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日三岛由纪夫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日三岛由纪夫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6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129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第二天晚上,良辅的体温突然飙升到39.8度,他不断喊着腰痛、头痛,脑袋在枕头上转来转去,试图寻找凉爽的地方,结果枕巾上沾满了发油和头皮屑。从这天夜里开始,悦子给良辅用上了冰枕。他勉强吃了点流食,悦子把苹果榨成汁,倒进鸭嘴壶里,喂丈夫喝。第二天早上,医生来看诊后,只说他得了感冒。
悦子心想,丈夫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就像一件漂流物漂到了自己膝前。她蹲下来,仔细打量着这具在痛苦中挣扎的躯体。以往,她每天都像渔夫的妻子一样,独自守在海边,苦苦等待。如今,终于在峡湾岩石缝浑浊的水中,发现了一具还带着生命的躯体。她当场就把它从水里打捞上来了吗?不,并没有。真正的努力和热情,是她只是热心地蹲在水边,凝视着水面,一直守着这具躯体,直到它被水完全淹没,再也不会呻吟、叫唤,不再呼出热气……她知道,一旦让这漂流物苏醒,它肯定会立刻抛弃自己,随着海潮漂向远方,一去不返,或许下次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她还在想,尽管自己的看护充满了无目的的热情,可又有谁能理解呢?又有谁能明白,在丈夫弥留之际,自己流下的泪水,其实是在和这消耗自己时光的热情告别呢?
悦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车里,前往小石川内科博士医院住院的那天。那所医院和丈夫相熟。住院后的第二天,照片上的女人就到病房来探望丈夫,悦子和她大吵了一架。这女人是怎么知道丈夫生病的?难道是从前来探病的同事口中得知的?按说同事并不了解情况。又或者,这些女人像狗一样,嗅到了疾病的气息?后来,又有一个女人来了,有个女人连续三天都来探望,接着另一个女人也来了。两个女人偶尔碰面,彼此交换着轻蔑的眼神,然后匆匆离开。悦子不希望任何人闯入这个只有她和丈夫的孤岛。直到丈夫断气后,她才给米殿发了病危电报。在悦子的记忆中,确诊丈夫病情的那天,她心里竟有一丝高兴。这家医院二楼有三间病房并排而立,走廊尽头有一扇窗,从那里望出去,是平淡乏味的城市街景。走廊里弥漫着木馏油的气味,悦子很喜欢这种味道。每次丈夫短暂入睡时,她都会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尽情呼吸这股气味。比起窗外的空气,这种消毒液的味道更合她的心意。或许这种净化疾病和死亡的药物,带来的不是死亡的气息,而是生命的气息,这味道,就是生命的味道。
这种浓烈刺鼻的药物气味,就像清晨的微风,给鼻腔带来清爽的刺激。
丈夫持续十天高烧40度,悦子一直守在他身旁。他的肉体被高烧困住,痛苦地寻找解脱的出口。他像即将冲刺的长跑运动员,鼻翼一张一合,喘着粗气。躺在被窝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拼命奔跑的运动体。而悦子呢?她在一旁加油打气。
“加油!加油!”
良辅眼角上扬,指尖像是要冲破终点线,可实际上只是抓住了毛毯边缘。毛毯散发着热气,像干燥的干草,还带着一股类似野兽躺在干草上散发的刺鼻气味。
早上,院长来查房,让良辅袒露胸部。他的胸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充满生机。院长一触摸,滚烫的皮肤就像喷涌的温泉,热度直传到手指上。所谓疾病,不就是生命的一种亢进表现吗?院长把象牙听诊器按在良辅胸口,发黄的象牙听诊器在皮肤上压出一个个小白斑,很快,充血的皮肤泛起一片片不透明的蔷薇色斑点。悦子看到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院长语气略显不耐烦,但又让人感受到一种职业之外的亲切感,“蔷薇疹,蔷薇花的蔷薇,发疹的疹。过一会儿……”
检查完后,院长把悦子带到门外,若无其事地说:“是伤寒,肠热病。血液检查结果刚出来。良辅是在哪里感染上这种病的?他说是出差时喝了井水,是这样吗?没关系,只要心脏没问题,就不会有大碍……当然,这是异型伤寒,确诊得有点晚了。今天办好手续,明天转到专科医院去,这里没有隔离病房的设备。”
博士用干瘪的指关节敲了敲贴着“防火须知”的墙壁,半是厌烦地等着这个因看护病人而熬得眼圈发黑的女人倾诉求助。“先生!求求您,别上报,就让病人留在这儿吧。先生,病人一挪动就可能没命了,人的生命可比法律重要啊!先生,别把他转到传染病医院,想办法让他住进大学附属医院的传染病房吧,先生……”博士带着一种演绎式的好奇心,等着悦子说出这些老套的哀求。
然而,悦子却沉默不语。
“累了吧?”博士问。
“不!”悦子用人们常说的“坚强”语调回答。
悦子不怕被感染,她觉得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终究没有被情感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边的椅子上,继续织毛线衣。冬天快到了,她在给丈夫织毛衣。房间上午很冷,她脱掉一只草鞋,用穿着布袜子的脚背,摩挲另一只脚的脚背。
“病确诊了吧?”良辅气喘吁吁,说话像少年般带着颤音。
“是啊。”
悦子站起身,本想用沾了水的药棉湿润丈夫因高烧而起皮开裂的嘴唇,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把脸颊贴了上去。病人长满胡茬的脸颊,像海边滚烫的沙子,烫得悦子脸颊生疼。
“没事的,悦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别担心。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谁会注意到这虚伪的誓言呢?悦子不相信见证的旁人,甚至不相信神这个见证者)不过,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你肯定会好起来!”
悦子疯狂地亲吻丈夫起皮的嘴唇,嘴唇不断传来像地热般的热气。悦子的嘴唇滋润着丈夫像长满刺的蔷薇般渗血的嘴唇……良辅的脸在妻子的脸下挣扎着。
缠了纱布的门把转动,门微微打开。悦子察觉到动静,从丈夫身边离开。护士在门后向悦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一下。悦子走到走廊,看到一个身穿长裙、外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靠在窗边,站在走廊尽头。
正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乍一看,她像个混血儿,牙齿整齐得如同假牙,鼻孔呈翼状。她手里拿着花束,湿漉漉的蜡纸粘在深红色的指甲上。这女人的姿势,有点像用后肢站立行走的野兽,身体僵硬。她大概快四十岁了,眼角的细纹像隐藏的伏兵,不经意间就会冒出来,但看上去却像二十五六岁。
“初次见面!”女人打招呼道,说话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口音。
在悦子看来,糊涂男人确实会把这女人当作神秘人物来珍视。就是这个女人,一直让自己痛苦。但对悦子来说,曾经的痛苦和眼前这个造成痛苦的实体之间,很难让人瞬间产生联想。悦子的痛苦,早已演变成与这个实体无关的东西(尽管这种说法很奇怪),如今变得更具独特性。这女人就像一颗拔掉的龋齿,再也不会让她感到疼痛。就像治愈了假装的小病后,又面临真正绝症的病人一样,悦子觉得把这个女人当作自己痛苦的根源,是对自己懦弱、敷衍的判断。
女人拿出一张男人的名片,说是代表丈夫来探望病人的,名片上是悦子丈夫公司经理的名字。悦子说病房谢绝探视,不能带她进去。女人听后,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可我丈夫叮嘱我,一定要亲自来看看病人的情况。”
“我丈夫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不能见任何人了。”
“我就见一面,也好给我丈夫有个交代。”
“你丈夫亲自来的话,我可以让他见。”
“凭什么我丈夫能进,我就不能进?哪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听你这话,是在怀疑什么吗?”
“那我再重申一遍,病房谢绝探视,这样你满意了吧?”
“你这话可有点过分了,你是太太?良辅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没有别的女人会叫我丈夫良辅。”
“别这么说,求你了,让我见见他。这是一点心意,放在他身边作装饰吧。”女人递上花束。
“谢谢。”
“太太,让我见见他吧。他病情怎么样,没事吧?”
“是生是死,谁也说不准。”
这时,悦子的嘲讽深深刺激了女人。女人一时失态,气势汹汹地说:“好,那我自己进去见他。”
“请便!要是你不介意,尽管进去!”悦子说着,走到前面,回头又说,“你知道我丈夫得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
“是伤寒。”
女人听到后,猛地停下脚步,脸色骤变,喃喃自语:“伤寒?”
她显然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女人,就像老板娘听到肺病会大惊失色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吉祥话,说不定还会划十字架。真是个蠢货!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悦子心里想着,脸上却和气地打开房门。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悦子心里十分痛快。不仅如此,悦子还把靠近丈夫头部的椅子往病床边推了推,示意女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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