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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521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远处传来狗吠,划破乡村夜空,让夜晚愈发阴森恐怖。后院小仓库旁,拴着一只名叫玛基的赛特种老猎狗。时不时,成群野狗会从果园边稀疏的丛林中穿过。玛基竖起耳朵聆听,接着发出阵阵令人厌烦的吠叫,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孤独。野狗经过时,矮竹丛沙沙作响,玛基会突然停下吠叫,顺着声音回应。听觉敏锐的悦子,被这动静吵醒了。

悦子只睡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距离天亮,还得熬过漫长的时光。她努力寻找明天的希望,哪怕只是极其微小、平常的希望。人要是没有希望,就难以支撑着活到明天。为了迎接明天,人们总要给自己留些盼头,比如明天要缝补的衣物、明天出发的旅行车票,或是明天要喝的瓶中剩酒。这样,才感觉能迎来黎明。悦子给自己留了什么盼头呢?对了,是两双袜子,一双深蓝色,一双茶色。

对悦子而言,把这两双袜子送给三郎,就是明天的全部期待。悦子像个充满自信的人,察觉到这份希望虽然空洞,却又无比纯粹。她拽着这两根“细线”——深蓝色和茶色的细线,仿佛将自己悬挂在“明天”这个难以捉摸、漆黑又沉闷的气球上,至于会飘向何方,她并不在意。“不去在意”本身,就是悦子幸福的源泉,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直到现在,弥吉那固执、关节突出且粗糙的手指带来的触感,依然笼罩着悦子的全身。仅仅一两个小时的睡眠,根本无法将这种感觉抹去。一个接受过枯骨般抚摸的女人,很难从这种抚摸中挣脱出来。

悦子全身仿佛留下了假想的皮肤触感,那触感比蝴蝶破蛹前的蛹壳还要薄,肉眼几乎看不见,如同涂抹颜料后半干且透明的躯壳。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这躯壳上布满了裂痕。

悦子逐渐适应了黑暗,目光开始环顾四周。弥吉没有打鼾,隐约能看到他的脖颈,像一只拔了毛的鸟。搁板上座钟的滴答声,和地板下蟋蟀的叫声,勾勒出这个世界仅有的轮廓。否则,这黑夜仿佛已不属于这个世界。黑暗沉甸甸地压在悦子身上,将她无情地推向凝固的恐惧之中,就像一只坠落于严寒天空的苍蝇。

悦子费了好大劲,才微微抬起头。百宝架门上的螺钿,散发着蓝色的光。

她紧闭双眼,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悦子刚到这个家不久,就喜欢独自外出散步,很快就被村里人当作怪人。但悦子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像孕妇般的走路姿态,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凡是见过她的人,都断定她有着不堪的过往。

从杉本家的一角隔河望去,可以看到服部灵园的大致轮廓。除了春分和秋分时节,来扫墓的人寥寥无几。一到中午,广阔的墓地上,无数洁白的墓碑整齐排列,可爱的影子投射在旁边的土地上。丘陵森林中起伏的墓地景观,明朗而洁净。偶尔,能看到远处一座花岗岩墓碑上的洁白石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悦子尤其喜欢这片墓地上空的广阔,以及贯穿墓地的宽阔散步道的宁静。这种洁白、明朗的静谧,伴随着野草的清香和幼树的芬芳,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让她的灵魂袒露无遗。

当时正值采花摘草的季节。悦子沿着小河边行走,采摘鸡儿肠和土马黄,然后放进和服袖口袋里。小河有一处水溢了出来,浸湿了草地,那里长着芹菜。小河穿过一座桥,横穿从大阪直通墓地门前水泥路的尽头。悦子绕过灵园入口的圆形草地,走上散步道。她突然觉得很奇怪,自己竟有如此闲暇,这种感觉就像在缓刑期一样。悦子从正在练习棒球投球的孩子身边走过,继续前行,走进河边的篱笆,来到一片还没有立墓碑的草地。

悦子正想坐下来,突然看见一个少年仰着脸躺在地上,举着一本书专心阅读。原来是三郎。三郎感觉到有人的影子投射在脸上,迅速抬起上半身,招呼道:“少奶奶!”

就在这时,悦子衣袖口袋里的鸡儿肠和土马黄,一股脑儿地落在三郎脸上。

三郎脸上瞬间的表情变化,给悦子带来了清爽而清晰的喜悦,就像解开了一道简单的方程式。起初,三郎以为落在脸上的野草是悦子在开玩笑,便有些夸张地躲闪着。接着,他从悦子的表情中看出,这只是个意外,并非玩笑。就在这一瞬间,他露出一副十分愧疚的神情,认真地站了起来,然后弯腰帮悦子捡起散落的鸡儿肠。

后来,悦子记得自己当时问:“你在干什么?”

“在看书。”三郎涨红了脸,拿出一本武侠小说。他说话的腔调,悦子当时觉得有股军人的味道。但他今年才十八岁,不可能在军队待过。原来,出生在广岛的三郎,为了模仿标准语,才会用这种腔调。

后来,三郎无意间提到,有一次他去村里领配给面包,回来路上偷懒,被少奶奶撞见了。他这番话,与其说是自我辩解,不如说是在讨好悦子。悦子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悦子记得自己还问过三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情况。三郎回答说,他家离广岛市区较远,没有受灾,但有些亲戚全家都没能幸免。

说到这里,话题就断了。更准确地说,当时悦子感觉三郎似乎还有话想问自己,于是自己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悦子心想:第一次见到三郎时,觉得他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灵园草地上看到他时,又觉得他多大呢?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还是春天,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布衬衫,敞开着怀,卷起袖子,可能是因为袖子太破了。他的胳膊很结实,城里的男人不到二十五岁,胳膊不可能这么壮实。而且,这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成熟胳膊,似乎对自身的成熟感到害羞,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金黄色的汗毛。

不知为什么,悦子竟用近乎责难的目光盯着三郎。这种目光与悦子平日的形象不符,但她不由自主。三郎察觉到了吗?应该不会。他可能只是觉得主人家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鼻音,不太引人注意,还带着几分忧郁,却依旧像孩子般稚嫩。他不善言辞,说话时一字一句的,如同质朴的野果般沉甸甸的……

尽管如此,第二天见面时,悦子已经能毫无情绪波动地看着他了。也就是说,不再用责难的目光,而是报以微笑。

对!什么事都没发生。大概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弥吉让悦子翻修他耕作时穿的旧西服和裤子。弥吉着急用,悦子一直缝到深夜。凌晨一点,本应早已休息的弥吉,走进了悦子的房间。他表扬悦子做事认真,还穿上翻修好的西服,沉默了许久,抽着烟斗……

“最近睡得好吗?”弥吉问道。

“嗯,和东京不一样,这里非常安静……”

“别撒谎!”弥吉又说了一句。

悦子老实回答:“说实话,最近睡得不好,正发愁呢。肯定是太安静了,我想是安静过头的缘故。”

“这可不行,真不该把你叫过来。”弥吉说。弥吉的话里,带着几分公司董事式的官腔。

悦子决定接受弥吉的邀请,搬到米殿村时,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夜晚。甚至可以说,她内心还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丈夫去世时,悦子曾希望像印度寡妇那样殉死。但她幻想的殉死方式很奇怪,不是为丈夫殉葬,而是出于对丈夫的妒忌而死。而且,她希望的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耗时最长、最缓慢的死亡。是妒忌心极强的悦子,在寻找一个让她不再害怕妒忌的对象?还是在那如同寻找腐肉般卑鄙的欲望背后,有一种强烈的独占欲在蠢蠢欲动?

丈夫的死……直到现在,那个秋日将尽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停靠在传染病医院门口的灵车,搬运工人抬起灵柩,从散发着焚香、霉味和其他死亡气息的地下太平间出来。太平间里布满灰尘,假白莲花变得灰暗,看上去十分恐怖。里面铺着守灵用的潮湿草席,放着搬运尸体用的褪色人造革床,还设有不断更换新灵牌的佛坛。工人穿着军靴,走在水泥地上,鞋钉发出咯咯的声响。通向后门的门敞开着,刹那间,一缕缕强烈的阳光如雪崩般倾泻进来,这是悦子从未感受过的。

那是十一月初,阳光肆意地照耀着,到处都弥漫着如透明温泉般的阳光。传染病医院的后门,朝向被战火夷为平地的市镇。从远方驶来的中央线电车,在尖梢已经枯萎的草丛掩映的土堤上蜿蜒前行。市镇一半被新建的木屋和正在建造的房子覆盖,另一半仍是长满杂草、堆满瓦砾和垃圾的废墟。十一月的阳光,洒满了这座市镇。其间,一条明亮的公路上,自行车的车把闪烁着光芒。不仅如此,废墟垃圾堆里,啤酒瓶碎片似的碎玻璃,也在闪闪发光。这一道道光芒,如瀑布般倾泻在灵柩和跟随其后的悦子身上。

灵车发动了。悦子从灵柩后面登上放下帷幔的车。在到达火葬场之前的路上,她想的不是妒忌,也不是死亡,而是刚才那束强烈的光芒。她穿着丧服,在膝盖上倒换着手中的秋花花束。花束里有菊花、胡枝子、桔梗,还有因彻夜守灵而蔫掉的大波斯菊。丧服膝盖处染上了一点黄花粉的污渍,悦子也没去理会。

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下,她有什么感觉呢?是感到解脱了吗?从妒忌中,从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中,从丈夫突然发作的热病中,从传染病医院里,从可怕的深夜梦呓中,从臭气和死亡中解脱出来了吗?

难道悦子依然妒忌这地上存在的强烈光芒?难道这种妒忌带来的感动,是她唯一永恒的情感习惯?

解脱的情感,本该是一种全新的否定情感,就像不断否定解脱本身一样。刚出笼的狮子,比一直生活在野外的狮子拥有更广阔的世界。被捕获期间,狮子只有两个世界,即笼内和笼外的世界,它无法存在于既非笼内又非笼外的第三个世界……然而,悦子的内心与这些似乎毫无关联。她的灵魂,只懂得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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