出发,也有抵达,乘客有下车,也有上车。这些被传染病这一明确形式统一起来的群体……在这里,人类与病菌的生命价值往往近乎等同,患者和看护者都仿佛化身为病菌,化身为那漫无目的的生命。在这里,生命仅仅为了获得认可而存在。

因此,这里没有那些令人烦恼的欲望,幸福主宰着一切。也就是说,幸福这种最容易变质的东西,在这里处于一种完全无法消耗的腐败状态。

悦子在这恶臭和死亡的气息中,如饥似渴地生活着。丈夫频繁失禁,住院第二天就便血了,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肠出血症状。

尽管持续高烧,他的身体却没有消瘦,脸色也不苍白。相反,在那张坚硬简陋的病床上,他的身体泛着光泽,红扑扑的,像婴儿一样百无聊赖。他已经没力气折腾了,时而懒洋洋地双手捧着肚子,时而用拳头在胸口上下摩挲。偶尔,还会笨手笨脚地把手举到鼻孔前,张开五指,闻闻手上的味道。

至于悦子,她的存在仿佛只剩下一种眼神,一种凝视。她的双眼全然忘记了闭合,就像一扇无法抵御风雨的窗户,任凭无情的风雨吹打。

护士们对她这种近乎狂热的看护方式瞠目结舌。在这个散发着失禁恶臭、半裸的病人身旁,悦子一天最多只能眯上一两个小时。即便在这短暂的睡眠中,她也会做梦,梦见丈夫一边呼喊自己的名字,一边把自己拽进深渊,然后惊醒过来。

作为最后的治疗手段,医生建议给病人输血,同时也委婉地暗示,这可能没什么效果。输血后,良辅稍微安静了些,继续沉睡。护士拿着付款通知单走进病房。悦子来到走廊。

一个戴着鸭舌帽、脸色欠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看到悦子过来,他默默摘下帽子,恭敬地行礼。他左耳上方的头发有一小块斑秃,眼睛有点斜视,鼻肉很薄。

“你有什么事?”悦子问道。

少年只顾摆弄帽子,右脚在粗糙的地板上不停地画圈,没有回答。

“哦,是为这个吧?”悦子指着付款通知单说。

少年点了点头。

悦子看着领了钱离去的少年,他身上的工作服脏兮兮的,心想:此刻,在良辅体内循环的,就是这个少年的血啊!这样做恐怕无济于事!应该找个血更充足的男人来卖血才对。让这个少年卖血,简直是一种罪过。为什么不找个血多余的男人……悦子突然想起病床上的良辅。要是能把良辅体内充满病菌的过剩血液卖掉就好了,卖给健康的人……这样一来,良辅就能恢复健康,而健康的人就会生病……这样,拨给传染病医院的城市预算就能派上用场了……然而,不能让良辅康复。他一旦康复,肯定又会逃跑,离自己而去……悦子感觉自己的思绪陷入了一团混乱。突然,太阳西沉,四周渐渐暗了下来。窗口透进一片朦胧的暮色……悦子眼前一黑,倒在走廊上,失去了知觉。

她患上了轻度脑贫血,医生强制她在医疗部短暂休息。

就这样,休息了大概四个小时后,护士来通知她,良辅快不行了。

良辅的嘴唇对着悦子手中的输氧器,似乎在说着什么。悦子心想,丈夫为什么要用这种听不见的声音,拼命地、甚至看起来有些愉快地不停地说着话?

这时,悦子竭尽全力支撑着输氧器。最后,她的手僵硬了,肩膀也麻木了。她尖声喊道:“谁来替我一下!快点!”护士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接过输氧器。

其实,悦子并不觉得累,她只是害怕。害怕丈夫那些不知在对谁诉说的、听不见的话……难道这又是自己的妒忌心在作祟?还是自己对这种妒忌心产生的恐惧?她也说不清楚……如果自己失去理智,说不定会大喊:“赶快死吧!快点死吧!”

事实也证明,直到深夜,良辅的心脏还在跳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这时,两个准备去休息的医生小声嘀咕:“说不定能挺过去。”

悦子难道不是带着憎恶的目光,目送他们离开的吗?丈夫还没死。这一夜,将是她和丈夫的最后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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